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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一百五十章《福爾摩斯全集(三)》(50)
  一天晚上,人們正在歡呼雀躍、開懷暢飲,門突然開了,走進了一個人,身穿一套樸素的藍製服,頭戴一頂煤鐵礦警察[124]特有的尖頂帽子——因為在礦區內,到處充滿著恐怖氣氛,不斷發生有組織的暴力事件,面對這種情況,普通警察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鐵路局和礦主們就招募一批人組成煤鐵礦警察這個特別的機構,用來補充普通警察人員的不足。這個警察一進門,大家頓時鴉雀無聲,許多人好奇地看著他。不過在美國各州,警察和罪犯之間有著很特殊的關系,所以,邁金蒂站在櫃台後面,對這個警察混在他的顧客中,並不感到吃驚。

  “今晚太冷了,來點純威士忌,”警官說道,“參議員先生,我們原來沒見過面吧?”

  “你是新來的隊長嗎?”邁金蒂問道。

  “不錯,參議員先生,我們是來拜訪你和其他的首領的,請你們協助我們在本鎮維護法律的尊嚴。我叫馬文,是煤鐵礦警察隊長。”

  “我們這裡的秩序很好,用不著你們來維持,馬文隊長,”邁金蒂冷冷地說道,“我們鎮上有自己的警察,不需要什麽進口貨。你們只不過是資本家花錢雇來的幫凶,除了用棍棒或槍支來對付勞苦大眾外,你們還能幹什麽?”

  “好,好,我們不爭論這個,”警官心平氣和地說道,“希望我們大家都各負其責——但是我對你的看法還不能完全苟同。”他喝完了酒,轉身要走,忽然眼光落到傑克·麥克默多的臉上,麥克默多正站在近處怒視著他。

  “喂!喂!”馬文隊長上下打量了麥克默多一番,大聲喊道,“這裡有一個老相識呢。”

  麥克默多從他身旁走開,說道:“我從來就沒有和你交過朋友,也沒有和什麽別的可惡的警察做過朋友。”

  “一個相識一般不是一個朋友,”警察隊長咧嘴笑道,“你是芝加哥的傑克·麥克默多,肯定沒錯,你不要否認。”

  麥克默多聳了聳肩。

  “我用不著否認,”麥克默多說道,“你以為我會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恥嗎?”

  “無論怎樣,你幹了些好事!”

  “你說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麥克默多拳頭握緊,大聲怒吼道。

  “我到這該死的煤礦之前,是芝加哥的一個警官,芝加哥的流氓無賴,我一看就知道。”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不,不,傑克,你不要對我這麽氣勢洶洶。我到這該死的煤礦之前,是芝加哥的一個警官,芝加哥的流氓無賴,我一看就知道。”

  麥克默多把臉沉下來,喝道:“不要告訴我你就是芝加哥警察總署的馬文[125]!”

  “正是這同一個老泰迪·馬文聽候您的吩咐。我們至今還沒有忘記那裡發生過的喬納斯·平托被槍殺的事。”

  “我沒有槍殺他。”

  “你沒有嗎?那證據不是明擺著嗎?好,那人一死對你可大有好處了,要不然,他們早就因為使用偽幣的罪名把你緝拿歸案了。算了,我們還是讓這些事成為歷史吧。因為這只有你我兩個人知道——可能我說得過頭了,說了一些不該我說的事——他們找不到指控你的確鑿證據,明天芝加哥的大門就又為你敞開了。”

  “我隨便住在什麽地方都可以。”

  “喂,我給你泄了點底[126],可是你卻像一條瘋狗一樣,也不知道說聲謝謝。”

  “好吧,我想你或許是出於好意,我真應該對你表示感謝。”麥克默多假惺惺地說道。

  “只要你規規矩矩做人,我就不張揚出去,”警察隊長說道,“但是,蒼天在上,要是以後你不走正道,那就再說了!祝你晚安,也祝你晚安,參議員先生。”

  馬文離開了酒吧間,這事很快就使麥克默多成了當地的英雄,因為人們早就暗地裡議論過麥克默多在遙遠的芝加哥的所作所為了,麥克默多平時對人們的詢問總是付之一笑,就好像害怕別人硬是給他冠上偉大的英名似的;不過現在這件事被正式證實了。酒吧間裡那些流氓無賴都向麥克默多靠攏來,親切地和他握手——從此以後,麥克默多在這幫人中便肆無忌憚了。他酒量很大,而且不上臉,但是,那晚如果不是斯坎倫攙扶他回家,這位名聲遠揚的英雄就隻好在酒吧間裡過夜了。

  星期六晚上,麥克默多被介紹入會。他覺得自己是芝加哥的老會員,不需要舉行什麽儀式就可以通過了。但是維爾米薩卻有它引以為豪的特殊儀式,任何一個聖職申請者[127]都必須經受這種儀式。集會進行的地點是在工會樓,那是一個專門用來舉行這種儀式的房間,很寬大,維爾米薩有六十多個人聚集在這裡,但這決不是這裡的所有會員,因為山谷中還有一些它們的分會,在山谷兩邊的山上也還有一些分會。在組織大規模活動的時候,便互相交換人員,因此,一些殺人放火之類的事就可以由當地不認識的人去做。總之,整個煤礦區散布著不下五百名會員。

  在寬敞的會議室裡,人們圍在一張長桌的周圍,旁邊另一張桌子上擺滿了酒瓶子和玻璃杯,一些會員眼巴巴地望著它們。邁金蒂坐在上座,蓬亂的黑發上戴著一頂平頂的黑絨帽,脖子上圍著一條聖帶,那是主教舉行儀式用的,所以,他活像是一個主持魔鬼典禮的祭司。坐在邁金蒂左右兩旁的是會中高層首領,其中就有生性殘忍而面容清秀的特德·鮑德文。他們每個人都戴著表明他們的職位的綬帶或是徽章。這些首領們大都是中年人,其余的都是18到25歲的青年,只要長者發出命令,他們就死心塌地地為首領們賣命。長者中許多人從面貌上就可以看出他們的生性殘忍、目無法紀。可是單從那些普通成員來看,卻很難相信,這些熱情、直率的年輕人竟然是一夥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他們道德極其敗壞,以乾壞事作為自己的本領,並引以為榮,對於那些所謂“乾事乾淨利落”的人表現出一種狂熱的崇拜。

  因為這種扭曲性格的存在,他們搶著去殺害那些從未冒犯過他們的人,還有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他們把這當作是一種勇敢,是一種行俠仗義。而在作案之後,他們還互相爭論究竟是誰下手最狠,爭著描述被害人的慘叫和受到折磨後的扭曲變形,並且以此為樂。

  剛開始,在他們安排作惡時,還盡量保密,但是在他們講這些事時,就公然把他們的罪惡勾當公開了。因為法律在他們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作用,這就使他們覺得,一方面,沒有人敢出面作證指控他們,另一方面,他們有不計其數的可靠的假證人隨叫隨到,有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聘請州內最出色的律師做辯護人。十年來,他們作惡多端,無比放肆,可沒有一個人被定罪。但威脅著死酷黨人的唯一危險,還是來自他們所迫害過的人,因為雖然受害者勢單力薄或遭到突然襲擊,但他們有時的確能夠給匪徒們以深刻的教訓。

  有人警告過麥克默多說,嚴峻的考驗就擺在他面前,但是沒有人跟他說是什麽考驗。現在他被兩個滿臉嚴肅的弟兄引到外室,通過隔板牆,他可以模模糊糊地聽到裡面的與會者議論紛紛。有一兩次還提到了他的名字,麥克默多知道大家正在討論他的入會問題。

  莫納漢和麥肯納進門的時候,每個莫利幫派成員都虔誠地劃了個十字。[麥克帕蘭(麥肯納)加入愛爾蘭人會的入會儀式。]
  《莫利·馬貴幫派和偵探》,作者:阿倫·平克頓(1877)

  後來走進一個斜挎著黃綠兩色肩帶的內部警衛,說道:“身主有令,把他綁住雙臂,蒙住雙眼領進來。”

  他們三個人便脫下麥克默多的外衣,卷起他右臂的衣袖,用一條繩子迅速地把他雙肘捆住。然後又把一頂很厚的黑帽子扣到他的頭上,把臉的上半部分也蓋住了,因此麥克默多什麽也看不見了,最後他被引入了集會廳。

  罩上帽子以後,麥克默多隻覺得眼前漆黑一片,十分難受。他聽到一片沙沙聲和周圍人們的低聲說話聲,後來透過他雙耳上蒙著的東西,他又隱約地聽到邁金蒂的聲音:“約翰·麥克默多,你是自由人會的老會員嗎?”

  麥克默多點頭表示同意。

  “你是屬於芝加哥第二十九分會嗎?”

  麥克默多又點了點頭。

  “黑夜是令人不快的。”對方說道。

  “是的,對於旅行的外地人,黑夜是令人不快的。”麥克默多答道。

  “陰雲密布。”

  “對,暴風雨即將來臨。”

  “眾位弟兄們滿意嗎?”身主問道。

  傳來一陣表示讚同的低語聲。

  “兄弟,根據你的暗語和對答,我們知道你的確是自己人,”邁金蒂說道,“可是我們要讓你知道,在本縣和外縣我們有一定的儀式,一定的責任。你準備試一下嗎?”

  “我準備好了。”

  “你是一個堅強勇敢的人嗎?”

  “是的。”

  “那麽請你向前邁一大步來證明你說的話。”

  這句話剛說完,麥克默多感到有兩個鋒利的東西緊壓在雙眼上,——這就意味著,要是他向前邁步,那麽就有可能失去雙目。但麥克默多仍然鼓起了勇氣堅定地向前邁了一大步,於是那抵在眼上的東西退縮開了,接著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喝彩聲。

  “他是一個堅強勇敢的人,”那個聲音說道,“你能忍受苦痛嗎?”

  “像其他人一樣能夠。”麥克默多答道。

  “試試他!”

