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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全兩冊)》第七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1》(7)
  俄羅斯教士

  一 佐西馬長老和他的客人
  阿遼沙焦急不安、心情痛苦地走進長老修道室的時候,幾乎驚訝得站住了:他生怕見到他時,他已到了彌留之際,也許已經失去了知覺,但現在他卻忽然看見他坐在安樂椅上,臉色雖衰弱疲憊,卻顯得愉快而振作,在客人們簇擁中,正在同他們安靜地閑談著。其實他只是在阿遼沙回來前一刻鍾才起床的;客人們老早就聚在他的修道室裡,等他睡醒過來,因為佩西神父曾堅決地保證說:“師父一定會起來,和跟他心意相投的人們再談一談,這是他在早晨親口答應過的。”佩西神父對即將死去的長老的許諾以至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總是堅信不疑的,堅信到即使看見他已經完全沒有知覺,甚至不再呼吸,也會因為曾得到過還要醒過來和他作別的諾言而對死亡本身都不肯相信,仍舊一直期待死者會醒過來,履行諾言。早晨,佐西馬長老在入睡以前,確實曾對他說過:“在同你們、同我心愛的人們再暢談一次,看一看你們的親切的臉,再向你們吐露一下我的真情以前,我是不會死的。”聚攏來聽這顯然是長老的最後一次談話的,都是多年來最忠實於他的朋友們,一共有四個人:司祭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司祭米哈伊爾神父,隱修庵的住持,年紀還不很老,沒有多大學問,是平民出身,但是性格剛強堅定,抱有純樸的信仰,態度嚴肅,內心卻充滿深情,但他顯然有意隱藏著,甚至有些羞於流露;第四位客人是完全老邁而且憨厚的修士阿菲姆神父,出身於最貧苦的農戶,幾乎不大識字,平素舉止安靜,沉默寡言,甚至從來不大跟誰說話,是最馴順的人中間最馴順的人,看他的神氣,就好像是曾被某種超過他的頭腦所能理解的偉大而可怕的事物所永遠嚇呆了似的。佐西馬長老很愛這個好像永遠戰戰兢兢的人,永遠對他懷著異乎尋常的敬意,但也許一輩子同他說話比誰都少些,盡管有許多年曾和他一起,兩人在俄羅斯各聖地雲遊。這是多年以前,已經過了四十年的事情了,那時候佐西馬長老剛在貧窮而不甚著名的科斯特羅馬修道院裡初次開始隱修的苦行,不久以後,又隨同阿菲姆神父出外雲遊,為他們的貧窮的科斯特羅馬修道院募化基金。現在賓主一起聚在長老的第二間屋子——也就是放著他的床鋪的那一間屋子裡,以前已經說過,這間屋子是相當狹窄的,所以四個人(不算照常在旁侍立的見習修士波爾菲裡)都勉強在長老的安樂椅周圍擠著坐在從第一間屋子裡端來的椅子上。天色已黑,屋子裡由神像前的油燈和蠟燭照亮著。長老看見阿遼沙走進來,站在門旁,帶著不安的神色,就快樂地對他微笑,伸出手來:“好呀,安靜的孩子,好呀,親愛的孩子,你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阿遼沙走到他面前,向他跪下,哭泣了。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頭翻騰奔湧,他的心靈戰栗,他真想號啕地哭出聲來。

  “你怎麽啦?要哭還早哩,”長老微笑著說,右手放在他的頭上,“你瞧,我坐著談話,也許還能活二十年,就像昨天那個手裡抱著小女孩麗薩維塔從高山村趕來的可愛的善心女人對我所說的那樣。願上帝賜福給那個母親和小女孩麗薩維塔!”他畫著十字:“波爾菲裡,你把她的獻款送到我說的地方去了嗎?”

  他是想起了昨天那個快樂的女信徒所捐的六十戈比獻款,是請他送給“比我還窮苦的人”的。這類款子是信徒們作為自己為了某一件事自願承受的懲罰而捐獻,而且總是從自己用勞力換得的錢中拿出來的。長老派波爾菲裡昨天黃昏時候到新近遭了火災的一個小市民婦女家裡去,她是寡婦,還有子女,家被燒毀後隻好出外行乞。波爾菲裡連忙報告說已經照辦了,把款子送了去,照所吩咐的那樣,說是“一個隱名善心女人”捐助的。

  “你起來吧,親愛的,”長老對阿遼沙接著說,“讓我看一看你。你到過自己家裡,見過你那位哥哥了嗎?”

  他這樣堅定明確地隻探問他哥哥中的一位,阿遼沙覺得很奇怪,但是到底是哪一位呢?看來,也許他昨天和今天打發他出去,都正是為了這一位哥哥。

  “看到了兩個哥哥中的一個。”阿遼沙回答。

  “我是說昨天那個,大的,我對他叩頭的。”

  “我只是昨天看到了他,今天怎麽也找不到。”阿遼沙說。

  “你趕快去找他,明天再去,越快越好,把一切事情扔下,趕緊去。你也許還來得及阻止住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將要遭遇的大苦難叩頭。”

  他忽然默不作聲,似乎沉思了起來。這些話很奇怪。昨天親眼看見長老叩頭的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對看了一眼。阿遼沙忍不住了。

  “父親和師父,”他十分慌亂地說,“您的話太含糊了,他將要遇到什麽樣的苦難?”

  “你不必探問。我昨天好像覺察到了某種可怕的事情,就仿佛他的整個前途都在他的眼神中顯露了出來。他有那樣一種眼神,使我看了心裡立刻就為這人正在替他自己醞釀的某種東西嚇呆了。我一生中有過一兩次看到一些人有這樣的臉色,……仿佛顯示出這些人的整個命運的臉色,可惜居然都應驗了。我打發你到他那裡去,阿歷克賽,是因為我覺得你的友愛的面容也許對他會起點作用。但是一切由於天命,我們的命運也都是這樣。‘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你應該記住這一點。阿歷克賽,你要知道,我一生有許多次心裡在暗中為你的容貌祝福,”長老帶著溫和的微笑說,“我對你的事是這樣想的:你應該離開這裡,到塵世中去像修士那樣地生活。你會有許多敵人,但就連你的敵人也會愛你的。生活將給你帶來許多不幸,但你會恰恰為了這些不幸而感到幸福,並且祝福生活,還使別人也祝福,這是最重要的。你就是這樣的人。”“我的神父和師父們,”他對客人們說,臉上帶著感動的微笑,“直到今天為止,我沒有說過,甚至沒有對他說過,為什麽這個年輕人的臉在我的心裡會感到那麽親切。現在我才對你們說:他的臉對我來說就好像是一種提醒和預告。在我的早年,還是小孩的時候,我有一位哥哥,在十七歲上,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就親眼看見他死去了。以後,隨著我的生命一年年度過,我漸漸地深信,我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運裡就好像是一種上天的指示和感召,因為假如他不曾在我的生活中顯示,假如根本沒有過他,我想,我也許永遠不會當修士,走上這條寶貴的道路。這種最早的顯示是出現在我的童年時代,可是到了我一生的暮年,它又仿佛在我的眼前重現了。奇怪的是,神父和師父們,阿歷克賽的臉和他雖不十分相像,只有一點點近似,可是在精神上我卻覺得相像極了,以致有許多次我簡直就把他當作是那個年輕人——我的哥哥——在我一生將終時,作為一種提醒和感召,又神秘地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對我自己,對我有這樣奇怪的幻想,簡直都感到驚奇。”“你聽見嗎,波爾菲裡?”他朝這位平素服侍他的見習修士說,“我有許多次看見你的臉上好像有不高興的神色,因為我愛阿歷克賽勝過愛你。現在你知道這是什麽緣故了,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愛你的,而且常常為了你的不高興而感到發愁。親愛的客人們,現在我想把這青年,我的哥哥的故事講出來,因為在我的一生中再沒有另外一種顯示比它更為寶貴、更為動人和富有預言意味的了。我的心深受感動。在這時候我反省我的一生,好像又一次從頭經歷了它。”

  在這裡我應該聲明一下:長老同他生活中最後一天來訪的客人們所做的最後一次談話有一部分被記錄了下來。那是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在長老去世幾天以後,憑著記憶追記的。然而這是不是完全是那天談的,或者是阿遼沙把他的師父以前同他所談的話也加了些進去,我沒法判斷。而且在這記錄裡,長老的話似乎是不間斷的,似乎是在用說故事的形式向他的朋友們敘述他的一生,而根據以後的敘述來看,實際情況無疑並非如此,因為這天晚上是做一般的閑談,雖然客人們不大打斷主人的話,但他們也還是插進去談自己的想法,甚至或許也講了些自己的事情。況且這次敘述絕不會這樣的不間斷,因為長老有時喘不過氣,說不出話來,甚至還躺到自己的床上休息過,盡管他並沒有睡,客人們也仍坐在原地沒有離開。有一兩次談話還被佩西神父誦讀《聖經》所打斷。有意思的是他們中間誰也沒有想到他當夜就會死去,尤其是因為他在這自己一生的最後一晚,經過白天睡了一大覺之後,忽然似乎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使他能夠從頭到尾堅持和他的朋友們所做的這次長談。這似乎是一種最後的愛,由於它才使他維持了一種幾乎不可思議的活力,但是時間極短,因為他的生命突然終止了。不過這話容後再說。現在我要聲明的是我不打算把談話的詳情全寫下來,而僅限於長老所講的故事,像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所記錄的那樣。這樣可以簡短些,不那麽累人,雖然我還要重說一遍,有許多自然是阿遼沙從以往的談話裡取來,加在一起的。

