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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六十四章《福爾摩斯全集(二)》(20)
  威斯特裡亞寓所[5]
  《最後致意》收錄了八篇故事,於1917年出版。正如華生在前言中所提及的,福爾摩斯全集也許已經退休,但是他經手的大量案件仍然讓他的擁躉喜聞樂見。華生在《最後致意》中加入的七篇新故事成為這些記錄的一部分(這本書還收入了《硬紙盒子》,它實際上屬於《回憶錄》),它們是1908年到1917年間在《海濱雜志》上發表的。第一篇《威斯特裡亞寓所》中華生寫錯了日期(可能是無意的),說它發生在1892年,福爾摩斯全集當時處於失蹤狀態,被認為已經去世了。就像《金邊夾鼻眼鏡》一樣,福爾摩斯全集在這裡處理一件政治逃亡案件,這次是從南美逃亡來。盡管伏都教是二十世紀驚悚小說的代表性元素,但是大英圖書館中最早關於這一主題的作品發表於1893年,這個故事也許是最早提及伏都教的文學作品。不同尋常的是,福爾摩斯全集在這件案子中受到一名能力頗強的地方警察的協助,這在華生醫生的檔案中是非常罕見的。

  一、約翰·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的奇怪經歷

  從筆記本的記載中我發現,那是1892年[6]3月末一個陰沉多風的日子。在我們吃午飯時,福爾摩斯全集接到了一份電報,並且很快地作了答覆。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看得出來他心中一直想著這事,隨後他站在爐火前,面帶沉思的神色,抽著煙鬥,時不時地瞥一眼那份電報。突然,他轉過身對著我,眼裡閃著詭秘的光彩。

  “華生,我覺得我們不妨把你看做是一位文學家[7],”他說,“你怎麽解釋‘荒誕’這個詞?”

  “奇怪——不同尋常。”我回答說。

  他搖搖頭表示不同意我的定義。

  “肯定還有更多的意思,”他說,“事實上它還有悲慘和可怕的含義。如果想一想你那些長期以來一直折磨大眾的文章,你就會意識到‘荒誕’這個詞更深的含義往往就是犯罪。想一想‘紅發會’那事吧,開始時很荒誕,結果卻是不顧一切地企圖搶劫。或者,再想一想‘五個橘核’的那件案子,也是再荒誕不過了,結果直接牽涉到一起謀殺案。因此,我總是對‘荒誕’這個詞有警惕之心。”

  “這份電報裡有這個詞嗎?”我問。

  他大聲地讀起電文來。

  遇不可思議及荒誕之事。能否賜教?
  斯科特·愛克爾斯,
  查林十字街郵局[8]。

  “男的還是女的?”我問[9]。

  “哦,當然是男的。女的是從來不會發出這種預付回郵的電報的,她會自己來一趟。”

  “你要見他嗎?”

  “親愛的華生,自從咱們拘捕了卡拉瑟斯上校[10]以後,你不知道我有多煩。我的大腦像一台空轉的引擎,由於沒有連接上所要製造的工件,快要破碎成片了[11]。生活平淡乏味,報紙枯燥無趣,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似乎再也不存在勇敢和浪漫了。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有必要問我是否準備研究新的問題嗎?不管到最後這個問題會是多麽小,多麽不重要。不過現在,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我們的當事人已經來了。”

  樓梯上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身板結實,胡子花白而又威嚴可敬的人被領進了屋裡。他那凝重的面色和高傲的舉止顯露出他的身世。從他的鞋罩到金絲眼鏡,可以看出他是個保守黨人、教徒、良民,一個真正的正統派和保守派。但是,他那直立的頭髮,因為憤怒而漲紅的面容,以及慌張而激動的神色都顯示出,某次令人吃驚的經歷使他失去了往日的鎮靜。當即他就開門見山地談起了他的事。

  “我碰到了一件非常奇怪又非常惹人不快的事情,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說,“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非常無禮——令人無法容忍。我一定要得到一個解釋。”他異常氣憤地說。

  “請坐,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福爾摩斯全集用安慰的聲調說,“我是否可以先問一下,您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唔,先生,我認為這件事和警察沒有關系,並且當你聽完這事後,你一定會同意我不能扔下這事不管的。我對私人偵探這類人一點兒不感興趣,但盡管如此,我久仰您的大名——”

  “是這樣。那麽,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麽當時不馬上就來呢?”

  “什麽意思?”

  福爾摩斯全集看了看表。

  “現在是兩點一刻,”他說,“你是在一點鍾左右發的電報。不過,如果沒有看出來你是一睡醒就遇到麻煩的話,誰也不會注意到你這身打扮。”

  我們的當事人理了理亂糟糟的頭髮,摸了摸沒有刮過的下巴。

  “你說得對,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根本沒有想到要梳洗。離開那樣一座房子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在我來此地之前,我到處打聽,我找過房產管理員。你知道,他們說加西亞先生的房租已經付過了,說威斯特裡亞寓所一切都很正常。”

  “在我來此地之前,我到處打聽。”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喂,喂,先生,”福爾摩斯全集笑著說道,“你和我的朋友華生醫生真是一對。他有一個不好的習慣,總是一開始就把事情講得亂糟糟的。請整理一下你的思路,按照事情發生的順序從頭講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使你頭不梳臉不刮的,靴子和背心的扣帶都沒有系好就跑出來尋找指導和幫助。”

  我們的當事人一臉愁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不尋常的外表。

  “我這樣子看上去肯定很不體面,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可是我弄不明白,我一生之中怎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現在告訴你這件怪事的全部經過,我敢說你聽了之後就會認為我這個樣子是情有可原的了。”

  但是他剛開始講述就被打斷了。外面突然一陣喧鬧,哈德森太太打開門,領進來兩個身材粗壯的官方人士。其中一人就是我們熟悉的蘇格蘭場的葛雷格森探長[12],他精力充沛,氣宇軒昂,在圈子裡是一名乾將。他同福爾摩斯全集握了握手,然後介紹了一下他的同事,薩裡警察廳的貝尼斯探長。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們一起跟蹤此人,結果跟到這地方來了。”他那雙大眼睛轉向我們的客人,“你是住在李街波漢公寓的約翰·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吧?”

  “是的。”

  “我們跟蹤你一個上午了。”

  “毫無疑問,是電報幫助你們掌握了他的行蹤。”福爾摩斯全集說[13]。

  “的確如此,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們在查林十字街郵局找到了線索,就一直跟蹤到這裡了。”

  “你們為什麽跟蹤我?你們想幹什麽?”

  “我們想得到一份供詞,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了解一下和厄榭附近威斯特裡亞寓所的阿洛依蘇斯·加西亞先生昨天的死亡有關的一些情況。”

  我們的當事人當即警覺起來,瞪大雙眼,面色驚惶,蒼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

  “死了?你說他已經死了?”

  “是的,先生,他死了。”

  “怎麽死的?出了意外事故了嗎?”

  “謀殺,如果說世界上存在謀殺的話。”

  我們的當事人當即警覺起來,瞪大雙眼。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8
  “天哪!真可怕!你該不是——該不是說我是嫌疑犯吧?”

  “在死者的口袋裡找到了你的一封信,從信中我們得知你曾打算昨晚在他家裡過夜。”

  “是這樣的。”

  “哦,你在那裡過夜了,是嗎?”

  他們拿出了公事記錄本。

  “等一下,葛雷格森,”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說道,“你們想要的就是一份清楚的供詞,不是嗎?”

