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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一百零三章《福爾摩斯全集(三)》(3)
  聖徒的國度[195]
  第一章 在鹽鹼地大平原[196]上

  在北美大陸的中部,有一大片乾旱荒涼的沙漠。多少年來,它一直阻礙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從內華達山脈到尼布拉斯加,從北部的黃石河到南部的科羅拉多,到處是一片荒涼沉寂。但在這片可怕的區域裡,大自然的景色也不盡相同。這裡有山頂積雪的崇山峻嶺,也有陰鬱昏暗的山谷;有湍急的河流,在山石嶙峋的峽谷間奔流;也有廣袤的平原,冬天覆蓋著皚皚白雪,夏日則變成一片灰色鹼地。但所有這些景色還是保留著一些共性,那就是荒蕪和淒涼。

  在這片令人絕望的土地上,渺無人煙。只有波尼人和黑足人偶爾成群結隊地穿過這裡,前往其他獵區;但即使是最勇敢堅強的人,也巴不得快點走過這片可怕的荒原,重新回到大草原中去。草原狼在灌木叢中躲躲藏藏地穿行,禿鷹在空中緩慢地展翅飛翔,還有那蠢笨的灰熊,在陰暗的深谷中出沒,在岩石中尋找食物。它們是荒野中僅有的居民。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布蘭科山脈[197]北坡更為淒涼的景象了。極目四望,荒原上滿是被矮小的槲樹叢隔開的大片大片的鹽鹼地。地平線的盡頭,山巒起伏,積雪覆蓋。在這片土地上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跡象,也沒有和生命有關的東西。鐵青色的天空中飛鳥絕跡,陰鬱灰暗的大地上不見動靜。總之是一片死寂。側耳傾聽,在這片廣闊的荒原上毫無聲息,只有令人心灰意冷的死寂。

  有人說,在這廣袤的原野上沒有一點和生命有關的東西,其實也不盡然。從布蘭科山脈往下望去,可以看見一條小路蜿蜒地穿過沙漠,消逝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這條小路是經過無數車輛的輾軋和無數冒險家的踐踏而形成的。荒原上到處是白森森的東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兒一堆,那兒一堆,在這片單調的鹽鹼地上顯得煞是刺眼。走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堆堆白骨:又大又粗的是牛骨;較小較細的是人骨。在這1500英裡恐怖的商旅路途上,人們就是沿著前人倒在路旁的累累白骨前進的。

  由於饑渴交加,這個人已經死到臨頭了。

  喬治·哈金森,《血字的研究》(倫敦:沃德·洛克·波頓公司,1891)

  1847年5月4日,一個孤單的旅客正從山上俯瞰著這幅淒慘的情景。從外表看,他簡直就是這個地方的鬼魅精靈。就連最具有觀察力的人,也很難猜出他究竟是40歲還是60歲。他的臉憔悴瘦削,乾羊皮似的棕色皮膚緊緊地包著突出的骨頭。長長的棕色須發已然斑白,深陷的雙眼放出奇異的目光。握著來福槍的那隻手青筋暴露。他站在那兒,用槍支撐著身體。從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上,可以看出他原是個體格健壯的人。但是,他那瘦削的面龐和掛在骨瘦如柴的四肢上松松垮垮的衣服使他看起來老朽不堪。由於饑渴交加,這個人已經死到臨頭了。

  他曾經艱苦地沿著山谷跋涉,現在又登上這塊不大的高地,抱著渺茫的希望,想發現點滴的水源。現在,在他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鹽鹼地和遠處連綿不斷的荒山,看不到任何能表示潮濕的植物或樹木的蹤影。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看不到一點希望。他用瘋狂而困惑的眼睛向北方、向西方、又向東方張望,但是他心裡明白,漂泊的日子已經走到了盡頭,自己就要葬身這片荒涼的岩崖之上了。“死在這裡,和20年後死在羽絨床墊上又有什麽分別呢?”他喃喃地說著,就在一塊突出的大石的陰影裡坐了下來。

