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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一百四十九章《福爾摩斯全集(三)》(49
  [94]死酷黨人
  一 此人
  1875年[95][96]2月4日,天寒地凍,吉爾默敦山[97]峽谷中堆滿積雪。但是,因為開動了蒸汽掃雪機,鐵路仍然比較通暢,煤礦[98]和鐵工區相聯結的這條漫漫長路上的夜車,緩慢地從斯塔格韋爾平原,轟隆隆地爬上陡峭的斜坡,朝著維爾米薩谷口的中心所在地維爾米薩鎮駛去。火車行駛到這個地方,向下行駛,路經巴頓旨路、赫爾穆代爾,到達盛產農產品的美爾頓縣[99]。這是單軌鐵路,可是從每條支線上不計其數的滿載著煤和鐵礦石的貨車可以看出,這裡的礦藏非常豐富。這豐富的礦藏把無數的粗野的人吸引到了美國這個最荒涼的角落裡來,於是這裡開始熱鬧起來。

  以前這裡極其荒涼。第一批詳細考察過這裡的開拓者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風景如畫的大草原和水草茂盛的牧場,竟然比不上這到處是黑岩石和茂密森林的不毛之地。山坡上是黑壓壓的見不到太陽的密林,再往上是挺拔的光禿禿的山頂,兩邊則是白雪和參差的岩石,駛過曲折蜿蜒的山谷,這列火車正在向上遲緩地爬行著。

  阿倫·平克頓

  《哈珀周刊》,1884年7月12日

  前面的客車剛剛把油燈點上,一節破舊的長車廂裡坐著二三十個人,其中大多是工人,他們在深谷底部勞累了整天,現在坐火車回去休息。從他們滿面的塵垢以及攜帶的安全燈來看,這裡面至少有十幾個人是礦工。他們坐在一起吸煙,小聲交談,不時地打量一下車廂對面的兩個人,那兩個人身上穿著製服,佩戴著徽章,說明他們是警察。

  客車廂裡還有其他的旅客,幾個勞動婦女,一兩個或許是當地的小業主,此外,還有一個年輕人獨自坐在車廂一角。由於他和這個故事密切相關,因此值得詳細描述一下。

  這個年輕人氣宇軒昂,中等身材,也就三十歲左右。一雙充滿幽默感的灰色大眼睛,好奇地轉個不停,透過眼鏡片打量著四周的人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個很會交往、生性率直的人,喜歡和所有的人交朋友。每一個人也都能馬上發現他那善於交際的品性和健談的特點,他很機靈,並且常常將微笑掛在臉上。可是假如近距離地觀察一下,就會從他雙唇和嘴角看出他的剛毅果敢、意志堅強來,從這些可以判斷出這個人思想深邃,而且這個長著一頭褐色頭髮的年輕活潑的愛爾蘭人肯定會在他所在的社會中出類拔萃。

  詹姆斯·麥克帕蘭,化名為詹姆斯·麥肯納,是《恐怖谷》中約翰·麥克默多的原型人物。

  《斯克裡布納期刊》第18期,1895年7月

  這個年輕人試著和離他最近的一個礦工搭了一兩句話,但對方的回答簡短而又生硬,話不投機沒法繼續交流了,年輕人不快地看著窗外,這時外面的景色逐漸暗淡下去了。

  當然這景色不能令人興奮。天色越來越暗,山坡上閃爍著爐火的紅光,礦渣和爐渣堆積得到處都是,隱隱地立在山坡的兩側,煤礦的豎井也高高地聳立在上面。沿線散落著低矮的木屋,窗口燈光搖曳,隱約能看清楚輪廓。偶爾顯現的車站上站滿了皮膚黝黑的乘客。

  維爾米薩區盛產煤鐵的山谷,不是有產階級和文化人經常光顧的地方。這個地方到處是為了生存進行最原始的掙扎的人們留下的殘酷痕跡,到處都進行著原始的笨重勞動,從事勞動的都是性情粗野、體格健壯的工人。

  年輕人遠遠望著這小城鎮的淒涼景象,臉上流露出了不悅和好奇的神情,這說明他對於這地方並不熟悉。他不時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看看它,然後在信的空白處草草地寫下一些字。有一次他又從身後掏出了一個東西,像他那樣溫和的人能有這個東西真難以置信,因為那是一支最大號的海軍用左輪手槍[100]。在他把手槍側面朝向燈光時,彈輪上的銅彈閃著亮光,顯然槍內裝滿了子彈。他迅速地把槍放回口袋裡,可已被一個鄰座的工人看到了。

  “喂,老兄,”這個工人說道,“你好象有所戒備[101]啊。”

  年輕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是啊,”他說道,“在我來的那地方,有時它能派上用場。”

  “你從哪裡來的?”

  “芝加哥。”

  “你對這裡還很陌生吧?”

  “是的。”

  “你會發現在這裡它也能派上用場。”這個工人說道。

  “啊!真的嗎?”年輕人好像很感興趣地問道。

  “你沒聽說這一帶出過事嗎?”

  “我沒有聽到什麽令人覺得驚訝的事。”

  “怎麽會?這裡出的事多如牛毛,不用多久你就會聽個夠。你到這裡來幹什麽?”

  “我聽說在這裡只要想乾活兒誰都能找得到活兒乾。”

  “你是工會裡的人嗎[102]?”

  “是的。”

  “那你也會有活兒乾的。你有朋友嗎?”

  “目前還沒有,可是我有辦法交朋友。”

  “怎麽交?”

  “我是自由人[103]會[104]的成員,任何一個城鎮都有它的分會,只要有分會我就能交到朋友。”

  這一番話對對方震動很大,那工人滿腹狐疑地掃視了一下車上的其他人,看到礦工們仍在低聲地交談,兩個警察正在打瞌睡。他走過來,緊挨著年輕人坐了下來,伸出手來,說道:
  “把手伸過來。”

  兩個人握了握手對暗號。

  “我能看出你說的都是真話。但是最好還是要弄明白些。”

  他舉起右手,放到他的右眉邊。年輕人馬上舉起左手,放到左眉邊。

  “黑夜是令人不快的。”這個工人說道。

  “是的,對於旅行的外地人,黑夜是令人不快的。”另一個人回答說[105]。

  “很好。我是維爾米薩山谷三與四十一分會的斯坎倫兄弟。在這裡見到你很高興。”

  “謝謝你。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會的約翰·麥克默多兄弟,身主[106]是J.H.斯科特。但是我運氣很好,這麽快就遇到了一個弟兄。”

  “是的,我們周圍有很多人。你會看到,在維爾米薩山谷,本會實力強大,這在美國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不過我們要有許多像你這樣的小夥子才行。我真搞不懂像你這樣精力充沛的工會會員,怎麽在芝加哥找不到活兒乾。”

  “我找到過的工作倒是不少。”麥克默多說道。

  “那你為什麽又不幹了呢?”

