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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一百零九章《福爾摩斯全集(三)》(9)
  演繹法[2]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把一小瓶藥水從壁爐架的一角拿下來,又從一個精巧的山羊皮盒裡拿出他的皮下注射器[3]。用細長、白皙又有點兒緊張的手指裝好了纖小的針頭後,他挽起了襯衫左側的袖口。面對自己肌肉發達、留有很多針孔痕跡的手臂,他凝神沉思了一會兒,還是下決心將針頭刺入了肉中,開始推動小小的針芯,然後松弛地仰倒在絨面的安樂椅裡,心滿意足地深吸了一口氣[4]。

  像這樣的動作他每天都要重複三次,幾個月來我已見多不怪,但我心裡總不是滋味。相反,日複一日,我因此而變得更加易怒,因為我缺乏阻止他的勇氣。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這些,我的良心就感覺不安。我一次一次地發誓,要和他說說自己的心裡話,但是我的夥伴的性情既冷漠又孤僻,而且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我感到,他是一個最不容易接受忠告的人。他頑強的毅力和他那自以為是的態度,以及我所體驗過的他那些不平凡的性格,都使我望而卻步,不願意因為我而使他不快。

  面對自己肌肉發達、留有很多針孔痕跡的手臂,他凝神沉思了一會兒。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四簽名》(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2)

  然而,就在那天下午,或許是因為我在午飯時喝了些博納紅酒[5],也許是因為他那對什麽都不屑一顧的態度惹惱了我,我忽然覺得我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剛才你注射的是什麽?”我問他,“嗎啡[6]還是可卡因[7]?”

  他乏力地從剛打開的一本黑體舊書[8]上抬起眼睛,說道:“是可卡因,只是百分之七的溶液[9]。你願意試試嗎[10]?”

  “我絕不會的,”我很粗魯地回答,“阿富汗戰役毀了我的身體[11],它至今還沒有恢復過來。我再也不能摧殘自己了。”

  對於我的惱怒,他並不生氣:“華生,也許你沒有錯,”他微笑作答,“我也明白它對身體有害。但我發現它有如此強烈的刺激和使頭腦清醒的作用,而它的副作用也就無足輕重了。”

  “可是你也要想想付出的代價!”我真誠地說,“也許你的大腦會像你說的那樣因刺激而變得清醒和興奮起來,然而這畢竟是一種病態和戕害自己的做法。它會引起組織器官不斷地惡化,至少也會使你的身體日漸虛弱。你也明白這種藥物所能引起的不良反應[12],玩這種遊戲肯定是危險的。為什麽你只顧一時的快感,而冒險去損害上蒼賦予你的過人精力呢?記住,我不僅僅是作為一個朋友這樣講,而且我還是作為一個對你的健康負有某種責任的醫生才這樣說[13]。”

  聽了我的話,他似乎並不生氣。相反,他把十個指尖對在一起,兩個肘臂架在椅子的扶手上,做出對我們的談話頗感興趣的樣子。

  “我生性好動,”他說,“無事可做會使我心緒不寧起來。越是有難題,越是有工作,越是有最深奧的密碼和需要最複雜的分析,我才會感到舒適,才可以把人為的刺激拋到一邊。我厭惡平淡的日常生活,我渴望精神上的興奮。這正是我選擇了我自己的特殊職業的原因,也可以說是我創造了這個職業,因為我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從事這個職業的人。”

  “唯一的私家偵探?”我挑起眉毛問道。

  “唯一的私家顧問偵探,”他回答,“我是偵探的最高法院。當葛雷格森、萊斯特雷德或阿瑟爾尼·瓊斯碰到難題時——他們經常有這種事——他們會把問題擺在我的面前。我會以專家的眼光審視資料,並提出一個專家的看法。對這樣的案子,我沒有要求榮譽。我的名字也不會出現在報紙上。工作本身使我的特殊精力得以發揮,也帶給我快樂,這是對我最高的獎賞。在傑弗遜·霍普的案子裡,你應當對我的工作方法有所體驗。”