  麥克默多感覺前臂一陣劇痛,他克制住自己,不使自己叫出聲來。可是這種突然的衝擊難以忍受,幾乎使他昏過去,他咬緊嘴唇,握緊雙手,來掩蓋他的極度痛苦。

  “比這再厲害些我也可以忍受。”麥克默多說道。

  他克制住自己,不使自己叫出聲來。

  阿瑟·I.凱勒,《聯合星期日周刊》,1914
  可是這種突然的衝擊難以忍受,幾乎使他昏過去,他咬緊嘴唇,握緊雙手,來掩蓋他的極度痛苦。“比這再厲害些我也可以忍受。”麥克默多說道。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這次獲得了一次高聲喝彩——一個新來的人得到這樣的喝彩,在這個分會中還是前所未有的。大家過來拍拍他的後背,接著扣在頭上的帽子也摘掉了。他在弟兄們一片祝賀聲中,眨著眼微笑著站在那裡。

  “還有最後一點兒,麥克默多兄弟,”邁金蒂說道,“你既然已經宣誓效忠於本會並保守秘密,你當然應該知道,對誓言的任何違背,其結果都是死路一條啊。”

  “我知道。”麥克默多說道。

  “那麽不管在什麽情況下,你都接受身主的管轄嗎?”

  “我接受。”

  “那麽我代表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歡迎你加入本會,享有本會的特權,參與本會的辯論。斯坎倫兄弟,把酒擺在桌上,我們要為這位值得欽佩的兄弟開懷暢飲一杯!”

  已經有人把外衣拿給了麥克默多,但麥克默多在穿上外衣之前,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時右臂依然火燒火燎地疼痛。前臂上烙有一個圓圈,裡面套著個三角形,烙印顏色深而發紅,像是烙鐵烙過的痕跡。他身旁的一兩個人卷起了袖子,讓他看他們的分會標記。

  “我們大家都有這種標記,”其中一個人說道,“但是不是都像你這樣勇敢地面對。”

  “唉,沒什麽。”麥克默多輕描淡寫地說道,可是臂上仍然跟針扎一樣疼痛。

  當入會儀式結束,酒也喝光了之後,開始討論會中事務。麥克默多習慣於芝加哥那種無聊的場合,便注意傾聽,而且越聽越感到驚奇。

  “議事日程第一項,”邁金蒂說道,“讀一封從默頓縣第二百四十九分會身主溫德爾那裡來的信。他說:
  ‘親愛的先生:

  有必要消滅我們鄰區雷和斯特瑪施煤礦公司的礦主安德魯·雷[128]。你們一定記得去年秋季你們和巡警發生糾葛,我們曾派兩個弟兄去幫忙的事[129]。請你們派兩個得力的人前來,他們將由分會司庫希金斯負責接待,你知道他的地址,希金斯會告訴他們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行事。

  你的朋友J.W.溫德爾’

  “我們有事要求借用一兩個人的時候,溫德爾從來沒有拒絕過我們,自然我們也不能拒絕他,”邁金蒂停頓了一下,他那陰險、狠毒的雙眼向室內四下打量了一番,問道,“誰願意前往?”

  幾個年輕人舉起手來。身主看著他們,滿意地笑了。

  “你可以去,老虎科馬克。如果你能乾得像上次那樣漂亮,那你就不會出差錯。還有你,威爾遜。”

  “我沒有手槍。”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說道。

  “你這是第一次,是不是?好,你早晚是要積累些經驗的,這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至於手槍,你會發現,手槍已經在等著你了,否則就是我弄錯了。要是你們星期一報到,時間足夠了。你們回來時,我們一定熱烈歡迎。”

  “這次有獎賞嗎?”科馬克問道,他是一個身體結實、皮膚黝黑、面目猙獰的年輕人,因為他的殘忍,別人給了他一個“老虎”的綽號。

  “不用擔心獎賞。你們是為榮譽而戰,事成之後,或許會給你們一點零頭。”

  “那個人到底犯了什麽錯呢?”年輕的威爾遜問道。

  “當然,那個人到底犯了什麽錯,這不是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問的。他們那裡已經對他作了判決,那就不用我們操心了,我們所要做的不過是替他們去執行而已,他們也會照樣來替我們行事的,下個星期默頓分會就有兩個弟兄到我們這裡來行事。”

  “他們是誰?”一個人問道。

  “你最好不要問。要是你什麽也不知道,你可以作證說什麽也不知道,那樣就不會有什麽麻煩——但是他們是那些乾起事來乾淨利落的人。”

  “還有!”特德·鮑德文叫道,“有些事該了結一下了——就在上個星期,我們的三個弟兄被工頭布萊克解雇了。早就應該給他點顏色看看了,他也應該來領這個教訓了。”

  “來領什麽?”麥克默多低聲向旁邊的人問道。

  “給他一顆大號子彈算完!”那人大笑起來,高聲說道,“你覺得我們的辦法怎樣?兄弟。”

  麥克默多現在已經是這個作惡多端的社團中的一分子,他的靈魂好像已被這種氛圍所感染。

  “我很喜歡,”麥克默多說道,“這真是大顯身手的地方啊!”

  周圍聽到麥克默多說話的人都高度讚賞。

  “怎麽回事?”坐在桌子那一端的黑大漢身主問道。

  “先生,我們新來的弟兄,覺得我們的辦法很合他的口味。”

  麥克默多立即起身說道:“我敢說,尊敬的主人[130],要是有需要用人的地方,我肯定會把為本會出力作為自己的光榮。”

  大家對此高聲喝彩,他們覺得仿佛有一輪朝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但是在一些年長的會員看來,這種成功的取得似乎有些太快了。

  “我提議,”這時一個灰白胡須、面如禿鷹的老人說話了,他坐在身主的旁邊,這就是書記哈拉維,他說道,“麥克默多兄弟應該等一等,分會是很願意使用他的。”

  “當然,我一定從命。”麥克默多說。

  “兄弟,很快就會用到你的,”身主說,“我們已經知道你赤膽忠心,而且也相信你在這地方會出類拔萃的。今夜有一件小事,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參與。”

  “我願等待更值得的機會。”

  “不管怎麽說,今夜你可以去,這能幫助你了解我們組織的主張是什麽,當然以後我還要宣布這主張。同時,”他看了看議事日程,說道,“我還有一兩件事要在會上講。第一點,我要問一下司庫我們銀行的結存情況。應該給吉姆·卡納維的家屬發撫恤金,卡納維是因公殉職的,把他的家人照顧好是我們應盡的責任。”

  其他人從桌子旁退開了些,他在桌上坐穩,開始了自己的表演。[麥克帕蘭在人群中唱歌。]《莫利·馬貴幫派和偵探》,作者:阿倫·平克頓(1877)

  “吉姆是在上個月去刺殺馬利克裡克的切斯特·維爾科克斯時反遭毒手的。”麥克默多旁邊的人告訴他說。

  “現在存款很多,”司庫面前放著銀行存款本,報告說,“近來這些商行都很慷慨,馬克斯·林德公司[131]付給的500元還沒動;沃爾科兄弟送來100元,不過我自作主張退還給了他們,要他們出500元,要是星期三還聽不到回信,他們的卷揚機傳動裝置就會停止運轉——去年我們燒毀了他們的粉碎機,他們才通了一點氣。西部煤業公司交來了年度貢款。我們手中有足夠的資金去支付所有的債務。”

  “阿爾奇·斯文登怎麽樣?”一個弟兄問道。

  “他已經變賣產業,離開本區了。這個老不死的給我們留下一張紙條,上面說,他寧願在紐約做一個自由自在的清道夫,也不願處在一個強取豪奪團夥的勢力下面做一個大礦主,天哪!他逃跑了以後,我們才接到這張紙條。我想他再也沒有膽量在這個山谷中出現了。”

  這時一個臉刮得很乾淨的老人,從桌子的另一端站起來,他慈眉善目,一雙濃眉特別顯眼。

  “司庫先生,”他問道,“請問,被我們趕跑的那個阿爾奇·斯文登的礦產,讓誰買下了?”

  “莫利斯兄弟,他的礦產被州裡和默頓縣鐵路公司買下了。”

  “去年托得曼和李氏的礦山是被誰買下的?”

  “也是這家公司,莫利斯兄弟。”

  “曼森鐵礦、舒曼鐵礦、凡德爾鐵礦以及阿特仁德鐵礦,最近都出讓了,又是讓誰家買去的?”

  “這些鐵礦都被西吉爾默頓礦業總公司買去了。”

  “我不明白,莫利斯兄弟,”邁金蒂說道,“既然他們不能把礦產從這裡帶走,誰買走它們,關我們什麽事兒呢?”

  “盡管我非常尊敬你,敬愛的身主,可我覺得這與我們關系很大。這種狀況由來已久,大約已有十年了吧。我們已經逐漸把所有的小資本家趕跑了,最後怎樣呢?代替他們的是像鐵路公司或煤鐵總公司這樣的大公司,這些公司在紐約或費城有他們的董事,對我們的命令充耳不聞。盡管我們能趕走他們在這裡的工頭,可這僅僅意味著他們另外派別的人來接替他們而已,而我們自己反而惹禍上身。那些小資本家對我們構不成任何威脅,因為他們無錢無勢,只要我們不過分壓迫他們,他們就可以在我們的手心裡繼續留下來。但是假如這些大公司發覺我們礙手礙腳,損害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竭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設法搞垮我們並向法院起訴我們。”

  聽到這些不吉利的話,大家都沉默了,一個個垂頭喪氣,臉色陰沉——他們過去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從來沒有碰過釘子,根本不曾想到自己會得到什麽報應。可是,就連他們裡面最不計後果的人,聽到莫利斯的說法,也覺得掃興。

  “我奉勸各位,”莫利斯繼續說道,“以後對小資本家不要太苛刻。要是有一天他們全被逼走了,那麽我們這個組織的勢力也就被破壞啦。”