  二 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生平,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根據他的自述編寫(傳略)
  1. 佐西馬長老的哥哥
  親愛的神父和師父們,我生在遼遠的北方某省B城,父親家是貴族,卻不是名門望族,也沒有出過大官。我兩歲上父親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記得他。他遺給我母親一所不大的木頭房子,還有一點資財,雖然不多,卻也足夠她同孩子們維持生活,不致窮困。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哥哥馬爾克爾和我——季諾維。哥哥比我大八歲,脾氣暴躁,愛生氣,但是心地善良,不會嘲笑人,沉默得出奇,在自己家裡,同我,同母親和仆人們尤其是這樣。他在中學裡讀書很用功,但是和同學們合不來,不過也不吵架,至少據母親說是這樣的。他是十七歲死的,在他死前的半年,他開始常常拜訪我們城裡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他好像是個政治犯,因為懷抱自由思想,從莫斯科被流放到我們城裡來的。這位被流放的人是一位大學者和著名的哲學家,在大學教書。不知為什麽,他愛上了馬爾克爾,開始接待他。這個青年整晚坐在他家裡,一冬天全是這樣,直到這個被流放的人申請獲準,因為他有靠山,被重新召回彼得堡替政府服務為止。開始過四旬齋了,但是馬爾克爾不願持齋,他又罵又嘲笑,說:“這全是胡說,根本就沒有什麽上帝。”弄得母親和仆役們都大驚失色,連我這小家夥也不例外,我雖然只有九歲,但是聽見了這話,也害怕得要命。我們的仆人都是農奴,一共四個,全是從一位我們相熟的地主的名下買下來的。我還記得,我母親後來把其中一個叫阿菲米亞的瘸腿老廚婦以六百盧布紙幣的代價賣掉了,另外雇了一個自由的農婦來代替她。在四旬齋的第六個星期上,哥哥忽然病了。他的身體一向是不健康的,胸間常隱隱作痛,體質衰弱,像有癆病的樣子;他的個子並不矮,但又瘦又弱,面容倒很清秀。他大概隻著了點涼,但醫生來到後,立刻對母親低聲說,這是急性肺癆,活不到春天了。母親哭哭啼啼,開始小心婉轉地(主要是為了不讓他嚇著了)勸哥哥到教堂去懺悔,行聖秘禮,因為他在那時候還能起床。他聽了以後,生起氣來,痛罵上帝的殿堂,但心裡卻沉思起來:他立刻就猜到自己是病得很厲害,所以母親才打發他乘還有力氣的時候到教堂去懺悔和受聖秘禮。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早就有病,還在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吃飯的時候就曾對我和母親不動聲色地說過:“我不是你們塵世上的人,也許連一年也活不到了。”誰知這話竟成了讖語。過了三天,復活節前周到了。哥哥從星期二早晨起出去懺悔。他說:“媽媽,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為了使你快樂,得到安慰。”母親又喜又悲,哭了起來,說:“你忽然變了脾氣,大概快要完了。”但是他到教堂去沒有很久,竟臥床不起了,所以隻好在家裡舉行懺悔和聖秘禮。那年的復活節很晚,那幾天天氣晴朗,空氣中充滿芬芳。我記得他整天咳嗽,睡不好覺,早晨總是穿起衣服來,盡量到軟椅上去坐坐。我還記得,他不聲不響地坐著,態度恬靜,面露微笑,雖是病人,臉上卻顯得開朗而快樂。他精神上完全變了,在他身上好像突然發生了一種驚人的變化!老奶媽到他屋裡說:“好寶貝,讓我把你這裡神像前的油燈也點上吧。”以前他決不答應,甚至會吹滅它。這次他卻說:“點吧,親愛的,點吧,我以前攔阻你,真是混帳極了。你點上油燈,禱告上帝。我一邊高興地看著你,一邊也在禱告。這樣我們禱告的就是一個上帝。”我們聽到這些話覺得奇怪,母親回到自己屋裡一個勁地哭,只在走進他的房間的時候才擦乾眼淚,裝出高興的樣子。“媽媽,親愛的,不要哭,”他時常說,“我還要活很長時間,和你們一起快樂地過活,生活是多麽快樂、多麽高興呀!”“唉,親愛的,你還有什麽快樂?整夜發燒、咳嗽,幾乎咳得把你的胸脯都震裂了。”他回答說:“媽媽,你不要哭,生活就是天堂,我們大家都活在天堂裡,可是我們卻不願意知道這個,如果願意知道,那麽明天全世界就都會成為天堂了。”大家都認為他的話奇怪,他是說得那樣奇怪而堅決;大家都感動得哭了。朋友們到我們家裡來看望,他就說:“可愛的親人們,我有什麽值得你們這樣愛,你們為什麽愛我這樣的人?我以前又是多麽不懂得珍重這個啊!”他時時刻刻對走進來的仆人們說:“親愛的,你們為什麽侍候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嗎?如果上帝開恩,讓我活下去,我也要親自為你們服務,因為大家應該互相服務。”母親聽了搖搖頭說:“親愛的,你因為有病才這樣說呀。”他說:“媽媽,親愛的媽媽,既然不可能沒有主人和仆人,那麽讓我也做我的仆人的仆人,就像他們做我的仆人一樣。我對你說,媽媽,我們大家在眾人面前都有過錯,尤其是我比別人更有錯。”母親甚至發笑了,一面哭,一面笑,說道:“你怎麽在眾人面前比別人更有錯?世上有的是殺人的、搶人的,你來得及乾哪一件,乾嗎要比別人更嚴厲地責備你自己?”“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他當時出人意料地喜歡說起這些親熱的話來,“我的嫡親的、可愛的媽媽,你要知道,每一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和一切事擔有種種罪責。我不知道怎樣給你講明白,可是我痛切地深深感到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怎麽能活在那裡,生著氣,卻一點也不自覺這一點呢?”他每天醒來以後,一天比一天更顯得親切、愉快,心中洋溢著愛,一個老德國醫生埃森斯密特時常來,有時來了,他就和醫生開玩笑:“怎麽樣,大夫,我還能在世上再活一天嗎?”醫生回答他:“不但一天,還能活許多天,還能活幾個月、幾年。”他嚷起來:“什麽幾年,幾個月!用得著計算什麽日子嗎?人只要有一天就可以體會到全部的幸福。親愛的,我們乾嗎要爭吵,互相誇耀,互相記仇?我們大家隻應該到花園裡去,遊玩,嬉戲,互相親愛,互相誇獎,親吻,為我們的生活祝福。”“您的兒子已經不是這世上的人了,”在母親送醫生到台階上的時候,醫生悄聲對她說,“他因為病,變得神經不正常了。”他的房間的窗子是朝花園的。我們家的花園很陰涼,有許多老樹,春天樹上正在發芽,早春的小鳥飛了過來,嘰嘰喳喳地鳴叫,在他的窗外唱歌。他望著,欣賞著它們,突然向它們也請求起饒恕來:“上帝的小鳥,快樂的小鳥,你們也饒恕了我吧。因為我在你們面前也犯過罪孽。”當時我們家裡誰也沒法理解這種話,但是他卻快樂得哭了。他說:“是啊,我的周圍全是上帝的榮耀:小鳥,樹木,草地,天空。只有我活在恥辱裡,糟蹋了一切,完全沒有注意到美和榮耀。”“你竟把許多罪孽往自己身上攬。”母親說著就哭了。“我的親愛的媽媽,我哭是因為快樂,並不是因為悲傷,只是我不知道怎樣對你說才好,我是自己願意向他們認錯的,因為我不懂得應當怎樣去愛他們。盡管我在大家面前有罪,大家也會饒恕我的,這就是天堂。難道我現在不在天堂上嗎?”

  還有許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也寫不下來了。隻記得我有天一個人到他屋裡去,裡面一個旁人也沒有。那時候已將薄暮,天氣清朗,太陽已快要落山,斜暉照亮了整個屋子。他看見了我,向我招手,我走近去,他兩手抓住我的肩膀,溫存和藹地看著我的眼睛,不說一句話,只是看了我好大一會兒,然後說道:“好了,現在你去吧,去替我遊戲、生活下去吧!”我當時走出去玩耍去了。以後我一生裡有許多次含淚想起,他怎樣吩咐我替他生活下去。他還說了許多像這樣奇怪、美麗,但當時我們還不了解的話。他是在復活節後第三個星期去世的,死時神志清醒,雖然已不會說話,但是直到最後一刻神色也一點都沒有改變:快樂地看著周圍,眼睛裡充滿喜悅,目光尋覓著我們,向我們微笑,招呼我們。甚至城裡也有不少人談論起關於他死的事情來。這一切當時使我震撼,但並不很厲害,雖然殯葬的時候,我曾大哭一場。我那時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但是一種不可磨滅的印象、一種深藏的感情,卻一直留在我的心上,到了時候全會復活過來,發出回響。後來真的應驗了。

  2. 《聖經》與佐西馬長老的一生

  那時候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了。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對她說:“現在你既然只有一個兒子,你又不是窮人,有點財產,為什麽不效法別人,打發令郎到彼得堡去?如果一直留在故鄉,也許你會使他喪失發跡的機會的。”他們勸母親把我送到陸軍士官學校去,以便以後加入皇帝近衛軍。母親遲疑了許久,舍不得和最後一個兒子離別,但是為我的幸福著想,雖然流了許多眼淚,最後還是下了決心。她把我帶到彼得堡,送進陸軍士官學校,從此我再沒有看到她;因為她為我們兩人悲痛、思念了整整三年以後就去世了。父母的家裡給我留下的完全是寶貴的回憶,因為一個人再沒有比他在父母家裡所度過的幼年時代留下的回憶更為寶貴的了,而且只要家庭裡有一點點的愛情和和諧的氣氛,就差不多永遠這樣。甚至從最壞的家庭裡也會遺留下寶貴的回憶來,只要你的心靈本身懂得尋找寶貴的東西。在我關於家庭的種種回憶中,也包括關於《聖經》的故事的回憶,這當我在父母家裡,雖然還是孩子時,就已經很感興趣了。我當時有一本《聖經》故事書,其中附有各種精美的插圖,書名是《新舊約故事一百〇四則》,我就是從這本書開始學會讀書的。現在這本書還放在我這裡的書架上,作為珍貴的紀念品來保存。但是我記得,在我學會讀書以前,還在八歲的時候,某種靈感就已經初次降臨到我的身上。母親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一,領我一個人到教堂去做彌撒(我不記得當時哥哥到什麽地方去了)。那天天氣晴朗。我現在回憶的時候,好像還能看見薰煙怎樣從香爐裡升起,靜悄悄地嫋嫋上升,陽光從圓頂上狹窄的小窗裡傾瀉到教堂中我們的頭上,而香煙彎彎曲曲地升上去,就好像融化在陽光裡一般。我感動地望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心靈裡有意識地種下了上帝的話語的種子。一位少年拿著一本大書,走到教堂中央,那本書大得我當時覺得他甚至拿著都很吃力。他把它放在誦經台上,打開來開始朗誦。當時我忽然第一次懂得了一點意思,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了在上帝的殿堂裡讀的是什麽。在烏恩地方有一個正直、虔信的男子,廣有財產,有許多駱駝、許多驢羊,他的孩子們終日尋歡作樂,他很愛他們,替他們禱告上帝:因為他們這樣尋歡也許會犯罪的。魔鬼同神子們一塊兒來到上帝面前,對上帝說,他已經走遍地上和地下各處。“你看見我的奴仆約伯了嗎?”上帝問他。於是上帝指著他的偉大而神聖的奴仆,對魔鬼誇獎起來。魔鬼聽了上帝的話,冷笑了一聲:“你把他交給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奴仆會發出怨言,詛咒你的名。”於是上帝把他所心愛的這個恪守教規的人交給魔鬼,魔鬼殺害了他的子女和牲畜,毀盡了他的財產,一切都是那樣突然,好像神的霹靂一般。於是約伯撕裂自己的衣裳,撲在地上,大聲喊道:“我赤身從母胎裡出來,再赤身回到大地。上帝賜予的,上帝又取了回去。願上帝的榮名千年萬世永受祝福!”神父和師父們,請你們寬恕我現在的眼淚,因為我的全部童年生活現在好像重新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現在仿佛又像當時那樣以一個八歲小孩的胸脯呼吸,又跟當時一樣感到又驚又喜又敬畏。當時那些駱駝是那麽輕易引起我的想象,還有那個敢同上帝那樣說話的撒旦,那把自己的奴仆交出去受罪的上帝,以及他那喊著“不管你怎樣懲罰我,你的榮名將永受祝福”的奴仆。隨後就是教堂裡那寧靜而甜蜜的頌歌:“願我的禱詞得聞。”然後又是神父香爐裡的薰煙和跪地的祈禱!從那時起,每逢我重讀這篇聖者的故事就不能不流下淚來,甚至昨天還是這樣。這裡面有許多偉大、秘密、無從想象的東西!我以後聽到過嘲笑者和褻瀆神明的人傲慢不遜的話:上帝怎麽能把他所愛的聖者交給魔鬼去供它取樂呢?還奪走他的子女,用疾病和毒瘡打擊他,使他用瓦片去擠身上的膿瘡,這是為了什麽?是不是單單為了在撒旦面前誇口說:“你瞧我的聖者能為了我受什麽苦!”但是偉大之處正在於這是一種神秘,一個朝生夕死的塵世形象和永恆的真理結合在一起了。在地上的真理面前永恆的真理在顯示它的作用。這裡創世主就像在他創世的最初幾天,每天做完後總要誇獎“我所創造的一切都是很好的”一樣,他看著約伯,重新又在誇獎他自己的造物。約伯讚美上帝的時候,不僅是在為他效勞,而且也是在為他千年萬世,一代又一代的造物效勞,因為他被創造出來時的天職就是如此。主啊,這一本書太好了,裡面有多少寶貴的教訓!《聖經》真是一部了不起的書,它帶給人多麽神妙的奇跡和力量!真是世界和人,以及各種人類性格的樣板,一切都在這裡面提到了,一切都給我們永遠指示出來了。裡面有多少神秘得到了解決和揭示:上帝又恢復了約伯的地位,又賜予他許多財產,又過了多少年,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的子女,而且他也愛他們。主啊!“在以前的那些子女已經沒有,已經被奪去以後,他怎麽還能愛這些新的子女呢?當想起以前的子女來的時候,盡管他也很愛新的子女,但是難道他跟他們在一起,能夠感到完全幸福,像以前一樣嗎?”然而這是能夠的,能夠的:舊的悲愁,由於人生的偉大的神秘,會漸漸轉化為寧靜的、感人的歡樂,而年輕的、沸騰的熱血將由馴順的、明朗的暮年所取代;我祝福著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也依舊對它歌頌,但是我現在卻更愛日落,愛它那長長的斜暉和隨之而來的寧靜,溫馴,動人的回憶,整個漫長而幸福的一生中各種可愛的形象;而在這一切之上是上帝的使人感動、使人安慰並寬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將終結,我知道,也聽到了,但是在剩下的每一天中,我感到我的地上的生命已和新的、無盡的、不了解的卻已十分臨近的生命相接觸。在預感到這新的生命時,我的心靈喜悅得顫抖,我的頭腦清澈,心中高興得流淚。朋友們,師父們,我屢次聽到,在最近一些時候以來更加時常聽到,我們的神父們,尤其是鄉村的神父們,到處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開地說,甚至寫成文字,我就曾親自讀到過,說他們現在好像無法對人民講解《聖經》,因為他們的薪水太薄,假使有路德教徒和異教徒前來搶奪羊群,隻好讓他們搶去,因為我們掙的錢太少。天呀!我心想,但願上帝把他們認為那麽寶貴的薪俸加多些吧,因為他們的抱怨也是有理的,但是說實話:如果誰在這件事上有錯的話,那有一半是錯在我們自己!因為即使沒有時間,即使他說全部時間都忙於工作和各種聖禮確是事實,但到底總還不是全部時間,他在一個星期中至少總還可以找到一兩個鍾頭來想想上帝的吧。而且也不是整年都有工作。他可以每星期一次,在晚上,起初隻召集一些孩子前來,父親們聽到以後也會來的。做這事情也用不著建造什麽房子,只要在自己的屋子裡接待一下就行,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會糟蹋屋子的,因為集會總共只有一兩個鍾頭。他可以對他們打開這本書,就誦讀起來,不要講大道理,不要裝腔作勢,也不要露出高高在上的樣子,而是要帶著親切感動的態度,高興自己能為他們誦讀,高興他們喜歡聽,也聽得懂,而且要自己也愛所讀的那些話,只要偶爾停下來,把一些老百姓不大懂的話解釋一下,不必著急,他們全會了解,正教徒們的心是完全了解的!你給他們讀亞伯拉罕和薩拉的故事、伊薩克和麗碧卡的故事,讀雅各怎樣到拉朋去,夢中和上帝相鬥,說道:“這地方是令人敬畏的。”你就一定可以使普通老百姓虔信的心產生深刻的印象,你給他們讀,尤其應該給小孩們讀幾弟兄如何把他們的親弟弟——一個可愛的少年、一個愛做夢的人和偉大的預言者約瑟夫賣去做奴隸,卻拿著他的血衣去對父親說,是野獸把他的兒子撕成碎塊了。給他們讀,後來這幾弟兄如何到埃及去找糧食,那時約瑟夫已成了偉大的帝王,可是他們沒有認出來。他折磨他們,治他們的罪,把弟弟便雅憫扣住,卻完全出於愛:“我愛你們,一面愛,一面折磨你們。”因為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怎樣在酷熱的沙漠中,水井旁邊,被他們賣給商人,他怎樣擰著雙手,放聲哭泣,求弟兄們不要把他賣到陌生的地方去充當奴隸,現在過了許多年以後,看到了他們,又無限熱愛他們,一面愛,一面加以折磨和壓迫。他後來離開他們,忍不住心中的痛苦,撲到床上哭了;後來他擦乾臉,喜喜歡歡地走出來,對他們說:“哥哥們,我就是約瑟夫,你們的弟弟!”然後再往下讀,老雅各得悉他的可愛的小兒子還活在人世,多麽喜悅,急著到埃及去,甚至拋棄了祖國,死在異鄉,在遺囑裡向後世說出了偉大的預言,一生秘密地藏在他的溫順畏怯的心裡的預言,說他這猶太族裡將出現宇宙的偉大的希望——調解人和救世主!神父和師父們,請寬恕我,不要責怪我像小孩一樣談論你們早就知道,而且會更加巧妙而動聽百倍地宣講的東西。我只是由於高興才講這些的。請你們寬恕我的眼淚,因為我真愛這本書!讓他,上帝的牧師,也哭泣一下,他就可以看到聽他誦讀的人的心會怎樣受到感動。只需一個小小的籽粒:只要他把它播進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心裡,它就絕不會死去,而會一輩子活在他的心靈裡,在黑暗和他所犯的種種罪孽的汙穢中,作為一線光明,作為一種偉大的警戒而潛藏在他的身上。而且完全不必多加解釋和教訓,一切他全會直接了解的。你們以為普通群眾不會了解嗎?你們可以試試再對他們念一段動人的故事,關於美麗的以斯帖和驕傲的瓦實提的故事,或是先知約拿在鯨魚肚裡的奇妙的故事。還不要忘記讀神的寓言,尤其是讀《路加福音》裡的(我就這樣做過),以後是讀《使徒行傳》裡聖保羅的談話(這是一定要讀的,一定要讀的!),最後,也不妨讀讀《聖徒傳》裡神人阿歷克賽的行述,和最為偉大的快樂的殉難者、神的目睹者——埃及來的聖母馬利亞的生平,你會使他們的心深深地被這些簡單的故事所打動,而這樣做只要每星期一個鍾頭就行,不管你的薪水多麽少,有一小時就夠了。他就會親眼看見,我們的民眾是厚道的、感恩的,會給予百倍的答謝。他們記住神父的關懷和他的感人的話,會心甘情願地到他地裡和家裡來幫他的忙,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而這也就等於增加了他的薪水。事情是很簡單的,有時候我們甚至都害怕說出口,因為怕人家會笑你,然而這是完全真實的!凡是不信上帝的人,也不相信上帝的人民。相信了上帝的人民,就能明察上帝的神聖,雖然以前自己並不信它。唯有人民和他們的未來的精神力量可以使我們那些脫離故土的無神派產生信仰。沒有實例,基督的話還有什麽用?而人民要沒有上帝的話,會活不下去,因為他們的心靈迫切需要他的話和一切愉快美好的事物。在我年輕的時候,這已經是好久以前,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曾同神父阿菲姆長時間周遊全俄,為修道院募捐,有一次在一條可以通航的大河的岸旁和漁夫們一同過夜,一個面目清秀的青年農民和我們坐在一起。看他樣子已有十八歲。他要在第二天趕到一個地方去給貨船拉纖。我看見他用明朗柔和的目光朝前面望著。七月的夜是很明朗、寧靜、溫暖的。河面寬闊,水氣升上來,使我們感到涼爽,小魚輕聲戲水,小鳥沉默著,萬籟俱寂,無限美妙,一切都在向上帝祈禱。只有我們兩人沒睡,我和這青年談論這個上帝的世界的美麗和它的偉大的神秘。每根小草,每個昆蟲、螞蟻、金蜂全都奇怪地知道自己應走的道路,雖然它們並沒有智力。它們為上帝的神秘作證,而且不斷地自己顯示這個神秘。我看出,這可愛的青年的心燃燒起來了。他告訴我,他愛樹林,愛林中的鳥;他是捕鳥的,了解它們的每一聲啼鳴,會召喚每一隻小鳥。他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比待在樹林子裡更好了,不過實在說,一切都很好。”我回答他:“確實,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美妙,因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匹馬,站在人身邊的巨大的畜生,或是那頭低頭沉思著的牛,它們替人做工,養活著人。你瞧瞧它們的臉龐,對時常無情地痛打它們的人類是多麽溫順、多麽依戀,它們的臉上是多麽不懷惡意、多麽信任、多麽美麗。甚至想想都覺得感動:它們是沒有任何罪孽的,因為一切都是崇高的,除了人類以外一切都沒有罪孽。基督遠在我們以前就和它們同在。”青年問:“難道它們也有基督嗎?”我說:“怎麽沒有呢?因為話是為大家而說的。一切創造物,一切生物,每片樹葉都在傾聽著它,為上帝唱頌詩,對基督哭泣,借著它們的無辜生活的神秘不自覺地完成這一切。你瞧,樹林裡有一隻可怕的狗熊徘徊著,既嚇人,又凶橫,可是它這樣卻並沒有什麽錯。”於是我講給他聽,有一次一隻狗熊走到一位在林中小修道室裡隱修的大聖徒那裡去。這位偉大的聖徒可憐它,不假思索地就走到它的面前,給它一塊麵包,說道:“你去吧,願基督和你同在。”這隻凶橫的野獸竟服服帖帖地走開了,不加一點傷害。青年聽見它不加一點傷害地離開,顯然基督也和它同在的話,十分感動,說道:“這真好極了!神的一切是多麽好、多麽奇妙啊!”他坐在那裡,一聲不響地、恬靜地沉思著。我看出他悟解了。接著,他就在我的身旁純潔無邪、無憂無慮地睡熟了。願上帝賜福給青春!我臨睡以前,為他做了祈禱。主啊,願你賜給你的人們和平和光明!
  3. 佐西馬長老棄俗以前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回憶。決鬥