  “我有責任提醒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這份供詞可以用做指控他的依據。”

  “真可怕!你該不是——該不是說我是嫌疑犯吧?”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你們進門的時候,愛克爾斯先生正打算為我們講述這件事。華生,一杯蘇打白蘭地對他不會有什麽害處吧?先生,現在這裡多了兩位聽眾,我建議你不必介意,就像沒被打斷過一樣繼續講下去吧。”

  我們的來客一口氣把白蘭地喝完,臉上又恢復了血色。他猶疑地看了一眼探長的記錄本,隨即開始了他那不尋常的敘述。

  “我是個單身漢,”他說,“由於善於社交,我結識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位已經退休的釀酒商,名叫麥爾維爾,住在肯辛頓的阿伯瑪爾大廈。幾個星期之前,我在他家吃飯時認識了一個名叫加西亞的年輕人。我知道他是西班牙血統,同大使館有些聯系。他英語講得地道,態度也討人喜歡,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帥氣的男子。

  “我和這個小夥子似乎非常投緣。他好像一開始就喜歡上了我。在我們見面後不到兩天,他就到李街來看望我。這樣一來二去,最終他邀請我到威斯特裡亞寓所——他在厄榭和奧克斯肖特之間的住所去住幾天,昨天晚上我應約去了[14]。

  “在我去他家之前,他曾對我談起過他家裡的情況。他和一個忠實的仆人住在一起,這個仆人也是西班牙人,會講英語,替他管家,照料他的一切。他說他還有一個出色的廚子,能做一手好菜,是個混血兒,是他在旅途中結識的。我記得他感歎過在薩裡郡的中心地區竟能找到這麽一個奇怪的住處。我同意他的看法,盡管事實已經證明,它比我想象的還要奇怪得多。

  “我驅車到了那個地方——由厄榭往南大約兩英裡。房子很大,離公路有些距離,有一條彎彎曲曲的車道,車道兩旁是高高的常青灌木叢。這座房子破舊不堪,搖搖欲墜,年久失修。當馬車來到布滿斑跡、久經風吹雨打的門前,停在雜草叢生的道上時,我一時有點兒猶豫,不知道拜訪這樣一個我不太熟悉的人是否明智。他親自為我開門,對我的到來表示極熱烈的歡迎。然後他就把我交給一個憂鬱、黝黑的男仆人。那仆人提著我的皮包,領我到準備好的臥室裡。不過,整座屋宅都令人感到壓抑。我們面對面坐著進餐,雖然主人極盡殷勤,但他好像一直心不在焉,說話含混不清,語無倫次。他不停地用手指敲敲桌子,咬咬指甲,還做出其他一些動作,可以看出來他心神不寧。至於那頓飯,既招待得不周到,菜也做得不好吃,再加上那個默不作聲的仆人陰沉著臉,實在令人覺得很不舒服。說真的,那天晚上,我真想找個理由返回李街。

  “我想起一件事,或許和這兩位先生正在調查的問題有關系,不過當時我根本沒有在意。快吃完飯時,仆人送進來一張紙條。我看出主人看過便條後顯得更加坐立不安,神情更加古怪了。他不再故作無事地和我閑談,而是坐在那裡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呆呆地想心事。但是便條上寫的什麽,他沒有說。好在到11點鍾左右,我就去睡覺了。過了一會兒,加西亞在門口探頭看我——當時房間是黑的——問我是不是按過鈴,我說沒有。他表示歉意,不該這麽晚來打擾我,並且說已經快到一點鍾了。後來,我就睡著了,一覺睡到天明。

  “現在,我要講到故事中最驚人的部分了。當我醒來,天已大亮,一看表,快到九點鍾了。我曾特別關照過,叫他們在八點鍾叫醒我,我奇怪他們怎麽會忘了。我從床上跳起來,按鈴叫仆人,但沒有人答應。我按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有人答應。我想,肯定是鈴出了毛病。我憋了一肚子火,胡亂穿上衣服,趕快下樓去叫人送熱水來。當我發現樓下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你們能想象出我當時是多麽地驚訝。我在大廳裡叫喊,依然沒有回答,又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都空無一人。我的主人在頭天晚上把他的臥室指給我看過,於是我去敲他的房門,但沒有回答。我扭動把手進了房間,裡面是空的,床上根本就沒有人睡過。他同其余的人都走了。外國主人,外國仆人,外國廚師,一夜之間都不翼而飛啦!我到威斯特裡亞寓所的拜訪就此結束。”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一邊搓著雙手咯咯發笑,一邊把這件怪事記錄到他那專門記載奇聞逸事的本子上。

  “像你經歷的這種事,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他說,“先生,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後來又幹了些什麽?”

  “我氣炸了。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成了某種荒唐的惡作劇的受害者。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砰地一聲關上大門,提著行李就到厄榭去了。我找到鎮上最大的地產經紀商艾倫兄弟商號,發現那個林屋是這家商號出租的。這使我猛然想到,這件事的前前後後不可能只是為了把我愚弄一番,主要目的一定是為了逃租。現在正是3月底,每季度一次的結帳日快到了[15]。可是,這也解釋不通。管理人對我的提醒表示感謝,不過他告訴我,租費已經預先付清了。後來,我進城走訪了西班牙大使館,大使館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再往後,我又去找麥爾維爾,就是在他家裡,我第一次遇見加西亞的。可是,我發現他對加西亞的了解還不如我多。最後,我收到你給我的回電,就趕來找你了。因為我聽說,你是一個解決難題的好手。不過現在,探長先生,從你走進房間時說的話,我全明白了,一定還有什麽悲劇性的事件發生了。這得由你接著往下說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而且除了我已經告訴你的以外,關於這個人的死,我是完全一無所知。我唯一的願望就是盡一切可能為法律效勞。”

  “這個我相信,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這個我相信,”葛雷格森探長以友好的口氣說道,“我應當說,你所說的情況與我們注意到的事實完全吻合。比如說,吃飯的時候送來一張便條。這張便條後來到哪兒去了,你注意到沒有?”

  “是的,我注意到了。加西亞把它揉成一團扔到火裡去了。”

  “您有什麽要說的嗎,貝尼斯先生?”

  這位鄉鎮偵探是一個壯實、肥碩的紅臉漢子。多虧他那兩隻幾乎被臉頰和額頭厚厚的肉褶遮住的眼睛炯炯有神,才彌補了那張胖臉的不足。他微微一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著的已經變了顏色的紙片。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爐子裡面有爐柵[16]。他把便條扔過了爐柵。這片沒有燒過的紙片是我從爐子後面找到的。”

  福爾摩斯全集微笑著表示讚賞。

  “你一定把那所房子檢查得非常仔細,才能把這麽小的一個紙片找到。”

  “這片沒有燒過的紙片是我從爐子後面找到的。”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是的,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這是我的做事風格。我可以把它念出來嗎,葛雷格森先生?”

  那位倫敦佬點了點頭。

  “便條寫在普通的不帶水印的米色壓紋紙上,大小約是一頁紙的四分之一,是用短刃剪刀分兩下從整張紙上剪下來的。對折三次以後,用紫色蠟泥封口,再用某種扁圓的東西在蠟上匆匆蓋壓過。便條是寫給威斯特裡亞寓所的加西亞先生的。上面寫著:

  ‘我們自己的顏色,綠和白。綠色開,白色關。主樓梯,第一過道,右邊第七,綠色粗呢。祝順利。D.’