  實話往往是不受歡迎的。莫利斯說完剛剛坐下,就聽到一些人在高聲謾罵。邁金蒂緊鎖雙眉,沮喪地站起身來。

  “莫利斯兄弟,”邁金蒂說道,“你總是到處報喪[132]。只要我們組織同心同德,在美國就沒有什麽力量能阻擋我們。我們不是常在法庭上和別人較量嗎?我覺得那些大公司會發覺,他們要是像那些小公司一樣給我們錢,倒是比和我們鬥爭容易得多。現在,弟兄們,”邁金蒂說話時,取下他的平頂絨帽和聖帶,“今晚會議開完了,只有一件小事要在散會前再說一下。現在兄弟們可以開懷暢飲、盡情享樂了。”

  人類的本性真的很奇怪——這是一些把殺人看得很平常的人,不止一次地慘無人道地殘殺過一些家庭的家長,眼見其妻室悲慟欲絕,兒女痛苦失聲,可絕無悔意、憐憫之心,然而一聽到溫柔或慘切的音樂,也會感動得淚流滿面。麥克默多有一副優美的男高音歌喉,假如說他以前還沒有獲得會中弟兄的友善,那麽在他唱“瑪麗,我坐在籬垣上[133]”和“在亞蘭河兩岸[134]”時,卻使他們深受感動,再也抑製不住對他的友善了。

  就在這第一天夜晚,這位新會員使他自己成為了弟兄中最受歡迎的一員,這也意味著即將晉升高位。可是,要成為一個受尊敬的自由人會會員,除了這些友情以外,還需要具有另外一些氣質,而這個晚上還沒過去,麥克默多已經被說成是這些氣質的典范了。酒過數巡,人們都早已醉意朦朧,這時身主又站起來向他們講話。

  “弟兄們,”邁金蒂說道,“在鎮上有一個人應當鏟除,你們也知道,他是應當受到懲罰的。我說的是《先驅報》的詹姆士·斯坦格。你們不是已經看到他又在對我們出言不遜了嗎?”

  這時室內迸發出一陣讚同的低語聲,有些人詛咒發誓。邁金蒂從背心口袋裡拿出一張報紙來讀道:

  “法律與秩序!

  “這是斯坦格給加上的標題。

  煤鐵礦區的恐怖統治

  自第一起暗殺事件發生,即表明我區存在犯罪組織,現已歷經十二載。自那日始,此類暴行迄今從未間斷。時至今日,他們已猖狂無比,竟使我們蒙受文明世界的恥辱。當年,我們國家歡納自歐洲專製政體下逃亡來的難民[135],誰曾想會出現這樣的結果?他們竟然想欺凌當年收留他們的恩人,而這樣的恐怖殘暴、膽大妄為,竟在自由的星條旗的掩蓋下生根發芽,這就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驚恐,因為這仿佛置身於最衰朽的東方封建專製統治之下。他們的名字,人所共知。這個組織也是公開的。我們對此還要容忍多久?長此以往……

  “夠了,這種廢話我念夠了!”邁金蒂把報紙甩到桌上,高聲喊道,“這就是斯坦格關於我們的報道。我現在對你們提出的問題是,我們怎樣處理他?”

  “殺死他!”十幾個聲音充滿殺氣地喊道。

  “我反對這樣做,”那個長著一雙濃眉、臉刮得很乾淨的莫利斯兄弟說道,“弟兄們,我告訴你們,我們在這個山谷中所施的手段太殘忍了,他們出於自衛肯定要聯合起來對抗我們的。詹姆士·斯坦格是一個老人,在鎮上和區裡都很受尊重,他發行的報紙在這山谷中也深入人心。要是這個人被我們殺害,一定會震動全國,最後結局只能是我們自取滅亡。”

  “他們怎麽樣能毀掉我們呢?懦夫先生,”邁金蒂叫道,“用警察嗎?可以肯定地說,有一半警察是受雇於我們的,另一半則害怕我們。或許用法庭和法官來對付我們,我們以前不是也見識過嗎?結果又怎麽樣呢?”

  “法官林奇[136]可以來審訊這件案子。”莫利斯兄弟說道。

  大家聽了,都憤怒地大喊起來。

  “只要我伸出手指,”邁金蒂喊道,“我就可以派二百個人到城裡把他們徹底清除出去。”然後,他緊皺雙眉,突然提高了聲音,“喂,莫利斯兄弟,我早已注意到你了。你不但自己不忠心耿耿,還想讓組織人心渙散。莫利斯兄弟,當你自己的名字也列入我們的議事日程時,那就是你的末日了。我想我現在就該把你的大名提到日程上去。”

  莫利斯立刻面色蒼白,兩腿打顫,癱倒在椅子上,哆哆嗦嗦地舉起啤酒杯,喝了一口,答道:“尊敬的身主,要是我說了不應該說的話,我向你和會中諸位弟兄道歉。大家都很清楚,我是一個忠誠可靠的會友,剛才也是因為我擔心會裡招來麻煩,才說出這樣表示憂慮的話來。但是,尊敬的身主,我對你的裁決的信任,超過對我自己的信任,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得罪你了。”

  身主聽他說得這樣謙卑,臉上的怒氣立刻消失了。

  “很好,莫利斯兄弟。我也不願懲罰你,不過,只要我在首領這個位置,我們分會就要言行一致。現在,弟兄們,”他看了看周圍的弟兄,繼續說道,“我還要再說一下,要是斯坦格得到他完全應受的懲罰,那我們就會招來更多的麻煩——一旦這些新聞記者聯合起來,國內每一家報刊就都會向警察和部隊大聲呼籲了——但是我覺得你可以給他一次相當嚴厲的警告。鮑德文兄弟,你來安排一下好嗎?”

  “當然可以!”這個年輕人情緒高昂地應道。

  “你要帶多少人去?”

  “六個就夠了,用兩個人守門。高爾,你去;曼塞爾,還有你;斯堪倫,還有你;還有韋拉比兄弟二人。”

  “我建議這位新來的弟兄也一同去。”邁金蒂說道。

  特德·鮑德文望著麥克默多,從他的眼色可以看出,他既沒有忘卻過去的恩怨,也不肯寬恕。

  “行呀,要是他願意,可以去,”鮑德文粗暴地說道,“夠了。我們動手越快越好。”

  這七個人有的大嚷著、喊叫著,有的一身酒氣地哼著小調離開了酒席。酒吧間裡依然擠滿了歡宴的人,許多弟兄還留在那兒。這一小撮奉命執行任務的人走到街上,兩個一堆、三個一夥地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以免引人注意。這天夜晚,天寒地凍,星光燦爛,彎月當空。這些人在一座高樓前停下來,聚集在院子裡。明亮的玻璃窗戶中間鑲著一排金色大字——“維爾米薩先驅報社”。從裡面傳來印刷機的響聲。

  “你靠後站!”麥克默多高喊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馬上開槍。”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你在這裡,”鮑德文對麥克默多說道,“你站在樓下面,守住大門,保證我們的退路暢通。阿瑟·韋拉比和你在一起,其余的人隨我來。弟兄們,不要擔心,因為我們有十幾個證人,可以證明我們這個時候在工會的酒吧間裡。”

  這時將近午夜時分,街上除了一兩個回家的醉漢外,空無一人。這一夥人穿過大街,推開報社大門,鮑德文一行人衝了進去,跑上對面的樓梯。麥克默多和另一個人留在樓下。從樓上的房間裡先是傳來求救聲,然後緊接著是腳步踐踏聲、椅子翻倒聲。過了一會兒,一個兩鬢灰白的人跑到樓梯平台上來,但是沒跑幾步,就被抓住,他的眼鏡叮當一聲落在麥克默多腳旁。然後只聽砰的一聲響,接著是一陣呻吟聲。這人面朝下倒在那裡,幾根棍棒一起向他身上劈裡啪啦地打來。他翻滾著,抽搐著,瘦長的四肢在打擊下顫抖不已。別人都住手了,可是鮑德文凶狠的臉依然獰笑著,手中的棍棒向老人頭上亂打,老人徒勞地用雙手護住頭,可他的白發已經被血染紅了。鮑德文還再找老人雙手護不著的地方亂打一陣,這時麥克默多跑上樓來,把他推到一邊。

  “你這樣會把這個人打死的,”麥克默多說道,“住手!”

  鮑德文驚訝地望著他。

  “該死的!”鮑德文喊道,“你是誰,敢來管我?你不是新入會的嗎?靠後站!”他舉起了棍棒,但是麥克默多從褲子後兜中抽出了手槍。

  “你靠後站!”麥克默多高喊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馬上開槍。身主不是有命令說不要殺死這個人嗎?你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他說得不錯。”其中有一個人說道。

  “哎呀,你們趕快吧!”樓下的那個人喊道,“所有的窗戶裡都亮了燈,不過五分鍾,全鎮的人都要來追捕你們了。”

  這時街上果然傳來喊叫聲,一些排字印刷工人[137]聚集到樓下大廳裡,鼓足勇氣準備出擊。那些罪犯便慌忙丟下這個僵臥在地的編輯,竄下樓來,飛快地沿街倉皇而逃。跑到工會大廳以後,一些人混到邁金蒂酒館的人群中,低聲向首領匯報,事情已經完全得手。另一些人,其中也包括麥克默多,跑到街上,抄小路各自回家了[138]。

  四 恐怖谷
  第二天早上,麥克默多醒來時,想起了入會的情形。因為酒喝得太多,頭有些昏沉,臂膀被烙傷的地方也腫脹起來,隱隱作痛。因為他已經有特殊的經濟來源,去做工也就不那麽準時了,所以早餐吃得很晚,上午就在家裡給朋友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後來,他瀏覽了一下《每日先行者報》,專欄中刊登著這樣一段報道:
  “先行者報社暴徒行凶——主編受重傷”

  這一段報道很簡潔,實際上麥克默多知道得比記者更清楚。報道的結尾說:
  “此事現已歸警署查辦,但是很難斷定能夠獲得比以前類似的案子更好的結果。暴徒中好幾個人已經很明確,所以有希望予以判處。而暴行的謀劃者毫無疑問就是那個聲名狼藉的社團,他們壓迫全區居民多年,《先行者報》和他們展開了毫不妥協的鬥爭。斯坦格先生的朋友們應該很高興聽到下述音信:斯坦格先生雖慘遭毒打,頭部受傷很重,但沒有生命危險。”