  我在彼得堡陸軍士官學校學習時間很長,差不多有八年,新的教育把兒童時代的印象淹沒了不少,雖然一點也沒有忘卻。學到了許多新的習慣,甚至新的看法,以致變得近乎野蠻、殘忍和乖僻了。在學會法語的同時,我學會了一套浮面的客氣和交際禮節,但我們卻把學校裡侍候我們的兵士完全當作畜生看待,我也並不例外,說不定還更加厲害些,因為我在全體同學之中對一切最為敏感。而到我們畢了業,充當了軍官以後,我們就一心準備為受到侮辱的部隊榮譽而流血,可是對於什麽是真正的榮譽,我們裡面卻似乎誰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一定會立即首先加以嘲笑。酗酒、鬧事和大膽胡為幾乎被認為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不說我們是蠻橫惡劣的;所有這些青年人本性都是好的,但是他們的行為卻十分惡劣,而我尤其比別人厲害。主要的是因為我手頭有自己能動用的錢,所以盡情過愉快的生活,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嗜好,隨心所欲,毫無克制。最奇怪的是我當時也讀書,甚至極愉快地讀著;只有《聖經》我幾乎一次也沒有翻過,但卻永遠到處攜帶著,從不分離,真正是“每年每月,每日每時”都在小心珍藏著這本書,盡管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這樣服役了四年以後,最後偶然來到了K城,當時我們的團駐扎在那裡。那個城裡的社交界人數眾多,各種人物都有,都很有錢、好客,會尋歡作樂。我到處受到極好的招待,因為我生性樂觀,而且人家都知道我不窮,這在社交界是個重要條件。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切故事都由此開端,我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郎,她為人聰明、端莊,具有明朗而高尚的性格,父母是受尊敬的人。他們不是小戶人家,有財有勢,接待我的態度很和藹親熱。我覺得這女郎也對我有意,我的心在產生這種幻想時不由得燃燒起來。以後我自己意識到,而且完全判斷清楚,也許我並不多麽愛她,只是欽佩她的聰明和崇高的性格,那是不能不令人起敬的。但一種自私心使我沒有立刻向她求婚,因為在這樣年紀輕輕的時候,加上又有錢花,就放棄自在放蕩的獨身生活的種種樂趣,我覺得是痛苦而又可怕的事。固然,我曾做了一些暗示。但無論如何,我把采取決定性的步驟暫時地推遲了。可是突然,我奉命到外縣出差去了兩個月。兩個月以後回來的時候,我忽然得知這位姑娘已經結婚,嫁給離城不遠的一位有錢的地主。這人雖比我年長幾歲,卻還算年輕,在京城和最上等的社會裡有靠山,而我是沒有的,他既有禮貌又有學問,我卻完全沒有學問。我聽到了這個意外的消息,十分驚愕,甚至腦筋都混亂了。特別是我當時打聽出這個年輕的地主早就跟她訂了婚,我曾在他們家裡見過他多次,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因為自負蒙蔽了我的心。但是最使我感到難受的是:為什麽幾乎所有的人全知道,唯獨我一個人卻毫無所知呢?我忽然感到一陣按捺不住的惱怒。我面紅耳赤地回想起,我有許多次幾乎是對她明白吐露了我的愛情,既然她不阻止我,也不加以警告,那麽我覺得,這就說明她當時是在耍笑我。當然,後來我回憶起來,也覺得她一點也沒有耍笑我的意思,相反地,她曾用開玩笑似的方式打斷這類的談話,用別的話岔開,但是當時我無法去理會到這一層,隻一味渴望著報復。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奇怪,當時我自己對我的這種盛怒和報仇心情也是感到萬分的痛苦而且討厭的,因為我生性隨和,不能長時間對任何人生氣,因此我隻好仿佛自己有意煽動起自己的火性來似的,這樣最後就變得十分荒唐可笑了。我一直在等待著時機,終於有一次在大庭廣眾前,我忽然借口最不相乾的原因,對我的“情敵”加以羞辱。當時他對一件極重要的事件(這是一八二六年的事情)發表意見,我就對他嘲笑了一番,而且據人家說,嘲笑得十分機智巧妙。這樣我就迫使他找我講道理,在講道理的時候我又是那麽蠻橫粗暴,使他隻得接受我決鬥的提議,盡管我們彼此相差懸殊,因為我既比他年輕,又人微言輕,官卑職小。以後我確鑿地得知,他接受我決鬥的提議,似乎也是由於對我有吃醋的情緒:他以前就曾為了他那當時還未成婚的妻子而嫉妒我;現在他心想,假使他太太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而不敢接受決鬥的提議,她也許不由得會瞧不起他,因此動搖了她的愛情。我很快地找到了公證人,是一個同事,我們團裡的少尉。當時雖然嚴厲禁止決鬥,但是軍人間好像還認為這是時髦的舉動,有時野蠻的偏見是十分根深蒂固的。那時是六月末,我們預定於第二天早晨七點鍾在郊外相見,就在這當兒,我確實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當晚回家時,我心情凶狠而惡劣,對我的勤務兵阿法納西大發脾氣,用全力照準他臉上狠狠揍了兩下,把他的臉都打出了血來。他侍候我還不久,我以前也曾打過他,卻從來沒有這樣野獸似的殘忍過。你們信不信,親愛的,已經過了四十年,我現在想起這事來還感到羞恥和痛苦。我躺下來睡了三小時,起身一看,天已經亮了。我突然起來,不想再睡,走過去打開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園的,一看,太陽已經升起,天氣溫暖美麗,百鳥爭鳴。我當時想,怎麽回事,我的心靈裡怎麽好像有一種羞恥和卑鄙的感覺?是不是因為將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為這個。是不是怕死,怕被殺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這個。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麽回事:那是因為我昨晚打了阿法納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現,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著他的臉上直打,他的兩手卻垂直貼在褲縫上面,頭挺得直直的,瞪著眼睛,保持立正姿勢,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舉手遮擋,人居然到了那種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這真是罪惡!好像一根尖針穿透了我的整個心靈。我站在那裡,像呆子一般,但是太陽照耀著,樹葉歡跳著,閃爍著,小鳥在讚美上帝。我用雙手捂住臉,倒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我當時想起了我的哥哥馬爾克爾和他臨死前對仆人們所說的話:“親愛的,你們為什麽侍候我,為什麽愛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嗎?”“是的,我配得上嗎?”這個念頭忽然鑽進了我的頭腦。實在,我有什麽價值,配受別的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侍候我呢?當時這個問題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鑽進我的腦子裡去。“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每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擔有種種罪責,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為天堂了!”“天呀,難道這不也是千真萬確的嗎?”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許我真的比起旁人來更對一切人擔有罪責,我比世上的什麽人都壞!”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全部的真實:我將要去幹什麽?我將要去殺死一個善良、聰明、正直而對我一點也沒有過錯的人,並因此永遠奪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臉趴在枕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過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著手槍跑來找我了,他說:“很好,你已經起床了,時間到了,我們走吧。”我當時心慌意亂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好。但後來我們還是出門上了馬車,“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對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忘下了錢包。”於是獨自跑回寓所,一直走進阿法納西的小屋裡,說:“阿法納西,我昨天打了你兩下,你原諒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像嚇了一跳,兩眼望著我。我看這還不夠,很不夠,就穿著全身整齊的製服,猛然向他跪下叩頭,說道:“饒恕我吧。”他當時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爺,您是怎麽啦?叫我怎麽承受得起……”說著自己忽然哭了,就像我剛才一樣,雙手捂住臉,轉身向著窗子,哭得渾身發抖。我跑回到同事那裡,跳上馬車,叫道:“走吧。”“你看這勝利的人,”我對他大聲說,“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裡快活極了,一路上直笑,說呀,說呀,不記得說些什麽話。他看著我,說道:“老弟,你真是好漢,我看你能保住我們軍界的體面。”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他們已經在那裡等候我們。他們把我倆兩邊分開,互相離開十二步遠,讓他先放槍,我高高興興地站在他面前,臉對著臉,眼睛也不眨,友愛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應該怎麽辦。他放了一槍,隻稍微擦破了我的臉皮,擦傷了耳朵。我高聲說:“謝天謝地,沒有殺死人!”當時抓起手槍,回轉身去,高高地把手槍一拋,扔進樹林裡去,叫道:“滾你的蛋吧!”隨後又回過身來對仇人說:“先生,請原諒我這個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現在又迫使您向我開槍。我比您要壞十倍,也許還要多些。請您把這話轉告給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剛說完這句話,他們三人全喊叫起來了。“對不起,”我的仇人說,甚至生起氣來了,“既然您不打算決鬥,何必又存心來挑釁呢?”我對他說:“昨天我還很蠢,今天已經聰明些了。”我這樣快樂地回答他。他說:“關於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說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卻很難得出像您這樣的結論。”“說得對,”我鼓鼓掌對他大聲說,“我也同意您這樣的看法,我是罪有應得的!”“先生,您究竟準不準備開槍?”我說:“我不開槍,您如果願意,可以再放一槍,不過最好您也別再放了。”兩個公證人也嚷了起來,特別是我的那位:“站在決鬥場上請求饒恕,這真是給全團丟臉。我早知道就不幹了!”我站在他們面前,斂起笑容,說:“先生們,難道在目前的時代遇到一個願意改正愚蠢舉動、自己當眾認錯悔過的人,竟覺得這樣奇怪嗎?”“但是在決鬥場上絕不能這樣。”我的公證人又嚷了起來。“對呀,”我回答他們,“事情本來奇怪,按說在我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還在放槍以前,就應該自行認錯,這樣就不至於使他陷於不可饒恕的大罪,但正由於我們自己把我們在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麽荒唐,以致要這樣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必須在我讓他在十二步外放過槍以後,我的話才能對他起點作用,假使在剛來到的時候,開槍以前,就那麽辦,那你們就只會說,這家夥膽小,害怕手槍,就會不去聽他的話了。”“諸位,”我忽然誠懇地大聲說,“你們四下裡看看上帝的恩賜:晴朗的天,純潔的空氣,柔和的小草,鳥兒,美麗而無邪的大自然。但是我們,唯有我們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明白,天堂會立即美麗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就將互相擁抱,放聲痛哭。”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過氣來了,那樣甜蜜,那樣年輕,心裡是那樣幸福,簡直是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些話全很明智,也很虔誠,”仇人對我說,“總之,你是一個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對他笑著說,“以後您自己會讚同的。”他說:“我現在就已經準備讚同您,請允許我和您握手,因為看來您的確是個誠實的人。”我說:“不,現在不用,等我以後變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時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們大家動身回去,我的公證人一路上不住罵我,我卻吻他。同事們聽到了這消息,當天就聚集起來,裁判我。他們說:“他玷汙了我們軍官的製服,讓他辭職好了。”也有替我辯護的人,說:“他到底敢於受槍擊。”“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槍擊,所以在決鬥場上求饒了。”“假如他害怕槍擊,”辯護的人們反駁說,“那麽在請求饒恕以前,可以先開槍的,但是他竟把實彈的手槍扔到樹林裡去了,不,這是另一碼事,新鮮古怪的事。”我聽著他們說話,瞧著他們,覺得很快樂,“親愛的朋友和夥伴們,”我說,“叫我辭職一節,你們不必操心,因為我已經做了,我已經遞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經交到了團部,等到批準以後,我準備馬上就進修道院,我想辭職,也就是為了這個。”我剛說出這話,大家齊聲大笑起來:“你早就該告訴我們,現在一切都解釋清楚了,對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們都忍不住笑個不停,而且並不是嘲笑,卻是親切快樂的笑,大家忽然全愛起我來,甚至連反對得最厲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後在整整的一個月裡,在辭呈沒有獲得批準的期間,大家就好像把我捧在手心裡一樣。“你這個修士呀,”大家說。每人都對我說和藹的話,開始勸阻我,甚至憐惜我,“你何必這樣自尋苦惱?”他們又說:“他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槍擊,本可以用槍還擊的,但是他在前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要他出家當修士,所以他才那樣做。”城裡社交場上也是同樣情形。以前沒有特別注意我,只是樂意招待;現在卻忽然都爭著和我結識,邀請我去做客:大家雖都笑我,卻都愛我。還要說明的是,當時雖然大家對我們決鬥的事情議論紛紛,但是上級卻把這事擱下了,因為我的仇人是我們將軍的近親,既然事情並沒有弄到流血的結局,似乎只是開了點玩笑,再說我又主動提出了辭呈,所以就真的把這件事當作玩笑了。我當時開始無所顧忌地高聲談論,不管人們怎樣嘩笑,因為到底那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善意的笑。這一切談話大半發生在晚間太太們的交際場中,婦女們特別愛聽我談話,並且也強迫男人們聽。“怎麽能叫我替大家擔錯呢?”每人都當面這樣取笑我說。“比方說,難道我能替您擔過嗎?”“當然,”我回答他們說,“當整個世界早就走上了歧路,把不折不扣的謊言當作真實,並要求別人也同樣地說謊的時候,你們怎麽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顧一切做了件誠懇的事,你們大家竟認為我仿佛是個瘋子了:因為你們雖然愛我,卻總是在笑我。”“是的,像您這樣的人怎麽能不愛呢?”女主人對我大聲笑著說,當時她家裡聚集著許多客人。忽然我看見有一個年輕太太從人群裡站起來,這就是我當時為了她提議決鬥,不久以前還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沒有注意到她也到晚會上來了。她站起身來,走近我身邊,伸出手來,說道:“請允許我對您聲明,我第一個不笑您,反而含著眼淚感謝您,並且為了您當時的舉動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過來,忽然大家全擁到我的身邊,幾乎全想吻我。我心裡真快樂,但是忽然看見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邊。我雖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從來沒和他交往過,一直到那天晚上為止,甚至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過。