  “這是女人的字體,筆頭尖細。可是地址卻是用另外一支鋼筆寫的,要不然就是另外一個人寫的,你們可以看出,字體要粗大得多。”

  “一張非常奇怪的條子,”福爾摩斯全集匆匆看了一下,“我真佩服你,貝尼斯先生,你在檢查這張便條時十分重視對細節的觀察。或許還可以補充一點細節,所謂扁圓的封印,無疑是一顆平面的袖扣[17]——還有什麽別的東西是這種形狀的呢?剪刀是折疊式指甲刀。所剪的兩刀雖然很短,但你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見,在兩處剪開的地方同樣都有細小的彎曲。”

  鄉鎮偵探嘿嘿笑了起來。

  “我以為我已經夠細致的了,現在才知道,我還是漏掉了一點東西。”他說,“我得說,我不認為這個條子有多麽重要,它只是告訴我們有什麽事情即將發生,而那個女人,照以往的經驗,是一個知情人。”

  當進行這一番談話時,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坐在那裡,顯得心神不安。

  “我很高興你們找到了這張便條,因為它證實了我所講的事情經過,”他說,“可是,我要指出,加西亞先生出了什麽事,他家裡出了什麽事,我還都不知道呢。”

  “說到加西亞嘛,”葛雷格森說,“這很容易回答。人們發現他死了。今天早晨在離他家大約一英裡的奧克斯肖特空地上找到了他的屍體。他的頭被用沙袋或者類似的東西打成了肉醬,下手很重,不是打傷了,而是打開了花。那地方很僻靜,方圓四分之一英裡之內沒有住家。顯然是有人從後面把他打倒的,行凶者在他死後還繼續擊打了很久。這是一次極其凶殘的襲擊。作案人沒有留下任何足印和線索。”

  “是搶劫嗎?”

  “不,沒有搶劫的跡象。”

  “這太悲慘了——既悲慘又可怕,”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憤憤不平地說,“不過,這和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我的主人深夜外出,遭到如此悲慘的結局,我一點兒也不知情,怎麽會把我卷進這個案件裡了呢?”

  “很簡單,先生,”貝尼斯探長回答說,“從死者口袋裡發現的唯一材料就是你給他的信。信上說你將在他家過夜,而他就是在那天晚上死的。就是通過這封信的信封,我們才知道死者的姓名和住址。我們在今天早上九點鍾以後趕到他家,你不在,別的人也不在。我一面電告葛雷格森先生在倫敦找尋你,一面搜查威斯特裡亞寓所。隨後我就趕進城裡,會合葛雷格森先生一同來到這兒。”

  “現在我想,”葛雷格森先生說著站了起來,“最好是公事公辦。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你跟我到局裡走一趟,把你的供詞寫出來。”

  “當然可以,我立刻就去。可是,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仍然聘請你代為出力,我希望你能夠不惜費用,不辭辛苦,為我弄清真相。”

  我的朋友轉過身去看著那位鄉鎮偵探。

  “我想你不會反對我同你合作吧,貝尼斯先生?”

  “當然不會,先生,那是我的榮幸。”

  “從你處理事情的方式看,你乾事敏捷,條理清晰。我想問一下,死者遇害的確切時間是什麽時候,這有線索沒有?”

  “一點鍾以後他一直在那裡。當時下著雨,他肯定是在下雨之前死的。”

  “可是,這根本不可能,貝尼斯先生,”我們的當事人叫了起來,“他的聲音我不會聽錯。我敢起誓,那個時間他正在我臥室裡對我說話。”

  “奇怪,但並非不可能。”福爾摩斯全集微笑著說道。

  “你有線索啦?”葛雷格森問道。

  “從表面上看,案情並不十分複雜,盡管它帶有某些新奇有趣的特點。在我鬥膽發表最後的結論之前,還有必要進一步了解一些情況。哦,對了,貝尼斯先生,你在檢查房子的時候,除了這張便條之外,還發現了別的奇怪的東西沒有?”

  這位偵探以一種古怪的神情望著我的朋友。

  “有,”他說,“還有一兩樣非常奇怪的東西。等我在警察局辦完了事,也許你會願意對這些東西發表高見的。”

  “我隨時聽候吩咐,”福爾摩斯全集說著按了一下鈴,“哈德森太太,送這幾位先生出去,麻煩你把這封電報交給聽差發出去。叫他先付五先令回電費。”

  來客們離去之後,我們在寂靜中坐了一會兒。福爾摩斯全集不停地抽著煙,那雙銳利的眼睛上面雙眉緊鎖,他的頭伸向前方,表現出他特有的那種專心致志的神情。

  “唔,華生,”他突然轉身問我,“你對這事有什麽看法?”

  “我對斯科特·愛克爾斯先生的故弄玄虛很不以為然。”

  “那麽,罪行呢?”

  “喔,從那個人的同伴都同時消失這一點來看,應當說,他們肯定和這起謀殺有牽連,所以為了逃避法律的製裁而逃之夭夭了。”

  “這個觀點當然是有可能的。但是從表面上看,你必須承認,他的兩個仆人合夥謀害他,而且偏偏選在他有客人的那個晚上襲擊他,這很奇怪。那一個星期,除了出事的那天以外,其余幾天他都是獨自一人,他們滿可以為所欲為。”

  “他們為什麽逃走呢?”

  “是啊。他們為什麽逃走呢?這裡面大有文章。另一個重大疑點就是我們的當事人斯科特·愛克爾斯的那一段離奇經歷。現在,親愛的華生,要想提出一種解釋,將這兩個重大疑點都涵括在內,豈非超出了人類的智力限度?如果這種解釋還能適用於那張措辭古怪的神秘便條,那麽,即使這種解釋只是一種暫時的假設也是有價值的。如果我們了解到的新情況完全與假設的解釋符合,那麽我們的假設就可以逐漸成為答案了。”

  “可是我們的假設是什麽呢?”

  福爾摩斯全集仰身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睜半閉。

  “你必須承認,親愛的華生,惡作劇的想法是不成立的。正如結局所示,其中發生的事情非常嚴重。把斯科特·愛克爾斯哄騙到威斯特裡亞寓所肯定和這件事有某種聯系。”

  “可能是什麽聯系呢?”

  “讓我們一環扣一環地來研究一下。從表面上看,這個年輕的西班牙人和斯科特·愛克爾斯之間的奇怪友誼既突如其來又蹊蹺古怪。推動兩人友誼發展的是那個西班牙人。就在他第一次認識愛克爾斯的當天,他就趕到倫敦的另一頭去拜訪愛克爾斯,而且同他保持密切往來,最後把他請到厄榭去。那麽,他要愛克爾斯幹什麽呢?愛克爾斯又能提供什麽呢?我看不出這個人有什麽迷人之處[18]。他並不很聰明——不可能同一個機智的拉丁血統的人品位相投。那麽,加西亞為什麽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偏偏選中了他,是什麽特別適合他的需要呢?他有什麽突出的氣質嗎?我說他有。他是一個典型的傳統、體面的英國紳士,正是一個能給其他英國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證的恰當人選。你已經親眼看到,兩位探長誰都不曾想到對他的供詞提出質疑,盡管他的供述是極不平常的。”

  “可是,要他見證什麽呢?”

  “事情既然已發展到這種地步,他就見證不了什麽了。不過,如果是另外一種情況,他就可以見證一切。這就是我對這件事的看法。”

  “我明白了,這樣他就可以有不在現場的證明了。”

  “一點兒不錯,親愛的華生,他可能就是被人充作不在現場的證人。為了展開討論,我們不妨設想威斯特裡亞寓所的那一家人是在共同策劃某種陰謀。不管其企圖如何,我們可以假設他們是想在一點鍾以前出走。他們在時鍾上做了手腳,讓愛克爾斯去睡覺的時間比愛克爾斯認為的時間要早些。不管怎麽說,當加西亞走去告訴愛克爾斯是一點鍾的時候,實際上還沒有過十二點鍾。如果加西亞能夠在這段特定的時間內乾完想乾的事情並回到自己房間,那麽,他顯然對任何指控都能作出強有力的答辯[19]。我們這位無可指摘的英國人則可以在任何法庭上宣誓說被告一直是在屋裡。這是對付最壞情況的一張保票。”

  “對,對,我懂了。不過,另外幾個人不見了,又怎麽解釋呢?”

  “我還沒有掌握全部事實,不過我不認為有任何不可克服的困難。不管怎樣,單憑面前這點兒材料來爭辯是非是錯誤的。你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在擺弄材料,去迎合這個假設了。”

  “那張便條怎麽解釋?”