  下面報道說,報社已由配備著溫徹斯特步槍[139]的煤鐵警察隊守衛。

  麥克默多放下報紙,點起了煙鬥,可手臂因為昨晚的灼傷,不免有些發顫。正在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是房東太太,她給他送來一封便箋,說是一個小孩剛剛送到的。信上沒有署名,上面寫著:

  “我有事要和您面談,但不能到您府上來,您可在密勒山[140]上旗杆旁找到我。要是您現在願意來,我有要事相告。”

  麥克默多吃驚地把信反覆讀了兩遍,可他實在想不出是誰寫的信,或有什麽意圖。假如這是一個女人寫的,他還可以設想,這也許會引出某些豔遇,他過去的生活中在這方面也不是沒有先例。但是這是一個男人的筆跡,他好像還受過良好的教育。麥克默多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去看個究竟。

  密勒山是鎮中心的一座冷清的公園。夏季這裡遊人眾多,但在冬季卻異常冷清。從山頂上俯瞰,不僅全鎮髒亂的情景可以一覽無余,而且可看到蜿蜒曲折的山谷;山谷兩旁是稀稀疏疏的礦山和工廠,附近積雪已被弄髒了;此外,還可觀賞到長滿茂密林木的山坡和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山頂。

  麥克默多沿著長青樹叢中崎嶇的小徑,漫步走到一家夏季還是娛樂的中心現在卻冷冷清清的飯館前。旁邊是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旗杆下站著一個人,帽子壓得很低,大衣領子豎起來。當這個人回過頭來時,麥克默多認出他是莫利斯兄弟,就是昨晚把身主惹怒的那個人,於是兩人交換了會裡的暗語。

  “我想和您談一談,麥克默多先生,”老人左右為難、猶豫不決地說道,“難得您賞臉前來。”

  “你信上怎麽不署名呢?”

  “誰也不能不小心翼翼,先生。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招來殺身之禍,也不知道誰值得信賴、誰不可靠。”

  “相信會中的弟兄當然最安全了。”

  “不,不,不一定,”莫利斯頗為激動地大聲說道,“我們說的什麽,甚至想的什麽,好像都能傳到邁金蒂耳朵裡去。”

  “喂!”麥克默多嚴厲地說道,“我昨晚剛剛宣誓要效忠我們的身主,你是不是要讓我違背我的誓言?”

  “要是你這樣想,”莫利斯悲哀地說道,“我只能說,很對不起,讓你白跑一趟來和我見面。如果兩個自由公民不能自由地傾心交談,那麽,這難道不是最糟糕的嗎!”

  麥克默多仔細地注視著對方,稍微消除了一點顧慮,說道:“當然,我說這話是出於對自己的考慮。你知道,我剛來,對這裡的一切都很陌生。對於我來說,是沒有發言權的,莫利斯先生,要是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講,我願意當你忠實的聽眾。”

  “然後去向首領邁金蒂報告!”莫利斯悲痛地說道。

  “那你可就冤枉我了,”麥克默多叫道,“從我自己來說,我對會黨忠心耿耿,因此我就對你直說了。但是如果我把你對我說的肺腑之言講給別人聽,那我就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了。可是,我要先警告你,你別指望著得到我的幫助或同情。”

  “我並不指望得到什麽幫助或同情,”莫利斯說道,“我對你說了這些話,我的性命就已經攥在你的手心裡了。但是,雖然你已經夠壞的了——昨晚我覺得你會變成一個最壞的壞蛋,但畢竟你還是個新手,也不像他們那樣沒有人性,這就是我為什麽想找你談一談的原因。”

  “好了,你要跟我講些什麽?”

  “要是你出賣我,你就要遭到報應!”

  “當然,我說過我絕對不會出賣你。”

  “那麽,我問你,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會,發誓要做到真誠、博愛時,你想過它會把你引向犯罪的深淵嗎?”

  “如果你把它叫做犯罪的話。”麥克默多答道。

  “就是犯罪!”莫利斯喊道,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顯得有些顫抖起來,“你已經看到犯罪的事實了,你還能把它叫做什麽別的嗎?!昨天晚上,一個歲數大得可以做你父親的老人被打得血染白發,這難道不是犯罪?這不叫做犯罪,又叫什麽呢?”

  “或許可以把它看做是一場鬥爭,”麥克默多說道,“是一場兩個階級之間的你死我活的鬥爭,因此每一方要盡力打擊對方。”

  “那麽,你在芝加哥參加自由人會時,可曾想到這樣的事嗎?”

  “沒有,我發誓從來沒有想到過。”

  “我在費城入會時,也沒有想到過。只知道這是一個保險俱樂部[141],也是朋友們聚會的場所。後來我聽人提到這個地方——我真是痛恨這個名字第一次傳到我耳中的那個時刻——我想到這裡來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天啊!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我妻子和三個孩子也跟我一起來了。我開了一家綢布店,賺得不少。我是一個自由人會會員,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後來我像你昨晚那樣,被迫加入當地的分會。我的胳膊上烙下了這個恥辱的標記,而心裡卻打上了更加罪惡的烙印——我發覺我已經受一個邪惡的魔鬼的操縱,並陷入一個犯罪的網裡不能自拔。我可怎麽辦呢?我想把事情做得仁慈些,但是只要我一說話,他們便像昨晚一樣,說我是大逆不道。我的所有家當,都在綢布店裡,所以無法遠走高飛;要是我要脫離這個社團,我清楚地知道,我一定會被謀殺,上帝知道我的妻子兒女會有什麽下場!噢,朋友,這簡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雙手掩面,身體不住地顫動,哽咽著啜泣起來。

  麥克默多聳了聳肩,說道:“做這種事,你太心軟了,不適合乾。”

  “我的良心和信仰還沒有喪失殆盡,但是他們迫使我成為他們這犯罪團夥中的一員。他們選中我去做一件事,要是我退縮不前,我很清楚會遭到什麽下場。或許是因為我是一個膽小鬼,或許是因為我想到我那可憐的小女人和孩子們,不管怎麽說,反正我是去了——我想這件事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那是山那邊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離這裡大約有二十英裡。就像你昨天那樣,他們讓我守住門口,其他的人都進去了——乾這種事,他們還不信任我。他們出來時,滿手鮮血。就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一個小孩從房內跑出來跟在我們後面哭叫著。這個孩子五歲的樣子,剛才親眼目睹了他父親的遇害。我悲慟欲絕,但又不得不裝出一副大無畏的樣子,擺出一副笑臉來——因為我很清楚,要是我不這樣,同樣的事就會發生在我的家裡,他們下次就會滿手鮮血地從我家裡出來,我的小佛雷德就要哭叫著他的父親了。

  “但是我已經是一個罪犯了,是一個謀殺案的從犯了,在這個世界上將永遠被拋棄,在來生也難以超生。我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可是如果神父聽說我是一個死酷黨成員,肯定也不會為我祈禱了,因為我已經背棄了宗教信仰[142]。這就是我所經歷的一切——我看你也正在走我走過的這條道,我想問你,你知不知道你將來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呢?你是準備做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鬼呢,還是想辦法去阻止它呢?”

  “你問這個幹什麽呢?”麥克默多突然問道,“不會是想跑去告密吧?”

  “但願不會發生這樣的事!”莫利斯大聲說道,“當然,僅僅就是這樣一想,我也性命難保了。”

  “那就好,”麥克默多說道,“我覺得是你膽子太小,所以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

  “太嚴重?等你在這裡住的時間再長一些你再看看吧——看看這座山谷!看看這座被數以百計的煙囪冒出的濃煙彌漫著的山谷!我告訴你,這燒殺搶掠的陰雲比那籠罩在人民頭上的陰雲還要低沉、厚重。這整個是一個恐怖谷,死亡谷。一天到晚,人們都生活在恐怖之中。走著瞧吧,年輕人,你自己會弄明白的。”

  “那好,等我了解得多了,我會把想法告訴你的。”麥克默多不緊不慢地說道,“很顯然,你不適合住在這裡,你最好還是早些變賣你的產業,這對你來說是有好處的。你對我所說的話,請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但是,蒼天在上,要是我發現你是一個喜歡打小報告的人,那我可就……”

  “不,不!”莫利斯可憐巴巴地叫道。

  “好,我們就談這些。我肯定會牢記你的話,或許過幾天就給你回話,現在我要回家了。”

  “在你走之前,我還要說一句,”莫利斯說道,“我們在一起談話,不可避免會有人看見,他們可能要打聽我們說些什麽。”

  “啊,這一點你說得很對。”

  “我就說我打算請你到我店裡做職員。”

  “我就說我不同意——這就是我們在這裡談論的事情。好,再見,莫利斯兄弟。祝你好運。”

  就在這天中午,麥克默多坐在起居室壁爐旁吸煙,正在沉思著,門突然被撞開,首領邁金蒂高大的身軀塞滿了門框。他打了一聲招呼,就在這個年輕人對面坐了下來,沉著地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麥克默多也照樣盯著他。

  “我是輕易不出來拜訪人的,麥克默多兄弟,”邁金蒂終於說道,“而只是忙著接見那些拜訪我的人。不過我覺得我已經有必要破例到你家來看看你了。”

  “在這裡見到你我深感榮幸,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熱情地答道,從食櫥裡拿出一瓶威士忌酒來,“這對我來說是出乎意料的光榮。”

  “胳膊怎麽樣了?”身主問道。

  麥克默多做了一個鬼臉,答道:“啊,我不會忘記的,但是這很值得。”

  “對於那些忠誠可靠、履行責任、為會務出力的人來說,這是值得的。今天早上在密勒山附近,你和莫利斯兄弟說了些什麽?”

  這個問題突如其來,幸好麥克默多早有準備,於是他放聲大笑道:“莫利斯不知道我可以在家中做工——他根本也不會知道,因為他過高地估計了我這號人的良心,可是他倒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家夥。他以為我沒有工作,因此想讓我在他的一家綢布店裡做職員。”

  “啊,就是為這事嗎?”

