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天空突然好像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霧霾那樣,整個社會顯得陰氣沉沉,人心思變,紛紛低頭穿行。
車輛總是在不耐煩地響鳴喇叭,發出不滿的聲音。
黑澤明從郵局裡走出來,他頓時松了一口氣,手裡還拿著一封信,信是從國際郵票總局寄來的,來自德國的信件。他在德國幾乎沒有朋友,但唯獨一人除外,那當然是他的前妻。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去過柏林,不知道那裡變成了什麽樣。他蹲在依舊繁忙的港口,在海邊閱讀著前妻帶給他的信件。信的內容很簡單,大概的意思就是妻子要拿回女兒的撫養權,其實也不算,他們根本沒有爭奪過撫養權的問題,只不過呢,妻子希望接管女兒,讓她在德國接受私立學校的教育;如果他不同意,她就會向美國的最高法院申請撫養權的獲得。他明知道是爭不過她的,無論是從學歷、經濟、文化水平,他遠遠不如她。站在福利角度,他就輸得很徹底。盡管他很不甘心,但是他也希望女兒能在一個相對富裕的環境裡成長起來。而不是跟著他,每個月都欠下不少的債務,食物只能是麵包,只有周末才能供應肉、牛奶、雞蛋、咖啡與黃油。就算是買一支普通的鋼筆,他也要存一個月的錢才行。他實在是不忍心看著女兒受到如此這般的困惑,他只能妥協,可是他不知道女兒的想法。
在他回去的路上,明顯從對面街道湧過來的人流變多了,剛開始他還沒有發現這個事實,直到他們之間的碰撞越來越頻繁他才意識到這個嚴重的問題。他抬起頭才發現,對面街道的是一棟具有120層的辦公大廈,幾乎是所有金融行業的聚集地。其中就包括風險評估分析師、大數據的整合以及貸款的審批以及申請。不少銀行客服也在這棟大廈艱苦地活著。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時間,才不過兩點鍾,正常來說,剛剛過完午飯時間,為什麽他們會匆匆忙忙離開公司呢?後來他注意到了,每一個職員手裡都抱著大小不一的箱子,看來他們被解雇了。裁員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裡是常有的現象,但是幾乎在同一天那可就很奇怪了。他立馬跑到街邊的攤位,要了一份最新的報紙,果不其然讀到了德意志銀行裁員的消息,不分年齡大小、學歷高低、職位高低,至少裁了二分之一的職員,剩余的僥幸逃過一劫,但是也要降薪超過50%。另外一頁則是財經消息,他讀到德意志銀行售出的債券集中在市面上拋售,導致了債券的價值嚴重縮水,造成了銀行的虧損進一步擴大。他走進一家麵包店,發現在門口蹲守著許多流浪漢,他們都在喝啤酒,但就是沒有食物。他們依靠政府補貼的麵包券在勉強地存活下去,當然是一些黑麵包,口感不太好,質感很硬,吃進去很容易造成消化不良。沒有辦法,盡管這些食物很讓人痛苦,可是這是聯邦政府唯一可以補貼的食物。破產與失業的人越來越多,最初的補貼券是可以領牛肉與牛奶,可是後來流浪漢與失業者的數量在不斷增加,因此補貼福利大幅度打折扣。
其實黑澤明也很快要排隊領取聯邦政府的補貼,他看著櫥窗裡的麵包,從去年的5美金漲到了如今的14.9美金,漲幅超過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圍。最後沒辦法,他只能選擇了廉價的黑麵包給自己,買了8片麵包給女兒,他還要在路上啃完堅硬的黑麵包,免得讓女兒看到他狼狽不堪的一面。那塊硬得像塊石頭的黑麵包他足足啃了半個小時才勉強啃完。除非胃部很難受,牙齒很疼,牙床好像要冒出鮮血了之外,其余的還好,至少造型不錯。他還在便利店買了點蘇打水回去,幸好蘇打水沒有漲價,不然連飲料他都快要消費不起了。
回到家裡他還要假裝很興奮地與女兒分享司法部日常遇到的案件,有些案件是比較有趣的,目前他除了在處理接線員那個案件,其余的小案件也是他在處理。盡管小案件並沒有多少有趣的地方,但是他仍然找了許多鬧笑話的細節,在餐桌上盡可能地搞笑,還孜孜不倦地製造笑話。
凱倫並不是一個懂幽默的女孩,她看得出父親內心的糾結,並不急著吃餐桌上的麵包,冷眼看著他,問著:到底怎麽了?