  他在坐下之前,先把他那毫無用處的來福槍放在地上,然後又把背在右肩上的用灰色披肩裹著的大包袱放了下來。看來他已經精疲力竭,拿不動了,所以當他放下包袱的時候,落地很重。隨即灰色的包袱裡發出了哭聲,從中鑽出一張受了驚嚇、長著明亮的棕色眼睛的臉,並且還伸出了兩個胖胖的長著淺渦和雀斑的小拳頭。

  電影《血字的研究》場景

  (英國:薩繆爾森電影製作有限公司,1914),小時候的露西·費瑞爾由溫妮弗雷德·皮爾森飾演、約翰·費瑞爾由詹姆斯·勒菲弗飾演。

  “你把我摔痛啦。”這個孩子稚氣地埋怨道。

  “是嗎?”這個男人很抱歉地回答說,“我不是故意的。”說著他就打開了灰色包袱,從裡邊抱出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小女孩大約五歲左右,穿著一雙精致的小鞋,漂亮的粉紅色上衣,麻布圍嘴。可以看出,媽媽對她是愛護有加的。這個孩子臉色雖也有些蒼白,但是她那結實的胳膊和小腿都說明她所經歷的苦難遠沒有她的同伴多。

  “現在怎麽樣了?”他焦急地問道,因為她還在揉著腦後的蓬亂的金黃色頭髮。

  “你親親這兒就好了,”她指著碰疼的地方,認真地說,“媽媽總是這樣做的。媽媽去哪兒了?”

  “媽媽走了。我想你很快就會見到她的。”

  小女孩說:“什麽,走了嗎?奇怪,她都沒說再見。她以前每次去姑姑家喝茶都要說一聲的。可是這回她都走了三天了。喂,嘴乾得要命,是不是?這裡沒水,也沒有什麽吃的嗎?”

  “沒有,什麽也沒有,親愛的。只要你暫時忍一忍,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你把頭靠在我身上,這樣你就會舒坦點[198]。我也口乾舌燥了,說話都有些費勁兒,但是我想最好還是把真實情況告訴你吧。你手裡拿的什麽?”

  “漂亮的東西!好東西!”小女孩拿起兩塊閃閃發光的雲母石片,高興地說,“回家我就把它送給小弟弟鮑伯。”

  男人自信地說:“不久你就會看到比這更漂亮的東西了。再等一會兒。剛才我正要告訴你,你還記得咱們離開那條河時的情形嗎?”

  “哦,記得。”

  “好,當時咱們估計不久就會到達另一條河,明白嗎?可是出了點問題。是羅盤呢,還是地圖,或是別的什麽出了錯,我們再也沒有找到河。水喝完了,只剩下一點點,留給你們這些孩子喝。後來——後來——”

  “你連臉都不能洗了,”他的小夥伴嚴肅地打斷了他,並抬起頭來望著他那張肮髒的臉。

  “對,不但不能洗臉,連喝的也沒有了。後來本德先生第一個走了,隨後是印第安人皮特,接著就是麥克格雷格太太、約翰尼·宏斯,再以後,親愛的,就是你媽媽了。”

  “這麽說,媽媽也死了。”小女孩把臉埋在圍嘴裡,痛苦地抽噎著說。

  “對,他們都走了,只剩下你和我。後來我想這邊也許能找到水。於是我就把你背在肩上,咱們兩個人就一步一步地前進。但看來情形還是沒有好轉。咱們現在活下去的希望很小了!”

  孩子停止了哭聲,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問道:“你是說咱們也要死了嗎?”

  “我想大概是這樣。”

  小女孩開心地笑著說:“你怎麽不早點說呢?你嚇了我一大跳。你看,只要咱們也死了,就又能和媽媽在一起了,不是嗎?”