  “是的,就是為這件事。”

  “那麽你拒絕了嗎?”

  “當然了。我在自己臥室裡乾四個小時,不就比在他那裡掙的多十倍嗎?”

  “不錯。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和莫利斯交往太多的。”

  “為什麽?”

  “我想我不能告訴你。這裡大多數人都明白。”

  “可能大多數人都明白,但是我還不明白,參議員先生,”麥克默多粗暴地說,“要是你是一個公正的人的話,你就應該知道這個。”

  這個黑大漢怒目圓睜,瞪著麥克默多,他那毛乎乎的手一下子抓住酒杯,好像要把它猛地砸在對方頭上,可後來他卻轉怒為喜、造作地大笑起來。

  “毫無疑問,你的確很怪,”邁金蒂說道,“好,要是你一定想知道原因,那麽我就告訴你。莫利斯沒有向你說起什麽反對本會的話嗎?”

  “沒有。”

  “也沒有說反對我的話嗎?”

  “沒有。”

  “啊,那是因為他還不敢信任你,但是他的心已經不再效忠於本會了——這一點我們很清楚,所以對他很注意——我們等時機一到就去警告他,我想這一時刻已經不遠了,因為在我們的羊圈裡是容不下那些下賤的綿羊的。但是假如你和一個不忠誠的人結交,我們就會認為你也是不忠誠的。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我不喜歡這個人,也沒有機會和他成為朋友。”麥克默多回答道,“至於說我不忠誠,也就是從你的口中說出,要是換了別人,我想他就不會有機會第二次對我說這種話了。”

  “好,不說了,”邁金蒂把酒一飲而盡,說道,“我是來及時勸告你的,你應該明白。”

  “請原諒我的好奇,但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麽知道我和莫利斯談過話的。”

  邁金蒂笑了笑。

  “在這個鎮子裡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知道,”邁金蒂說,“我想你應該知道,不管什麽事都逃不過我的耳目。好,時間已經不早了,我還要說……”

  突然“砰”的一聲打斷了他告別的話——門打開了,三張嚴肅的面孔正從警帽的帽簷下橫眉冷對地瞪著他們。麥克默多跳起身來,想抽出手槍,可剛抽出一半,他的手臂就在半路停了下來,因為兩支溫徹斯特步槍已經對準了他的頭部。一個身著警服的人走進室內,手中握著一支六響的左輪手槍——這人正是以前在芝加哥待過,現任礦警隊隊長馬文。他搖搖頭,皮笑肉不笑地望著麥克默多。

  “芝加哥的麥克默多先生,你已經被捕了,”馬文說道,“你逃不了了,戴上帽子,跟我們走!”

  “我覺得你要因此而付出代價的,馬文隊長,”邁金蒂說道,“我倒是想知道,你是什麽人,竟然擅自闖入私宅,騷擾一個尊紀守法的公民!”

  “這與你無關,參議員先生,”警察隊長說道,“我們並不是來逮捕你,而是來逮捕這個麥克默多的。你應該幫助我們,而不應該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門打開了,三張嚴肅的面孔正從警帽的帽簷下橫眉冷對地瞪著他們。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對他的行為擔保。”邁金蒂說道。

  “可是,邁金蒂先生,最近幾天,你只能為你自己的行為擔保了,”警察隊長答道,“麥克默多來這裡之前就遊手好閑,現在仍然不思悔改。警士,把槍對準他,我來繳他的械。”

  “這是我自己的手槍,”麥克默多冷靜地說道,“馬文隊長,要是我們倆單獨面對面地相遇,你就不會這麽輕易抓住我的。”

  “你們的逮捕令呢!”邁金蒂說道,“天哪!一個人住在維爾米薩竟然和住在俄國一樣,像你這樣的人也來領導警察局!這是資本家的不正當手段,我估計以後這種事聽得肯定不會少了。”

  “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參議員先生,我們該怎麽辦還得怎麽辦。”

  “我犯了什麽罪?”麥克默多問道。

  “在先行者報社毆打老主編斯坦格一案與你有關——別人沒控告你犯有殺人罪,可這並不是因為你不想殺人。”

  “啊,要是你們只是為了這件事,”邁金蒂微笑著說道,“那麽現在住手,你們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煩——這個人在我酒館裡和我一起打撲克,一直打到半夜,有十幾個人可以為我們作證明。”

  “那是你的事,我覺得你明天可以到法庭去說。走吧,麥克默多,要是你不想讓子彈射穿你的胸膛,就乖乖地跟我們走。邁金蒂先生,你最好站遠點,我警告你,在我執行公務時,決不允許有任何抵抗。”

  馬文隊長的神色堅定,麥克默多和他的首領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在分手以前,邁金蒂借機低聲問被捕者:“那東西怎樣……”他猛地伸出大拇指,暗示著鑄幣機。

  “安排好了。”麥克默多低聲說——他已經把它安放在地板下安全的秘密場所。“我祝你一路平安,”邁金蒂和麥克默多握手告別,說道,“我要去請賴裡律師,而且親自出庭作證。請放心,他們不會扣留你的。”

  “我不願在這上面打賭——你們兩個人把他看好,要是他敢玩什麽花招,就開槍射擊——我要先搜查一下這屋子然後再走。”

  馬文隊長仔細地搜查了一番,可是顯然沒有發現鑄幣機的蹤影。他走下樓來,和一乾人把麥克默多押送到總署去。天色已晚,又刮起了一陣強烈的暴風雪,因此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少數幾個閑人跟在他們後面,壯著膽子大聲咒罵被捕者。

  “處死這個該死的死酷黨人!”他們高聲喊道,“處死他!”在麥克默多被推進警署時,他們對他冷嘲熱諷。經過主管的警官簡短的審問之後,麥克默多被投進普通的牢房。他發現鮑德文和前一天晚上的其他三個同黨也在這裡——他們都是當天下午被抓進來,等候明天審訊的。

  自由人會的勢力很大,甚至都能滲透到監牢裡。天晚之後,一個獄卒帶進一捆稻草來給他們鋪在地上,又從稻草裡拿出兩瓶威士忌酒、幾個酒杯和一副紙牌來。於是他們就喝酒賭博,狂歡了一夜,根本沒把明早的事放在心上。

  他們這樣做,什麽麻煩也沒有,案件的結局就是證明——這位地方法官,根據證詞沒有給他們定罪:一方面,排字工人和印刷工人不得不承認當時燈光十分模糊,他們自己也驚慌失措,雖然確信被告就是行凶者中的一部分,但很難絕對肯定作案者的面貌。經過邁金蒂安排好的聰明的律師一番盤問以後,這些證人的證詞更加含糊不清了。

  另一方面,被害人已經證明說,當他受到突然襲擊時非常震驚,除了記得第一個動手打他的人留著一撮小胡子之外,什麽也記不清了。他補充說,他知道這些人是死酷黨的黨徒——因為社會上再也沒有別的人和他有仇,由於他常常公開發表評論抨擊死酷黨,所以長期以來一直受到該黨黨徒的威脅恐嚇。另外,包括市政官參議員邁金蒂在內的六個市民,出席作證,而且態度堅決,證詞一致、清晰,證明這些被告都在工會打撲克,一直到嚴重違法行為發生後一個多小時以後才散場。

  不用說,最後法官對被捕的人所受的煩擾,說了一些近於道歉的話,同時委婉地斥責了馬文隊長和警察無中生有,便把被告釋放了。

  這時法庭內一些旁聽者對這一裁決熱烈鼓掌表示歡迎,麥克默多看出其中有許多熟悉的面孔。會裡的弟兄都微笑著向他揮手致意,但是另外還有一些人在這夥罪犯從被告席上有說有笑地魚貫而出時,坐在那裡嘴巴緊閉,目光憂鬱。其中有一個小個子,長著黑胡須,面容堅毅,他在那些當庭獲釋的罪犯從他面前走過時,說出了他自己和其他人的想法——

  “你們這些罪該萬死的凶手!”他喊道,“我們還會收拾你們的!”

  五 最黑暗的時刻

  傑克·麥克默多自從被捕並無罪釋放後,在他那一幫兄弟中名聲大振——一個人在入會的當夜就幹了一些事,使自己在法官面前受審,這在社團裡是前所未有的——他已贏得了很高的聲譽:人們覺得他是一個好酒友,興致很高的狂歡者;他桀驁不馴,絕不能忍受侮辱,即使對高高在上的首領本人,他也毫不妥協。但是除此之外,他給同夥留下的另一個印象也很深:大家一致認為,在全分會,沒有一個人的頭腦能像他那樣,轉眼就能想出一個慘無人性的狠毒招數,也沒有一個人的手能像他那樣把狠毒招數付諸實施。“他一定是一個手腳乾淨利落的家夥。”那些老家夥們議論道,他們等待著時機,準備讓麥克默多大顯身手。

  邁金蒂手中受他奴役的工具已經很多了,但是他覺得麥克默多最有才能——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主人把一條凶殘的獵犬系住了,用一些劣種狗去做些小事,可總有一天是要放開這頭猛獸去捕食的。少數會員,其中也包括鮑德文,對這個外來人爬得這麽快深感憤懣,甚至懷恨在心,但是他們卻避免和他發生衝突,因為麥克默多就像隨隨便便開玩笑一樣隨時都能和人決鬥。

  可是,如果說麥克默多在黨羽中贏得了聲望,那麽他卻失去了另外一個,甚至是對他更為重要的方面——伊蒂·謝夫特的父親從此不再和他交往了,也不準他上門。伊蒂深深沉浸在對麥克默多的思念之中,但她善良的心性卻也覺得,假如和一個暴徒結婚,後果將不堪設想。

  一天晚上,伊蒂翻來覆去,一夜無眠。早上,她決定去看望一下麥克默多。她想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和他見面了,要盡力把他從那些拉他下水的惡棍手中拯救出來。因為麥克默多曾多次地請她到他家中去,所以她來到麥克默多家裡後,徑直奔向他的起居室。麥克默多正坐在桌前,背對著門口,面前放著一封信。年方十九的伊蒂,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女孩子的頑皮念頭,她輕輕地推開門,見麥克默多絲毫沒有察覺,便悄悄走向前去,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

  伊蒂本想嚇一嚇麥克默多,這樣做也確實達到了效果;但沒有想到的是她自己也受到了驚嚇——麥克默多如惡虎般反身一躍而起,用右手掐住伊蒂的咽喉,與此同時,左手把他面前放的信揉成了一團,虎目圓睜地站在那裡。可是,當他定睛一看,不由得轉怒為喜,立刻收斂起了他那惡狠狠的面容。伊蒂已被嚇得直往後退縮,因為在她那嫻靜文雅的生活中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

  “原來是你呀!”麥克默多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道,“沒想到是你來了,我親愛的,我差點把你掐死。來吧,親愛的,”麥克默多伸出雙手說道,“讓我向你賠禮道歉。”

  伊蒂從麥克默多的表情上意識到,他是因犯罪而驚恐不安,這使她失魂落魄。她那女人的直覺告訴自己,麥克默多決不是因為突然受驚才嚇成這個樣子,他是因為犯罪——絕對是因為這個——而驚恐不安!
  “你怎麽了?傑克,”伊蒂大聲說道,“為什麽我把你嚇成這樣?噢,傑克,如果你心底無私的話,那你決不會這樣看著我的!”