  麥克默多向警察那面點了點頭並且笑了笑,說道:“我想如果讓這些家夥知道了,他們肯定是會很高興的。”

  斯坎倫同情地哼了一聲。“遇到什麽麻煩了嗎?”他低聲問道。

  “很麻煩。”

  “犯法了嗎?”

  “還有別的。”

  “不會是殺了人吧?”

  “說這些還太早,”麥克默多說道,臉上露出了因為說過了頭而吃驚的神情,“我離開芝加哥自有我自己的原因,你就不必多問了。你是幹什麽的?怎麽能對這種事不停地追問呢?”

  麥克默多灰色的雙眼透過眼鏡突然射出了憤怒的凶光。

  “好了,老弟。請原諒。別人不會覺得你乾過什麽壞事的。你現在要到什麽地方去?”

  “到維爾米薩。”

  “第三站就到了。你打算住在哪裡?”

  麥克默多掏出一個信封來,把它湊到昏黃的油燈旁。

  “這就是地址——謝裡登街,雅格布·謝夫特。這是我在芝加哥的一個熟人給我介紹的一家旅館。”

  “噢,我不知道這個旅館,我對維爾米薩不太熟悉。我住在霍布森領地[107],現在馬上就要到了。但是,在我們分手之前,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假如你在維爾米薩碰到麻煩事兒,你就直接到工會去找首領邁金蒂。他是維爾米薩分會的身主,在這裡,沒有布萊克·傑克·邁金蒂[108]的允許,是不會出什麽事的。再見,老弟,也許我們在某一天晚上會在分會裡見面。但是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假如你一旦碰到麻煩,就去找首領邁金蒂。”

  斯坎倫下車了,麥克默多又重新陷入沉思。現在天已漆黑一片,黑暗中高爐噴出的火焰在跳動著。在紅光的映照下,一些黑色的身影在隨著起重機或卷揚機的上下起伏,伴著鏗鏘、轟鳴的聲響,伏身、使勁、扭動、轉身。

  “我想地獄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有人說道。

  麥克默多轉回身來,看到一個警察挪了挪身子,注視著外面爐火映紅的荒涼之地。

  “從這一點來說,”另一個警察說道,“我覺得地獄一定像這個樣子,我不認為那裡的魔鬼會比我們想象的更壞。年輕人,我想你是剛到這個地方吧?”

  “嗯,我剛到這個地方又怎麽了?”麥克默多很不友好地答道。

  “是這樣,先生,我勸你交朋友要謹慎些。要是換了我,我一開始就不會和邁克·斯坎倫或他那一幫人交朋友。”

  “我選擇什麽樣的朋友,關你屁事[109]!”麥克默多很嚴厲地說道。他的聲音驚動了車廂內所有的人,大家都在看他們爭吵,“我請你規勸我了嗎?還是你覺得我是個傻瓜,不聽你的勸告就什麽也乾不了?如果有人跟你說話請你再張口,我要是你呀,嗨!還是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吧!”

  他衝著警察咬牙切齒,像一隻汪汪狂吠的瘋狗。

  這兩個沉著、和藹的警察對這種友好的勸告竟遭到這麽強烈的拒絕,禁不住都大吃一驚。

  “請原諒!先生,”一個警察說道,“看樣子,你是初來乍到吧。我們對你提出勸告,也是為了你好嘛。”

  “盡管我是初來乍到,但是我對你們這一類貨色卻並不陌生,”麥克默多毫不領情地怒喊道,“我看你們這些人是一丘之貉,把你們的規勸收起來吧,沒人稀罕它。”

  “不用多久我們就會再會,”一個警察冷笑著說道,“我要是法官的話,我敢保證你可真是難得的人才。”

  “我也這樣覺得,”另一個警察說,“我想我們會再會的。”

  “我不害怕你們,你們也別想恐嚇我。”麥克默多大聲喊道,“我的名字叫傑克·麥克默多,知道嗎?你們要找我的話,可以到維爾米薩謝裡登街的雅格布·謝夫特旅館去找,我絕不會躲著你們不見,無論白天黑夜,我都敢見你們這一類家夥。你們千萬別搞錯了。”

  年輕人的膽大妄為引起了礦工們的同情和稱讚,他們竊竊私語,兩個警察無奈地聳聳肩,又繼續互相低聲交談。

  幾分鍾以後,火車開進一個昏暗的車站,這裡有一片空地,這是因為維爾米薩是這一條鐵路沿線最大的城鎮。麥克默多提起皮革旅行包[110],正打算走向暗處,一個礦工上前和他搭訕。

  “哎呀[111],老兄,你真知道怎樣和這些警察講話,”他欽佩地說,“聽你講話,真覺得痛快。來,我幫你拿旅行包,給你帶路,我回家正好路過謝夫特旅館。”

  他們從月台走過來時,其他的礦工都友好地齊聲向麥克默多道晚安。因此,雖然還沒在這裡立穩腳跟,麥克默多這個狂暴分子已經在維爾米薩很有名氣了。

  鄉村是恐怖的地方,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城鎮更加令人覺得壓抑。不過在這狹長的山谷,至少能感覺到一種陰沉的壯觀,這裡烈焰衝天,風雲變幻,勤勞有力的勞動者在這些小山上譜寫了偉大的篇章——這麽說並不過分,這些小山都是那些人在巨大的坑道旁堆積起來的。可城鎮卻顯得又肮髒又難看——川流不息的車輛把寬闊的大街軋出許多深深的泥濘的車轍;人行道狹窄而又坎坷不平;許多煤氣燈只能照亮一排木板房,每座房屋臨街的陽台又亂又髒。

  麥克默多和那礦工走近了市中心,一排店鋪燈火輝煌,那些酒館、賭場更是亮如白晝,礦工們則在那裡大肆揮霍著他們的血汗錢。

  “這就是聯合會館[112],”這個向導指著一家高大而像旅館的酒店說道,“傑克·邁金蒂是這裡的首領。”

  “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麥克默多問道。

  “怎麽?你過去沒聽說過首領的大名嗎?”