  “是的,的確是這樣。”我誠實地答到,“那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案子。我已經把經過收錄在一本小冊子中,而且用了一個有點古怪的標題:《血字的研究》[14]。”

  他不滿意地搖頭說:“我大致翻了翻,”又說,“真的不敢恭維。偵探術是或者應當是一門精密的科學,應當用同樣冷靜而不是感情用事[15]的態度去對待它。你試圖給它塗上一層浪漫的色彩,其結果就像是在歐幾裡得第五公設[16]裡摻進了戀愛故事一樣荒唐。”

  “但是其中的確有浪漫的情節,我不能歪曲事實。”我反駁道。

  “有些事實不必寫出來,或者至少應把重點所在描寫出來。這個案子裡唯一值得提及的關鍵,是我從事實的結果經過縝密的分析和推理找出原因的過程。”

  我這樣做原本是想取悅於他,沒想到反而受到他的批評,多少有些煩惱。我承認,正是他的妄自尊大使我惱怒。他的要求似乎是我書中的每一行都只能描寫他的個人行為。在我與他一起住在貝克街的幾年裡,我不止一次地發覺我的這個夥伴在靜默和說教的背後藏著一些驕傲和自負。然而,我不想多做解釋,只是坐在那裡撫摩我的傷腿[17]。我的腿曾經被子彈打穿[18],雖然不影響走路,但是每到天氣變化時就感到隱隱作痛。

  “我厭惡平淡的日常生活。”

  弗雷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福爾摩斯全集歷險記》,卷一,1950年。這幅插圖是“斯蒂爾先生為了這一版福爾摩斯全集重新繪製的”。詹姆斯·蒙哥馬利在《圖片的研究》一文中指出,最初這幅插圖刊登於1927年1月30日的《路易斯維爾信使報》(在作者簽名旁還標注了“26”這一年份),當時這幅圖片是《皮膚變白的軍人》一案的插圖,圖中坐著的人物是那一案件中的詹姆斯·M.多德先生。

  “最近,我的業務已經發展到歐洲大陸了。”停了一會兒後,福爾摩斯全集在他的舊煙鬥中裝滿了煙絲說道,“上個星期,就有一個名叫弗蘭克斯·勒·維拉德[19]的人來向我請教。你也許知道,他是最近在法國偵探界嶄露頭角的人。他具有凱爾特民族的所有的敏銳直覺,可是他缺少提高他的技藝所必備的廣博學識。他的案子是關於一件遺囑的,很有意思。我為他提供了兩個類似的案件作參考,一件是1857年發生在裡加的案件,另一件是1871年聖路易城的案子。這兩個案子為他提供了破案的方法。這封致謝信是我今天早晨收到的。”

  說著他把一張揉皺的外國信紙遞到我眼前。我用眼睛瞥了一下,字裡行間有不少恭維話,用了不少“偉大”“非凡的手段”“有力的動作[20]”等表示這個法國人的熱烈讚賞的詞匯。

  “他像一個在和老師講話的小學生。”我說。

  “哦,他過高地估價了我給他的幫助”,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輕聲說道,“他也有相當的天賦。他擁有很多理想的偵探家所必備的條件。他具有觀察和推斷的能力,只是缺乏學識,不過他今後還是可以得到的。現在,他正在把我的幾篇短文譯成法文。”

  “你的作品?”

  “啊,你不知道?”他笑著叫道,“是的,很慚愧,我寫過幾篇專題論文,那都是技術方面的。比如,那篇《論各種煙灰的差別》[21]。在那篇文章裡,我列舉了140種雪茄、紙煙以及煙鬥絲的煙灰,還配有彩色的插圖[22],以說明各種煙灰的不同之處。這種常常出現於刑事案件審判的證據,有時甚至是整個案子最關鍵的線索。如果你還記得那個傑弗遜·霍普案子,你就會明白,煙灰的辨別對破案會有一定的幫助。比如,你能確定一個謀殺案裡的凶手是吸印度雪茄[23]的,你的偵查范圍就會顯著地縮小。在訓練有素的人看來,特裡奇雪茄煙[24]的黑灰和鳥眼煙[25]
  的白色煙灰的不同,就像卷心菜和馬鈴薯的區別一樣涇渭分明。”