  “是的,我正在想別的事情,所以你那麽悄悄地走進來……”

  “不,不,決不僅是這樣的,傑克,”伊蒂突然對他產生了懷疑,“讓我看看你寫的那封信。”

  “啊,伊蒂,我不能給你看。”

  伊蒂更加懷疑了。

  “那是給另一個女人寫的,”她叫嚷道,“我知道了!你為什麽不讓我看!那是給你妻子寫的信吧?你讓我怎麽相信你沒有結過婚呢?你是一個外來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你的背景。”

  “我沒有結過婚,伊蒂。我現在可以發誓!你是我世上唯一深愛著的女子——我對耶穌的十字架發誓!”

  麥克默多臉色蒼白,異常激動、滿臉誠懇地辯解著,伊蒂也隻得相信了他。

  “好,那麽,”伊蒂說道,“你為什麽不想讓我看那封信呢?”

  “你聽我說,我親愛的,”麥克默多說道,“我曾經發誓不給別人看這封信,正像我不想違背我對你發過的誓言一樣。所以,我要對接受我誓言的人守信用——這是會裡的事務,即使對你也不能泄露秘密。當你把一隻手放到我肩上時,我之所以害怕,是因為這可能是一隻偵探的手啊,這一點你難道不明白嗎?”

  伊蒂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麥克默多把她抱在懷裡親吻著,安撫她的驚恐和懷疑。“來吧,請坐在我身旁——這不是王后的瑰麗寶座,可是這已是你一貧如洗的情人所能給你的最好的東西了。我想,將來總有一天他會給你幸福的——現在你感覺好一點兒了嗎?”

  “當我知道你是犯罪團夥中的一員時,當我不曉得哪一天會聽到法庭審判你的殺人案件時,我的心裡怎麽會有片刻的安寧呢?昨天,我們的一個房客這樣稱呼你,說什麽‘麥克默多這個死酷黨人’,聽到這話,我覺得就像有一把刀子扎到我心裡一樣啊!”

  “別管他,讓他們說去好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他們說的是實話。”

  “好,親愛的,事情沒有像你想的那麽壞——我們不過是一些貧苦人,試圖用我們的方式,爭取我們的權利罷了。”

  伊蒂雙臂摟住她情人的脖子:“收手吧!傑克,為了我,為了上帝,收手吧!今天我就是為了求你才到這兒來的。噢,傑克,我跪下來求你!我跪在你面前懇求你放棄它!”

  麥克默多抱起伊蒂,把她的頭攬在胸前,撫慰她道:“當然,我親愛的,你不知道你的要求代表著什麽——要是代表著違背我的誓言,背叛我的弟兄,我怎麽能放棄它呢?要是你能明白我乾的是什麽事,你就不會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了。再說,即便我想這樣做,我又怎麽能做得到呢?你怎麽不想一想,死酷黨能允許一個成員攜帶它的全部秘密隨便跑掉嗎?”

  “收手吧!傑克,為了我,為了上帝,收手吧!”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我想到了這一點,傑克,我完全計劃好了。父親存了一些錢,他早已厭煩了這個地方,那些人的恐怖行為使我們的生活暗無天日——父親已經打算離開,我們一起逃往費城,或是去紐約,到那裡我們就安全了,不必再害怕他們了。”

  麥克默多笑了笑,說道:“這個會黨勢力強大,你覺得它不能把它的手從這裡伸到費城或紐約去嗎?”

  “好,那麽,我們去西方,或是去英國,或是去德國——爸爸就是那裡人——只要離開這‘恐怖谷’,到哪裡都行。”

  麥克默多想到了老莫利斯兄弟。

  “真的,我已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稱呼這座山谷了,”麥克默多說道,“看來這烏雲真的籠罩在你們許多人的頭上。”

  “噢,傑克,我跪下來求你!”

  阿瑟·I.凱勒,《聯合星期日周刊》,1914
  “它無時無刻不使我們的生活處於黑暗中——你想特德·鮑德文會饒恕我們嗎?要是不是他怕你,你想我們的結果會怎麽樣?你只要看看他望著我時的那種凶殘的眼光就夠了!”

  “蒼天作證!倘若我再碰到他這樣,我一定要好好地教訓他一頓。可是,我的小甜心,我不能離開這裡,決不能,請你完全相信我的話吧——只要你讓我自己去想辦法,我一定會找到最合適的出路的。”

  “可乾這樣的事是不體面的。”

  “好,好,這不過是你的看法,可是只要你給我六個月的時間,我就可以做到使我離開這裡時無愧於任何人。”

  姑娘高興得笑了起來。

  “六個月!”她大聲說道,“這是你的承諾嗎?”

  “對,或許是七個月或八個月,不過最多不超過一年,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個山谷了。”

  伊蒂所能得到的最多也莫過於此了,但這些卻非常重要——這朦朧的一絲曙光,能把心頭的一切陰霾一掃而盡。她心情愉快地回到父親家中——自從傑克·麥克默多闖入她的生活以來,她還從來沒有過這種心情。

  也許有人以為,死酷黨的一切活動全都會讓它的黨徒知道,但是他很快就會發現,這個組織比普通的分會要廣泛、複雜得多,即使是身主邁金蒂在許多事上也是被蒙在鼓裡——有一個所謂的縣代表的官員,住在離市中心很遠的霍布森領地,他用出人意外而又獨斷專橫的手段行使權力,統治著各個不同的分會。

  麥克默多只見到過他一次——這是一個陰險狡詐的家夥,頭髮有點發灰,行動鬼鬼祟祟,活像一隻老鼠,總是不懷善意地斜眼看人。此人名叫依萬斯·波特,甚至維爾米薩的大頭目對他也心存畏懼,就像非凡的丹東[143]在凶惡的羅伯斯庇爾面前感到氣餒一樣。

  有一天,和麥克默多同住的夥伴斯坎倫收到邁金蒂的一封便箋,裡面附有依萬斯·波特寫來的信,信上通知說,他們將派兩名得力人員——勞勒和安德盧斯——到鄰區行事,而對他們所行事的對象,就不必詳細說明了——身主是否可以給他們安排適當的住處?邁金蒂寫道,在工會裡任何人都無法保守秘密,所以,他命令麥克默多和斯坎倫把這兩個來人安排在他們寓所住幾天。

  就在當晚,這兩個人來了,每個人帶著一個手提包。勞勒歲數較大,精明強乾,沉默寡言,比較沉穩,身著一件舊禮服大衣,戴一頂軟氈帽,亂蓬蓬的灰白胡子,使人覺得他是一個四處巡回的傳教士。他的夥伴安德魯斯還是一個歲數不大的孩子,坦誠率真,開朗活潑,好像是一個人出來度假,準備抓住每一分鍾盡情地享樂似的。兩個人都滴酒不沾,不管怎麽看都是徹頭徹尾的黨徒。他們是這個殺人組織的得力助手和殺人工具——勞勒已經乾過十四次類似的犯罪活動,安德魯斯也殺過三次人了。

  麥克默多發現,他們對自己過去的作為津津樂道,講起來眉飛色舞,帶著為社團立下過不朽功勳的驕傲神情,可是對目前要執行的任務卻隻字不提。

  “他們選派我們來是因為我和這個孩子都不喝酒,”勞勒解釋說,“他們相信我們不應該說的我們不會說。這是縣代表的命令,我們必須服從,請你們原諒。”

  “當然了,我們都是一家人。”麥克默多的同屋斯坎倫說道,於是四人坐下共進晚餐。

  “這是真心話,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談論如何殺死查裡·威廉斯,或者如何殺死西蒙·博德,以及過去的其他案子,但是在我們這件事沒有做成之前,什麽也不能說。”

  “這裡有六七個人,我要好好教訓他們,”麥克默多咒罵道,“我猜,你們是追蹤鐵山的傑克·諾科斯吧?我覺得他應該受到懲罰。”

  “不,不是他。”

  “要不然就是赫爾曼·施特勞斯?”