  “對,一定能,親愛的。”

  “你也會見到她的。我要告訴媽媽,你對我有多好。我敢說,她一定會在天堂的門口迎接咱們,拿著一大壺水,還有好多熱騰騰的蕎麥餅,兩面都烤得焦黃焦黃的,就像我和鮑伯所愛吃的那樣。咱們還有多久才能死呢?”

  “我不知道——不會太久了。”男人凝視著北方的地平線說。在藍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三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迅速地朝他們飛來。頃刻之間,就看出來是三隻褐色的大鳥了,它們在這兩個流浪人的頭上盤旋著,接著就落在他們上面的大石上。這是三隻兀鷹,也就是美國西部所謂的禿鷹;它們的出現,就是死亡的預兆。

  “公雞和母雞,”小女孩指著這三個凶物快活地叫道,並且連連拍著小手,想讓它們飛起來,“喂,這個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嗎?”

  “當然是他造的。”她的同伴回答說。被她這樣突然一問,他大吃一驚。

  小女孩接著說:“那邊的伊裡諾斯是他造的,密蘇裡也是他造的。我想這裡一定是別人造的。造得可不太好,連水和樹都給忘了。”

  大人猶豫不定地問道:“做做祈禱,你說好嗎?”

  小女孩回答說:“還沒有到晚上呢。”

  “沒關系,不用那麽有規律。你放心吧,上帝一定不會怪罪咱們的。你現在就禱告一下吧,就是咱們經過荒野時你每天晚上在篷車裡說的那些。”

  “你自己怎麽不祈禱呢?”小女孩睜著眼睛好奇地問道。

  他回答道:“我不記得祈禱文了。從我只有那槍一半高的時候起,我就沒有做過禱告了。可是我看現在開始也不算太晚。你把祈禱文念出來,我在旁邊跟你一起念。”

  “那你得跪下,我也跪下,”她把包袱平鋪在地上說道,“你還得把手這樣舉起來,這樣就會覺得好些了。”

  除了禿鷹以外,沒有一個人看到這個奇特的景象:在狹窄的披肩上,並排跪著兩個流浪者,一個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一個是粗魯、堅強的冒險家。她那胖胖的小圓臉和他那張憔悴瘦削的臉,仰望著無雲的藍天,虔誠地向著對面令人敬畏的神靈祈禱;兩種聲音,一個清脆而細弱,一個低沉而沙啞,在同聲祈禱,祈求上帝憐憫的寬恕。祈禱以後,他們又重新坐在大石的陰影裡,孩子倚在她保護人寬闊的胸膛裡,慢慢地睡著了。他看著她睡了一會兒,但是他也無法抵禦大自然的力量,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休息,沒有合過眼了。他的眼皮慢慢地下垂,蓋住了困倦的眼睛,腦袋也漸漸地垂到胸前,大人的斑白胡須和小孩的金黃卷發混在一起,兩人都沉沉入睡了。

  “你還得把手這樣舉起來,這樣就會覺得好些了。”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血字的研究》(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2)

  在狹窄的披肩上,並排跪著兩個流浪者。

  喬治·哈金森,《血字的研究》(倫敦:沃德·洛克·波頓公司,1891)

  如果這個流浪漢再晚睡半小時,他就能看到一幕奇景了。在這片鹽鹼荒原的遙遠盡頭,揚起了一股煙塵。最初很輕,遠遠看去,與遠處的霧氣混在一處。但是後來煙塵越飛越高,越來越廣,最後形成了一團濃雲;隨著濃雲漸漸增大,可以看出只有行進中的大隊人馬才能卷起這樣的飛塵。如果這裡是一個土地肥沃的地區,人們就會斷定,這是草原上遊牧的大隊牛群,正在向著這邊移動。但在這片不毛之地上,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滾滾煙塵漸漸向著兩個落難人睡覺的峭壁這裡靠近,滾滾煙塵中出現了帆布頂的大篷車和武裝騎士的身影,原來這是一隊往西方進發的大篷車隊。這車隊真是浩浩蕩蕩啊!隊頭已經到了山腳下,隊尾還在地平線以外,遙不可見。在這片廣闊無邊的曠野上,雙輪車和四輪車、騎在馬上的男人和步行的男人,組成了一支斷斷續續的隊伍。無數的婦女肩負著重擔在路上稀稀拉拉地走著,許多孩子蹣跚地跟在篷車邊跑著,還有一些坐在車上的孩子,從白色的車篷裡探出頭向外張望。這顯然不是一支平常的移民隊伍,而是一支遊牧民族,由於環境所迫,不得不另覓樂土。在這晴朗的天空下,馬蹄聲聲,車輪滾滾,當中還混和著人喊馬嘶聲。即使如此喧鬧,也沒能驚醒山上兩個困乏的落難人。