  4. 神秘的訪客

  他在我們的城裡做官已經很久,佔據著顯要的位置。他廣有錢財,為大家尊敬,樂善好施,給救濟院和孤兒院捐過許多錢,此外還隱名做過許多慈善事情,到死後才被人發現。他有五十歲模樣,態度近乎嚴肅,不大說話;他結婚不到十年,太太還年輕,生了三個子女,都還很小。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裡,門忽然開了,這位先生走了進來。

  應該說明的是我當時已經不住在以前的寓所裡了,剛提出辭呈就搬了家,向一位老婦人,官員的寡妻,租下了房子,並由她的仆役照顧生活。我這次搬家完全是因為我在當天從決鬥場回來以後,就把阿法納西送回了連隊,因為在我不久以前那樣對待過他以後,在他面前未免覺得慚愧,一個沒有修養的俗人,甚至對於極合理的事情都會感到慚愧的。

  “我在不少人家裡,”那位剛進來的先生對我說,“已經有好幾天一直在極感興趣地聽著您的談話,聽到後來,我很想能和您當面結識,以便再跟您詳細談談。親愛的先生,不知道您願意賞光嗎?”我說:“行,我非常樂意,而且感到十分榮幸。”但是心裡卻幾乎有點害怕起來,他當時剛一開始就使我十分吃驚。因為雖也有人聽我說話,感興趣,但是誰也沒有抱著這樣嚴肅和正經的態度來找過我。而這位先生卻竟然親自跑到我的寓所裡來了。他坐定以後,接著說道:“我看出您具有極堅強的性格,因為您敢在這種容易受到大家普遍輕視的事情上毫無畏懼地堅持真理。”“您也許過獎了。”我對他說。“不,我並不過分,”他回答我,“您要知道做這種舉動比您所能想象的要困難得多。我就是為了這一點才感到驚訝,所以才跑到您這裡來的。假使您對於我這種也許不太得體的好奇心不感到嫌棄的話,請您對我介紹一下,您是不是還記得,在決鬥場合您決定請求饒恕的那一刹那,您究竟有什麽感觸?請您不要把我這樣提問當作輕浮的舉動;相反地,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自有我隱秘的目的,以後我也許可以對您說明原委,如果上帝願意使我們兩人再進一步接近些的話。”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凝神注視著他的臉,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心,同時我也對他產生了異乎尋常的好奇,因為我感到他的心靈裡一定有他自己的某種特殊的秘密。

  “您問我在向仇人請求饒恕的時候,究竟有什麽感觸,”我回答他說,“但是我最好先對您講一件還沒有對別人講過的事情。”於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他我同阿法納西之間發生的事,和我怎樣對他叩頭的情形。最後我對他說:“從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決鬥的時候我是感到比較輕松的,因為我在家裡就已經做出了開端,而一旦走上了這條道路,那麽以後的一切就不但不會困難,甚至會顯得高興愉快。”

  他聽完以後,善意地看了我一會兒,說道:“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後還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來拜訪。”從那時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這裡來。假使他也對我講一些他自己的狀況,我們還會親近得多。但是他從來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卻老是向我盤問關於我的事情。雖然這樣,我還是很喜歡他,把我心中種種情感全向他和盤托出,因為我心想:他的秘密對我有什麽關系呢?就這樣也可以看出他是個正直的人。更何況,他這人神態儼然,又和我年歲懸殊,卻時常跑到我這年輕人住處來,毫不嫌棄我。我從他那裡已學到許多有益的東西,因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生命就是天堂這一點,”他忽然對我說,“我早就想到了,”接著忽然又補充說,“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這事。”他看著我,微笑說:“我比您還更加相信這一點,您以後會知道這是什麽原因。”我聽見他這樣說,自己尋思:“他一定想對我說出什麽心事來。”他說:“天堂藏在我們每人的心裡,現在它就在我的心裡隱伏著;只要我願意,明天它就真的會出現,而且會終生顯現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帶著感動的心情說話,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對我望著,似乎在詢問我,接著又說道:“關於每個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還替別人和別的事擔錯一層,您的想法是完全對的,可驚歎的是您竟能突然這樣完滿地把握這種思想。確實不假,一旦人們了解了這種思想,那麽對於他們來說,天國就不再是在幻想中來臨,而是實實在在地來臨了。”我當時向他傷心地感歎說:“可是這要在什麽時候才能實現?還會不會實現呢?不會僅僅只是幻想嗎?”他說:“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傳布著的東西,自己卻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謂的這個幻想,是一定會實現的,這您必須相信,但還不是現在,因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則。這事是屬於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須使人們自己在心理上走上另一條道路。除非你實際上成為每個人的弟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境界是不會實現的。人類永遠不會憑任何科學和任何利益輕松愉快地分享財產和權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斷地埋怨、嫉妒,互相殘害。您問,這一切什麽時候才能實現。實現是會實現的,但是必須先經過一個人類孤立的時期。”“什麽孤立?”我問他。“那就是現在到處統治人類精神的孤立,特別是在我們的世紀裡,但是它還沒有完結,它的末日還沒來到。因為現在每人都想盡量讓自己遠離別人,願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實,但是經過一切努力,不但沒有取得生命的充實,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殺,因為人們不但未能達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各自分散成個體,每人都隱進自己的洞穴裡面,每人都遠離別人、躲開別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來,結果是一面自己被人們推開,一面自己又去推開人們。每人在獨自積聚財富,心想我現在是多麽有力、多麽安全,而這些瘋子不知道財富越積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軟弱無力的境地。因為他已習慣於隻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靈慣於不相信他人的幫助,不相信人和人類,而隻一味戰戰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銀錢和既得的權利。現在人類的智性已到處在帶著訕笑地不願去了解,個人真正的安全並不在於個人孤立的努力,而在於社會的合群。但是肯定總有一天,這種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終會來到,大家都會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麽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樣的時代風氣一旦形成,人們將會驚訝為什麽會這樣長久地待在黑暗裡,看不見光明。那時候人子耶穌的旗幟就要在天上出現。但是在那個時候以前,到底還應該好生保衛這面旗幟,偶爾總還得有人哪怕是單人匹馬地忽然做出榜樣來,把心靈從孤獨中引到博愛的事業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瘋子’的稱號。這是為了使偉大的思想不致絕跡。”

  我們兩人就這樣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地連續做著這種熱烈歡欣的長談。我甚至放棄了交際,很少出外訪友,同時,人人談論我的那陣時髦風氣也已漸漸成為過去。我說這話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因為人們還繼續愛我,歡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說,大家應該承認,一種時髦風氣在這世上的確是常常會左右一切的。至於我對這位神秘的來客,最後真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因為除了欽佩他的智慧以外,還漸漸預感到他心中一定懷有某種意圖,也許正在預備乾出某種偉大的業績。我在外表上從不對他的秘密露出好奇,決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問,也許這一點也使他感到高興。但後來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開始露出想告訴我什麽事情的迫切願望。至少從他開始每天來造訪我以後過了一個月,這種心情就已經清楚地顯示出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問我,“城裡面對我們兩人開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時常到您這裡來;但是隨他們去吧,因為一切都會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時,他會忽然感到心情極度激動,發生這種情形時他差不多總是馬上起來走掉了。有時,他長時間似乎是鑽心透骨地注視著我,我心想:“他現在馬上就要說出什麽來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斷了念頭,談起已經熟悉的、尋常的話題來。他還時常說自己頭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熱烈地談了許多話以後,我看見他忽然臉色發白,蹙額皺眉,兩眼緊盯著我。

  “你怎麽啦?”我說,“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頭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殺死過人?”