  “你知道我對此地很陌生,我怎麽會聽說過他呢?”

  “噢,我以為工會裡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還經常見報呢。”

  “多爾莫把自己的酒店稱為謝裡丹會館。”

  《莫利·馬貴幫派和偵探》,作者:阿倫·平克頓(1877)

  “噓,別說了!千萬別說了!”這個礦工膽戰心驚地站在那裡,驚訝地看著他的同伴。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為什麽呢?”

  “啊,”這個礦工壓低了聲音,“出了些事唄。”

  “什麽事?”

  “天哪,先生,我說句話你可別見怪——你可真怪,在這個地方你只會聽到一類事,這就是關於死酷黨人的事。”

  “怎麽回事兒,我好像在芝加哥聽說過死酷黨人——是一夥殺人犯,是嗎?”

  “噓,別說了!千萬別說了!”這個礦工膽戰心驚地站在那裡,驚訝地看著他的同伴,大聲說道,“夥計,如果你在大街上這樣亂講話,那你在這裡就活不了多長時間了,好多人就是因為比這還小的事都已經命喪黃泉了。”

  “好了,關於他們的事,我什麽也不知道,這只是我聽說的。”

  “但是,我並不是說你聽到的不是真的。”這個人一面說,一面惶恐不安地向周圍打量了一番,緊緊盯著暗處,好像害怕有什麽危險暗藏在那裡一樣,“假如是凶殺的話,那麽天知道,凶殺案多著呢。但是你千萬不要把這和傑克·邁金蒂的名字混為一談,因為任何一個小聲議論都會被他聽見,而邁金蒂又決不會輕易放過的。好,那就是你要找的房子,就是街後的那一座。你會發現房主老雅格布·謝夫特是本鎮的一個老實人。”

  “謝謝你。”麥克默多和他的新相識握手告別時說道。他提著旅行包,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在通往那所住宅的小路上。走到門前,他用力敲門。

  門立刻被打開了,但是開門的人卻出乎他的意料。她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德國[113]女子,皮膚白淨,發色金黃,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吃驚地打量著來客,嬌嫩的臉上因為害羞,泛出了紅暈。在門口明亮的街燈下,麥克默多好像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窈窕淑女——她與四周肮髒陰暗的環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即使在這些黑煤渣堆上長出一朵紫羅蘭,也不會像看到這樣一位女子那樣令人驚奇了。他神魂顛倒、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還是這女子打破了沉寂。

  “我還當是我父親呢,”她嬌聲說道,發音中帶點德國口音,“你是來找他的嗎?他到鎮上去了。我正盼望著他回來呢。”

  麥克默多仍然癡癡地望著她,在這位專橫的來訪者面前,那女子心慌意亂地低下了頭。

  “不是,小姐,”麥克默多終於開口說道,“我不急著找他,但是有人介紹我來到你家來住。我覺得這對我很合適,而且現在我更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

  “你的決定也太快了吧。”女子微笑著說。

  “除非是瞎子,否則誰都會作出這樣的決定的。”麥克默多答道。

  姑娘聽到讚美之詞,嫣然一笑。

  “先生,請進吧,”她說道,“我叫伊蒂·謝夫特,是謝夫特先生的女兒。我母親早已過世,由我料理家務。你可以坐在前廳的爐旁,等我父親回來。啊,他回來了,有什麽事你和他說吧。”

  這時一個老人順著小路慢慢地走過來,麥克默多簡單地向他說明了來意:在芝加哥,一個叫莫菲的人介紹他到這裡來,這個地址是另一個人告訴莫菲的。老謝夫特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麥克默多對房費也二話沒說,馬上同意了所有的條件,很明顯他很有錢,先預付了七美元[114],作為一個星期的夥食住宿費。

  於是這個公開說自己是逃犯的麥克默多,開始在謝夫特家裡落腳了。這最初的一步則是後來漫長而又隱秘的無數風波的起點,其收場則是在遙遠的異國他鄉了。

  二 身主[115]
  麥克默多很快就使自己遠近聞名了。不管他到什麽地方,周圍的人馬上就知道了,不到一周,麥克默多已經變成謝夫特寓所的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這裡大約有十到十二個寄宿者,但是他們都是樸實的工頭或者是商店的一般店員,與這個年輕的愛爾蘭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晚上,他們湊在一起,麥克默多總是談笑風生,妙語連珠,並且他的歌聲圓潤動聽,非常出色——他天生就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並且對周圍的人很有吸引力。

  不過他不止一次地像他在火車上那樣,表現出過人的智慧和莫名其妙的暴怒,使人不寒而栗。他對法律和一切執法人員不屑一顧,這使一些人感到興奮,使另外一些人感到惴惴不安。

  從一開始,他就做得很顯眼——他公開地讚美說,從他第一眼看到她的美麗容貌和婀娜風姿起,他的心就做了這房主的女兒的奴隸了。他不是一個縮手縮腳的求婚者,第二天就向姑娘傾訴自己的愛慕之意,從此以後,他總是顛過來、倒過去地說愛她,完全不顧她會說些什麽使他沮喪的話。

  《恐怖谷》

  (紐約:班塔姆圖書公司,1950)

  “還有誰呢!”他會大聲地說道,“好,讓他倒霉吧!讓他小心點吧!我能把我一輩子的緣分和我全身心愛著的人拱手相讓給別人嗎?你可以堅持說‘不’,伊蒂!可終歸有一天你會說‘行’,我還年輕,可以等。”

  麥克默多是一個危險的求婚者,他的嘴巴是典型的愛爾蘭人的嘴巴,能說會道,而且他機智靈活、會哄會騙,再加上他經驗豐富、魅力無窮,很能獲得婦女的好感,最終得到了她的愛情。他談起他的出生地——莫那根郡那些可愛的山谷,談到迷人的遙遠的小島、矮矮的小山和湖邊青青的綠草地,從這種滿是灰塵和積雪的地方去想象那裡的優美景色,使人覺得它更加地奇妙無比。