  二十幾個神色凝重的人騎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們穿著樸素的手工織布做的衣服,帶著來福槍。他們來到峭壁下,停了下來,很快地商量了一會兒。

  一個嘴唇緊繃、胡子剃得乾乾淨淨、頭髮花白的人說:“往右邊走有井,弟兄。”

  另一個說:“向布蘭科山的右側前進,咱們就可以到達格蘭特河。”

  第三個人大聲喊道:“不要擔心沒有水。能夠從岩石中引水出來的真神,是不會舍棄他的選民的。”

  “阿門!阿門!”幾個人同聲回答道。

  他們正要重新上路的時候,忽然隊伍中一個最年輕、眼睛最尖的小夥子指著他們頭上那塊嵯峨的岩石驚叫了起來。原來山頂上有一小塊粉紅色的東西在飄揚著,在灰色岩石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鮮明突出。騎手們一看見這個東西,便一起勒住馬韁,取槍在手。同時,更多的騎手從後面疾馳上來增援。大家異口同聲地提到了“印第安人”。

  “這裡不可能有印第安人,”一位年齡較長、領袖模樣的人物說,“咱們已經越過波尼人[199]的領地了,越過前面大山以前不會再有其他的部落了。”

  其中一個問道:“我上去看一下行嗎,斯坦傑森兄弟?”

  “我也去,我也去。”十多個人同聲喊道。

  電影《血字的研究》場景

  (英國:薩繆爾森電影製作有限公司,1914)

  那位長者回答說:“把馬留在下邊,我們在這裡等你們。”

  幾個年輕人馬上翻身下馬,把馬拴好,沿著陡峭的山坡,爬向那個引起他們好奇心的目標。他們迅速地悄悄前進,帶著訓練有素的偵察員的那種自信和矯捷。山下的人們只見他們在山石間行走如飛,一直來到了山頂。那個最先發現情況的年輕人走在最前面。跟隨在他後面的人忽然看見他兩手一舉,好像大吃一驚的樣子。大家上前一看,也都被眼前這番情景驚呆了。

  在這荒山頂上的一小塊平地上,有一塊單獨的大石頭。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靠在石頭上,但見他須發長長,相貌清臒,瘦弱不堪。從他那安詳的面容和均勻的呼吸可以看出,他睡得很熟。他的身旁躺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又圓又白的手臂,摟著男子又黑又瘦的脖子,她那披著金發的小腦袋,倚在這個男人穿著棉絨上衣的胸膛上,紅紅的小嘴微微張開著,露著兩排整齊雪白的牙齒,滿含稚氣的臉上帶著頑皮的微笑;又白又胖的小腿上,穿著白色短襪,乾淨的鞋子,鞋扣閃閃發光,這些和她夥伴長而乾瘦的手足形成奇特的對比。在他們兩個頭上的岩石上,落著三隻虎視眈眈的禿鷹,它們一見到又有人來,便發出一陣失望的尖叫聲,無可奈何地飛走了。

  在他們兩個頭上的岩石上,落著三隻虎視眈眈的禿鷹。

  查爾斯·道爾,《血字的研究》(倫敦及紐約:沃德·洛克公司,1888)

