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著鮮血的街道已經被清洗,在黎明降臨之前的黑夜卻還凝固著某一個角落裡,似乎所有人都對那個急躁不安、極其邪惡的夜晚失去了記憶。
凌晨四點多鍾,其余的聯邦警察已經逐漸回歸警局,他們勉強完成了手中的任務,製服了野蠻生長的暴力傾向。
可憐的警察們傷痕累累,精神萎縮,無精打采,他們隨便地吃了點東西,喝了點咖啡,與其他的同事簡單地聊了幾句,擁抱了一會,隨後就互相告別。
有的警察心情還算不錯,在警署外面跳起交際舞,在沒有音樂的情況下,他們仍然可以保持在如癡如醉的狀態下。
警署方面可能還算不錯,沒有太觸目驚心的事情要處理。
可是醫院方面卻收了很多急症,大部分是以暴力示威的暴民被送到了醫院,他們的傷勢有些很嚴重,有些只是輕傷,但也被送進了醫院。在黎明快要降臨之前,所有的醫生以及護士都在這個時刻趕回了醫院,對傷者進行細心的傷口處理。
病房內充斥著痛苦的叫喊聲以及散發著很濃重的血腥味,地面上有數不清的斷肢以及斷了一半的手掌。嗎啡以及麻醉藥顯然不夠用,醫生們都在擔心其余的患者因為麻醉藥不夠而痛苦死去。他們委托醫院的前台工作人員嘗試與其他醫院機構溝通,希望能夠借助其他醫院的資源,借此幫助正在遭受痛苦的可憐的傷者。
馬丁利的額頭受了點輕傷,他往上貼了創可貼,站在停屍房的窗口,透過窗口觀察著裡面的各種屍體,值得注意的是,停屍房有分成人與兒童,他眼前的停屍房就是兒童的屍體擺放處,通常他們稱呼為太平間。
在昨晚的激烈鬥爭中,不慎中槍的小女孩在送院治療之前就已經失去了生命反應,她的遺體現在就躺在停屍間裡,但是一直沒有人前來認領。
他心裡有些內疚,甚至有些後悔,如果他沒有拿槍出來,意外會不會就不曾發生了呢?他撫摸著窗口的玻璃,心裡很難過,但又喊不出來,無法把自己的情緒宣泄出來。他只能很哀傷地凝望著小女孩的遺體,被一塊白茫茫的裹屍布給覆蓋著。
黑澤明也受了傷,他的傷口經過簡單的處理已經沒有什麽大礙,可是他知道,有些事情還沒有結束。
諾曼出現了,他的神情同樣很沮喪,充滿了無奈,他也看了看停屍房裡的屍體,很難過,但還是要表明自己來這裡的原因,他站在馬丁利的背後說著:法醫在小女孩的屍體中找到了一顆子彈,證實該子彈的彈道是屬於在現場找到的一支槍發射的,而那支槍上面有你的指紋,不僅如此,那支槍的登記信息也是屬於你的。我現在懷疑你開槍打死了現場的一個小女孩,我要拘捕你。
馬丁利的目光還停留在小女孩的遺體上,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轉身離開。
黑澤明對諾曼說著:我是馬丁利的代表律師,有什麽問題,稍後我會陪同我的當事人回警局錄一份口供。
諾曼摘下帽子,猶豫了一會:老兄!我知道你是律師,可是這一回恐怕不行,當時你也在現場,你涉案其中,你不能成為馬丁利的代表律師。不過你可以為他介紹其他的律師。
馬丁利其實並沒有離開,他轉眼就跑進了停屍房,站在小女孩的遺體面前,變得不知所措,異常沉默。
此時一對身受重傷的父母紛紛趕來,粗聲粗氣地問著:我的女兒呢!