  “不,也不是他。”

  “好,要是你們不肯說,我們也就不勉強了,不過我倒是很想知道。”

  勞勒微笑著搖了搖頭,看來他是堅決閉口不談了。

  雖然他倆一直保持緘默,斯坎倫和麥克默多卻決定參加他們所說的“遊戲”。因此,一天早晨,麥克默多聽到他們不聲不響地下了樓,便把斯坎倫叫醒,匆忙穿上衣服。這時房門大開,天還沒亮,他們借著燈光,看到那兩個人已經走到街上,麥克默多和斯坎倫便小心謹慎地踏雪而行,尾隨著他們。

  他們的寓所靠近鎮邊,那兩個人很快就走到鎮外邊十字路口。早有另外三個人在那裡等候,勞勒和安德魯斯與他們簡單地說了幾句話,便一同走了。可想而知,肯定是有重大的事情,因此要動用這麽多人。那裡有幾條小路通往各個礦場,這些人走上一條通往柯勞山去的小路。那裡的礦場掌握在一個很有魄力、精明強乾的人手中,因為這個英國經理喬塞亞·H.鄧恩精力充沛、勇敢無畏,所以,長期以來,雖然恐怖籠罩著整個山谷,這裡卻依然管理嚴格,井然有序。

  天色已經大亮,工人們陸續地上了路,有的獨自一人,有的三五成群,沿著踩黑了的小路向礦場走去。

  麥克默多和斯坎倫混在人群中慢步走著,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便於能望到他們所跟蹤著的人。突然,一股濃煙升起,緊接著是一陣汽笛的刺耳尖叫聲——這是開工信號,十分鍾後,罐籠就要降下去,新的一天的勞動也就開始了。

  他們來到礦井四周空曠的地方,已經有上百名礦工等在那裡,因為天氣寒冷,他們不住地跺腳,向手上呵氣。這幾個陌生人則在機房附近站住了。斯坎倫和麥克默多爬上一堆煤渣,從那裡能看到全景。他們看到礦務技師,這位叫做蒙西斯的大胡子蘇格蘭人,從機房走出來,吹響哨子,指揮罐籠降下去。

  這時,一個身體修長、面容真誠、臉刮得很乾淨的年輕人,向礦井前走去。當他走過來時,一眼就看到機房旁那夥沉默不語、一動不動的家夥——這夥人把帽子壓得很低,把大衣領子豎起來遮住臉。刹那間,這個經理預感到死神已經把它殘酷的手伸向了他,但他顧不了太多,只顧著盡職盡責,去趕走這幾個闖進來的陌生人。

  “你們是什麽人?”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問道,“你們在這裡閑逛什麽?”

  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少年安德魯斯走上前去,一槍射中了他的肚子。上百名等候開工的礦工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個個目瞪口呆,似乎已被嚇傻了。這個經理雙手捂住傷口,彎下身子,蹣跚地向一旁走去,但是另一個凶手又開了槍,他便倒在了地上,在一堆渣塊[144]間痛苦地掙扎著。那個蘇格蘭人蒙西斯見了,大吼一聲,拎起一個大鐵扳手向凶手們衝了過去,可是他臉上立即中了兩槍,也在凶手的腳旁倒下去了[145]。

  “你們是什麽人?”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問道,“你們在這裡閑逛什麽?”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他向著被害人的左胸開了一槍。

  《莫利·馬貴幫派和偵探》,作者:阿倫·平克頓(1877)

  這時一些礦工擁向前來,含糊不清的叫喊聲中帶著同情和憤怒;但是兩個凶手向眾人頭上連發數槍,於是眾人就如鳥獸散去了,一些人直接就跑回維爾米薩自己家中去了。

  最後只有少數膽量最大的人重新聚在一起,又返回礦山來。可是這夥殺人犯已經消失在晨霧裡了,盡管他們當著上百名旁觀者的面結束了兩條性命,卻沒有留下一點把柄。

  斯坎倫和麥克默多轉身回家去。斯坎倫心情沮喪,因為這還是他頭一次親眼見到自己的弟兄殺人行凶,而且不像人家跟他說的那樣,是一種所謂的“遊戲”。當他們趕回鎮裡時,被害經理的妻子淒慘的哭叫聲一直在他們耳邊回蕩。麥克默多受到的震動很大,默不作聲,可是他對同伴的怯懦並沒有表示同情。

  “真的,這好比是一場戰爭,”麥克默多反反覆複地說道,“我們和他們之間不是戰爭又是什麽呢?無論在什麽地方,只要能反擊就得向他們反擊。”

  當天夜晚,工會大樓中分會辦公室裡大擺酒宴,一方面慶賀刺殺柯勞山煤礦經理和技師的成功——因為這場勝利使會黨對那些被勒索和嚇暈了的公司可以為所欲為;另一方面也慶賀分會多年來所取得的成就。

  在縣代表派五名得力人手到維爾米薩來行刺時,他要求,維爾米薩秘密選派三名人手去刺殺斯特科羅亞爾市的威廉·黑爾思作為回報。黑爾思是吉爾默敦地區的一個無人不知、頗受尊敬的礦產主,他深信他在世上沒有仇家,因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他都堪稱是雇主的楷模。不過,他在工作中很講求工作效率,曾經把一些酗酒無度、滋事生非、不務正業的雇員辭退了,而他們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死酷黨的黨徒。黑爾思剛正不阿,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也絕不會動搖他的決心,而在一個自由文明的國家裡,這樣的人卻被殺害了。

  他們殺人以後,特德·鮑德文舒展四肢,半躺在身主旁邊的榮譽席上——他是這一組人的首領。他面孔緋紅、目光呆滯、眼球充滿血絲,很顯然,他沒有睡覺並飲酒過量。前一天他和兩個同夥在山裡過了一夜——他們衣冠不整、疲憊不堪,但是沒有哪些英雄從敢死隊[146]回來後,能像他們那樣受到同夥們的熱烈歡迎。

  他們興致勃勃、不厭其煩地描述著他們的豐功偉績,隨之而來的則是亢奮的喊叫聲、大笑聲。他們說,他們在險峻的山頂上躲起來,守候他們的目標人物黃昏回家,他們知道,這個人肯定會在這裡信馬由韁,讓他的馬緩緩而行。因為天氣寒冷,被害者穿著厚重的毛皮大衣,以至於還沒有來得及掏出手槍,他們就把他拉下馬來,連著給了他好幾槍[147]。

  他們誰也不認識這個人,但是這就是殺人取樂的沒完沒了的遊戲,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向吉爾默敦地區的死酷黨人顯示,自己值得信賴。

  這裡還有一個意外的插曲,當他們把手槍裡的子彈都射進那個僵臥在地的屍體上時,一對夫婦正驅車路過這裡。有人提議連這兩個人一起乾掉,但是那兩個人與這礦山一點關系都沒有,因此他們嚴厲地命令這對夫婦不準四處張揚,趕緊離開,以免惹禍上身。所以,那血肉模糊的屍體就被丟在了那裡,留著警告那些心如鐵石的礦主,而那三名偉大的復仇者則從這未開墾過的窮山僻壤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得了手,在這裡安全而穩妥,同黨們的讚美聲不絕於耳。

  這是死酷黨人最得意洋洋的日子,可陰霾卻籠罩著全谷。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將領抓住了勝利的時機,可以加倍擴大戰果,使敵軍潰敗後來不及休整一樣,首領邁金蒂陰險毒辣的雙眼前又浮現出一個新的作戰方案,籌劃出新的陰謀去謀害那些和他作對的人。就在這天晚上,喝得半醉的黨徒們散去之後,邁金蒂碰了碰麥克默多的胳臂,示意他過來,然後把他引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間內室裡。

  “喂,夥計,“邁金蒂說道,“我終於給你找到了一件值得你乾的差事,你可以親手去完成它。”

  “我很高興聽到這些。”麥克默多答道。

  “你可以帶兩個人一起去,這兩個人是曼德斯和賴裡——我已經吩咐過他們了。不除去切斯特·維爾科克斯這個心頭之患,我們在這一地區就永遠不得安寧;要是你能把他乾掉,你就能贏得產煤區的每一分會的感激。”

  “不管怎樣,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去做。他是誰?我在什麽地方能夠找到他?”

  邁金蒂從嘴角拿開雪茄,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來,開始畫一個草圖。

  “他是戴科鋼鐵公司的總領班,很難對付,是戰時的一個護旗中士[148],受過許多傷,頭髮灰白。我們曾兩次去解決他,可運氣都不好,而且吉姆·卡納維還丟失了性命,現在請你接著去完成這項使命。這就是那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戴科鋼鐵公司的十字路口——正像你在這張圖上所看到的一樣——所以沒有人能聽得到聲音。白天去不行,他時刻防備著,槍法又快又準,而且他開槍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過在夜間——對,他和妻子、三個孩子和一個仆人住在那裡,你要乾就一窩端,此外別無選擇。要是你把一包炸藥放在前門,上面用一根慢慢引著的導火線……”

  “這個人幹了什麽事?”

  “我不是跟你說過他槍殺了吉姆·卡納維嗎?”

  “他為什麽要槍殺吉姆呢?”

  “這和你有什麽關系嗎?卡納維晚上走到他房子附近,他就開槍打死了卡納維。好了,這事我們就談到這裡,你現在可以去準備一下了。”

  “還有兩個婦女和小孩,連他們也一起殺掉嗎?”

  “也要殺掉,不然我們怎樣能乾掉他呢?”

  “他們並沒有什麽過錯,連他們一起乾掉,我好像有些下不了手。”

  “你怎麽說出這樣的蠢話?你改變主意了嗎?”

  “別急!參議員先生,我什麽時候說過或做過讓你覺得我不接受身主的命令的事呢?無論是也好,非也好,完全由你來定就是了。”

  “那麽,你去完成它?”

  “那當然了。”

  “什麽時間?”