  討厭的禿鷹的叫聲驚醒了兩個熟睡的人,他們迷惑地瞧著面前的人們。這個男子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向山下望去。當他沉沉睡去時還是一片淒涼的荒原上,現在卻出現了無數的人馬。他的臉上露出懷疑的神情,舉起枯瘦的手揉了揉眼睛。他喃喃自語道:“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神經錯亂了吧。”小女孩站在他的身旁,緊緊地拉著他的衣角,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帶著孩子那種好奇、疑惑的眼光,四處張望。

  來救他倆的人們很快就使這兩個落難人相信了,他們的出現並非他倆的幻覺。其中一個人抱起小女孩,把她放在肩上,另外兩個人扶著她那瘦弱不堪的同伴,一同向車隊走去。

  其中一個人抱起小女孩,把她放在肩上。

  喬治·哈金森,《血字的研究》(倫敦:沃德·洛克·波頓公司,1891)

  其中一個人抱起小女孩,把她放在肩上。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血字的研究》(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2)

  其中一個人抱起小女孩,把她放在肩上。

  W.M.R.奎克;D.H.弗裡斯頓雕繪,《比頓聖誕年刊》,1887
  這個流浪者解釋道:“我叫約翰·費瑞爾。21個人裡只剩下我和這個小東西了。其他人在南邊時因為沒吃沒喝,都已經死了。”

  有人問道:“她是你的孩子嗎?”

  這個男子大膽地說:“我想,現在她是我的孩子了。她是我的孩子,是因為我救了她。誰也不能把她奪走了,從今天起她就叫露西·費瑞爾了。可是,你們是誰呀?他好奇地瞧了一眼這些高大健壯、皮膚曬得黝黑的救命恩人,接著說,“你們好像人很多啊。”

  一個年輕人說:“差不多上萬[200]。我們是受到迫害的上帝兒女,天使莫羅納[201]的選民。”

  這個流浪者說:“我沒有聽到過這位天使的事情,可是看來他選到了你們這麽多不錯的臣民。”

  另外一個人嚴肅地說:“談神聖的事情不要隨便說笑。我們是信奉摩門經文的人,這些經文是用埃及文寫在金葉上的,在帕爾米拉交給了神聖的約瑟夫·史密斯[202]。我們是從伊利諾斯州的瑙夫城[203]來的,我們曾經在那裡建立了自己的教堂。我們現在要找一個遠離那些專橫和目無神明的人們的避難所,即使是在沙漠的中央也在所不惜。”

  提到瑙夫城,費瑞爾很快地就想起來了,他說:“我知道了,你們是摩門教徒。”

  “是的,我們是摩門教徒。”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那麽你們現在去哪裡呢?”

  “我們也不知道[204]。上帝借著我們的先知指引著我們。你必須去見見先知,他會指示怎麽安置你的。”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山腳下,一大群移民把他們圍了起來,其中有面色蒼白、模樣溫順的婦女,有嬉笑健壯的兒童,還有目光焦慮而誠懇的男子。大家看到這兩個陌生人中孩子是那麽幼小,大人是那麽虛弱,都不禁發出憐憫而驚奇的叫聲。但是,護送的人們並沒有停住腳步,他們排開眾人前行,後邊還跟著一大群摩門教徒,一直來到一輛馬車前面。這輛馬車十分高大,而且華麗講究,格外惹人注目。這輛車套有六匹馬,而別的大多只有兩匹,最多的也不過四匹。在駕車人的旁邊坐著一個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205],但是他那碩大的腦袋[206]和堅毅的神情,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領袖人物。他剛才在讀一本棕色封面的書。這群人來到他的面前時,他把書放在一邊,仔細地聽取了這件事情的匯報。聽完之後,他把頭轉向這兩個落難人。

  “我們可以帶你們一塊兒走,”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但你們一定要信奉我們的宗教。我們不能允許有狼混進我們的羊群。與其讓你們成為腐爛的斑點日後腐蝕整個果實,倒不如就叫你們的骸骨曝露在這曠野之中。你願意接受這個條件跟我們走嗎?”