  “紙條上是怎麽寫的?‘我們自己的顏色,綠和白。’聽起來很像賽馬的事[20]。‘綠色開,白色關。’這顯然是信號。‘主樓梯,第一過道,右邊第七,綠色粗呢。’這是約定地點。我們說不定會在這件事的最後碰上一個妒忌的丈夫哩。顯然,這是一次危險的探索,不然,她就不會說‘祝順利’了。'D’——這應當是一條線索。”

  “那個人是西班牙人。我推測‘D’代表多洛蕾絲,這在西班牙是個很常見的女人名字。”

  “好,華生,很好——可是極難成立。西班牙人同西班牙人寫信,會用西班牙文。寫這封信的人肯定是英國人。好吧,我們只有耐下心來等待,等那位了不起的探長回到我們這裡來再說。不過,我們可得感謝我們的好運氣,是它使我們在這幾個鍾頭裡得以從難以忍受的閑散和無聊中擺脫出來。”

  在我們的薩裡警官返回之前,福爾摩斯全集已經收到了回電。福爾摩斯全集看了回電,正要把它放進筆記本,瞥見了我滿懷期望的臉。他便笑著將回電扔給我。

  “我們是在貴族圈子中打轉呢。”他說。

  電報上開列了一些人名和住址:

  哈林比爵士,住丁格爾;喬治·弗利奧特爵士,住奧克斯肖特塔樓;治安官海尼斯·海尼斯先生,住帕地普雷斯;傑姆斯·巴克·威廉斯先生,住福頓赫爾;亨德森先生,住海伊加布爾;約舒亞·斯通牧師,住內特瓦爾斯林。

  “顯然,這種做法有助於限定我們的行動范圍,”福爾摩斯全集說,“我敢肯定,頭腦機敏的貝尼斯已經采用了某種類似的計劃。”

  “我不太明白。”

  “哦,我親愛的夥伴,我們已經提出了結論,加西亞吃飯時收到的是一封約會或幽會的信。現在,如果這種明確的解釋是對的,為了赴約,這個人就得爬上那個主樓梯,到走道上去尋找第七個房門。顯而易見,房子一定很大。同樣可以肯定的是,這所房子離奧克斯肖特不會超過一兩英裡,因為加西亞是向那個方向走的。

  他笑著將回電扔給我。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而且,按照我對這些情況的解釋來看,加西亞原想及時地趕在一點鍾以前返回威斯特裡亞寓所,以說明他並不在現場。由於奧克斯肖特附近的大房子為數有限,我采取了最直接的辦法,打電報向斯科特·愛克爾斯提到過的代理人詢問。房主的姓名都在這封回電裡,我們這堆亂麻的另一頭肯定就在他們當中。”

  當我們在貝尼斯探長的陪同下來到厄榭美麗的薩裡村的時候,已經快六點鍾了。

  福爾摩斯全集和我吃了幾口晚飯,並且在布爾找到了舒適的住處。然後,我們在那位偵探的陪同下前去造訪威斯特裡亞寓所。那是一個又冷又黑的三月之夜,寒風細雨迎面撲來,當我們在這片荒涼的空地上穿行而過,一步步走向那個悲劇發生的地點時,這環境真是一種十分適合的陪襯。

  二、聖佩德羅之虎

  我們沿著那條陰冷淒涼的道路走了幾英裡,來到一扇高大的木門前。推門進去,一條彎曲陰暗的栗樹林蔭道直通向一所低矮黑暗的房屋,它在藍灰色夜空的籠罩下更顯得黑黝黝的。一絲微弱的燈光從大門左邊的窗子裡透出。

  “有一名警察在值班,”貝尼斯說,“我來敲敲窗子。”他穿過草坪,輕擊窗台。我透過模糊的玻璃隱約看見一個人從爐火旁的椅子上跳起來,並且從屋裡傳出一聲尖叫。一會兒過後,一個警察打開了門,他臉色蒼白、氣喘籲籲,拿在手裡的一支蠟燭不停地搖晃著。

  廚房裡的那個怪東西。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8
  就在窗口。

  李·康雷,《西雅圖郵報》,1912年11月24日

  “瓦爾特斯,發生了什麽事?”貝尼斯厲聲問道。

  這個人用手絹擦了擦前額,放心地長籲了一口氣。

  “先生,您來了我真高興。要度過這個漫長的夜晚,我想我的神經已經繃不住了。”

  “你的神經,瓦爾特斯?我倒沒有想到你身上還有神經。”

  “嗯,先生,我是說這個空寂的屋子,以及廚房裡的那個怪東西。剛才我還以為是那個東西又來敲窗哩。”

  “又來什麽東西了?”

  “是鬼,先生,我知道。就在窗口。”

  “什麽在窗口?什麽時候?”

  “大約兩個小時前。天黑不久,我坐在椅子上看報。不知怎地我一抬頭,卻看見一張人臉正從下端的窗框向裡望著我。天啊,先生,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我做夢都會看到它。”

  “打住,打住!瓦爾特斯,這像一名警官說的話嗎?”

  “先生,這我知道,可是那東西太讓人恐怖啦,先生,不承認不行。那張臉說不上是什麽顏色,黑不黑白不白,色彩非常奇怪,就像牛奶濺在泥地上的樣子。而那張臉盤,頂得上您兩個臉那麽大,先生,還有那副樣子,兩眼眼珠突出,咄咄逼人,加上一口白牙,活像一隻餓狼。我對您說,先生,當時我是連一根指頭都動彈不得,一口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它突然消失。我跑了出去,穿過灌木林,感謝上帝,那兒什麽也沒有。”

  卻看見一張人臉正從下端的窗框向裡望著我。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個好人,瓦爾特斯,單就此事,我也可以給你記上一個黑點。如果真的是鬼,那麽,一個值班警官也絕不應為他不敢用手去碰它一下而感謝上帝。這該不會是你產生的一種幻覺或神經錯亂吧?”

  “至少,這一點不難解釋,”福爾摩斯全集邊說邊點亮了他的袖珍小燈,“是的,”他快速地把草地檢查了一下說,“據我判斷,穿的是12號鞋。以此看來,他肯定個子很高。”

  “他怎麽啦?”

  “他好像是穿過灌木林朝大路跑了。”

  “好吧,”那位探長帶著嚴肅而沉思的臉色說,“不管他是誰,想來幹什麽,現在他已經走了,還有更急的事情等著我們去辦。福爾摩斯全集先生,如果你允許,我要帶你去看一下這所住宅了。”

  我們仔細搜查了每個臥室和起居室,不過一無所獲。顯然,房客隨身帶來的東西不多,幾乎可以說是什麽也沒有帶。全部家具乃至細小的物件都是連同房子一起租用的。留下的許多衣服上都綴有高霍爾本的馬克斯公司的商標。通過電報查詢獲悉,馬克斯除了知道此人付帳爽快之外,對他的買主一無所知。此外,只有一些零碎東西,幾個煙鬥、幾本小說什麽的,其中有兩本小說是西班牙文的,還有一支老式左輪手槍和一把吉他。

  “這裡面沒有東西,”貝尼斯說,手裡拿著蠟燭,昂首闊步地在一個個房間出出進進,“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現在我請你注意廚房。”

  廚房位於這所房子的後半部分,裡面很陰暗,屋頂很高。角落裡攤著一個草墊,顯然是廚師的床鋪。盛有剩菜的盤子和用髒了的餐具還有昨天晚餐剩下的飯菜都堆放在桌子上。

  “瞧這兒,”貝尼斯說,“你看這是什麽?”

  他舉起蠟燭,照著櫥櫃背後一件奇怪的東西。這件東西已被揉搓得皺皺巴巴,很難分辨出是什麽,只能說它是黑色的,皮做的,看上去像個小矮人。我剛開始查看時,以為是個黑種小孩的木乃伊;再一看,又像個扭變了形的遠古猴類,我最後也拿不準那究竟是動物還是人。它身體的中部掛著兩串白色的貝殼。

  他舉起蠟燭,照著櫥櫃背後一件奇怪的東西。

  李·康雷,《西雅圖郵報》,1912年12月1日

  “很有意思,的確很有意思!”福爾摩斯全集說。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很有意思,的確很有意思!”福爾摩斯全集說,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件邪惡的古物,“還有其他的嗎?”