  然後他話鋒一轉,談到了北方城市的生活,他對底特律和密執安州一些伐木區新興的市鎮了如指掌,最後他還到過芝加哥,在那裡的一家鋸木廠裡工作。然後就說到自己的冒險經歷,說到在那個大都會碰到逸聞趣事,而那些奇事是那麽稀奇古怪,又是那麽神秘莫測,簡直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他時而突然若有所思地把話題扯遠,時而戛然而止,時而在一個神奇的世界裡飛翔,時而就結束在這死氣沉沉而荒涼無比的山谷裡。而伊蒂安安靜靜地聽他講述,她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裡流淌著憐憫和同情的神情,而這兩種心情要轉變成愛情,一定非常迅速、非常自然。

  麥克默多受過良好教育,所以他找到了一個記帳員的臨時工作,這就佔去了他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所以就沒有時間去向自由人分會的首領報到。有一天晚上,他在火車上認識的旅伴邁克·斯坎倫來拜訪他,才提醒了他。斯坎倫個子不高,面容瘦削,眼睛黑黑的,是一個膽小如鼠的家夥。又看到了麥克默多,他很高興,一兩杯威士忌酒下肚之後,斯坎倫說明了來意。

  “喂,麥克默多,”斯坎倫說道,“我記得你的地址,所以冒昧地來打擾你,我覺得奇怪,你為什麽不去向身主報到,不去拜見首領邁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做,太忙了。”

  “要是你沒有別的事,你務必要抽空去拜謁他。我的老天,你到這裡以後,第一天早上竟沒有到工會去登記姓名,簡直就是瘋了!如果你得罪了他,唉,你決不會……就說這些吧!”

  麥克默多感到奇怪,說道:“斯坎倫,我入會已經有兩年多了,但是我從未聽說過有什麽義務像這樣緊急的呢。”

  “在芝加哥大概不是這樣的。”

  “是的,可那裡也是一樣的社團啊。”

  “是嗎?”斯坎倫久久地注視著他,眼裡露出凶光。

  “不是嗎?”

  “這些事你一個月內就會明白的。我聽說我下車後你和警察吵過架。”

  “這些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啊,在這裡,好事壞事都傳得非常快。”

  “嗯,是的。我告訴了這幫家夥我對他們的看法。”

  “天哪,你一定會成為邁金蒂的心腹的!”

  “什麽?他也痛恨這些警察嗎?”

  斯坎倫一陣大笑。

  “你去看他吧,我的夥計,”斯坎倫在要走時對麥克默多說道,“要是你不去拜謁他,那他痛恨的就不是警察,而是你了。現在,請你接受一個朋友的規勸,立即去看他吧!”

  剛好就在那天晚上,麥克默多遇到一個更為緊急的情況,使他不得不去做——或許由於他對伊蒂的關心比以前更顯而易見,或許這種關心被好心的德國房東逐漸覺察出來,但不論什麽原因,反正房東把這個年輕人叫到自己房中,直截了當地談到了正題。

  “先生,依我看,”他說道,“你漸漸地愛上我的伊蒂了,是這樣嗎?還是我搞錯了?”

  “是的,是這樣的。”年輕人答道。

  “好[116],現在我對你明說吧,這是沒有一點用處的。在你之前,已經有人纏上她了。”

  “她也對我這麽說過。”

  “那你應該相信她說的是事實。可是,她告訴你這個人是誰了嗎?”

  “沒有,我問過她,可她不肯告訴我。”

  “我想她不會告訴你的,這個小丫頭。大概她不想把你嚇跑吧。”

  “嚇跑?”麥克默多一聽,火一下子就上來了。

  “啊,是的,我的朋友!你怕他,這也不算什麽恥辱啊!這個人叫特德·鮑德文。”

  “這惡魔是什麽人?”

  “他是死酷黨的一個首領。”

  “死酷黨!原來我聽說過。這裡也有死酷黨,那裡也有死酷黨,而且人們總是偷偷摸摸低聲談論。你們大家都害怕什麽呢?死酷黨究竟是些什麽人呢?”

  房東像每一個人談起那個恐怖組織時一樣,本能地放低了聲音。

  “死酷黨,”他說道,“就是自由人會。”

  年輕人吃了一驚,說道:“什麽?我本身也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

  “你!如果我早知道,我決不會讓你住在我這裡——哪怕你每周給我100美元,我也不會同意。”

  “這個自由人會有什麽不好呢?會章的宗旨是慈善和友誼啊。”

  “有些地方可能是這樣的。這裡卻不是!”

  “它在這裡是什麽樣的呢?”

  “是一個專門搞暗殺的組織,的確是這樣。”

  麥克默多不相信地笑了笑,問道:“你憑什麽這麽說呢?”

  “憑什麽!難道這裡還怕沒有50樁暗殺事件作為證據?像彌爾曼和凡肖爾斯特,還有尼克爾森一家,老海厄穆先生,小畢利·詹姆斯以及其他一些人不都是證據嗎?還要證據?這個山谷裡難道還有一個人不了解死酷黨嗎?”

  “喂!”麥克默多認真地說道,“我希望你把你說的話收回,或者是向我道歉——你必須先做到其中一點,然後我才能搬走。你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我在這個鎮子裡是一個外鄉人,而且是一個社團成員,可我只知道這是一個純潔的組織。你在全國各個地方都可以找到它,而且一直都是一個純潔的社團。現在,正當我準備加入這裡的組織時,你卻說它儼然是一個殺人的組織,叫做‘死酷黨’。我覺得你應該向我道歉,否則的話,就請你解釋清楚,謝夫特先生。”

  “我只能告訴你,這是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的,先生。自由人會的首領,就是死酷黨的首領,假如你冒犯了這一個,那一個就要報復你。我們這方面的證據太多了。”

  “這不過是一些流言蜚語!我要的是證據!”麥克默多說道。

  “要是你在這兒住的時間長些,你自己就會找到證據的。但是我忘了你也是其中的一員了,你很快就會變得和他們一樣壞。可是你可以住到別的地方去,先生,我不能再把你留在這裡了。一個死酷黨成員來勾引我的伊蒂,我不敢拒絕,這已經夠悲慘的了,我還能再收留另一個做我的房客嗎?真的,過了今天晚上,你不能再住在這裡了。”

  麥克默多知道,他不僅要被趕出舒適的住所,而且要被迫離開他所心愛的姑娘。就在這天晚上,他發現伊蒂獨自一人坐在屋裡,便向她傾訴衷腸。

  “誠然,你父親已經趕我走了,”麥克默多說道,“要是這僅僅是我的住處問題,那我也無所謂。但是,說真的,伊蒂,盡管我認識你不過一個星期,你已經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離開你我活不下去了啊!”