  “我願意跟你們走,什麽條件都行。”費瑞爾那種強調的語氣,使得那些穩重的長老都忍不住笑了。只有那位首領依然神情莊嚴,令人印象深刻。

  他說:“斯坦傑森兄弟,你收留他吧,給他吃的喝的,還有這孩子。你還要負責給他講授我們的教義。咱們耽擱的太久了,走吧,向錫安山前進!”

  “前進,向錫安山前進!”摩門教徒們一起喊了起來。這命令像波浪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傳了下去,直到漸漸消逝在遠方。鞭聲清脆,車聲隆隆,大隊車馬行動起來,整個隊伍又蜿蜒前行了。斯坦傑森長老把兩個落難人帶到他的車裡,那裡已給他們準備好了一頓飯。

  他說:“你們就待在這裡。過不了幾天你們就能從疲勞中恢復過來了。還有,要永遠記住,你們是我們教的教徒了[207]。布裡格姆·揚[208]是這樣指示的,他的話就是約瑟夫·史密斯的聲音,也就是傳達上帝的旨意。”

  第二章 猶他之花
  這裡我們沒時間追述摩門教徒們在最後定居以前的移民歷程中所經歷的磨難。從密西西比河兩岸一直到洛磯山脈的西坡,他們幾乎是以史無前例的堅韌不拔的精神奮鬥前進的。他們以盎格魯薩克遜人[209]的不屈不撓,克服了野人、野獸、饑渴、疲勞和疾病等上蒼所能設下的一切阻礙。但是,長途跋涉和長期的恐慌,即使他們中間最為堅強的人也不免為之膽寒。因此,當他們看到腳下沐浴在陽光中的廣闊的猶他山谷,並且聽到他們的領袖宣布,這篇處女地就是神賜予他們的樂土家園,而且將永遠屬於他們的時候,無不俯首下跪,衷心祈禱。

  沒有多久,揚就證明了他不但是一個處事果斷的領袖,而且還是一個幹練的行政官。在有了許多圖紙和圖表以後,就勾勒出了未來城市的藍圖。城市周圍的全部土地,都根據每個教徒的地位高低,按比例加以分配。商人仍然經商,工匠依舊做工。城市中像變魔術一樣出現了許多街道和廣場。鄉村中,開溝、造籬、墾荒、種地,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麥浪滾滾,整個鄉村變得一片金黃。在這遠離家鄉的移民區,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特別是他們在城市中心所建造的那座宏偉的大教堂,也一天天高聳起來。每天從晨光初現一直到暮色沉沉,教堂裡的斧鋸之聲不絕於耳,移民們要用這座建築來紀念那位引導他們度過無數艱險、終於到達平安境地的上帝。

  約翰·費瑞爾和小女孩相依為命,並將她收為義女。他們也隨著這群摩門教徒來到了他們偉大歷程的終點。小露西·費瑞爾被收留在長老斯坦傑森的大篷車裡,非常受人喜愛。她和斯坦傑森的3個妻子[210],還有他那任性、早熟的12歲的兒子同住在一起,露西不久便恢復了健康。由於她天真開朗,加上小小年紀便失去了母親,因此立刻就得到了3個女人的寵愛。露西對於這樣漂泊無定、帳幕之下為家的新生活也逐漸習慣起來。這個時候,費瑞爾也從困苦之中恢復了過來,成為一個有用的向導和一個不知疲倦的獵人,很快地就獲得了新夥伴們的尊敬。所以,當他們結束漂泊生涯之後,大家一致同意:除了先知揚本人和斯坦傑森、肯布爾[211]、約翰斯頓[212]及德雷伯四位長老以外,費瑞爾應當與其他任何一個移民一樣,分得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費瑞爾就這樣獲得了一份土地,在這片土地上他建起了一座堅實的木屋,並在之後的幾年中為這座木屋不斷添磚加瓦,漸漸成了一所寬敞的別墅。費瑞爾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為人處世精明,長於技藝。他強健的體魄讓他能從早到晚地在他的土地上進行耕作和改良。因此,他的土地和他的一切都十分繁榮興旺。3年之後,他就比他的鄰居富足了;6年後成為小康之家;九年後,他就十分富有了;到了12年之後,整個鹽湖城地區,富裕程度能與他相比的便不到五六個人了。從鹽湖這個內陸海一直到遙遠的瓦薩奇山區[213],再也找不到誰比約翰·費瑞爾更聲名遠揚的了。