  “你有一種甄別細微事物的特殊天賦。”我說。

  “我懂得它們的重要性。這裡是我寫的關於追蹤腳印的專題論文,裡邊還提到了利用巴黎熟石膏保存腳印的方法[26]
  。這裡還有一篇有意思的小論文,說明職業對人的手形的影響[27]。當中附有石匠、水手、木刻工人、排字工人、織布工人和磨鑽石工人的手形插圖[28]。這對於科學的偵探具有非常大的實際意義,尤其是遇到無名屍體的案件和辨別罪犯身份時都能派上用場。噢,你是否因我隻管談我的嗜好而心煩[29]呢?”

  “一點也不,”我誠懇地回答,“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尤其是我曾經親眼見過你實際應用這些方法。當然,在一定程度上,你剛才談到觀察和推斷是互相聯系的。”

  “為什麽,幾乎沒什麽聯系,”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煙鬥裡噴出一股濃濃的藍色煙圈,說道,“舉個例子吧,觀察告訴我,你今天早上曾經去過威格摩爾街的郵局,而推斷讓我知道,在那裡你發了一封電報。”

  “一點不錯!”我說,“完全正確!但是我承認我搞不明白,你也沒有去過那裡呀。那是我一時的衝動所為,並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啊。”

  “這太簡單了,”他對我的詫異顯得很得意,笑道,“簡單得用不著過多的解釋。然而,解釋一下更可以界定觀察和推斷的范疇。觀察使我發現,你的鞋面上沾有一小塊紅泥。威格摩爾街郵局對面正在修路,挖出的泥土堆積在人行道上。進出郵局的人很難不踩到泥土,而那兒的泥有一種特殊的紅色。我了解到,附近其他地方都沒有那種顏色的泥土。這些來自於觀察,其余的就都是通過推斷得來的了。”

  “唔,那麽你怎麽能推斷出那封電報呢?”

  “為什麽,當然,我並沒有看見你寫信,因為今天整個上午我都坐在你的對面。我也注意到,在你的桌面上有一大張郵票和一厚遝兒明信片。那麽你去郵局不是發電報[30],還能去幹嗎呢?排除其他的因素,剩下來的一定是事實[31]。”

  “這件事果真如此,”我思考片刻後說,“正像你說的,這只不過是件最簡單的事。我現在給你出一個比較複雜的題目,你不會覺得我無禮吧?”

  “正好相反,”他答道,“這可以使我省去再次注射可卡因了。我很高興探討你對我提出的任何問題。”

  “我經常聽你說,要在任何一件日用品上不留下某些顯示使用者特征的痕跡是很困難的,受過訓練的人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來。現在,我這兒有一塊剛成為我的財產的表,你能不能從表上找出它的舊主人的性格和習慣呢?”

  我把表遞到他的手中,心裡感到好笑。依我看來,這個測試是無法找到答案的,我也有意把它作為對他平日獨斷專行的一個教訓。他把表拿在手裡,對著表盤仔細地端詳,又打開表背,悉心觀察了裡面的機件。他先用肉眼看,繼而又用高倍放大鏡進行觀察。

  他把表拿在手裡。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四簽名》(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2)

  看著他沮喪的樣子,我幾乎笑了出來。最後,他蓋上表蓋,把表還給了我。

  “這隻表上幾乎沒有任何痕跡,”他道,“原因是這隻表最近被清洗過,喪失了最主要的痕跡。”

  “你說得不錯,”我答道,“這隻表在送給我之前是被清洗過了。”我心裡對我的夥伴以此作為無能為力的借口來掩飾他的失敗很是不以為然。就算是一隻未曾修過的表,又能找出什麽有助於推斷的蛛絲馬跡呢?

  “雖然痕跡不能令人滿意,我的觀察並沒有完全落空。”他用透著迷蒙而無神的眼睛仰望著天花板,說道,“就讓你來指正吧,我斷定這隻表原來的主人是你哥哥,是你父親留給他的。”

  “你的判斷很對。你是從在表背面刻的H.W.兩個字母知道的,對吧?”