  “啊,別說了,麥克默多先生!別這麽說!”姑娘說道,“我跟你說過,你來得太晚了。現在已經有了另外一個人,即使我沒有答應立即嫁給他,起碼我也決不能再嫁給別的人了。”

  “伊蒂,我要是先向你求婚,那就可以了嗎?”

  姑娘雙手掩面,嗚咽地說:“天哪,我多麽希望你是先來求婚的啊!”

  麥克默多立即跪在她的面前,大聲說道:“看在上帝分上,伊蒂,那就依照你剛說的那樣辦吧!你難道想為了輕輕一諾而毀掉咱倆一生的幸福嗎?我心愛的[117],就照你的意思去辦吧!你知道你剛才說的是什麽,這比你任何承諾都值得信賴。”

  麥克默多把伊蒂雪白的小手放在自己兩隻強壯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間,說道:“說一聲你屬於我吧,讓我們同舟共濟。”

  “我們不留在這個地方,好嗎?”

  “不,就留在這兒。”

  “不,不,傑克!”麥克默多這時雙手抱住她,她說道,“決不能留在這個地方。你能帶我走得遠遠的嗎?”

  麥克默多臉上一時現出猶豫不決的神情,但是最後還是顯露出堅決果斷的神色來。

  “不,還是留在這兒,”他說道,“伊蒂,我們一步也不離開,我會保護你的。”

  “我們為什麽不一起遠走高飛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離開這裡。”

  “究竟為什麽呢?”

  “要是我覺得我是被人趕走的,那我就再也沒臉見人了。再說,這兒又有什麽好害怕的呢?我們難道不是一個自由國家裡的自由人嗎?假如你愛我,我也愛你,誰敢來干涉我們呢?”

  “你不知道,傑克,你來這兒的時間太短了。你還不了解這個鮑德文[118],你也不了解邁金蒂和他的死酷黨。”

  “是的,我不了解他們,但是我並不怕他們,我也不相信他們!”麥克默多說道,“我在野蠻的人群裡混過,親愛的,我不僅僅不怕他們,相反,最後他們總是怕我——毫無例外,都是這樣的,伊蒂,雖然從表面看,這好像很狂妄!如果這些人,像你父親說的那樣,在這山谷中一次又一次地為所欲為,大家又都知道他們的名字,那怎麽沒有一個人受到法律的製裁呢?請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伊蒂!”

  “因為沒有人敢出面作證——如果誰去作證,他肯定連一個月也活不了。還因為他們的黨羽很多,總是出來作假證,說被告和某某案毫無關系。傑克,我敢肯定,這一切你會自己看出來的!我早聽說美國的每家報紙對這方面都有報道。”

  “是的,我的確也看到過一些,但我總覺得這都是杜撰出來的。或許這些人做這種事總有些理由吧——或許是他們受了委屈,沒辦法才這樣做的吧。”

  “唉,傑克,我不喜歡聽這種話!他也是這樣說的——那個人!”

  “鮑德文——他也這樣說嗎?是嗎?”

  “就因為這個,我才討厭他。啊,傑克,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心裡話了,我打心眼兒裡討厭他,但是又怕他。我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怕他,主要還是因為我父親。我知道,如果我敢向他說出實話,那我們父女倆就要大難臨頭了,因此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實際上我們父女倆也只剩這點兒希望了。要是你能帶我離開這裡,傑克,我們可以把父親也帶上,永遠擺脫這些魔鬼的糾纏。”

  麥克默多又猶豫不決了起來,可後來還是果斷地說:“你不會大禍臨頭的,伊蒂,你父親也一樣。要說魔鬼,只要我倆還活著,你會發現,我比他們最凶惡的人更加凶惡。”

  “不,不,傑克!我完全相信你。”

  麥克默多苦笑一下,說:“天啊,你太不了解我了!親愛的,你那純潔的靈魂,甚至想象不出我所經歷過的事。喂,誰來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家夥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儼然一副主人的架勢。這是一個眉清目秀、衣著華麗的年輕人,年齡和體形同麥克默多差不多,戴著一頂大沿黑氈帽,進門連帽子也不摘。他的面孔很漂亮,可是卻長著一雙狠毒而又氣勢逼人的眼睛,還有彎曲的鷹鉤鼻子。他憤怒地瞪著坐在火爐旁的這對青年男女。

  伊蒂立即跳起來,惶恐不已。

  “很高興看到你,鮑德文先生,”她說道,“你來得比我預料的要早一些。過來坐吧。”

  鮑德文雙手叉腰站在那裡瞅著麥克默多。

  “這是什麽人?”他粗暴無禮地問道。

  “鮑德文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麥克默多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紹給鮑德文先生嗎?”

  兩個年輕人相互敵視地點了點頭。

  “或許伊蒂小姐已經把我倆的事告訴過你了吧?”鮑德文說道。

  “我不知道你倆有什麽關系。”

  “你不知道嗎?好,現在你該清楚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姑娘是屬於我的,你看今晚天氣多好,我們散步去。”

  “謝謝你,我沒有心思散步。”麥克默多說道。

  “你不去嗎?”那人怒眼圓睜,好像能冒出火來,“大概你有心思決鬥吧,房客先生?”

  “這個我倒真有,”麥克默多一躍而起,大聲喊道,“你說這話我再歡迎不過了!”

  “看在上帝份上,傑克!唉,看在上帝份上!”可憐的伊蒂慌裡慌張地喊道,“唉,傑克,傑克,他會殺死你的!”

  “大概你有心思決鬥吧,房客先生?”“這個我倒真有,”麥克默多一躍而起,大聲喊道,“你說這話我再歡迎不過了!”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啊,叫他‘傑克’,是嗎?”鮑德文咒罵道,“你們已經很親熱了,是不?”

  “噢,特德,理智點吧,寬容點吧!看在我的份上,特德,要是你還愛我,發發慈悲寬恕他吧!”