他低著頭髮出笑聲:我沒事。
她給他倒了杯酒:你從來不跟我分享工作上的事情。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還是有點猶豫:你媽媽呢,就希望你跟她回去柏林重新生活。
她並沒有很驚訝,手裡的叉子在戳著可憐的麵包,她咬著牙詢問:你對此有什麽看法呢?
他老實地回答著:我覺得你應該跟她回去德國。
“為什麽?”她問著。
他對此持悲觀態度:這裡的經濟情況越來越糟糕,市場需要信心,但是我們已經失去了。你還是回去她身邊吧,至少你能過上富裕的日子。跟在我身邊,你除了待在宗教學校之外,別的什麽也無法享受到。只能待久了,然後就會聽到,“不要問,不要說”的言論。他顯然是在開玩笑,可是她卻沒有多少心情跟他鬧著玩,一聲不吭地回了房間,還不忘回應他:既然我要回德國,那我就等著吧。
這下子他毫無心情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看著堆滿書籍的桌子,他本來還想做結案陳詞,寫點稿子什麽的,可是現在鬧得那麽不愉快,他根本就沒有別的想法。就這樣,他什麽也沒有做。
在上法庭的時候,他也變得無精打采,但幸好莫妮卡在鼓勵他。
其實在現階段,沒有一個真正的美國人會有好心情,然而莫妮卡卻是最例外的那一個。很簡單,她跟銀行簽署的對賭協議,徹底贏了。不過她擔心一旦美國的經濟崩塌了,哪怕她贏得了對賭協議,也無法套現,所以她已經委托了隊友幫忙物色願意接收對賭協議合約的下家。不過最大的可能就是對方會以市場經濟不理想為借口,強行壓低價格。其實無所謂了,她隻想著盡快套現,婚禮就在不久的將來,她可不希望她的婚禮會因為美國的經濟而弄得遺憾收場。
喬納森法官在提醒著:檢察官,你可以開始結案陳詞。
黑澤明站了起來,心情略微沉重地嚷著:是的,法官大人。各位陪審團,我相信對於有份參與這一宗案件審訊的人來說,這絕對不是一種很愉快的經歷,至少心情是很煎熬的。從表面上看,這就是一起悲劇,不過容許我在悲劇的前面加一個修飾詞語,是一個好吃懶做、不負責任、疏於職守的人所引起的悲劇。本案的被告是出生於富裕家庭,他對於工作並沒有表現出多少熱忱,沒有一份工作是做得長久的,他的職業生涯幾乎就是在做兼職消磨時間,他倒是不介意,反正也不缺錢,還很自由。反而到了急救中心的接線員的角色他倒是很能堅持,超出了之前所有工作的在職時間的總和。不過你們千萬不要誤會,不是因為他有多麽熱愛他的工作,而是因為他的表現實在是很平庸。可是哪怕是這麽平庸的一個人居然還能在職場待那麽久,並不代表他的工作能力很出眾,也許只是他很會哄上司開心,尤其是他的上司還是一個百分百的女人,一個很是性感的女人。其實我也很喜歡,不過還是不管那麽多。他很會哄上司開心,因此他的工作根本就不用很上心,如果在一個金融公司或者是銀行機構,他可以活得很滋潤,以他的性格哪怕做錯再多的事情也不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可是,他的工作卻是急救中心的接線員,他的每一個錯誤決定都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在此之前,不少的控方證人已經可以證實,被告的工作態度是存在很大的問題,他的工作原則就是可以不派車久盡量不派車;可以不寫報告就盡量不寫;可以不惹事就盡量不惹事。就是他的處理方式釀造了本案最大的悲劇——他活生生逼死了死者。