  1850年的鹽湖城

  薩繆爾·曼寧,《美國筆墨畫作》,1876
  但是,只有一件事,費瑞爾卻傷害了他同教人的感情。這就是不管他們怎樣爭論或怎樣勸說,都不能使他按照他的夥伴們那種方式娶妻成家。他從來沒有說明他一再拒絕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麽,只是堅定不移地固執己見。因此,有些人指責他對於他所信奉的宗教並不虔誠;也有些人認為他是吝嗇財物,不肯破費;還有的人猜測他過去一定有過一番戀愛經歷,也許在大西洋海岸有過一位金發女郎,曾經為他消得人憔悴。不管是什麽原因,反正費瑞爾始終過著嚴謹的獨身生活。除了這一點以外,在其他各個方面,他對於這個新興殖民地上的宗教都嚴格遵循,因而被公認為是一個保守、正派的人。

  露西·費瑞爾在這個木屋中長大,並幫助義父處理一切事務。山區清新的空氣和松樹的脂香,好像慈母般地撫育著這個年輕的少女。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去,露西也日漸高大、健壯,她的面頰愈見紅潤,步態也日益輕盈。有路人[214]在經過費瑞爾家田莊旁的大道時,看見露西苗條的少女身影輕快地穿過麥田,或者碰見她帶著西部少年所獨有的悠閑和優雅騎在她父親的馬上,會不禁回憶起往日的情景。當年的蓓蕾如今已經開放。這些年來,歲月使她的父親變成了農民中最富裕的人,同時,也使她長成為整個太平洋沿岸山區裡難得一見的標致美洲少女。

  但是,第一個發覺這個女孩子已經長大成人的並不是她的父親,這種事情通常都是這樣。這種神秘的變化十分微妙,也非常緩慢,不能以時日來衡量。對於這種變化最難覺察的還是少女本身,直到有一天她聽到某個人的聲音,或者接觸到某個人的手,她感到自己怦怦的心跳。這時,她才半是驕傲、半是恐懼地意識到一種更加新奇、更加奔放的人性已經在她的內心深處覺醒了。世界上很少有人不記得自己當年的情景,很少有人能不回想起預示他生命中新的一頁的那件小事。至於露西·費瑞爾,姑且不論這件事對於她和其他人的未來命運所產生的影響如何,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是夠嚴重的了。

  6月裡一個溫暖的早晨,摩門教徒們都像蜜蜂一樣地忙碌著——事實上,他們就是以蜂巢作為他們的標志的。田野裡,街道上,到處都有人們忙碌的身影。塵土飛揚的大道上,載重的騾群川流不息,全部朝著西方進發。這時,加利福尼亞剛剛掀起了淘金熱[215],橫貫大陸、通往太平洋沿岸的大道穿過了伊萊克特城。大道上還有從遙遠的牧區趕來的一群群牛羊,一隊隊疲憊的移民,經過長途跋涉之後,顯得人困馬乏。在這人畜雜遝之聲中,露西·費瑞爾憑著她高明的騎術,縱馬穿行而過;她漂亮的臉龐因運動而泛紅,栗色的長發在腦後飄蕩著。她是奉了父親之命,前往城中辦事的。她像往常一樣,憑著年輕人的無畏,不顧一切地催馬前進,心中只是盤算著怎樣辦好她要辦的事情。那些風塵仆仆的淘金冒險家,一個個驚奇地看著她,就連那些運輸皮革[216]的冷漠的印第安人,也在對著這個白皙的美少女驚歎之余,放松了他們一向呆板的面孔。