  “我覺得,伊蒂,要是你讓我們兩個人單獨留下來,我們可以處理這件事的,”麥克默多平靜地說道,“要不然,鮑德文先生,你可以和我一起到街上去,今晚夜色不錯,附近街區有許多空曠的場地。”

  “我甚至用不著髒了我的兩隻手,就可以把你乾掉,”他的敵手說道,“在我結果你以前,你就會後悔到這宅子裡來過。”

  “現在正是時候。”麥克默多喊道。

  “我要選擇我自己的時間,先生,你等著瞧吧。你看看這裡!”鮑德文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烙出的一個怪標記:一個圓圈裡面套個三角形,“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

  “好,你會知道的,我敢保證。你也不會活多久了,或許伊蒂小姐能夠告訴你這些事。至於你,伊蒂,你要跪著來見我,聽見了嗎?丫頭!——雙膝跪下!那時我會告訴你應受怎樣的處罰。你既然埋下了種子,我要看你自食其果!”他憤怒地瞪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一瞬間大門砰的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

  麥克默多和姑娘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她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他。

  “噢,傑克,你真勇敢!但是這是沒有用的——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就走,傑克,今天晚上就走!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因為他一定會害你的,我從他那雙惡狠狠的眼睛裡看出來了,你怎麽能對付得了他們那麽多人呢?再說,他們背後還有首領邁金蒂和分會的一切勢力撐腰。”

  麥克默多掙開她的雙手,親了親她,溫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來。

  “親愛的,請你不要為我擔驚受怕,在那裡,我也是自由人會的一名會員,這個我已經告訴你父親了。或許我並不比他們那些人好到哪裡去,因此你也不要把我當做聖人,也許你也會一樣恨我的。現在我已經都告訴你了。”

  “恨你?傑克!只要我活著,我永遠都不會恨你的。我聽說除了這裡,在哪兒當個自由人會會員都不要緊,我怎麽會因此把你當成壞人呢?不過你既然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傑克,你為什麽不去和邁金蒂交朋友呢?噢,快,傑克,快!你要先去說明情況,否則,這條瘋狗就會惡人先告狀的。”

  “我也這樣想,”麥克默多說道,“我現在就去收拾一下。你告訴你父親我今晚先住在這裡,明早就另找別的地方。”

  邁金蒂酒館的酒吧間像平常一樣擠滿了人,因為這裡是鎮上所有無賴酒徒最鍾情的樂園。邁金蒂很受愛戴,因為他性情豪放灑脫——這就形成了一副假面具,完全掩蓋了他的真實面目。但是,暫且不要說他的名望,不僅全鎮人都怕他,就連整個山谷方圓30英裡之內,以及山谷兩側山上的人都沒有人不怕他。就靠這個,他的酒吧間裡也會人滿為患,因為誰也不敢得罪他。

  除了是那些黑社會勢力首領之外,邁金蒂還是一個高級的政府官員、市議會議員、路政長官,這都是那些流氓無賴為了在他手下得到庇護,才把他選進政府裡去的。老百姓各種稅收[119]越來越重;社會公益事業沒人關心,以致臭名遠揚;到處對稅務查帳人員大肆行賄,使帳目蒙混過關;正派的市民害怕他們明目張膽的勒索,所以個個膽戰心驚,生怕大難臨頭。

  就這樣,年複一年,邁金蒂的鑽石別針變得越來越耀眼奪目,超豪華的背心下露出的黃金表鏈的分量也越來越重,在鎮上開的酒館的規模也越來越擴大,大有佔據市場半邊天的架勢。

  麥克默多推開了酒館時髦的店門,走到裡面的人群中。酒館裡烏煙瘴氣,酒氣撲鼻,燈火輝煌,四面牆上掛著巨大而刺眼的鏡子,照映出了這屋裡的一切。一些短衣短袖的侍者來回穿梭著忙個不停,給那些站在寬闊的金屬櫃台旁的閑漢懶鬼們調配飲料。

  在酒店的另一頭的櫃台旁,側身倚著一個身材魁梧、體格強壯的人,一支雪茄從他嘴角小角度地斜伸出來,他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邁金蒂本人。他個子很高,皮膚黝黑,滿臉絡腮胡子,一頭烏黑的頭髮蓬亂地一直披到他的衣領上。他的膚色像意大利人一樣黝黑,雙眼更是黑的出奇,微微地斜視著,使外表顯得陰險可怕[120]。

  這個人其他的一切——勻稱的體形,英俊的相貌,率直的性格——都和他所假裝出來的那種活潑、真誠的樣子完全符合。人們也許會說,這是一個率直真誠的人,他心地善良,無論他說起話來多麽粗俗。只有當他那雙陰險可怕的烏黑眼睛瞪著一個人時,才使對方蜷作一團,感到他面對著的是無形的災難,災難後面還隱藏著實力、野蠻和奸詐,使這種災難顯得異常致命。

  麥克默多仔細地打量了他要找的人,像往常一樣,毫不在乎、大膽地擠上前去,推開那一小堆逢迎拍馬的人——當時他們正在向那個權勢顯赫的首領大獻殷勤,聽到他說的最平淡的笑話,也誇張地開懷大笑。年輕人一雙威嚴的灰色眼睛,透過眼鏡毫不畏懼地看著邁金蒂,邁金蒂那雙烏黑的眼睛也嚴厲地望著這個新的來客。

  “喂,年輕人,我想不起你是誰了。”

  “我是新來的,邁金蒂先生。”

  “難道你不習慣對一個紳士稱呼他高貴的頭銜嗎?”

  “他是參議員邁金蒂先生,年輕人。”人群中一個聲音說道。

  “很對不起,參議員先生。我不懂這地方的習慣,不過有人要我來見你。”

  “噢,你是來見我的。我就在這兒,你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呢?”

  “哦,現在下結論太早了,但願你的胸懷能像你的身體一樣寬廣,你的心靈能像你的面容一樣善良,那麽我就別無他求了。”麥克默多說道。

  “哎呀,你竟然像愛爾蘭人一樣能說會道,”這個酒館的主人大聲說道——他的這句讚美不能完全肯定他是在忍讓這位大膽妄為的來客呢,還是在維護自己的尊嚴,“那你覺得我的外表完全合格了?”

  “那是當然。”麥克默多說道。

  “有人讓你來見我?”

  “是的。”

  “是誰?”