本案的死者是一個很可憐的人,她患上了家族遺傳的心臟病,長久以來都需要藥物治療來維持心臟的平衡,不至於心率過低或者過高。在她需要救助的時候,她信任急救中心的接線員,於是撥出了求救電話,沒想到被告卻對需要急救的人毫不在乎。在死者再三強調其位置信息以後,被告仍然在假裝糊塗,敷衍死者,不斷要求死者再一次提供準確的地理位置。你們可以注意看,派車的按鈕就在電腦的旁邊,他只需要按下按鈕,提供地理位置的信息,救護車就會出動。在被告的辯解裡,他不斷強調無法尋找到死者的真正位置,可是救護車只要在路上,只要去到聖地亞哥大學就會準確地找到死者的宿舍。況且我已經展示過給你們看,死者提供的地理位置信息是可以進行定位的,不僅可以定位,就連最簡單的導航信息都能在互聯網上下載,跟著導航走就一定不會有問題。可是被告都做了什麽,他只是不斷地要求死者重複提供地理位置信息,無限拖延時間,結果就導致了死者因為無法及時得到救助而死於心臟病發作。她還那麽年輕,充滿對未來的期待,她等了那麽久才等到心臟移植的手術,結果卻因為一個疏於職守的工作人員而弄丟了性命。她會死除了是被告的疏忽大意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膚色以及她宿舍所在地,就是給膚色各異的人住的。被告具有很嚴重的種族歧視!這才是我不能容忍的!他對急救的工作漠不關心,漠視生命,已經嚴重侵犯了人權!我們身處於一個法治的社會裡,絕對不容許種族主義者的存在!在基於以上種種證據都客觀存在的情況下,我在這裡懇請各位陪審員,判被告謀殺罪名成立!
麥卡倫:法官大人,各位陪審員,首先我很讚成檢察官所說的,這絕對是一個悲劇,一個沒有人願意看到的悲劇。但是很顯然,檢察官一直以來都嘗試把造成悲劇的所有責任都推往我當事人的身上。我覺得他並不需要如此費盡心思。我當事人的確接到了死者的求救電話,他沒有辦法第一時間派出救護車,那是因為派出救護車的程序比較複雜,必須百分百確定求救的位置信息,否則是不能輕率派車。在過去急救中心的接線員就遇到了不少於200次的惡作劇。輕率派出車輛只會增加麻煩,佔用社會資源。因此我當事人謹慎的做事風格是值得理解的,他沒有做錯,他當時的處理方式完全是按照既定程序來進行,他根本就沒有做錯什麽。當然,或許你們覺得地理位置信息已經很清楚,可是這些只不過是馬後炮,我們不是當事人,就無法對當時的情況評頭論足,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當時的真實情況。沒準你們還會更加憤怒,如果不是拖延了救護車的速度,死者說不定還有機會救回來。一切的設定都是在假設的大前提下。死者當時為什麽會突然心臟病發?有證人可以證實,她沒有吃藥,或者說缺乏藥物的適度治療導致的心肌功能下降;然而法醫官卻可以指出,就算是缺乏藥物治療作為輔助,心肌功能最多是下降,仍然不至於會導致死亡。那麽死者必然就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她經歷了什麽呢?我想,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她投資的期貨市場失敗了,辛辛苦苦存起來的錢瞬間就沒了。沒有人可以接受那樣的事實,財富在一瞬間就變得煙消雲散。哪怕是我,也不一定能承受那樣的打擊。因此,德意志銀行狀況百出成了死者心臟病發的導火索。死者當時的身體狀況已經差到不行,意識開始模糊,她根本無法描述清楚她當時的準確位置,盡管我們聽到了錄音內容,可是也不難分辨,她當時的狀態其實根本就不理想。整件事情根本從頭到尾就是一個悲劇,沒有人願意看到這樣的悲劇發生,可是不該發生的也已經發生了。死者已經死於不幸,難道我們就為了所謂的追究責任而傷害一個具有正義感並且多愁善感的接線員嗎?我當事人在工作上絕對是優秀的典范,他沒有私心,更沒有所謂的種族歧視等觀念。在他眼裡,眾生皆平等。各位,悲劇已經發生,我們不應該擴散悲劇的氣息,如果要毫無意義地追究我當事人的責任,那麽我們的法律將顯得十分愚蠢。在這裡,我懇請各位陪審員,判我當事人謀殺罪名不成立!