她向他投來求助的目光,他咬了咬嘴唇,默默地指著一旁的遺體。
她頓時失聲痛哭,叫苦連天,趴在小女孩的遺體上,打開了那塊白布,看到了小女孩的遺容,此時她哭得更加厲害。
他輕聲地說著:整個事情都是一個意外……
她很憤怒地問著:我的女兒是不是讓你害死的?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默認了。
她很生氣很激動,撲上前打他,打他的臉,踢他的腳,咬他的手,無論她怎麽對待他,他都不還手。
她的丈夫手裡拿著一個玻璃瓶,直接上前一個瓶子砸破了他的腦袋,他的額頭急性出血,他喊都不喊一聲,破裂的瓶子導致酒水全灑在他腦袋上。
黑澤明見狀連忙跑進去製止他,把他推開:先生!夠了夠了!你再這樣下去,我可就要報警了!
他很生氣地喊著:本來我們生活得很開心,結果就因為你!我的女兒就這樣離開了我們!你要負上全部的責任!說完,他猛地一腳踹過去,馬丁利被踹倒在地上,他又拿出另外一個酒瓶子再次砸上去,馬丁利的頭部再次遭受襲擊,鮮血繼續湧現出來。
悲傷至極的一對夫妻就這樣離開了,諾曼站在一旁暗自歎息著。
馬丁利絲毫沒有想要重新站起來的意思。
第二天的早上,暴力抗議的傷亡報告出來了,但是聯邦法院以及行政部門機構遲遲沒有公布相關的數據,一直以數據有很大的偏差為理由,推延公布的時間。
外界對此的推測當然是眾說紛紜,有的人表示支持數據不應該公開;有的人卻對此不能理解,如果你們執法沒有任何的問題,你們為什麽不能公開數據呢?
一下子,布達拉美宮政府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幾乎所有的文學家以及記者都在抨擊政府的隱瞞行為,有的甚至以漫畫的形式進行著諷刺。
那一晚似乎是最後的抗議行動,之後就再也沒有同類型的遊行示威。
市面上百分之七十的房子都被收了回去,成為了銀行的負資產,有的人資不抵債,隻好宣告破產;無法宣告破產的多半被抓進了監獄裡;有一部分人甚至偷渡去其他的國家重新開始。
瘋狂的樓市在2020年的最後幾天裡,變回了以往的模樣。
金融界的學者終於松了一口氣:布達拉美宮身上被綁著的炸彈終於解開了,盡管它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經濟在一定的程度上也承受了巨大的損失,但還好,沒有被炸彈炸傷,一旦被炸傷,後遺症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太陽緩緩升起,那是異常平靜的一個早上,人們老老實實等公交車,計程車的需求不再具有良好的反應,奢侈的品牌專賣店紛紛倒閉,一些小型的精品店重新開張;房地產公司旗下的店鋪也變得無人問津,偶爾有一兩個小職員萬般無聊地打瞌睡,以往宣傳樓盤賣點的廣告牌也被慢慢拆除。無敵海景那樣的宣傳語不再適合使用,利用環保宣傳造勢的手段也被放棄。失業者們人手一份報紙,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希望透過報紙上的招聘信息找到新的工作。
失業救濟的日用品商店增加了很多,貨架上的肉罐頭、玉米、土豆、鯡魚、砂糖、麵包也保持了最基本的供應,但是咖啡始終在限制著供應的數量。
辛波斯卡弗站在一台自動販賣機的面前,正在思考著究竟要喝咖啡還是喝牛奶,在她思考這些問題的同時,詹斯剛好也要買東西,她很有禮貌地讓他先選擇。
他幾乎都不用考慮,直接選擇了一瓶牛奶,他打開瓶子,好奇地問著:你買東西都要糾結那麽久?
她露出了尷尬的笑容:選擇就意味著放棄嘛,當然要認真考慮清楚。
他問著:你知道前幾天的聯邦行動嗎?