  貝尼斯沒做聲,領我們到洗滌槽前。他把蠟燭朝前一照,只見一個大盆,裡面盛滿了被撕得七零八落的某種白色大鳥的翅膀和軀體,上面還帶著羽毛。福爾摩斯全集用手指了指割下來的鳥頭上的肉垂。

  “一隻白公雞,”他說,“太有趣了!這件案子真是太離奇了。”

  但是,貝尼斯先生執意要把他那邪惡的展覽持續到底。他從洗滌槽下面拿出一個盛滿血的鋁桶,又從桌上取來一個盤子,上面堆滿了燒焦的碎骨頭。

  “殺死了一些東西,又燒了一些東西。這些都是我們從火裡收集起來的。今天早上我請來一位醫生對此進行了檢驗,他說這些不是人體上的東西。”

  福爾摩斯全集微笑著搓著兩手。

  “我得向你表示祝賀,探長,你處理了一件如此不同尋常、又是如此富於教益的案子。你的才能,如果我這樣說你不感覺是冒犯的話,似乎已經超過了你的機遇。”

  貝尼斯探長的兩隻小眼睛露出得意的神色。

  “你說得不錯,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們這些鄉下的警察很難出人頭地。像這樣的案件給每個人都帶來了機會,我希望我能把握住這個機會。你對這些骨頭怎麽看?”

  他從洗滌槽下面拿出一個盛滿血的鋁桶。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我認為是一隻羔羊,要不就是小山羊。”

  “那麽,白公雞呢?”

  “很怪,貝尼斯先生,非常奇怪,可以說從來沒有見過。”

  “對,先生。這房子裡住的是些怪人,行為詭秘,其中一個已死啦。難道是他的同伴從背後把他打死的?若是那樣,我們早就把他們逮住了,因為我已派人在所有的港口進行監視。但是,我自己有不同的看法。是的,先生,我本人的看法大不一樣。”

  “那麽說你自有主張嘍?”

  “我要自己來做,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這樣做是為我自己的聲譽著想。你已經成名了,我也要成名。要是以後我能夠說我不靠你的幫助而破了案,那我就太高興了。”

  福爾摩斯全集爽朗地笑了起來。

  “好吧,好吧,探長,”他說,“我們各走各的路吧。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隨時使用我的成果。我想,這房子裡,我想看的都看過了,在別處花點時間或許更有收獲,再見啦,祝你好運!”

  我知道福爾摩斯全集正在著急尋找一條線索,我可以舉出他好多微妙的表情來證明這點,除我之外,別人可能不會注意到。對於一個不經心的觀察者來說,福爾摩斯全集如往常一樣冷淡,但是,他那雙閃亮的眼睛和輕快的舉動卻透漏出一種被抑製的熱情和緊張的情緒,這使我確信,他是正在思考對策。按照他的作風,他會一言不語;照我的脾氣,我一句也不問。我能與他一塊兒參加這場遊戲,能為抓罪犯而提供一點兒幫助,而且不會以無用的插話而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對此已很滿意了。到時候,一切都會轉向我的。

  因此,我等待著——可是,我越來越失望。一天接著一天,我的朋友都毫無動靜。其中有整整一上午他是在城裡度過的,我偶然得知,他是去大英博物館了。除這次外出之外,他成天散步,時間很長且常常是獨自一人,要不就是同村裡的幾個碎嘴子閑聊,他在努力結交這些人。

  “華生,我相信在鄉間住上一周對你是很寶貴的,”他說道,“再次看到樹籬上新綠的嫩芽還有榛樹上的花蕾,讓人感到舒心極了。帶上一把小鋤[21]、一隻鐵盒子和一本初級植物學書,就可以度過一些愜意的日子了。”他自己帶著這套行裝四處找尋[22],可帶回來的只是寥寥幾株小植物,而這點兒東西用不了一個黃昏就可以采到的。

  我們在漫步閑談時,有時也遇見貝尼斯探長。當他與我的同伴打招呼時,他那張又肥又紅的臉上滿是笑容,一對小眼睛熠熠發亮。他很少涉及案情,但是從他的言談中,可以窺測出他對事情的進展也還滿意。然而,我得承認,案發五天后,當我打開晨報見到如下的大字標題時,我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
  奧克斯肖特謎案告破犯罪嫌疑人已被拘捕
  當我讀出這標題時,福爾摩斯全集像是被什麽蜇了一下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啊!”他叫道,“你該不是說貝尼斯已經把他抓住了吧?”

  “很顯然。”我說著便把下面的報道念給他聽。

  “昨天深夜,當與奧克斯肖特凶殺案有關的疑犯已被捕獲的消息傳開時,在厄榭及其周邊地區引起極大轟動。人們應該記得,威斯特裡亞寓所的加西亞先生系被發現死於奧克斯肖特的空地上,身上有遭受重創的痕跡,他的仆人和廚師也於同一晚上逃走,顯然他們參與了這一罪行。有人指出,死去的這位先生可能有貴重財物存放在住處,以致財物失竊,構成罪案,但這種說法並未得到證實。貝尼斯探長負責調查此案,他有充分的根據證明他們沒逃遠,只是躲藏在事先準備好的某一地方。經他多方努力,查明了逃犯的藏身之處。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最終不會逃脫,因為一兩個商人曾從窗口見過那個廚師,他們作證說,廚師的長相很獨特——是一個混血兒[23],身材魁梧相貌凶惡,具有典型的非洲裔人種特有的淡黃色面目。案發之後,曾有人見過他,因為他竟然鬥膽重回威斯特裡亞寓所,警官瓦爾特斯當晚發現了他並進行追蹤。貝尼斯探長認為,此人冒險返回必有所圖,因而可以斷定他肯定會再次出現,於是放棄林屋,另在灌木林中設下埋伏。果不其然,此人中了圈套,昨晚一場搏鬥過後,終被擒獲,警官唐寧在搏鬥中遭到該暴徒重擊。據我們了解,當罪犯被送交地方法官後,警方將提請還押[24]
  審訊。此人捕獲後,本案將會有重大突破。”

  “我們必須馬上去見貝尼斯,”福爾摩斯全集喊著,隨手拿起帽子,“我們還來得及在他出發之前趕到他那裡。”不出我們所料,當我們匆忙趕到村裡的大路旁時,探長剛從他的暫住處走出來。

  “你看到報紙了吧,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問道,一邊遞給我們一份報紙。

  “是呀,貝尼斯先生,看到了。如果我向你提點善意的忠告,希望你不要見怪。”

  “忠告,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曾對這個案件進行過仔細的研究,對你走的路是否正確,我還不敢肯定。不過我不希望你這樣蠻乾下去,除非你有十足的把握。”

  “謝謝你的好意,福爾摩斯全集先生。”

  “我向你保證,這是為你好。”

  我好像看見貝尼斯先生的一隻小眼睛眨動了一下。

  “我們說好了,各走各的路,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正是這樣做的。”

  “哦,那好吧,”福爾摩斯全集說,“請別介意。”

  “哪兒的話,先生,我相信你這樣做是為了我好。不過,我們都有各自的方法,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有你的方法,我也許有我的方法。”

  “這個我們不要再提了吧。”

  “我的情報也歡迎你隨時使用。這個家夥是個十足的野蠻人,像一匹駕轅的馬那樣結實,如魔鬼一般凶狠。被製服之前,他差點兒把唐寧的大拇指咬斷了。他一個英文字都不會說,除了哼哼哈哈之外,別的什麽都不會從他那兒得到。”

  “你認為你可以證明他的主人是他殺害的嗎?”