德意志銀行與花旗銀行在一夜之間倒閉了,美國有超過一半以上的人口正在處於失業的狀態,聚集在街上的年輕人越來越多,無所事事的中年人更是不在話下。他們倒是可以在咖啡館享用免費的飲料,啤酒很廉價,他們很喜歡,但更喜歡的是這種完全找不到人生意義的時刻。
羅素的案件在一個月後有了審判結果。謀殺罪名不成立,不過誤殺罪名成立了。陪審團始終不相信羅素當時對於死者求救的地理位置是無法及時分辨的,他們對羅素的誠信表示了質疑。最終他要入獄9年,哪怕麥卡倫一直在想盡辦法幫助他上訴,然而最高法院仍然拒絕了他的上訴。聖地亞哥大學因為案件的終結而恢復了昔日的秩序,大學老師逐漸恢復了教學任務,遊行示威的現象不再出現,反對的聲音也從此消失。
莫妮卡的對賭協議在花旗銀行倒閉之前就找到了賣家,並且給了對方一個不可拒絕的理由,賣出了8000萬美金,要知道那份對賭協議可是市值4億美金,她願意賣出8000萬還是因為她愛理查德。在他們舉行婚禮之前,她還捐了一半給美國的慈善機構,用來幫助貧困兒童的饑餓問題。最後他們的婚禮很簡單,並沒有邀請很多人前來參加。但是婚禮很熱鬧,也充滿了愉快的氣息。
理查德夫婦終於完成了他們自身的使命,決定要走到一起。
在機場裡,黑澤明悶著頭為女兒再三確認行李沒有問題,確保沒有漏東西。
凱倫搶過他手裡的行李,很不耐煩地喊著:行了,你重複做了很多次這些事情。
“你可不要太叛逆了,到了柏林。”他叮囑著。
她撅著嘴:其實吧,我更喜歡西德與紐約。
他呵斥她:別胡說,德國已經統一很多年了。
“是嗎?可是我在德國的時候,明顯感覺到,東德人與西德人是出於同床異夢的狀態,明明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思想上卻有著完全截然不同的態度。表面上統一了,但實際上卻仍然是敵對狀態。”她那雙大眼睛盯著他看,他有點不太自然,撫摸著她的臉龐:好了,那麽複雜的問題我們就不要在這種場合討論了。
“你會來德國嗎?”她問著。“我與媽媽都很想念你。”
他不以為然地問著:是嗎?你們到底在東德還是在西德。
她笑了,他也跟著笑了,很快他就恢復了嚴肅的表情:過去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的。”
8分鍾後,他親自送女兒上飛機,她在臨上飛機之前特意站在入閘口喊著:謝謝你,我的父親!其實,我很喜歡凱倫這個名字。
他做出了回應:你會喜歡的。
她問著:你以後還有什麽事情想做的嗎?
他沒有回答,直到飛機起飛了,他也沒有回答。
費利就德意志銀行的做假帳以及無節製地放貸等問題起訴了一部分銀行職員,然而這只不過是例行公事,真正影響大局的人已經飛去以色列隔岸觀火,欣賞著大蕭條發生在美國社會裡。他到了黃昏的時候會去教堂為脫衣舞娘誦念《聖經》
她死了,經濟危機爆發的時候,德意志銀行倒閉的時候,她再也無法承受巨大的債務,她選擇了從高處躍下,瀟灑結束了憋屈的一生。她本來就是在賭未來,現在只不過被誤導了,賭輸了一切。
黑澤明鑽進電梯裡,一分鍾後,他到了理想的樓層,他敲開了莫妮卡辦公室的門,對其宣告著:我希望競選美國的聯邦法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