  說完以後,微笑了,臉色白得像紙一般。他乾嗎微笑?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以前,這念頭忽然先鑽進了我的心裡。我的臉也發白了。

  “您這是什麽意思?”我對他嚷道。

  “您瞧,”他仍舊面無人色地微笑著回答說,“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出開頭的第一句話來。現在說了出來,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好長時間不相信他,後來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連到我那裡來了三天,把一切詳細情節告訴我以後我才相信。我曾以為他是瘋了,但是最後,顯然帶著極大的悲痛和驚訝,到底還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對一個有錢的太太犯了極可怕的大罪,那是個地主的寡妻,年輕,貌美,在我們城裡有自己的住宅,以備進城時居住之用。他對她極為熱戀,向她表示愛慕,勸她嫁給他。但是她的心已屬於另一位出身高貴、職位顯赫的軍官,那時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會回來。她拒絕了他的求婚,還請他不要再到她家來。他不再前去以後,因為熟悉她家裡房屋的布置,冒著被人家發覺的危險,膽大包天地黑夜裡從花園爬上屋頂,溜進她的房間裡去。然而正像通常的情況那樣,凡是不顧一切大膽去幹的罪行反而時常可以成功。他從天窗裡爬進閣樓,順著閣樓的小梯子走到下面她所住的房間裡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門由於仆人的疏忽,往往並不上鎖。他希望這一次也能遇到這樣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進主人的正房以後,就在黑暗裡闖入她正點著燈的臥室。說來湊巧,她的兩個侍女正好未經稟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鄰居家赴命名日[60]宴會去了。其余男女仆人都睡在樓下的下房和廚房裡。他一看見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燒,接著又被一陣渴望復仇的嫉恨情緒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顧一切,像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進她的心口,使她連喊也沒來得及喊一聲。隨後又用最奸狡的心計把一切布置得使人家疑心到仆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錢包,從枕頭底下掏出鑰匙,打開她的五屜櫃,取了一點東西,裝得正像是愚蠢的仆人所做的那樣,留下有價證券不取,隻取現錢,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幾件,而對價值貴重十倍但卻體積較小的東西卻棄之不顧。他又取了一點東西,留作自己的紀念——關於這點以後再說。他乾完了這件可怕的事以後,就從原路出去了。無論第二天事發以後,還是在他以後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任何人對他這個真正的凶手起過疑心!況且就連他對她的愛情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沉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說的,而且他也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當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還不是親近的朋友,因為他最近兩個星期中根本沒到她家裡去過。人們立刻懷疑到她的農奴仆人彼得,而且一切情節恰巧又都吻合,因為這個仆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隱瞞,她看到他是單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當兵,以作為她應派的農民應征壯丁。人家還聽說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裡惡狠狠地揚言要殺死她。在她被害前兩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裡某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發生後的第二天,發現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裡裝著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麽還沾滿血跡。他說是從鼻子裡流出來的,但是沒有人相信他。女仆們則坦白說她們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們回家以前門廊上的大門一直沒有閂好。再加以此外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跡象,因此竟把這無辜的仆人抓了起來。他被拘押,並開始加以審判,誰知一星期後犯人恰巧發了高燒,竟在醫院裡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這樣了結,一切歸結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個社會,大家全都相信這個已死的仆人就是真凶實犯。於是精神刑罰隨著開始了。

  這位現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訪客告訴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責備。他曾有許多時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為這個,卻只是由於遺憾,因為他殺死了心愛的女人,她現在已不可復活,殺死了她,也就是斷送了他的愛情,而情欲之火還留在他的血管裡。然而對於流了無辜者的血,對於殺了人這一層,他當時幾乎沒有加以考慮。他一想到他的犧牲品竟能成為別人的太太,就感到無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長時間衷心深信他實在不能不這樣做。仆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點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隨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為十分顯然(他當時是這樣想的),他的死並不是因為被捕和懼怕,而是因為他在逃跑在外的幾天裡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濕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東西和銀錢也不大使他感到慚愧,因為(他也仍舊是那樣想)他偷竊的動機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數目不大,他不久就將全部數額,甚至還外加了許多,捐給我們城裡創辦的救濟院。他特地這樣做,以便在犯了偷竊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據他自己對我說,他甚至有很長一個時期也的確暫時得到了安心。他當時一心撲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擔任困難、麻煩的差使,這差使佔去了他兩年工夫,由於他性格的堅強,差不多忘掉了過去所發生的事;即使記起來的時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動手辦起慈善事業來,在我們城裡創辦和資助過不少慈善機構,還到京城裡去活動,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選為各種慈善團體的董事。然而最後他到底還是懷著痛苦的心情沉思起來,終於沒有力量支持了。他當時愛上了一位既長得美麗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為結婚可以驅走孤獨的煩惱,在走上新的道路,盡心履行對妻子和兒女的義務以後,就可以擺脫舊日的回憶。但是恰巧發生了和預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後第一個月裡,一個念頭就不斷地困擾著他:“妻子現在很愛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會怎麽樣呢?”當她第一次懷了孕,並且告訴了他的時候,他忽然慚愧了:“我誕生生命,自己卻曾奪走過別人的生命。”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生下來了。“我自己做過殺人流血的事情,怎麽敢去愛他們,撫養教育他們,怎麽去對他們談論道德呢?”孩子們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時常想愛撫他們:“但是我無法直望著他們那天真無邪、明朗清澈的臉:我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後來被殺的犧牲者的血,她那年輕被害的生命和呼號著要求復仇的血,開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時常出現在他的腦際。他開始做可怕的夢。但是因為他心腸堅硬,長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將用秘密的痛苦來清贖這一切。”但是這個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來越加強烈。社會上因為他從事慈善事業,盡管十分懼怕他的嚴肅、陰鬱的性格,對他還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覺得無法忍受。他對我承認,他曾經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但是,隨著又產生了另一個幻想,他起初認為絕對不可能,認為是發瘋,而後來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無從擺脫。他幻想著:挺身站起來,走到民眾面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殺了人。他懷著這個幻想過了三年,在各種不同的形式裡醞釀著這幻想。最後他完全相信,他在公開了自己的罪行以後,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遠安靜下來。但是相信了這一點以後,心裡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樣實行呢?這時忽然發生了我在決鬥時的舉動。“我瞧著您,現在終於下定了決心。”我看了他一眼。

  “難道說,”我舉起雙手一拍,對他大聲說,“這樣一件小事會使您下定了決心嗎?”

  “我的決心已經產生了三年,”他回答說,“您的事只是給它一點推動力。我看著您,既責備自己,又有點嫉妒。”他甚至沉著臉對我這樣說。

  “但別人不會相信您的,”我對他說,“都已經過了十四年了。”

  “我有證據,很大的證據。我要把它們提出來。”

  我當時哭了,吻著他。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請您替我決定一下!”他對我說,好像現在一切都系在我的身上似的,“妻子和孩子們!妻子也許會傷心致死,孩子們雖然不會喪失貴族的頭銜和財產,但是將永遠成為罪人的孩子了。在他們的心上會留下怎樣的創痕,怎樣的創痕啊!”

  我默不作聲。

  “而且要同他們分手,永遠離開他們,永遠,永遠地離開!”

  我坐在那裡,默默地祈禱著。最後終於站起身來,心裡覺得可怕。

  “怎麽樣?”他望著我。

  “去,”我說,“對人們宣布吧。一切都會過去,唯有真理長存。孩子們長大會明白,您的偉大的決定中包含著多少高貴的精神。”

  他當時從我那裡走出去,似乎確已經下了決心。但是以後有兩個星期多他仍每晚連著到我家來,老是在準備做,老是不能決定。我的心被他折磨著。他來的時候意志堅決,感動地說:“我知道天堂即將對我降臨,我一宣布以後,立即就會降臨。我已經在地獄裡過了十四年了。我願意受痛苦。我將接受痛苦,開始真正生活。一個人可能說著謊言在這世上度過一輩子,臨了再也無法追悔。現在我不但對鄰人,連對我的孩子都不敢愛。主啊,孩子們也許會理解我因受苦曾付出了多少代價,因而不再來責備我!上帝不在力量裡,而在真理裡。”

  “大家都會理解您舍身的行為,”我對他說,“即使現在不理解,以後也會理解的,因為您獻身於真理,獻身於最高的、非塵世的真理。”

  他離開我的時候,好像得到了安慰,但是第二天又惡狠狠地來了,面色蒼白,說話帶刺。

  “每次我走進來的時候,您總是露出好奇心看著我,似乎說:‘又沒有宣布嗎?’您等一等,不要太看不起人。這不像您所料想的那樣輕而易舉。而且我也還有可能根本不想實行哩。如果那樣您會不會出面去報告?”

  實際上我非但沒有帶著輕率的好奇心看他,甚至根本連看都怕看他。我痛苦得簡直像生了病,我的心裡充滿了眼淚,甚至夜間都失眠了。

  “我剛才從妻子那裡來,”他繼續說,“您明白不明白,妻子是什麽?我離開的時候,孩子們對我叫道:‘再見,爸爸,快回來給我們念《兒童讀物》。’不,您不明白這個!別人的災難是不容易了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打戰。突然用拳頭猛敲桌子,敲得桌上的東西都跳了起來。那樣和善的人,第一次發這樣的脾氣。

  “有必要嗎?”他大聲嚷叫,“用得著嗎?誰也沒有被判罪,誰也沒有因我受流放,那個仆人是病死的。至於我殺人流血,已經受到痛苦的折磨的懲罰了。再說人家也根本不會相信我的,我無論提出什麽證據來也沒人相信的。有宣布的必要嗎?有這必要嗎?為了殺人流血,我準備繼續受一輩子折磨,只要不使妻子孩兒遭受打擊。讓他們和我一塊兒毀滅是合理的嗎?我們不會做錯嗎?真理在哪裡?而且人們會了解這種真理,加以珍視和尊重嗎?”

  “主呀!”我心想,“到了這種時候還想到人們的尊重!”我當時開始可憐他,真願意和他分擔命運,如果能使他輕松一些的話。我看他好像瘋了似的。我害怕起來,不但從理性上,而且從感性上了解這決心有多大的代價。

  “您決定我的命運吧!”他又向我喊道。

  “去宣布吧。”我對他低聲說。我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但仍堅決地低聲這樣說。我從桌上拿過一本福音書,是俄文的譯本,翻出《約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節給他看。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我在他來訪以前剛好讀過這一節。

  他讀完了,說道:“說得對。”但是苦笑了一下。“是的,”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在這種書裡可以找到許多可怕的東西,把它硬塞給人家是再容易不過了。而且這些話又是誰寫的?難道是人寫的嗎?”