  “我沒這麽說過,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沒有這樣說。我們的方法不同。你試你的,我試我的,這是說定了的。”

  福爾摩斯全集聳聳肩,我們就一起走開了。“他這個人真讓我捉摸不透。他好像是在騎著馬瞎闖。好吧,就照他說的辦,各人試各人的,看結果如何。不過,貝尼斯探長身上的某種東西我總是不很理解。”

  我們回到布爾的住處時,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說道:“華生,你坐在那把椅子上。有些情況需要讓你了解,因為我今晚可能需要你的幫助。讓我把我所掌握的案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你。雖然案情的主要特點相當簡單,但是怎樣拘捕凶手卻要費一番周折。在這方面還有一些需要我們填補的缺口。

  “讓我們回顧一下加西亞死去的那天晚上他收到的那封信吧。我們可以把貝尼斯的關於加西亞的仆人與此案有關的想法暫置一邊。這樣一個事實可以作為證據:正是加西亞安排斯科特·愛克爾斯到來的,這只能說明他是為了證明他不在犯罪現場。那天晚上,是加西亞起了心,而且顯然是起了壞心。他在乾壞事的過程中送了命。我說‘壞’心,那是因為,只有當一個人心存歹意時,他才會試圖製造他不在犯罪現場的假象。那麽,是誰謀害的他呢?當然是犯罪企圖所指向的那個人。到目前為止,我看我們的根據是可靠的。

  “現在,我們可以解釋加西亞的仆人們失蹤的原因了。他們都是同夥,都參與了這個我們還弄不明白的罪案。如果加西亞回去時事情得手,那麽,那個英國人的作證就會排除任何可能的懷疑,一切都會順利。但是,這是一個危險的嘗試。如果到了一定時間加西亞還不回去的話,那他可能就送了命。因此,事情是這樣安排的:一旦真的發生上述情況,他的兩個手下便會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躲起來以逃避搜查,以便事後接著再乾。這足以解釋全部的事實,是不是?”

  我似乎已從一團亂麻中理出了頭緒。使我不解的是,和往常一樣,我為什麽在此之前總是看不出來呢。

  “但是,一個仆人為什麽要回來呢?”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在匆忙逃離的時候,有某種珍貴的東西落下了,他又舍不得丟棄。這一點說明了他的固執,對不對?”

  “哦,那麽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加西亞吃晚飯時收到的那封信。這封信表明,在另一頭還有一個同伴。那麽,這個另一頭又在哪兒呢?我已經對你說過,它只能在某一處大宅子裡,而大住宅則為數不多。到村裡來的頭幾天,我四處閑逛,搞植物研究,並利用間隙對所有大住宅進行察訪,還對住宅主人的家世進行了調查。有一家住宅,而且只有一家住宅,引起我的注意。這就是海伊加布爾有名的詹姆士一世時代的[25]老莊園,離奧克斯肖特河對岸一英裡,離發生悲劇的地點不到半英裡。其他住宅的主人都平凡而可敬,與傳奇生活毫不相乾。但是,海伊加布爾的亨德森先生卻有幾分古怪,離奇的事有可能在他身上發生。於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和他的家人身上。

  “一群怪人,華生——他本人更是其中最怪的一個。我利用了一個合乎情理的借口設法去拜晤他。可是,從他那雙晦暗、深陷、仿佛陷入沉思的眼睛裡我似乎看出,他十分清楚我的真正來意。他大約五十歲,強壯而機靈,鐵灰色的頭髮,兩道濃眉連成一線,行動像鹿一樣敏捷,有著帝王般的風度——總之,是一個凶狠專橫的角色。一股火辣辣的精神潛藏在他那張羊皮紙樣的面孔後面。他要麽是個外國人,要麽就曾在熱帶長期居住過,因為他的皮膚雖然枯黃,但卻如馬鞭繩一般堅韌。他的朋友兼秘書盧卡斯先生肯定是個外國人,棕色的皮膚,狡猾,文雅,像隻貓一樣,說話刻薄但又不失禮貌。你看,華生,兩夥外國人我們都已接觸到了——一夥在威斯特裡亞寓所,另一夥在海伊加布爾——所以,我們的兩個缺口已經開始合攏了。

  “這兩個密友是全家的中心。不過,對於我最直接的目的來說,更為重要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亨德森有兩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11歲,另一個13歲。她們的家庭女教師是一個40歲左右的英國婦女,名叫伯內特。還有一個貼身男仆。這小小的一夥人組成了一個真正的家庭,因為他們一同旅行各地。亨德森先生是大旅行家,經常出去旅行。前幾個星期他才從外地回到海伊加布爾來,已有一年不在家了。我還可以加上一句,他很富有,他想要的東西會很容易地得到滿足。至於別的情況,就是他家裡總是有很多管事、聽差、女仆,以及英國鄉村宅邸裡常有的一群多吃少乾的雜役。

  “這些情況,一部分是從村裡的閑談中聽到的,一部分是我自己觀察到的。最好的人證莫過於被辭退而受盡委屈的仆人,很幸運的是我找到了這麽一個人。雖說是幸運,但是,若我不出去找,好運氣也不會白送上門來的。正如貝尼斯所說,我們都有自己的打算。按照我的打算,我找到了約翰·瓦納,他是海伊加布爾原先的花匠。他是在他專橫的主人一怒之下卷鋪蓋離開的,而那些在室內工作的仆人很多是和他一個鼻孔出氣,他們大家對主人既害怕又憎恨。所以,我找到了打開這家人的秘密的鑰匙。

  “怪人,華生!我並不認為我已弄清全部情況,不過確是非常古怪的人。這所住宅兩邊各有廂房,主人和仆人各住一邊。除了亨德森的貼身仆人給全家開飯之外,這兩邊之間沒有來往。每一樣東西都得拿到指定的一個門口,僅此而已。女教師和兩個孩子除了到花園裡走走之外,根本足不出戶。亨德森從來不單獨散步。他的那個深色皮膚的秘書和他形影不離。仆人中這麽傳言,他們的主人特別害怕某種東西。‘為了錢,他把靈魂都出賣給了魔鬼,’瓦納說,‘就等著債主來要他的命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是什麽人,只知道他們非常凶暴。亨德森曾兩次用他的打狗鞭抽人,只是由於他那鼓鼓的錢包和巨額賠償,才使得他免吃官司。

  “華生,我們現在根據這些新的情報來判斷一下形勢。我們不妨這樣想:那封信是從這個古怪人家發出的,要加西亞去執行某種事先早已計劃好的任務。信是誰寫的?是這個城堡裡的某個人,而且是個女的,那麽,除了女教師伯內特小姐之外,還會是誰呢?我們的全部推理似乎都朝這個方面指去。不管怎樣,我們可以把它看做是一種設想,看它最終會產生何種結果。再說一句,就伯內特小姐的年紀和性格來看,我最初以為有愛情夾雜在其中的想法肯定是不能成立的。

  “如果信是她寫的,那麽,她總該是加西亞的朋友和同伴了吧?當她聽到他死去的消息,她可能會有什麽反應呢?如果他是在進行某種非法勾當中遇害的,那麽她就會守口如瓶。可是,她心裡一定對那些殺害他的人恨之入骨,她可能會想盡一切辦法向殺害他的人報仇。能不能去見她?設法和她見上一面?這是我最初的想法,但現在我遇到的情況不太妙。自從那天晚上謀殺案發生後,到現在還沒有誰看見過伯內特小姐。從那天晚上開始,她就蹤影全無。她還活著嗎?也許她同她所召喚的朋友一樣,在同一個晚上遭遇了不測?或者,她只不過是被囚禁了?這些是我們要加以確定的。

  “這種困境你也會體會得到的,華生。我們的材料不足,不能要求進行搜查。如果把我們的全部計劃拿給地方法官看,他可能會認為是癡人說夢。那個女人的失蹤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家庭裡,任何一個人一星期不露面也不足為奇。而目前她的生命可能處於危險中。我所能做的就是對這所房子進行監視,留下我的代理人瓦納來看守著大門。我們必須阻止這種情形再往下發展。如果法律無能為力,我們就隻好自己來冒這場風險了。”

  “你有什麽打算?”