  塵土飛揚的大道上,載重的騾群川流不息。

  喬治·哈金森,《血字的研究》(倫敦:沃德·洛克·波頓公司,1891)

  露西來到城郊時,發現有6個從大草原來的長相粗野的牧人,趕著一群牛,牛群把道路堵了個水泄不通。她在一旁等得不耐煩,就朝著牛群中的空隙策馬前進,想越過這群障礙。但是,她剛剛進入牛群,後面的牛群就都圍攏過來,她發覺自己已陷入湧動的牛陣之中,周圍擠滿了突眼長角的公牛。她平日也習慣了和牛群相處,因此對自己的處境並沒有感到驚慌,仍是抓住機會催馬前進,打算從牛群中穿過。不巧的是,一頭牛有意無意地用角猛頂了一下馬的側腹,讓馬受了驚。它立刻揚起後腿,憤怒地噴著鼻息;它顛簸搖擺得十分厲害,若不是頭等騎手,任何人都難免被摔下馬來。情況十分危險。驚馬每跳動一次,就會又一次觸到牛角,這就越發使它暴跳不已。這時,露西只能緊貼馬鞍,毫無其他辦法。如果從馬背上滑落,就要落在這些笨重而可怕的牲畜蹄下,被踩得粉碎。她沒有經歷過意外,這時感到頭昏眼花,手中緊緊拉著的韁繩也開始放松。她周圍塵土飛揚,再加上擁擠的畜群裡蒸發出來的氣味令人窒息。要不是身旁出現了一種親切的聲音,使露西確信有人前來相助,她眼看就要絕望地放棄了。這時,一隻強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捉住了驚馬的嚼環[217],並在牛群中擠出了一條路,不大工夫,就把她帶出了牛群。

  一隻強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捉住了驚馬的嚼環。

  喬治·哈金森,《血字的研究》(倫敦:沃德·洛克·波頓公司,1891)

  一隻強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捉住了驚馬的嚼環。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血字的研究》(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2)

  這位救星彬彬有禮地問道:“但願你沒有受傷,小姐。”

  她抬起頭來,瞧了一下他那張黝黑而粗獷的臉,輕快地笑了起來:“真把我嚇壞了。”她天真地說,“誰想到旁喬這馬兒竟會被一群牛嚇成這樣!”

  他誠懇地說:“謝天謝地,幸虧你沒掉下來。”這是一個身材高挑、面目粗野的年輕小夥子,騎著一匹身帶灰白斑點的駿馬,身穿一件粗布的獵服,肩背一隻長筒來福槍。他說,“我想,你是約翰·費瑞爾的女兒吧。我看見你從他的莊園那邊騎馬過來。你見到他的時候,請你問問他還記不記得聖路易的傑弗遜·霍普這家人。如果他是那個費瑞爾的話,他和我父親過去還是非常親密的朋友呢。”

  她拘謹地問道:“你自己去問問他不好嗎?”

  小夥子聽了這個建議,似乎感到很高興,他的黑眼睛裡閃爍著快樂的光輝。他說:“我要這樣做的。我們已經在大山裡待了兩個月了,現在這副模樣不便去拜訪。他見到我們,一定會招待我們的。”

  她回答說:“他一定要好好地感謝你哩。我也要謝謝你。他非常疼愛我,要是那些牛把我踩死的話,他不知道要怎樣傷心呢。”

  “我也會很傷心的。”年輕人說。

  “你?啊,我怎麽也看不出這和你有什麽關系。你還不算是我們的朋友呢。”

  這個青年獵人聽了這話,黝黑的面孔不由得陰沉下來,露西見了不覺大聲笑了起來。

  她說:“哎,我不是那個意思。當然,現在你已經是朋友了。你一定要來看看我們。現在我必須得走了,不然的話,父親以後就不會再把他的事情交給我辦啦。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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