  “的確如此。W代表了你的姓。這隻表是在50年前製造的,表上刻的字母和製表的時間相差無幾,所以推斷這是你上一輩遺留的東西。珠寶一類的東西大多是傳給長子的,而長子又往往沿襲了父親的名字[32]。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的父親已去世多年,因此我斷定這隻表是在你哥哥手裡的。”

  “到目前為止都對,還有別的嗎?”我說。

  “他是一個邋遢的人,既邋遢又粗心大意。本來他有很光明的前程,但是他卻放棄了一些好機會,大部分時間生活潦倒,偶爾也會境況不錯。他最後因為貪杯好飲而死。這些都是我從表上看出來的。”

  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急躁地在屋內踱來踱去,內心憤憤不平。

  “福爾摩斯全集,這就是你的錯了。”我說,“我簡直無法相信,你居然會玩邪的。你肯定事先調查了我哥哥悲慘的歷史,現在又假裝用一些奇幻的方法,去推斷這些事實。你認為我會相信你從這隻舊表上就能發現什麽嗎?坦白地講,你這是庸醫的手法。”

  “我親愛的醫生,”他和藹地說,“請接受我的歉意。我只是依據理論來推斷問題,卻忘了這對你可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過,我向你保證,在你讓我觀察這隻表之前,我並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哥哥。”

  “那麽,你是怎麽能神機妙算地推測出這些事實呢?這些都與事實絕對相符。”

  “啊!這是種運氣。我只是說出了一些可能的情況,並沒料到會如此準確。”

  “那麽這些並非是猜測的結果了?”

  “對,對。我從來不去猜測。猜測是很不好的習慣,不利於邏輯推理。你之所以感到奇怪,是因為你沒有跟著我的思路,或者沒有注意到能夠推斷出事實的那些細小問題。比如說,我開始曾說到你哥哥的粗心大意。你觀察這隻表的底部,不僅下面的邊緣上有兩處凹痕,表面上還有無數的劃痕。這是經常把表放在裝有硬幣、鑰匙一類硬東西的口袋裡所致。對一隻價值50多金幣[33]的表這樣漫不經心的人,一定是個粗心大意的人,這不算過分吧!一個人繼承了如此貴重的物品,遺產也算夠多了。”

  我點頭表示已領會了他的推理。

  “倫敦典當行的慣例是:每收進一隻表,必定要用針尖把當票的號碼刻在表的內部。這種辦法比掛一個標簽更好,可以避免號碼遺失或混淆的麻煩。用放大鏡細看表的內部,會發現至少有四個號碼。推斷是:你哥哥常常處於貧苦之中。第二個推斷是:有時他的境況也很好,不然他就無力去贖回這隻表了。最後,我請你注意有鑰匙孔[34]的裡蓋。你看到鑰匙孔周圍有無數的劃痕,這是由於鑰匙的摩擦而產生的。清醒的人插鑰匙,是不是一下就插進去?而你從未見過一個醉漢的表沒有這樣的痕跡。他在晚上上弦,留下了手腕顫抖的痕跡[35]。所有這些有什麽神秘的呢?”

  “一見天日,真相大白。”我答道,“我後悔對你的冒犯。我應當對你的神機妙算才能有更大的信心。請問目前你手裡是否有偵查的案子?”

  “沒有。所以我才用可卡因。不動腦筋,我就無法活下去。除了這個,我還會為什麽而生活呢?請站到這扇窗前來。難道有過這樣沉寂、淒慘而又無聊的世界嗎?看那黃霧的旋渦沿街而下,在那些暗褐色房屋間飄浮而過,還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無聊乏味嗎?醫生,當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時候,空有力氣又有何用?犯罪是很平常的事,人生也不過如此。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逃避平常和乏味。”

  當我正要開口回答他的長篇大論時,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我們的女房東托著一個黃銅的盤子走了進來,盤裡放著一張名片。

  她對我的夥伴說道:“一位年輕的女士求見[36]。”

  “瑪麗·摩斯坦小姐,”他讀著名片,“嗯!我不記得這個名字。哈德森太太,請她進來。醫生,你別走,我希望你留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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