  “我知道可以從外面一間屋的屋頂進入她的房間。我建議我們今晚就去,看能不能擊中這個神秘事件的核心。”

  我必須承認,前景並不十分樂觀。那座充滿凶殺氣氛的老屋,奇怪而又可怕的住戶,探查中存在的無法預測的危險,加上我們被法定地置於違規行事的位置,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使我的熱情大大受挫。但是,福爾摩斯全集那冷靜的推理中有某種東西,使得避開他提出的任何冒險而往後退縮成為不可能的事。我們清楚,這樣,而且只有這樣才能獲得答案。我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事已至此,無法悔改。

  但是,使我們始料不及的是,我們的調查竟會以如此離奇的方式結束。大約在五點鍾,正當三月黃昏的夜幕悄悄落下時,一個鄉下人慌慌張張地闖進了我們的房間。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們坐末班火車走了。那位女士逃出來了。我把她安頓在樓下馬車裡了。”

  “太棒了,瓦納!”福爾摩斯全集喊道,接著便飛身躍起,“華生,缺口就要合攏啦。”

  馬車裡有一個因神經衰竭而半癱瘓的女人。最近這場悲劇在她那瘦削而憔悴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她的頭有氣無力地低垂在胸前。當她抬頭用她那雙遲鈍的雙眼望著我們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瞳仁已經變成淺灰色虹膜中的兩個小黑點。她服食過鴉片。

  “照您的吩咐,我守在大門口,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們的使者、那位被開除了的花匠說,“馬車出來以後,我一直跟到車站。她當時神志不清像個夢遊人,但是當他們想把她拉上火車的時候,她清醒過來,努力反抗,他們把她推進車廂,她又掙脫了出來。我一把拉住她,把她塞進一輛馬車,就直接到這兒來了。當我帶她離開時那車廂窗口的那張臉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黑眼睛、黃皮膚、怒目相視的魔鬼,要是他得逞了,我的命早就沒了。”

  我們扶她來到樓上,讓她在沙發上躺下。然後給她喝了兩杯濃咖啡,這使她的頭腦立刻從藥性中清醒過來。福爾摩斯全集請來了貝尼斯。見此情景,他很快就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啊,先生,我要找的證人你給找到啦,”探長握住我朋友的手熱情地說道,“從一開始,我就和你在找尋同一條線索。”

  “什麽!你也在找亨德森?”

  她又掙脫了出來。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唔,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當你在海伊加布爾的灌木林中悄悄潛行時,我正在莊園裡的一棵大樹上往下看著你。問題只在於看誰先獲得他的證人。”

  “那麽,你為什麽逮捕那個混血兒呢?”

  貝尼斯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肯定,那個自稱為亨德森的人已經察覺到自己被懷疑了,而且一旦他認為他有危險,他肯定會躲藏起來,不再行動。我錯抓人,是為了使他相信我們已經不注意他了。我知道,他可能會溜掉,這樣就給了我們找到伯內特小姐的機會。”

  福爾摩斯全集用手輕拍著探長的肩膀,“你一定會高升的。你有才智,有直覺。”他說。

  燈光從窗戶瀉下,照在灌木叢上。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8
  貝尼斯笑容滿面,十分得意。

  “一個星期來,我派了一個便衣在車站守候。不管海伊加布爾家的人上哪兒,都在便衣的監控之下。可是,當伯內特小姐掙脫的時候,便衣一定感到為難,不知該怎麽辦。不管怎樣,你的人把她找到了,一切都很順利。沒有她作證,我們就無法捉人,這是再明白不過的。所以,我們要盡快得到她的證詞。”

  “她還在逐漸恢復中,”福爾摩斯全集望了一眼女教師說道,“告訴我,貝尼斯,亨德森這家夥是誰?”

  “亨德森,”探長說,“就是唐[26]·默裡羅,他一度被稱為聖佩德羅之虎。”

  聖佩德羅之虎!這個人的全部歷史立刻呈現在我眼前。在那些打著文明的招牌統治國家的暴君中,他以最荒淫殘忍而聞名。他身體強壯,精力十足,而且無所畏懼。他剛愎自用,殘暴地統治了一個懦弱的民族足有十一二年之久。在整個中美洲[27]他的名字就是恐怖的代名詞。在他統治的最後幾年,爆發了全國范圍的反對他的人民起義。可是,他既殘酷又狡猾,一聽到風聲,馬上把他的財產偷偷轉移到一艘由他的忠實信徒把持的船上。第二天起義者襲擊他的宮殿時,那裡已空空如也。這個獨裁者帶著他的兩個孩子、秘書以及財物逃之夭夭。從那時起,他就從世界上消失了。他本人則成了歐洲報紙經常評論的話題[28]。

  “是的,先生,唐·默裡羅就是聖佩德羅之虎。”貝尼斯說。“如果你去調查一下,就會發現聖佩德羅的旗幟是綠色和白色的,和那封信上說的相同,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自稱亨德森,但是我追溯了他的已往,由巴黎至羅馬至馬德裡一直到巴塞羅那,他的船是在1886年到達巴塞羅那的。人們為了復仇一直在尋找他。可是,直到現在,人們才剛發現他。”

  “他們一年前就發現他了,”伯內特小姐說。她已經坐了起來,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的談話,“有一次,他幾乎要沒命了,可是某種邪惡的精靈卻庇護了他。現在,也是如此,高貴仗義的加西亞倒下了,而那個魔鬼卻安然無恙。雖然將來還會有人倒下去,但正如明天太陽照樣升起一樣,正義最終會得到伸張,這是毋庸置疑的。”她緊握著瘦小的雙手,她那憔悴的臉由於仇恨而變得蒼白。

  “但是,伯內特小姐,你怎麽會牽連進去呢?”福爾摩斯全集問道,“一位英國女士怎麽會參與這麽一件凶殺案呢?”

  “我參與進去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這樣再無法伸張正義。多年前,在聖佩德羅血流成河,英國的法律起作用了嗎?這個人把盜竊來的財物用船運走,英國的法律管得了嗎?對於你們來說,這些罪行就像發生在別的星球上。但是,我們卻知道。我們在悲哀和苦難中認識了真理。對於我們來說,地獄裡沒有哪個魔鬼像胡安·默裡羅,只要他的受害者報仇雪恨的喊聲依然存在,那麽生活就不會平靜。”

  “當然,”福爾摩斯全集說,“你這樣說他沒錯,我聽說他凶殘至極。不過,你是怎樣遭受到迫害的呢?”