  “啊,你最好給我一兩個晚上的時間,我可以看看這所房子,制定一下計劃,然後……”

  “太好了,”邁金蒂握著他的手,說道,“我就把這事交給你了。當你帶回勝利的喜訊時,我們就要好好地慶賀一番——這也是我們使他們全都屈膝投降的最後一擊。”

  麥克默多突然接受這樣的任務,不由得陷入了久久的深思。切斯特·維爾科克斯居住的孤零零的房屋,在鄰近的山谷裡,離這裡大約有五英裡左右。就在當天晚上,麥克默多獨自一人去為刺殺活動做前期的準備活動。當他偵察完情況回來時,天已經大亮了。第二天他去看他的兩個助手曼德斯和賴裡,這是兩個年輕人,他們興致很高,好像是要去圍追一隻野鹿似的。

  兩個晚上過後,他們在鎮外碰頭,三個人都帶著武器,其中一人還帶了一袋采石場用的炸藥。他們來到這所孤零零的房前時,已是半夜兩點鍾。夜裡風勢很大,浮雲亂飛,半輪明月忽隱忽現。他們唯恐有獵犬出來,便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而手中的槍已機頭大張。不過只聽狂風怒號,沒有別的聲響,只見樹枝搖動,沒有別的動靜。

  麥克默多站在房屋門外靜靜聽了一會兒,裡面悄無聲息,便把炸藥包放在門邊,然後用小刀挖了一個小洞,把導火索點燃了,和兩個同夥迅速跑到遠處的安全地帶,躲在溝裡觀看。炸藥爆炸的巨大響聲以及房屋應聲而倒的沉悶的轟隆聲,說明他們的任務已經圓滿完成——在這個社團的罪惡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人乾得這麽漂亮呢。

  但是,可惜的是他們的煞費苦心和大膽出擊都白費了!原來切斯特·維爾科克斯聽說有許多人被殺害,估計死酷黨人也肯定會把罪惡的黑手伸向自己,於是就在前一天把家搬到比較安全而又不為人知的地方去了,而且那裡還專門有一隊警察日夜防守。所以炸藥所炸毀的只不過是一所空房子,而這位堅貞不屈的老海軍陸戰隊上士仍然像平時一樣在嚴格地管理著戴科鋼鐵廠的礦工。

  “等我去收拾他,”麥克默多說道,“把他交給我,就是讓我等一年,也一定要乾掉他。”

  看到他信誓旦旦的樣子,會裡的人都對他表示感動和信任,所以這件事也就暫告一段落了。

  幾星期後,有報紙報道說,維爾科克斯被人暗殺,而麥克默多一直在繼續著他那沒有結束的使命,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

  這就是死酷黨人所慣用的一些手腕,這就是自由人會乾的好事,他們極其恐怖地統治著這片遼闊而富庶的土地。而就是因為存在著死酷黨人的恐怖活動,長期以來,人們總是提心吊膽地活著——為什麽用這麽多充滿血腥的事實來弄髒這些潔白的紙張呢?難道我還沒有完全說清這些人物還有他們的手段嗎?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已經記入史冊,人們可以從記載裡讀到他們的罪行的詳細記錄——讀者可以在那裡讀到,他們還槍殺了警察亨特和依萬斯,因為他們竟敢逮捕兩名死酷黨黨徒——這兩次暴行是維爾米薩分會組織謀劃的,並且在這兩次謀殺中還殘忍地殺害了兩個勢單力薄的無辜者。讀者還可以讀到,拉貝太太被槍殺,因為首領邁金蒂叫人把她丈夫打得奄奄一息,她緊緊抱著丈夫不放;老詹晉斯被殺,沒多久他弟弟也落到同樣的結局;詹姆斯·莫多克被廢了手腳;斯塔樸霍斯全家被炸死;斯坦德盧斯被暗害,慘案一件接一件地相繼發生在這恐怖的寒冬裡。

  恐怖谷陰雲密布。春天到了,溪水潺潺,草木萌發,長時間受到壓抑的天地萬物又恢復了勃勃生機,但是被恐怖包圍著的人們卻依然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他們頭上的陰翳從來沒有像1875年初夏那樣濃重,那樣令人感到絕望。

  六 危機
  恐怖統治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麥克默多已經被任命為會中的執事,有望日後繼邁金蒂之後,成為身主的候選人,現在他的同黨做事之前都先要征求他的意見,以致於最後沒有他的幫助和指導,竟然什麽事也辦不成。但是,他在自由人會中的聲望越高,當他走在維爾米薩街上時,那些老百姓就越仇恨他。他們決定要不顧恐怖的要挾,聯起手來共同反抗欺凌壓榨他們的人。死酷黨很快就聽到這樣的傳言:先行者報社有秘密集會,並且有人向遵紀守法的老百姓分發武器。可邁金蒂和他的手下對此卻不屑一顧——他們弟兄眾多,膽大勇敢,裝備先進;而對手卻是一群烏合之眾,沒權沒勢。與之對抗,其結果一定像以前一樣,不過是漫無邊際的瞎喊,或者是徒勞無力的逮捕而已。邁金蒂、麥克默多和那些勇士們都這麽自信著。

  黨徒們一般在周六晚上集會。5月裡,一個周六的晚上,麥克默多正要去赴會,被稱為懦夫的莫利斯兄弟卻來拜訪他了。莫利斯滿面愁容,雙眉緊鎖,慈祥的臉上寫滿了憔悴。

  “我可以和你隨便聊聊嗎,麥克默多先生?”

  “那是當然。”

  “我從來沒有忘記,有一次我向你傾吐過心聲,首領親自來向你詢問此事,你守口如瓶。”

  “既然你相信我,我怎麽能不這樣呢?可這並不代表著我讚同你的說法。”

  “這點我明白。可是我只有對你才敢說心裡話,不怕被泄露出去。現在我有一個秘密,”說著,他把手放在胸前,“它使我憂心重重。我希望它能施加在你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只是希望把我排除在外。倘若我把它說出來,肯定會出謀殺案;倘若我不說,那我們就可能全都完蛋。願上帝幫幫我,我簡直不知所措了!”

  麥克默多懇切地望著他,只見他渾身顫抖,於是便倒了一杯威士忌給他。

  “這酒對你這樣的人來說就是良藥,”麥克默多說道,“現在請你告訴我吧。”

  莫利斯把酒喝完了,蒼白的面容才重現了原來的紅潤。“我可以隻用一句話就向你說明白,”他說道,“已經有偵探追查我們了。”

  麥克默多驚詫地看著他。

  “怎麽?夥計,你瘋了!”麥克默多說道,“這裡不是經常塞滿了警察和偵探嗎?他們拿我們又能怎麽辦呢?”

  “不,不,這次不是本地人。正像你說的,那些本地人,我們都知道,是成不了什麽氣候的,可是你聽說過平克頓偵探社[149]嗎?”

  “我聽說過其中幾個人的名字。”

  “好,那麽你就要小心,當他們追查你時,你可不要滿不在乎——那不是一家敷衍了事的政府機構,而是一個極其認真、正在蒸蒸日上的智囊團,它決心要把我們的事查個水落石出,千方百計地搞出個結果來——要是一個平克頓的偵探插手追查這件事,那我們就全完蛋了。”

  “我們一定要殺死他。”

  “啊,你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那你肯定就要在會上提出來了——我不是向你說過,如果我說出來,肯定會出謀殺案嗎?”

  “可是,殺人算得了什麽?在這個地方不是司空見慣嗎?”

  “我可以隻用一句話就向你說明白,”他說道,“已經有偵探追查我們了。”

  弗蘭克·威爾斯,《海濱雜志》,1915
  “確實是這樣,但是我不想叫這個人被殺害啊。看來,我不可能高枕無憂了。但是如果不殺他的話,我們自己的生命就岌岌可危了。上帝啊,我應該怎麽辦才好呢?”他身體來回地搖動著,躑躅不決。

  他的話使麥克默多很受感動。很顯然,麥克默多對於莫利斯對危機的看法很讚同,覺得需要去應付它。麥克默多撫著莫利斯的肩膀,真誠地晃了晃。

  “喂,夥計,”麥克默多異常激動,幾乎是喊著大聲地說道,“你坐在這裡像老太婆哭喪一樣毫無用處,還是讓我們來研究一下情況吧。這個人是誰?他在什麽地方?你怎麽聽說到他的?為什麽你來找我?”

  “我來找你,是因為只有你才能給我指點迷津。原來我對你說過,在我來這個地方之前,曾在東部[150]開過一家商店,那裡有我的一些摯友。有一個朋友在電報局工作,我昨天收到他寫給我的信,這就是那封信。這一頁開頭就寫得很明白,你自己可以把它念一下。”

  麥克默多讀道:

  “你們那裡的死酷黨人現在怎麽樣了?我經常在報上看到有關他們的報道。你知我知,我希望不久的將來就能得到你的消息。據說,有五家有限公司和兩處鐵路局正在一絲不苟地著手處理這件事。既然他們有這種計劃,那你可以確信,他們肯定會到你們那裡去的。所已經奉命調查此事,其中的傑出人物鮑蒂·愛德華茲正在行動,這所有的罪惡現在終於完全可以畫上句號了。”

  “請你把附言也念一念。”

  “當然,我所告訴你的這一些,都是我從日常業務工作中了解到的,因此不能再進一步說得更清楚。他們使用的是奇怪的密碼,我看不懂。”

  麥克默多手裡拿著這封信,有氣無力地靜靜地坐了很久,一團迷霧在他面前慢慢地騰起,他似乎看到了面前的深淵。

  “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麥克默多問道。

  “我沒有告訴別人。”

  “可是這個人,你的朋友,會寫信給其他人嗎?”

  “啊,我敢肯定他還認識一兩個人。”

  “是會裡人嗎?”

  “很可能。”

  “我之所以要問這個,是因為或許他可以把鮑蒂·愛德華茲這個人的情況描述一下,那麽我們就可以著手追蹤他了。”

  “啊,這樣倒可以。但是我並不認為他認識愛德華茲。他不是說過,他告訴我這個消息,也是從他日常業務中得到的嗎?他怎麽會認識這個平克頓的偵探呢?”

  麥克默多猛然跳起來。

  “天哪!”他喊道,“我一定要抓住他。我連這事都不知道,真是愚蠢透頂了!不過我們總算還比較幸運,趁他還沒有能對我們構成威脅,我們可以先把他乾掉。喂,莫利斯,你願意把這件事交給我嗎?”

  “當然了,只要你別連累我。”

  “我一定要辦這件事,你完全可以放手——我甚至可以不提你的名字,不管有什麽事,全由我頂著,就權當這封信是寫給我的。這樣你滿意了嗎?”

  “這樣辦我就滿意了。”

  “那麽,我們就談到這裡,你要一直保持沉默。現在我要到分會去,我們很快就可以讓這個老平克頓偵探丟盔卸甲了。”

  “你們不會殺害這個人吧?”

  “莫利斯,我的朋友,你知道得越少,你的愧疚就越少——你最好回去蒙頭大睡,不要再多問了,讓這件事順其自然吧,讓我來處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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