  “聖靈寫的。”我說。

  “說空話容易。”他又冷笑著說,已經差不多懷著怨恨了。我又拿起《聖經》,翻了一下,把《希伯來書》第十章第三十一節給他看。他讀下去:“落在永生的上帝手裡真是可怕的。”

  他讀完後,把書一扔,甚至渾身哆嗦起來。

  “可怕的一節,”他說,“沒什麽可說的,您真算挑準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別了,我也許今後不會再來,我們在天堂相見吧。這樣說來,我已有十四年‘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裡’了,原來這十四年就是這麽回事。明天我就請求這隻手放了我。”

  我想擁抱他,和他接吻,但是不敢,他的臉抽搐得那麽厲害,看著都叫人難受。他走出去了。“主啊,”我心想,“這人就要去幹出什麽事來呀!”我當時跪倒在神像面前,為他向聖母哭泣,向救苦救難的聖母哭泣。我含淚跪著祈禱,足足有半個鍾頭,這時已經是深夜,大約十二點鍾光景。門忽然開了,我一看,他又進來。我驚訝起來。

  “您到哪兒去了?”我問他。

  “我……”他說,“我大概忘了什麽,好像是手帕。也許什麽也沒有忘,您讓我坐一會兒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跟前。“請你也坐下。”他說。我坐下。坐了兩分鍾,他盯著我,忽然笑了笑,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接著他站起來,緊緊地抱我,吻我。

  “你要記住,”他說,“我第二次怎樣到你這裡來的。喂,你要記住這一點。”

  他初次用“你”字稱呼我。說完,他就走了。我心想:“明天呀……”

  事情果真發生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巧是他的生日。我在最近的幾天一直沒有出過門,所以一點也沒有聽人說起過。每年這一天他家裡有許多賓客,全城都聚集到那裡。這一次也是賓客滿堂。就這樣,吃過飯以後他走到屋子中央,手裡拿著一張紙——給上級長官的正式呈文。因為既然他的上級長官全在那裡,所以他就當場對全體賓客朗讀了那張呈文,裡面把他的犯罪的情節詳細寫了下來:“我要把自己當作一個魔怪那樣逐出人群,因為上帝降臨到了我的身上。”他結束這紙呈文時說:“我甘願受苦!”他當時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認為可以證明自己犯罪的東西拿出來全擺在桌子上:他為了脫卸嫌疑而偷走的被害人的金器,從她脖頸上摘下來,上面嵌著她未婚夫的肖像的金像章,十字架,還有一本日記,兩封信:未婚夫寫給她告訴她自己快要回來的信,和她的覆信,她剛開始寫,還沒有寫完,放在桌上預備第二天再寄的。他把這兩封信都拿走了,為了什麽?他為什麽把這兩封信保存了十四年而不把它們作為罪證加以銷毀?當時的情況是大家都十分驚訝,而且害怕,誰也不願意相信,雖然大家帶著異常的好奇聽完了一切,但卻都當作病人說的胡話,而且幾天以後大家都斷然肯定這不幸的人是發了瘋。上級和法院方面不能不偵查這案件,但是不久就停止了:雖然物件和信劄大有考慮的余地,但仍然認為,即使證件是確實的,也不能單單根據這些證件決定提出控訴。此外,他既是她的朋友,那麽就是那些東西也有可能是她親自給他,或者托他代為保存的。其實我聽說經過被害人的許多朋友和親屬鑒定,那些東西確屬於她,並無疑問。但這件案子卻仍舊注定是永遠得不到澄清的了。過了五天以後,大家得知這個受痛苦的人得了病,有性命之憂。他得了什麽病?我說不清,聽說是心律失調,但後來又聽說,由於他的夫人堅持,幾位醫生會診了他的精神狀態,得出的結論是確有瘋狂的征兆。雖然大家紛紛跑來向我探聽,我一點也沒有敢泄露,但當我想要見見他的時候,卻很長時期遭到別人,尤其是他的夫人的禁止。“這是您把他弄得情緒失常的,”她對我說,“他以前已經十分陰鬱,最近一年來大家全看出他特別煩躁不安,還常有奇怪的舉動,恰巧又加上您,就把他給害苦了;那全是您向他傳道的結果,他整整有一個月沒有離開您左右。”真沒辦法,不但是他的夫人,甚至全城的人都攻擊我、責備我。“這全是您弄出來的。”他們說。我沉默不響,心裡卻很喜歡,因為看出其中顯然反映了上帝對那反抗自身、懲罰自己的人所施的恩惠。至於說他發了瘋,我是決不相信的。後來他們總算允許我去見他了,因為他自己堅決要求見我,以便和我作別。我一走進去,就看出他不但活不上幾天,連還能活幾個鍾頭也屈指可數了。他很衰弱,臉色焦黃,手哆嗦著,呼吸困難,但是神態既和藹又快樂。

  “做到了,”他對我說,“我早就渴望見到你。你為什麽不來?”

  我沒有對他說人家不許我見他。

  “上帝憐憫我,召喚我去。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多年以來還是第一次感到了快樂和平靜。我剛剛履行了應做的事,心靈裡就立刻出現了天堂。我現在已經敢去愛我的孩子們,吻他們了。他們不相信我,誰也不肯相信,無論是妻子和我的審判官都不相信。孩子們也永遠不會相信。我看出這裡面有上帝賜給我的孩子們的恩惠。我死後,我的名字在他們看來是沒有汙點的。現在我已經預感到上帝,心像在天堂上似的快樂,我盡了我的義務……”

  他說不出話來了,喘著氣,熱烈地握我的手,一團火似的望著我。我們談得不久,他的夫人不斷進來張望。但是他還是抓緊時間悄悄對我談了要說的話:“你記不記得,我在半夜裡,第二次到你家去的情形?還囑咐你記住,有沒有?你知道我是幹什麽去的?我是去殺死你的!”

  我打了個哆嗦。

  “我那時從你家出來,走進黑暗裡,在街上徘徊著,心裡充滿了矛盾鬥爭。突然我對你憎恨起來,恨到忍不住的地步。我心想:‘他現在是唯一縛住我手腳的人,是我的審判官,我已經無法不去接受明天的懲罰,因為他全都知道了。’我並不是怕你告發,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產生過,但是心想:‘假使我不自首,叫我怎麽見他的面呢?’即使你遠在天涯,只要還活在世上,那麽每當我一想到你還活著,知道這一切,並且在那裡譴責我,也總是會感到無法忍受的。我恨你,好像你是造成一切的原因,一切全都怪你。我當時回到你那裡去,心裡記得你的桌子上放有一把匕首。我坐下來,還請你坐下,暗自尋思了整整一分鍾。假如我殺死了你,即使我不宣布以前的罪行,就為這次的謀殺我也是要完蛋的。然而我當時並沒有這樣想,在那個時候也不願意想這點。我只是一味恨你,為了種種原因拚命想對你報復。然而我的上帝終於戰勝了我心靈裡的魔鬼。但是告訴你吧,你還從來沒有那麽近地面臨過死亡的威脅。”

  一星期後,他死了。全城的人送他的棺材直到墓地。大司祭的演說充滿了感情。大家痛惜著說這是可怕的疾病使他未盡天年。但全城的人在殯葬他以後都對我很反感,甚至不再接待我。不過有幾個人,起初是少數,以後越來越多,開始相信他的供詞是實在的,就又開始紛紛來拜訪我,帶著極大的好奇和快樂的心情仔細打聽,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是幸災樂禍的。但是我什麽也沒有說,不久就完全離開了這個城市,五個月以後終於蒙上帝恩準,走上了一條堅定和莊嚴的道路,衷心祝福著那隻無形的手給我明白指出了這條光明大道。而這位受了許多苦難的上帝的奴仆米哈伊爾,也從此每天在我的禱詞裡被我提到。

  三 佐西馬長老的談話和訓言
  5. 關於俄羅斯教士及其可能的意義
  神父和師父們,教士是什麽?在現在的文明世界裡,有些人已經在以嘲笑的口吻說這兩個字,另有一些人則簡直把它們當作罵人的話,而且越來越多。唉,的確,教士階層裡的確是有許多遊手好閑、貪吃好色的人和流氓無賴。俗世裡有學問的人指著他們說:“你們是懶漢和社會上的廢物,你們靠別人的勞力生活,你們是些不知恥的乞丐。”然而在教士階層裡卻也有許多馴良、溫順的人,他們渴求隱修,渴望熱誠地獨自潛心祈禱。對於這類人人們就不大加以注意,甚至還故意一字不提,而且也一定會感到奇怪,如果我說,也許就靠著這類渴求隱修祈禱的溫順的人,俄羅斯有朝一日還會得到拯救!因為他們確乎“每年每月,每日每時”在潛心提高自己的修養。眼前,他們維護著那些最早的神父、使徒和殉難者所維護的上帝的真理的純潔性,莊嚴而純正地保存著基督的形象,以備一旦需要,就把它顯示在塵世的動蕩不定的信念之前。這是一種偉大的思想。這顆明星將要從東方升起來。

  這就是我對教士的想法,難道說這種想法是不切實際、傲慢不遜的嗎?你們看一看那些凡夫俗子和凌駕於上帝的子民之上的人吧,他們不是把上帝的面貌和他的真理都給歪曲了嗎?他們有科學,但是科學裡所有的只是感官所及的東西。至於精神世界,人的更高尚的那一半,人們卻竟帶著勝利甚至仇恨的心情把它完全摒棄、趕走了。世界宣告了自由,特別是在最近時代,但是在他們的自由裡我們看到了什麽呢?只有奴役和自殺。因為世界說:“你有了需要,就應該讓它滿足,因為你跟富貴的人們有同等的權利。你不必怕滿足需要,甚至應該使需要不斷增長。”這就是目前世界的新信條。這就是他們所認為的自由。但是這種使需要不斷增長的權利會產生什麽後果呢?富人方面是孤立和精神的自殺,窮人方面是嫉妒和殘殺,因為隻給了權利,卻還沒有指出滿足需要的方法。有人說,世界正愈來愈趨於一致,因為距離縮短了,可以從空中傳達思想,所以友善相處的局面正在形成。唉,像這樣的所謂人們的一致你們不必去相信。當他們把自由看作就是需要的增加和盡快滿足時,他們就會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因為那樣他們就會產生出許多愚蠢無聊的願望、習慣和荒唐的空想。他們只是為了互相嫉妒,為了縱欲和虛飾而活著。酒宴、車馬、官位、奴仆,被看作是那麽必不可少,以致可以不顧性命、名譽和仁愛之心,但求能滿足這種需要,假使不能滿足,甚至可以自殺。那些不富的人,他們的情形也是如此,至於窮人,他們需要的無由滿足和嫉妒心,暫時還在借酗酒加以排遣。但是不久,血就將會代替酒的位置,他們正在被引到這條路上去。我問你們:這樣的人自由嗎?我認識一個“為理想奮鬥的人”,他自己對我說,當他在監獄裡不能吸煙時,他曾因此感到那麽痛苦,以致單單為了求點煙抽,差點兒想出賣自己的“理想”。而這樣的人卻口口聲聲說“我要去為人類奮鬥”。但這種人能往哪裡去?他能乾出什麽事情來呢?也許能逞一時之勇,卻絕不能持久。因此毫不足怪,他們不能得到自由,只會陷身奴役,不但不能為友愛和人類的一致服務,反而會陷入紛爭和孤立,就像那個神秘的訪客和老師在我的青年時代對我所說的那樣。因此為人類服務的思想、人類博愛和團結的思想,在世上愈來愈銷聲匿跡,甚至被人嘲笑,因為既然一個人已習慣於滿足自己想出來的無數需要,那還怎麽能叫他放棄自己的習慣,這樣一個身不由己的人又能走向何處?他既已孤身獨處,人類的整體與他又有什麽相乾。結果是:財物積得越多,快樂卻變得越少。

  教士所走的路就完全不同了。人們對修持、守齋和祈禱甚至加以嘲笑,其實唯有通過這些才能走上真正的、實在的、自由的大道,因為只要我能戒除多余的、無用的需要,壓製自私的、驕傲的意志,以修持來自行鞭策,就能借上帝的幫助達到精神的自由和隨之而來的精神的快樂。真正能理解偉大的思想,實際去為它服務的,究竟是那個孤立的富翁呢,還是從物欲和習慣的擺布下解放出來的人呢?人們責備教士隱居說:“你在修道院裡隱居,拯救自己,而忘卻了友愛地為人類服務。”但是我們還要看一看究竟是誰最為友愛盡力。實際上隱居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然而人們看不到這一點。古來就從我們裡面產生民眾的領袖,為什麽現在就不會出現呢?也跟他們同樣馴良溫順的持齋者和沉默者有朝一日終將會站起來,建立偉大的事業。只有人民能夠拯救俄羅斯。而俄國的修道院從古以來就和人民在一起。人民隱居的時候,我們也隱居。人民像我們那樣地信仰上帝,沒有信仰的領袖,即使他的心很誠懇、他的智慧很出眾,在我們俄國也是一點事情都做不出來的。這一點你們應該記住。人民一旦起來迎戰無神派並且戰勝了他們,統一的、正教的俄羅斯就會出現。你們應該珍重人民,保護他們的心,靜悄悄不事張揚地教育他們。這就是你們教士的義務,因為人民的心中是有上帝的。

