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長安,陰雨綿綿。
甘露殿稍顯幽暗,點了三足燈,光影映在麒麟屏風上,象征祥瑞的麒麟似活了過來,卻有幾分猙獰。
皇帝坐在矮榻上,神色平靜而凝重。
正月剛過,李震就帶著越王回到長安。
一進長安,越王和荊王、吳王一樣,被帶到大理寺軟禁,對外宣稱“協查”江南民亂。
說是“協查”,卻根本不需要什麽人證物證。
長孫無極氣勢洶洶,根本不容藩王自辯,認定他們謀反,要定死罪!
想到此事,皇帝臉上閃過一絲怒氣。
本朝藩王有實權,部分藩王跋扈貪婪,在地方名聲不好……削藩他不反對。
但在這個時刻,朝中幾乎都是長孫無極的人,削藩削的就是皇室!
打的是皇帝的臉!
……看看,你連李家人都保不住,我說有罪就有罪,說殺就殺!
退了這一步,對方會不會得寸進尺?
在權利面前,什麽甥舅之情、血緣至親,都是虛的。
各種先例在前,長孫家會不會篡位,皇帝真不敢保證。
再說,他登基之初就一口氣殺一個叔叔、兩個哥哥,史書會怎麽記載?
“冤殺叔父兄長”這個罵名,皇帝不想要。
燈火斑斕中,皇帝問:“魏國夫人又去了皇后那裡?”
內侍恭敬回稟:“是。”
朝中劍拔弩張的氣氛,他們這些內侍都有察覺。
身為皇帝的近侍,一身榮辱都在皇帝身上,他們唯有忠於皇帝、祈求皇權穩固。
魏國夫人柳氏是王皇后的母親,進宮無須事前申請,甚至見皇帝不行禮。
柳氏進宮是常事,但最近卻有些不尋常……皇帝靜觀其變,只等收網。
長孫無極不僅是皇帝的親舅舅,他本身就是關隴集團的領頭人物,連王家和柳家這樣的皇后外戚,都在長孫無極的帳下。
權臣和皇帝的權利鬥爭,最先殃及的就是池魚。
長孫無極朝三大藩王動手,皇帝就朝王皇后動手!
“廢立皇后”的背後,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權鬥,什麽情情愛愛都是虛的。
王皇后和武昭儀,都只是棋局中的棋子。
皇帝屢屢恩寵武昭儀及名字寓意深遠的李弘,打壓王皇后和嫡子,王家終於坐不住了。
心慌就會失措,行事不謹。
皇帝在等一個廢後的最佳契機!
在一片風雨中,得到消息的滕王趕回長安。
他讓人去打聽,得知趙全尚未回來,嘟囔:“子遜還是那麽奸猾,他肯定想等塵埃落定再回來。”
趙全能明哲保身,他卻不可以。
荊王是他的兄長,吳王、越王是他的侄子。
三位宗室最有權勢的親王被滅,下一個輪到誰?
滕王想一想,就覺得脖子有點涼。
他避無可避,回到了這座風雨陣陣的長安城。
一進城,就帶著人浩浩蕩蕩地衝到趙國公府,頗有幾分興師問罪的意味。
長孫無極這日在家,得知滕王找上門,讓人請進來到正堂相見。
……滕王是個不怕事的,若躲著不見,難保此人不會在門口大鬧。
屆時,就令人笑話了。
滕王大大咧咧地進入趙國公府,中規中矩地跟長孫無極相互見禮,下一刻就仗著輩分喊“老哥”!
“老哥,我在滕州得到消息,說你有性命之憂,連忙給皇帝上折,立刻趕過來。”
先帝為了方便小弟隨時回長安,曾特別給他恩寵,允他自由離開封地、事後稟報。
皇帝登基後,也沒撤回這項恩寵。
長孫無極的侍從全都怒目瞪著滕王。
早聽說滕王混帳,果然名不虛傳,一開口就詛咒趙國公!
長孫無極卻沒有生氣,淡淡地說:“我好得很!你又聽誰胡說八道?沒事就回你的王府去。”
滕王坐下,笑呵呵地說:“老哥別趕人!我可不是開玩笑。”
他看了看周圍的侍從:“老哥可以屏退左右嗎?他們一個個要吃人的目光,把我嚇壞了,今晚夢裡要跟皇兄皇嫂哭訴。”
長孫無極瞟了滕王一眼,擺了擺手,讓人退下。
這小子喜歡胡言亂語,讓旁人聽到也不好。
周圍沒有外人了,滕王神色一正:“荊王、吳王、越王謀反案,我在滕州都有耳聞,想必不久就會傳聞天下。”
“他們幾個關系平平,說他們聯合謀反,我不相信。”
“再說,我的侄子是什麽性格,我知道的。老三他們沒有這個膽子!”
長孫無極面不改色:“證據確鑿。”
滕王站起:“什麽證據!趙全送回京的案卷,分明證實支持民亂的是江東豪強。越王打壓豪強有功,怎麽可能跟他們有勾結?”
長孫無極說:“張家擅長易術,越王請張家布風水局、囚禁蛟龍聚龍氣,當地百姓都知道。”
滕王深吸一口氣:“我今天來不是為他們辯駁。我知道你要辦他們,必然是有證據。”
至於證據真假,那不重要……借口罷了。
滕王直視著長孫無極:“老哥,我是為了你,為了長孫家而來!”
“我父皇駕崩後,皇兄把我接到宮中撫養,皇嫂對我很好,我一直感念她的恩情。實在不忍老哥一錯再錯,踏入深淵。”
長孫無極皺了皺眉,想打斷滕王的話。
滕王搶著說:“你今日隨手就能殺皇帝的叔父和兄長,連皇帝求情都不顧,天下人會如何看?”
“天下人視你為亂臣賊子,忌憚你!將來若有人說你謀反,還有誰會替你說話?”
“你不給荊王他們生路,將來自己也沒有生路!”
他劈裡啪啦把話說完,長孫無極臉色鐵青:“住口!”
……此次打擊荊王、吳王和越王,底下有人建議把滕王也牽涉在內,借口總會有的。
長孫無極找了個理由反對了。
他自己也沒想明白,為何獨獨放過滕王。
或許是滕王在昭陵前自盡的舉動,令他也心生動容?
現在聽滕王一番戳心的話,長孫無極氣得胸口起伏,後悔自己沒聽人建議,把這個小子也抓進大理寺!
他沉著臉說:“誰教你說這些?你的長史?還是趙全?”
滕王連連擺手:“你別瞎猜!我家長史老實怕事,還攔著我進長安呢!至於趙全,他遠在江南,能說什麽?”
“何以見得不是我自己有這番見地?”
長孫無極哼道:“你素來頑劣,在弘文館讀書都是睡覺,還帶著晉陽爬樹,把先帝氣得拔劍追你……”
滕王撓了撓頭:“那一回,還是老哥你攔著,不然皇兄就要得殺弟的名聲了。”
提及先帝,兩人都不禁瞬間沉默。
滕王歎道:“老哥仔細想一想,我說得有沒有道理?我這個人很貪心,希望你們不要再爭,每個人都好好的。”
長孫無極臉色變了又變,人在局中,如何不爭?
他想退步,身後的人都不答應。
滕王離開趙國公府,望了望有些陰沉的天,低聲說:“趙全怎麽還不回來?他主意最多……罷了,他先不回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