  “是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的斯坎倫兄弟。我祝你健康,參議員先生,並為我們友好的相識而乾杯。”麥克默多拿起一杯酒,翹起小拇指,把它舉到嘴邊,一飲而盡。

  “喂,年輕人,我想不起你是誰了。”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但願你的胸懷能像你的身體一樣寬廣,你的心靈能像你的面容一樣善良,那麽我就別無他求了。”麥克默多說道。

  阿瑟·I.凱勒,《聯合星期日周刊》,1914
  邁金蒂認真觀察著麥克默多,然後把他那濃黑的雙眉一揚。

  “噢,很像那麽一回事,”邁金蒂說道,“我還要再認真考查一下,你叫……”

  “麥克默多。”

  “我還再仔細考查一下,麥克默多先生,因為我們這兒決不輕信任何東西,也決不完全相信別人說的話。請跟我到酒吧間後面來一下。”

  他們走進了一間小屋子,四周堆滿了酒桶。邁金蒂輕輕地關上門,坐在一個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吸著雪茄,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對方,默不作聲地坐了兩分鍾。

  面對邁金蒂的審視,麥克默多始終微笑著,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另一隻手撚著他的褐色小胡子。邁金蒂突然彎下腰來,抽出一支樣式可怕的手槍。

  “喂,我的夥計,”邁金蒂說道,“要是我看出你跟我們玩什麽花樣,今天就是你的末日了。”

  麥克默多莊重地回答道:“一位自由人分會的身主這樣對待一個外來弟兄,這種方式可真不多見。”

  他擺好架勢,毫無征兆地跳起了精彩的愛爾蘭舞蹈。

  《莫利·馬貴幫派和偵探》,作者:阿倫·平克頓(1877)

  “喂,我正想讓你拿出身份證明來呢,”邁金蒂說道,“如果你辦不到,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你在哪裡入會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會。”

  “什麽時間?”

  "1872年6月24日。”

  “身主是誰?”

  “詹姆斯·H.斯特克。”

  “你們地區的議長是誰?”

  “巴塞洛繆·威爾遜。”

  “嗬!你倒很能言善辯呀。你在那裡幹什麽?”

  “跟你一樣,做工,不過是件窮差事罷了。”

  “你回答得倒挺流利。”

  “是的,我總是對答如流。”

  “你辦事也快嗎?”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有這個特點。”

  “好,我們不久就要試試你,對於這裡分會的情況,你聽說了什麽嗎?”

  “我聽說它所收的人都親如弟兄。”

  “你說得很對,麥克默多先生。你為什麽離開芝加哥呢?”

  “這事我不想告訴你。”

  邁金蒂睜大了眼睛——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回答,感到非常有趣,問道:“為什麽不想告訴我呢?”

  “因為弟兄們對自己人從不撒謊。”

  “那麽這事肯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要是你願意,可以這麽說。”

  “喂,先生,作為一個身主,你不能指望我能接受一個不願說出自己經歷的人成為會員啊。”

  麥克默多面露難色,然後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片剪下來的舊報紙,說道:“你不會跟別人說嗎?”

  “如果你再對我說這種話,我就扇你。”邁金蒂生氣地說。

  “你是對的,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溫順地說著,“我應該向你道歉,我不是故意說出來的。好,我知道了在你手下很安全,請看這剪報吧。”

  邁金蒂瀏覽了一下這份報道:1874年1月上旬,在芝加哥市場街雷克酒店,一個叫喬納斯·平托的被人殺害了。

  “是你乾的?”邁金蒂把剪報還回去,問道。

  麥克默多點點頭。

  “你為什麽要殺他?”

  “我幫助山姆大叔私鑄金幣。或許我的金幣成色沒有他的好,但是看起來也不錯,而且鑄起來也便宜。這個叫平托的人幫我把偽幣流出去[121]……”

  “做什麽?”

  “啊,就是說讓偽幣流通使用。後來他說他要告密[122],或許他真的告過密,我毫不猶豫地殺死了他,然後逃到這煤礦區來了。”

  “為什麽要逃到煤礦區來呢?”

  “因為我在報上看到殺人犯在這裡不太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邁金蒂笑道:“你先是一個偽幣鑄造犯,後是一個殺人犯,你到這裡來,是因為你想在這兒會受歡迎吧?”

  “基本上就是這個意思。”麥克默多答道。

  “好,我看你是會名聲大振的。喂,你還能鑄造偽幣嗎?”

  麥克默多從衣袋裡掏出六個金幣來,說道:“這就不是華盛頓鑄幣廠造的[123]。”

  “不會吧!”邁金蒂伸出他那像猩猩爪子一樣毛茸茸的大手,把金幣舉到燈前仔細觀看,“我實在是看不出什麽不同來!哎呀,我看你會成為一個非常有力的幫手的。麥克默多朋友,我們這幫弟兄裡沒有一兩個壞家夥不成,因為我們必須保護自己呀。如果我們不把推我們的人反推回去,那我們可要馬上碰壁了。”

  “我願意和大家同心協力,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看你膽量不小。在我把手槍對準你時,你卻毫不害怕。”

  “其實那時處境危險的並不是我。”

  “那是誰呢?”

  “是你,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從他粗呢上裝口袋裡掏出一支手槍,手槍的機頭已經張開,接著說道,“我一直都在瞄準你,而且我想我開起槍來的速度也並不會比你慢。”

  邁金蒂氣得臉都漲紅了,後來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哎呀!”他說道,“很多年沒見像你這樣可怕的家夥了。我想分會一定將因為你而感到自豪的……喂,你到底要幹什麽?我不能單獨和這位先生談五分鍾嗎?怎麽你一定要打擾我們呢?”

  酒吧間的侍者惶恐地站在那裡,報告說:“很對不起,參議員先生。不過特德·鮑德文先生說他一定要在這個時候見你。”

  其實已不用侍者通報了,因為這個人本人已經把他凶狠的面孔從侍者的肩上探進來。他把侍者一把推出去,關上了門。

  “這麽說,”他憤怒地看了麥克默多一眼,說道,“你倒先來一步了?是不是?參議員先生,關於這個人,我有話對你說。”

  “那就在這兒當著我的面說吧。”麥克默多大聲說道。

  “我什麽時候說,怎麽說,我自己決定。”

  “嘖,嘖!”邁金蒂從酒桶上跳下來說道,“這樣可不行,鮑德文,這是個新來的兄弟,我們不能這樣歡迎他。把你的手伸出來,朋友,與他和好吧!”