  6. 論主與仆以及主仆間精神上能否成為兄弟
  主啊,誰會否認,人民裡面也有罪孽。腐敗的火焰甚至眼看著隨時在增加,在公開蔓延。人民裡也有了孤立的現象:出現了富農和高利貸者,商人也越來越想裝得體面些,實際什麽也不懂,卻拚命顯出有學問的樣子,因而卑鄙地忽視古老習俗,甚至把父輩們的信仰看作是丟人的。出入豪門,其實自己不過是一個忘了本的莊稼人。老百姓好酒貪杯,不能自拔。對待家庭、妻子,甚至孩子們十分殘忍,全是由於酗酒。在工廠裡,我竟看見過十來歲的孩子:彎腰駝背,瘦瘦的癆病樣兒,卻已經學會淫蕩。悶熱的廠房,喧鬧的機器,整天的工作,滿口的髒話,再加上酒、酒,難道這是一個小小孩子的靈魂所需要的嗎?他需要的是陽光、孩子的遊戲、普遍的好榜樣,以及至少是一點點愛撫。上述一切現象不應該再有了,教士們,不應該再有折磨小孩的事了,你們應該挺身而出,宣講這些,要趕快,趕快。但上帝是會拯救俄羅斯的,因為普通老百姓雖然已經腐敗,無法洗手不乾肮髒的罪孽,但是總還知道他們那肮髒的罪孽是受上帝詛咒的,他們的行為是不好的、有罪的。所以我們的人民仍舊相信真理、承認上帝,在感動地哭泣。上等社會的人卻不是這樣。他們隨在科學的後面,想單單依靠自己的智慧來建設合理的生活,而不像以前一樣依靠基督,他們已經宣告犯罪是沒有的,罪孽也是沒有的。按他們的想法這話也對,因為如果沒有上帝,還哪裡有犯罪呢?在歐洲,人民用武力反對富人,人民的領袖到處領他們殺人流血,教訓他們說憤怒是應該的。但是“他們的憤怒是可詛咒的,因為是殘忍的”,唯有上帝能拯救俄羅斯,像他已經拯救過許多次那樣。拯救將來自人民,因為他們保持著信仰和謙恭。神父和師父們,你們應該珍重人民的信仰。這不是幻想。在我們偉大的人民裡面,那種莊嚴真實的高貴品格使我終身感到驚愕,我親自看見過,親自可以證明。我看見過,並且感到十分驚異。雖然他們罪孽深重、貧窮不堪,我還是看見了這一點。他們雖然做了兩世紀的奴隸,卻並沒有奴性。態度和舉止是自由的,沒有一點委屈的樣子,不記仇,不妒忌。“你有錢有勢,你聰明而有天才,好吧,願上帝賜福給你。我尊重你,但是我知道我也是人。僅僅我尊敬你而不加妒忌這一點,就向你顯示了我做人的尊嚴。”實際上,即使他們不這樣說(因為還不會這樣說),他們也是在這樣做。我自己看見過,也經歷過。你們信不信:我們俄國人越窮、越低下,他們身上就越明顯地表現出這種莊嚴的真實,因為在他們當中,有錢的富農和高利貸者多半都墮落了,而這裡有大部分、大部分原因是我們的懶惰和不注意!但是上帝會拯救他的子民,因為俄羅斯謙卑,是偉大的。我向往著看見,而且仿佛已經清楚地看見了我們的未來:將來甚至最淫蕩的富人最終也會在窮人面前為他的富有感到羞慚,而窮人看到這謙卑,自會諒解,欣然對他讓步,以和藹的態度對待他的莊嚴的羞慚。你們應該相信,結果是會這樣的,因為情況正在朝這方面演變。平等只有在人的精神品格裡才能找見,而唯有我們能夠懂得這一點。是弟兄,才會有友愛情誼,而在出現友愛情誼之前,是永遠無法均分財產的。我們將保存基督的形象,它將像寶貴的金剛石一樣,照耀著整個世界。這是會來的,這是會來的!
  神父和師父們,有一次我曾遇見一件感動人的事情。我在雲遊的時候,有一天在K省城裡遇見了我以前的勤務兵阿法納西。我和他已經分別八年了。他在市場上偶然看見了我,辨認了出來,天啊,他是那麽高興,急忙地跑到我面前,說:“老爺,是您嗎?我難道看見的是您嗎?”他把我領到家裡去。他已經退伍,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他同他的妻子在市場上擺攤度日。他所住的房子雖然狹小簡陋,卻很清潔、愉快。他讓我坐下,生起茶炊,打發人把妻子叫來,好像我到他家裡,對他是一件值得歡慶的大事。他把孩子們叫來,說道:“請您祝福他們,神父。”我回答說:“我哪裡能祝福,我不過是普通的、卑微的修士,我將為他們祈禱上帝。至於對你,阿法納西·巴夫洛維奇,我從那天起,就每天為你祈禱上帝,因為一切都是從你引起的。”我就盡力對他解釋這事的原委。可你們瞧,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啊:他望著我,總是不能想象,我,他以前的老爺,一個軍官,現在竟成了這個樣子,穿上這種衣服,在他的面前出現。他最後甚至哭了。“你哭什麽?”我對他說,“你這個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人,親愛的,你應該為我高興,因為我的道路是快樂而光明的。”他不說什麽話,隻一味歎氣,感動地看著我搖頭。“您的財產呢?”他問。我回答說:“捐給修道院了,我們過著集體的生活。”喝完茶以後,我和他告別,他忽然塞給我半個盧布,是給修道院的捐款,另外又把半個盧布塞到我手裡,匆匆忙忙地說:“這是給您的,給遊方修士的,您也許有用處。”我收了他半個盧布,對他和他的妻子鞠躬,歡歡喜喜地走了,一路心裡想:“現在我們兩人,他在自己家裡,我走著路,大概全在既歎息,又歡笑,心裡很高興,點著頭回想著上帝引導我們重逢的情景。”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曾做過他的主人,他做過我的仆人,而現在我卻同他友愛地親吻,心靈十分感動,人和人發生了偉大的人類的團結。我對於這一點想了許久,現在我這樣想:這種偉大而純樸的團結,有朝一日定會在我們俄羅斯人中間普遍出現,難道這有什麽不能理解的嗎?我相信一定會出現,而且時間已不遠了。

  關於仆人,我還要補充說幾句。我在年輕的時候常對仆人發脾氣:“廚婦端上來的菜太燙,勤務兵沒把衣裳刷乾淨。”但是那時候我親愛的哥哥的一種思想突然啟開了我的心竅,這就是我在童年時曾聽他講過的:“我配讓別人侍候我,而且就因為他們貧窮和無知無識,就該任意支使他們嗎?”我當時很奇怪,為什麽這樣簡單的思想、清楚異常的思想,在我的腦筋裡會出現得這樣遲。世界上固然不可能沒有仆人,但是應該設法使你的仆人在精神方面比他即使不做仆人時還要更為自由些。為什麽我不能做我仆人的仆人,甚至讓他明白這一點,而且這樣做時我沒有一點傲色,在他毫不產生猜疑呢?為什麽我的仆人不能就像是我的親人一樣,使我最後可以把他列為我家庭的一員,並且引以為快呢?甚至現在也可以做到這一點,作為將來的、人類偉大團結的基礎,在那個時候人將不再找仆人,而且不願再像現在的樣子,把同樣的人當仆人看待,相反地,將照新約的精神,盡力做大家的仆人。人最終將只在教化和慈愛的功業中尋到他的快樂,而不像現在那樣在殘忍的歡愉,例如貪食、淫蕩、虛飾、誇耀和互相嫉妒競爭中尋找快樂,難道這只是一個夢想嗎?我深信絕不是夢想,而且這樣的時間就要臨近了。有人會嘲笑地問:這樣的時間究竟什麽時候來到,而且確實像是要來到了嗎?我想我們和基督在一起總會完成這偉大的事業的。在人類的歷史中,世界上曾有過多少理想,甚至在十年以前還認為不可思議的,卻竟能在時間悄悄來臨的時候忽然出現,風行整個大地。我們這裡也一定會這樣,我們的人民將會赫然顯現在世界面前,所有的人將會說:“一塊曾被建築師嫌棄的石頭竟成了基石。”我們倒要反問那些嘲笑的人:假如說我們是在那裡幻想,那麽你們究竟什麽時候才能不靠基督,隻憑自己的智慧蓋起大廈,建立起合理的生活來呢?如果他們反而說他們才是在追求團結,那麽實際上只有他們當中最最頭腦簡單的人才會相信,因此我們只能對他們的這種頭腦簡單感到驚訝。實際上他們比我們更愛幻想。他們想建立合理的生活,但一旦否定了基督,結果必將流血遍地,因為血可以召來血,動劍的人將被劍所傷。當初如果沒有基督的約言,人們一定會互相殘殺,直殺到世上只剩下最後的兩個人為止。就連這最後的兩人由於驕傲也不能克制,於是那最後的人將殘殺那倒數第二個人,然後再自殺了事。這本來是一定會應驗的,假使當初沒有基督的聖約,要求為了馴順謙卑的人們,讓這種勾當早日停止下來的話。當時我在決鬥以後,還穿著軍服的時候,就在社交場中談到主仆的問題,我記得大家都對我的話感到奇怪。他們說:“難道我們應該請仆人坐在沙發上,給他倒茶嗎?”我當時回答說:“為什麽不能呢?至少有的時候為什麽不能這樣呢?”當時大家都笑了。他們的問題是輕率無聊的,我的答語也是不夠明確的,但是我想裡面多少有點真理。

  7. 論祈禱、愛和與另一世界相連的問題

  青年人,不要忘記祈禱。在你的祈禱裡,如果它是誠懇的話,每次必定會閃現出新的情感來,而在這種情感裡,還會包含著你以前所不知道的、使你得到新的鼓勵的新的思想;這樣你就會明白,祈禱就是一種教育。你還要記住,每天,而且在一切可能的時候,你必須反覆誦禱:“主,願你寬恕一切今天來到你面前的人。”因為每小時、每一刹那,都會有千百人失掉他們世上的生命,他們的靈魂將來到主的面前;而其中有不少人在離開地上的時候是孤獨而默默無聞的,他感到悲傷而煩惱,因為沒有人惋惜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究竟還是不是活著。這時你為他靈魂的安息所做的祈禱,也許會從天涯海角傳到上帝的座前,雖然你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你。他那戰戰兢兢來到上帝面前的靈魂在那一刹那將怎樣欣慰地感到,終究還有一個為他祈禱的人,還有一個愛他的人留在地上。這樣上帝也將更加慈悲地望著你們兩人;因為假使你可憐他,那麽慈悲和憐愛超過你無數倍的上帝就更要可憐他了。他將看在你的分上寬恕他。

  兄弟們,你們不要害怕人們的罪孽,要愛那即使有罪的人,因為這接近於神的愛,是地上最崇高的愛。你們應該愛上帝創造的一切東西,它的整體和其中的每一粒沙子。愛每片樹葉、每道上帝的光。愛動物,愛植物,愛一切的事物。你如果愛一切事物,就能理解存在於事物中的上帝的神秘。一次有了理解,以後你就會無止境地一天天對它有更深一步的認識。最後,你就會以籠罩全宇宙的無所不包的愛,來愛整個世界。你們要愛動物,因為上帝曾給了它們初步的思想和無憂無慮的快樂。不要去攪亂它們,不要折磨它們,不要奪去它們的快樂,不要違背上帝的意思。人,你不要對動物自高自大,因為它們並沒有罪孽,而你即使偉大,卻一出世就在玷汙大地,並且在你的身後留下自己的汙痕。唉,差不多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你們尤其要愛小孩,因為他們也沒有罪孽,像天使一般,他們活在世上,好像是對我們的一種指示,使我們感動,使我們的心變得純淨。侮辱小孩的人是可悲的。阿菲姆神父曾教導我愛小孩:他生性和藹,在我們雲遊的時候沉默寡言,可是卻常用募化來的零錢買糖餅分給他們,他從來不能冷漠地從小孩的身邊走過而不動感情,他的性格就是這樣。

  一個人遇到某種思想,特別是當看見人們作孽的時候,常會十分困惑,心裡自問:“用強力加以製服呢,還是用溫和的愛?”你永遠應該決定:用溫和的愛。如果你能決定永遠這樣做,你就能征服整個世界。溫和的愛是一種可畏的力量,比一切都更為強大,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它相比。你應該每天、每小時、每分鍾反省自己,留意使你的形象顯得莊嚴。你如果懷著恨恨的心情,惡狠狠地走過小孩的身邊,說出難聽的話,你也許不注意他,可是他卻看見了你,你那醜惡瀆神的形象就會留在他的嫩弱的小小心眼裡。你還沒有覺察這一點,可是說不定你這樣就已經把不好的種子撒進了他的心裡,也許它還要生根長大,而這全是因為你在孩子面前不加檢點,因為你在自己身上沒養成積極而慎重體貼的愛。師兄們,愛是一個教師,但是必須懂得怎樣掌握它,因為它是不易掌握的,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下極大的功夫,還要經過長久的時間;因為不應該只是偶然一時地愛,而是要始終不渝地愛。偶然一時的愛是每個人都會的,連凶手也會。我年輕的哥哥向小鳥請求饒恕,這似乎是無意義的,但卻是真實的,因為萬物像一片海洋,一切都在流動、匯合,在一個地方觸動一下,就會在世界的另一端生出反響。就算向小鳥請求饒恕是無意義的,但是如果你能比你現在再莊重一些,哪怕是一點點也好,那麽就連小鳥也會感到輕松些,孩子和在你周圍的一切動物也都如此。我對你們說,萬物像一片海洋。這樣你就會向小鳥也虔心祈禱,滿懷著無所不包的愛,懷著喜悅心情,祈求它們也赦免你的罪。你必須珍重這種喜悅,無論人們覺得它多麽無意義。