  “我全都告訴你。這個惡魔憑借各種各樣的借口,殺掉所有他認為有可能成為他的危險對手的人。我的丈夫——對了,我的真名是維克多·都郎多太太[29],丈夫是駐倫敦的聖佩德羅公使——我們是在倫敦相識的,並在那兒結了婚。他是世上罕見的極為高尚的人。不幸的是,默裡羅對他的卓越品質有所耳聞後,就用某種借口召他回去,把他槍斃了。他對他的災難有預感,所以沒有把我帶回去。他的財物充公了,留給我的是微薄的收入和一顆破碎了的心。

  “後來,這個暴君倒台了。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他逃走了。可是,他毀掉了許多人的生命,那些在他手裡被折磨至死的人的親友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在一起組織了一個協會。復仇的使命一天不完成,這個協會就一天不撤銷。當我們發現這個改頭換面的亨德森就是那個倒台的暴君之後,我的任務就是打進他的家裡,讓別人了解他的行蹤。我要做到這一點,只能靠保住在他家裡當女教師的位置。他沒想到,每頓飯都和他對桌而食的這個女人的丈夫,正是被他處心積慮地殺害了的人。我朝他微笑,負責教育他的孩子,等待著時機。在巴黎試過一次,但失敗了。我們迅速地東躲西藏,跑遍了整個歐洲,才把追蹤我們的人甩掉,最後回到這所他一到英國就買下來的房子。

  “可是,這兒也有正義的使者在等著他。加西亞是原聖佩德羅大主教的兒子。當他得知默裡羅要回到這裡時,加西亞帶著兩名地位低卑的忠實夥伴做好了準備。報仇的火焰在三個人胸中燃燒著。白天加西亞無法下手,因為默裡羅防備嚴密,沒有他的隨員盧卡斯——此人在他輝煌的年代叫洛佩斯——在身邊,他從不外出。但在晚上,他是單獨睡的,所以報仇的人在這個時候有機可乘。一天黃昏,按照事先的安排,我給我的朋友送去最後的消息,因為這個家夥時刻都高度警惕著,他的房間經常調換。我要留心讓所有的房門都開著,同時在朝大路的那個窗口發出綠光或白光作為信號,表示一切順利或者行動最好推遲。

  “可是,我們的每一步都不順利。秘書洛佩斯對我產生了懷疑。我剛把信寫完,他就悄悄從背後向我猛撲過來。他和他的主人把我拖到我的房間,宣判我是有罪的叛徒。如果他們可以殺人不承擔後果的話,他們早就當場用刀把我刺死了。最後,他們經過爭論,一致認為殺死我太危險。但是,他們決定要把加西亞乾掉[30]。他們塞住我的嘴,默裡羅扭住我的胳膊,直到我把地址給了他。我發誓,如果我知道這對加西亞意味著什麽,那麽,他們把我的胳膊扭斷我也不會說出去。洛佩斯在我的信上寫上地址,用袖扣封上口,讓仆人何塞送了出去[31]。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殺害加西亞的,只知道是默裡羅親手乾的,因為洛佩斯被留下來看守著我。我想,他一定是潛伏在金雀花樹叢裡。樹叢中有一條彎曲的小徑,等加西亞經過時就把他擊倒。剛開始,他們打算讓加西亞進屋來,然後把他當做被追殺的盜賊殺死。但是,他們有了爭議。如果他們被卷進一場盤查,會暴露他們的身份,他們就會招來進一步的打擊。加西亞一死,追蹤就會結束,因為這樣可以把別的人嚇住,使他們放棄自己的計劃。

  “我剛把信寫完,他就悄悄從背後向我猛撲過來。”

  李·康雷,《西雅圖郵報》,1912年12月8日

  “如果不是因為我對這夥人的所作所為十分了解,他們現在都會安然無事的。我不否認,好幾次我都瀕臨死亡。他們把我關在房間裡,進行恫嚇,以殘酷虐待來摧殘我的精神——看看我肩上的這塊刀疤,還有手臂上一道道的傷痕——有一次,我想在窗口喊叫,卻把一件東西塞進我嘴裡。這種慘無人道的關押持續了五天,我幾乎什麽也沒有吃,都快支撐不下去了。今天下午,他們給我送來了一份豐盛的午餐。等我吃完,才意識到吃的是麻醉藥。我像在夢裡一樣,被塞進馬車,後來又被拉上火車。就在車快要啟動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必須掌握自己的自由。我跳了出來。他們想把我拖回去。要不是這位好心人幫忙把我扶進一輛馬車,我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的。感謝上帝,我終於逃出他們的魔掌了。”

  “他和他的主人把我拖到我的房間。”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我們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她這番不尋常的講述。福爾摩斯全集最終打破了沉默。

  “我們的困難依然存在,”他說著又搖了搖頭,“我們的偵查任務雖然結束,但是,我們的法律工作卻開始了。”

  “對,”我說,“一個善辯的律師可以把這次謀殺說成是自衛。在這樣的背景下,可以犯上百次罪,可是,只有在這件案子上才能判罪。”

  “得啦,得啦,”貝尼斯高興地說,“我看法律還沒有那麽糟。自衛是一回事,懷著蓄意謀殺的目的去誘騙這個人,那就另當別論了,不管你擔心會從對方那裡遭到什麽樣的危險。不,不,等我們在下一次的吉爾福德巡回法庭[32]上看到海伊加布爾的那些房客時,就可以證實我們都是正確的了。”

  然而,這是個歷史問題,在聖佩德羅之虎受到懲罰之前,還需要一段時間。他和他的同夥不僅狡猾,而且很大膽,他們溜進埃德蒙頓大街的一個住所,然後從後門出去,到了柯松廣場,就這樣把追捕的人甩掉了。從那天以後,他們在英國就再也沒出現過。大約半年以後,蒙塔爾法侯爵[33]和他的秘書魯利先生[34]雙雙在馬德裡的埃斯庫裡爾飯店裡被謀殺。有人把這樁案子歸咎於無政府主義者[35],但是始終沒抓到謀殺者。貝尼斯探長來到貝克大街看望我們,並且帶來一張那秘書和他主人的複印圖像,那秘書是一張黑臉,主人有一副老成的面孔,富有魅力的黑眼睛和兩簇濃眉。我們並不懷疑,盡管是延誤了,正義終究還是得到了伸張。

  “他們塞住我的嘴,默裡羅扭住我的胳膊。”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8
  “這是一樁頭緒紛亂的案件,我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全集在暮色中抽著煙鬥說道,“不可能用你以往得心應手的簡潔風格將它講述出來。它覆蓋了兩個大洲,牽涉到兩群神秘的人,加上我們非常可敬的朋友斯科特·愛克爾斯的出現,使案情進一步複雜化了。他被卷進這個案子向我們表明,死者加西亞足智多謀,有良好的自我防范本領。結局是令人滿意的,我們和這位可敬的探長合作,在千頭萬緒的疑點中抓住了要害,終於得以沿著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前進。你還有什麽地方不清楚嗎?”

  “那個混血兒廚師為什麽要回來?”

  “我想,你的疑問可用廚房裡的那件怪東西來解答。這個人是聖佩德羅原始森林裡的生番,那件東西是他的神物[36]。當他和同伴退到預先約定的地點時——他們的同夥早已等候在那裡了——他的同伴曾勸他扔掉這件易受連累的東西。可是,那是這個混血兒的心愛之物。第二天,他忍不住又返回來。當他從窗口往裡探望時,看見了正在值班的瓦爾特斯警官。他一直等了三天。出於虔誠或者說是迷信,他又嘗試了一次。平時機靈的貝尼斯探長曾在我面前把此案看輕了,但終於也認識到了案情的重大,因而設下圈套讓那個家夥自投羅網。還有別的問題嗎,華生?”

  有人把這樁案子歸咎於無政府主義者,但是始終沒抓到謀殺者。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8
  “在那古怪廚房裡的那隻撕爛了的鳥,一桶血,燒焦了的骨頭,還有其他所有的神秘東西又如何解釋呢?”

  福爾摩斯全集微笑著翻開筆記本的一頁。

  “我在大英博物館花了一個上午,對這一點和其他一些問題進行了研究。這是從艾克曼著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一書中摘錄的一段話:

  果不其然此人中了圈套。

  阿瑟·陶威德,《海濱雜志》,1908
  向他那異端的神獻上祭品。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科利爾周刊》,1908
  ‘虔誠的伏都教信徒無論幹什麽重要的事情,都要向他那異端的神獻上祭品。極端的形式就是采取殺人祭奠,然後把人肉吃掉的方式。但通常的祭品則是一隻白公雞,被活活扯成碎片,或者是一隻黑羊,割開它的喉嚨,將其軀體焚化[37]。’

  “因此你看,我們的野人朋友在儀式方面完全是正統的。這真是怪異,華生,”福爾摩斯全集慢慢地合上筆記本,同時又加上一句,“但是,從怪誕到可怕只差一步,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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