  “決不!”鮑德文暴怒地說道。

  “要是他覺得我冒犯了他,我建議和他決鬥,”麥克默多說道,“可以空手搏鬥,他如果不同意用拳頭,隨他選擇什麽方式都行。嗯,參議員先生,你是身主,就請你明斷吧。”

  “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為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她有選擇愛人的自由。”

  “她有權利這樣做嗎?”鮑德文叫道。

  “既然要選的是我們分會裡的兩個弟兄,我覺得她可以這樣做。”首領說道。

  “啊,這就是你的裁決,是不是?”

  “對,是這樣,特德·鮑德文,”邁金蒂惡狠狠地盯著他說道,“難道你還要永無休止地爭論嗎?”

  “你為了偏袒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難道要拋棄一個五年來同舟共濟的朋友嗎?你不會一輩子都做身主的,傑克·邁金蒂,蒼天有眼,下一次再選舉時……”

  邁金蒂如猛虎般撲到鮑德文身上,一隻手狠狠地掐住鮑德文的脖子,把他推到一隻酒桶上去,如果不是麥克默多製止了他,邁金蒂一氣之下肯定會把鮑德文掐死的。

  “慢著,參議員先生!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先別著急!”麥克默多把他拉回來。

  邁金蒂松開手,鮑德文嚇得精神恍惚,渾身打顫,活像是從死神手裡剛剛逃脫,坐在他剛才撞到的酒桶上。

  邁金蒂如猛虎般撲到鮑德文身上,一隻手狠狠地掐住鮑德文的脖子,把他推到一隻酒桶上去。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特德·鮑德文,好多天來你就在自找苦吃,現在你總算滿意了吧,”邁金蒂氣喘籲籲地大聲叫道,“或許你以為我選不上身主,你就能取而代之。但是只要我是這裡的首領,決不會讓一個人大聲地反對我,違抗我的命令。”

  “我並沒有反對你啊。”鮑德文用手撫摸著脖子,嘟囔道。

  “好,那麽,”邁金蒂馬上換成一副笑臉,高聲說道,“大家又都是好朋友了,這事就算過去了。”

  邁金蒂從架子上取下一瓶香檳酒來,打開瓶塞。

  “現在,”邁金蒂把酒倒滿三隻高腳杯,繼續說道,“讓我們大家為和好而乾杯。從今往後,你們要明白,我們不能互相記仇。現在,我的好朋友,特德·鮑德文,我在跟你說話呢,你還在生氣嗎?”

  “依然陰雲密布。”

  “可是馬上就會陽光燦爛。”

  “我發誓,但願是這樣。”

  他們喝了酒,鮑德文和麥克默多也照樣客套了一番。

  邁金蒂高興地搓著雙手高聲喊道:“現在所有的怨恨都化解了,你們以後都要遵守分會紀律。鮑德文兄弟,你是知道會中章法的森嚴的。麥克默多兄弟,你要是自找麻煩,那你的麻煩就會很多。”

  “我保證,我決不會輕易去找麻煩的,”麥克默多把手向鮑德文伸過去,說道,“我很容易和人爭吵,吵過就忘了,他們說這是因為我們愛爾蘭人感情容易衝動。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因為邁金蒂正虎視眈眈地瞪著他,鮑德文隻好象征性地和麥克默多握握手。但是,他的悶悶不樂很明顯地說明:麥克默多剛才說的話,根本沒有感動他。

  邁金蒂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

  “唉!這些姑娘啊,這些姑娘啊!”邁金蒂大聲說道,“如果一個女人夾在我們的兩個弟兄之間,那就太不走運了。好,因為這不是一個身主所能公斷的,這個問題就由這個當事的佳人去解決吧!我想,我這樣做連上帝也會讚同的。咳,沒有這些女人已經夠我們受的了。好吧,麥克默多兄弟,你可以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會。我們和芝加哥不同,有自己的規矩和方式——星期六晚上我們要召開會議,要是你來參加,那麽我們就可以使你永遠享有維爾米薩山谷的全部權利了。”

  三 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
  這天晚上發生了那麽多令人激動的事,到了第二天,麥克默多便從雅格布·謝夫特老人家裡搬到鎮子最盡頭處邁科娜瑪拉寡婦家中去住了。他最早在火車上認識的朋友斯坎倫,沒多久也搬到維爾米薩來了,於是兩個人就同住在一起。這裡沒有別的房客,女房東是一個隨和的愛爾蘭老婦人,根本不妨礙他們的事。因此他們說話、辦事都很自由,這對於心懷秘密的這兩個人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謝夫特對麥克默多挺寬厚,他高興的時候,就請麥克默多到他家去吃飯,因此,麥克默多並沒有中斷和伊蒂的來往。恰恰相反,隨著時間的一天天過去,他們的來往反而更加頻繁,關系也更加親密。

  麥克默多認為他的新住處很安全,便把他鑄造偽幣的模子搬到臥室中開起工來,並且在保證絕不走漏風聲的條件下,分會中的一些弟兄們就會過來觀看,當他們離開時,每個弟兄口袋裡都裝上了一些偽幣。這些偽幣鑄造得非常精巧,使用出去從來毫不費力,而且沒有任何危險。麥克默多有了這身絕活,卻還要委屈自己去做工,這在他的會友看來實在是匪夷所思。但是麥克默多向每一個問到他的人都解釋說,要是自己沒有任何明顯的收入,那警察很快就會來盤查他的。

  一個警察的確已經注意上了麥克默多,不過這件芝麻小事很湊巧,不僅沒有給這位冒險家帶來一絲一毫的損失,反而使他聲名大振。自從第一天介紹他和弟兄們認識以後,麥克默多幾乎每晚都千方百計到邁金蒂的酒館裡去,在那裡更親近地結識“哥兒們”——誰都知道,這是對那些在這裡出沒的一夥危險人物的尊稱。麥克默多堅毅果斷的性格和毫不顧忌的言談,早就博得所有兄弟們的喜愛。有一次,麥克默多在酒吧間的一場“自由式”拳擊賽中快速而動作嫻熟地擊敗了對手,這又贏得了這些野蠻人的莫大的欽佩。但是,另外一件小事,使麥克默多在眾人中聲望更加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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