  我的朋友們,你們要向上帝乞求快樂。要像小孩那樣,像天上的小鳥那樣快樂。不要讓人們的罪孽干擾你這樣做。不要怕它壞了你的事,使得它無法實現。不要說:“罪孽是萬能的,邪惡是萬能的,惡劣的環境是萬能的,而我們是孤獨的、無力的,惡劣的環境會妨礙我們,使我們的善行無法實現。”你們要擺脫這種氣餒,孩子們。自救之道唯有保持冷靜,使自己為人們的全部罪孽擔負起責任。朋友,這的確是應當的,因為你只要誠心地認為自己應對一切事物和一切人負責,你就立即會看出事實確實就是這樣,你確是對一切人和一切事物擔有過錯。相反如果你把自己的懶惰和無能推到別人的身上,結果你就一定會染上了撒旦的驕傲,對上帝產生怨艾之心。關於撒旦的驕傲,我以為我們在世上是很難看透它的,因此極容易失足,在染上它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其實我們的天性中有許多最強烈的情感和衝動,我們在地上暫時對它們還無法理解,因此你不要為它們所迷惑,以為它們可以作為你替自己辯解的理由,因為永恆的裁判者隻過問你所能理解的東西,而不是你不能理解的東西,這一點你自己將來也會深信不疑的,因為那時候你已經能正確地看待事物,而不會再爭論抬杠了。我們在地上確實就像是在盲目遊蕩,假如我們面前沒有可貴的基督形象的話,我們真會完全迷路,遭到滅亡,就像洪水來臨前的人類一樣。地上有許多東西我們還是茫然無知的,但幸而上帝還賜予了我們一種寶貴而神秘的感覺,就是我們和另一世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著血肉的聯系,我們的思想和情感的根子就本不是在這裡,而是在另外的世界裡。哲學家們說,在地上無法理解事物的本質,就是這個緣故。上帝從另外的世界取來種子,播在地上,培育了他的花園,一切可以長成的東西全都長成了,但是長起來的東西是完全依靠和神秘的另一個世界密切相連的感覺而生存的。假使這種感覺在你的心上微弱下去,或者逐漸消滅,那麽你心中所長成的一切也將會逐漸滅亡。於是你就會對生活變得冷漠,甚至仇恨。我是這樣想的。

  8. 能不能做同類們的裁判官?論信仰到底

  應該特別記住,你不能做任何人的裁判官。因為沒有人能在地上裁判罪人,除非他自己覺悟到他和站在他面前的人同樣有罪,而他對站在他面前的人所犯罪行的責任也許比任何人都要大。只有當一個人悟到了這一層的時候,他才能成為裁判官。這話聽來雖然奇特,但卻是真實的。因為假如我自己是正直的,也許就不會有站在面前的罪人了。如果你能夠把在你面前受你良心裁判的罪人所犯的罪承擔過來,那你就應該立刻承擔下來,自己替他受苦,而把他赦免,不加責備。甚至即使法律派你做他的裁判官,你也應該在可能范圍內這樣做,因為他走了以後,會自行懲罰,比你們裁判還要重。假使他受到你的親吻後竟無動於衷地走開,並且還要笑你,那你也不必受這種現象所迷惑,因為那是說明他的期限還沒有到,而期限是自然會到的;即使不到,也是一樣,因為不是他,就有別人替他認罪受苦,並且責備自己、控訴自己,真理就實現了。你要相信這個,一定要相信,因為聖徒們的一切期望與信仰正是在這裡。

  你應該毫不間斷地去做。假如夜裡睡覺時想道:“我沒有做到應該做的事。”那就應該立即起身去做。如果你的周圍都是些惡狠狠而麻木不仁的人,不願聽你的話,你就跪在他們面前,請求他們饒恕,因為他們不願意聽你的話,實際上也是你的過錯。假如你實在無法同滿腔怨氣的人說話,可以默默地忍著羞辱為他們效勞,永遠不要絕望。假如大家離開你,用強力驅逐你,那麽到剩你一個人的時候,你應該跪下來,吻大地,用眼淚浸濕它。大地由於你的眼淚會生出果實,雖然你處於孤寂之中,誰也不會看見你、聽見你。你應該信仰到底,即使大家在地上迷了途,只有你一個人還堅守著信仰;即使那樣你也要呈上貢獻,獨自留在那裡頌讚上帝。如果有你這樣的兩個人聚在一起,那就是整個世界,生動的愛的世界,你們應該感動地互相擁抱,頌讚上帝;因為雖然只有你們兩個人,但是上帝的真理卻已在你們身上實現了。

  假如你犯了罪孽,自己在為自己的罪孽或意外的過錯悲痛得要死,那麽你可以替別人喜歡,替正直的人喜歡,慶幸你雖然犯罪,他的行為卻是正直的,並沒有犯罪。

  如果人們的惡行使你悲憤得無法克制,甚至產生了要想報復作惡者的願望,那麽你應該千萬對這種情感保持戒懼;你要立刻去自求受苦,就像是你自己對人們的惡行負有罪責似的。你要甘於受這種苦,耐心忍受,這樣你的心就會得到安慰,你就會明白你自己確也有錯,因為你本可以甚至作為世上唯一無罪的人,成為引導惡人的一線光明,但你卻並沒有做到。如果做到了,那麽你的光本可以給別人照亮道路,作惡的人在你的光照耀下也許就不至於做壞事了。即使你做到了,卻發現人們甚至在你的光照耀下也並沒有得救,那麽你也仍應該堅信不疑,不要懷疑天上的光明的力量;你應該相信,現在不得救,以後必將得救。即使以後不得救,他們的兒孫也必將得救,因為你雖死而你的光不死。正直的人逝去了,他的光明仍將留存下來。人們總是在拯救他們的人死後才得救的。人類不承認他們的預言者,殘害他們,但是人們卻總是愛他們的殉難者,尊敬受他們磨難的人。你是在為整體而工作,為未來而盡力。你永遠不要要求獎賞,因為沒有這個,你在地上的獎賞已經很大了。那就是唯有正直的人才能得到的精神的喜悅。你不要怕貴人豪門,而要做一個明智的人,永遠保持莊重。你應該知道分寸、知道時間,要學會這個。處在孤獨中時,你應該祈禱。要樂於常匍匐在地,吻它。一面吻著大地,一面無休無止地愛,愛一切人、一切物,求得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用你欣喜的眼淚浸潤大地,並且熱愛你的眼淚。不要因為這種狂喜而羞慚,應該加以珍重,因為這是上帝的、偉大的賜予,它不賜予許多人,而隻賜予被選擇的人們。

  9. 論地獄與地獄的火——神秘的議論
  神父和師父們,我老在想:“地獄是什麽?”我以為它是“由於不能再愛而受到的痛苦”。有一次,在無窮無盡、不能用時間和空間衡量的存在裡,有某一個有靈的生物,在他出現於世時被賦予一種能力,能自誇說:“我在故我愛。”一次,僅僅只有一次,他曾被賦予了一瞬間的積極、熱烈的愛,而且正是為此而賜給了他世上的生命,以及與此同時還有季節和時令,可是結果這幸運的生物卻擯棄了無價的賜子,不知珍愛,反加嘲笑,並變得永遠冷漠無情。這個人離開世上後,也看見了天國,和亞伯拉罕談了話,像在關於富人和拉撒路的寓言中所說的那樣[61]。他也留心觀察了天堂,也可以到主面前去,但是使他感到苦惱的,恰恰是當他到主面前去的時候,卻明知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當他現在要去和那些曾經愛過人的人接觸時,他知道自己過去曾經輕視過他們的愛。因為這時他已經明白並且心中暗自說:“現在我已懂事,雖然已經渴望去愛,但是我的愛已經毫無功績,也毫無貢獻了,因為我地上的生命已經完結,亞伯拉罕再不會用一點點活命之水(那就是重新賜予以往那種積極的地上的生命)來稍稍舒解那渴求精神之愛的熾烈的火焰,這火焰現在在我心頭燃燒著,在地上時卻曾加以輕視;現在生命已經消逝,時間也不會再有了!即使願意為他人犧牲性命,也已不可能,因為可以為愛犧牲的生命已經過去了,現在在這生命和我目前的存在之間已存在著一道鴻溝。”人們談起地獄的火焰時常把它看作是物質的火焰;我不去探討這秘密,回避它,但是我以為即使那確是物質的火焰,也應該覺得高興,因為我這樣想,在物質的磨難裡,他們至少可以暫時忘卻那更可怕的精神的磨難。況且要使他們擺脫精神的磨難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磨難不是外在的,而是在人們的內心裡的。即使能夠擺脫,我以為他們也會因此更加感到不幸。因為就算天堂裡正直的人們看見他們受磨難,會對他們加以寬恕,並且出於無邊的慈愛,仍召喚他們到自己的身旁,但因此卻將更增加他們的痛苦,因為這會反過來使他們心中燃起更強烈的火焰,渴望去從事積極的、感恩的愛,而這樣的愛現在已是不可能的了。不過以我這畏怯的心靈來想,認識到這種不可能,最後也會使他們心中稍感到輕松一些,因為接受了正直者們的愛,既不能有所償報,那麽由於這種恭順和感動心情的影響,他們終會找到以前在地上時所忽視的那種積極的愛的某種表現方式,做出某種和這種愛類似的行為。我的弟兄和朋友們,可惜我不會把這個思想明白地說出來。但是地上自己殘害自己的人們是可悲的,自殺者是可悲的!我以為再沒有比他們更不幸的人了。有人對我們說,為他們祈禱上帝是罪孽,教堂似乎也公開地責備他們,但是我在內心深處卻認為還是可以替他們祈禱的。基督絕不會為了愛而生怒。我這一生內心裡經常為他們祈禱,我對你們懺悔,神父和師父們,而且現在每天仍舊在祈禱。

  唉,有的人在地獄裡還是驕傲而且凶狠,雖然無疑地已經有所認識,也已經察覺了無可辯駁的真理;有些可怕的人完全接受了撒旦和他的驕傲的精神。對於這類人,地獄簡直是他們心甘情願、心向往之的;他們是自願的殉難者。因為他們詛咒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自己詛咒了自己。他們依賴他們自己惡意的驕傲為生,就好像沙漠中饑餓的人喝自己身上的血。但他們永遠不會饜足,他們拒絕寬恕,詛咒召喚他們的上帝。他們永遠懷著怨恨看上帝,而且要求消滅創造生命的上帝,認為上帝應該消滅自身和他所創造的一切。他們將永遠在自己的怒火中燃燒,他們渴求死和虛無,但是他們得不到死。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筆記到這裡完了。我再說一遍:這筆記不完整,並且是零零碎碎的。例如傳記的材料隻限於長老很年輕的時代。他的這些教誨和意見雖然似乎聯成一個整體,但卻顯然是在不同時期內,出於各種不同的動機而說的。究竟哪些話是長老在死前最後的幾小時內親自說出的,沒有得到確定,這次談話的精神和性質,如果能同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從以前的訓話裡所摘記下來的兩相比較,就可以知道它的梗概。長老的最後去世是完全突如其來的。因為雖然那些最後一晚聚集在他身邊的人十分明白他離死期已近,但也沒有料想到它會來得這樣突然。相反地,他的朋友們,我在上面已經說過,看到他那天晚上看來似乎那麽精神飽滿,娓娓健談,甚至還以為他的健康有了顯著好轉,雖然也知道僅僅只能維持極短的時間。以後大家驚奇地傳說著,甚至在他死前五分鍾也一點看不出就要死的跡象。他似乎突然感到胸內一陣劇痛,臉色發白,兩手緊緊按住心口。當時大家全從座位上站起來,奔到他的面前去;但他雖然感到痛苦,卻還含笑看著他們,輕輕地從躺椅滑到地板上,跪了下來,臉伏在地上,伸開兩手,似乎懷著欣慰喜悅的心情吻著地,祈禱著(正像他自己曾經教導的那樣),平靜而喜悅地把靈魂交給了上帝。關於他死的消息立刻傳遍庵舍,傳到了修道院。和死者親近的人和按教職應該出面的人,開始依照古禮收拾他的遺體,全體教士則都聚集到大教堂裡。以後聽說,天還沒破曉,長老逝世的消息就已傳到城裡。清晨時分,幾乎全城的人都在談論這件大事,有許多人紛紛擁到修道院來。但這事我們下一卷再說,現在隻想預先說一句:那就是一天還沒有過去,就發生了對於大家都是出乎意料的事件,這事從它在修道院裡和全城范圍所產生的印象來看,似乎是那麽奇怪,那麽令人心慌意亂、迷惑不解,以致在過了許多年以後,直到今天,我們的城裡還對這曾使許多人心神不安的日子保留著極為生動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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