她回答著:有聽過,聽說死傷很多人,可是真實的傷亡報告至今都沒有公布,仍然是一個謎。
他笑了笑:關鍵的地方不在這裡。當時還有一個小女孩在現場被手槍打死。
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哦,你想說這個。這個我也知道,據說是一個意外。
他搖了搖頭:我從來都不相信意外。聯邦警察那邊已經搜集了相關的檢驗報告,有足夠的證據起訴那個家夥謀殺;不過律政司做事向來是講求證據的,證據的確有了,可是究竟是否要落案起訴,那就要看法庭召開的死因裁判庭結果如何。
她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也對,召開死因庭,自然就會很清楚,究竟那個小女孩的死是意外事件還是謀殺事件。
他沒有說話,喝了一口牛奶。
她察覺到他的反應,好奇地問著:慢著,你該不會想讓我來負責死因庭吧?
他感歎著:你越來越聰明,我很容易產生危機感。
她顯然有些意外,但也不排斥,只是辯解著:可是我手裡還有一個案件,我怕應付不來。
他連忙打消了她的念頭:得了吧,放輕松點,只是一個死因裁判庭而已,你只需要搞清楚整個事件是意外還是刻意的行為就行,其余的,法官會給出答案。這個案件我計算過,哪怕不是死於意外,它也不會佔據你很多的時間。
她猶豫了:我需要考慮一陣子。
他搖了搖頭:沒有考慮的時間了,明天早上就是死因庭的召開,你必須今天就給我答覆。實在不行,我還可以找其他人,但就是不能耽誤太多的時間。
她無奈地回答著:好吧,我答應你吧。
他心滿意足地對她說:跟我來吧。
她跟著他,來到了一個相對精致的獨立辦公室,有單獨的衛生間,還有休閑娛樂的棋牌室,她沒有想到律政司司長的辦公室會是這樣。
他從架子上面抽取了一份檔案,遞給她,並補充說明:第一個時間證人就是黑澤明,他的供詞很重要,你要好好把握。
她倒是有些意外:啊?怎麽是他?
他解釋著:開槍的是一位律師,我們當然不希望他是故意的,可是站在法律的角度上來看,我們還是要做一些事情的。對了,你接手這個案件之後呢,在這期間,你不能接觸黑澤明,不能讓他知道負責該案件的檢控官是你。
她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感到很安慰:你明白就最好,這個案件就指望你了。
死因裁決庭依時召開,這是黑澤明第一次以證人的身份出現在死因庭上。
以往的他,多半是受聘於律政司,參與死因庭的研訊,作為證人的身份,他從來都沒有試過,所以對此,他很是期待,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將會如何應對這種角色上的轉變。與他一起出現的當然還有馬丁利。
馬丁利今天是被審訊的目標,他換上了整潔又帥氣的職業裝,難得打了一次領帶,要知道以往的他從來都不喜歡打領帶,他認為太浪費時間,除非遇到迫不得已的場合,否則他是不會輕易主動打領帶的。
黑澤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點坐立不安的感覺,似乎很期待,他還一直在照鏡子,不斷地問馬丁利:我的樣子看上去怎麽樣?
馬丁利直接說了句:我沒有心情評價。
黑澤明示意讓他放松一點,可是他仍然保持著一副沮喪到了極點的樣子,臉上的傷痕顯然變得更加嚴重,經過處理後,問題也不大。對他打擊最大的地方估計就是小女孩的父母對他的那種仇恨式的發泄。他渴望得到諒解,渴望得到寬容的體諒。然而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黑澤明很期待地問著:你說,待會是誰擔任死因庭的裁決呢?
馬丁利心事重重地回應著:不知道,肯定是司法人員就對了。
黑澤明罵他:說了等於沒說。
很快,死因聆訊展開了。
當辛波斯卡弗出場的時候,黑澤明徹底驚呆了:怎麽會是她呢?
馬丁利問著:老相好?
黑澤明回應著:我也希望是。
法官也入席了,整個聆訊會的氛圍不算很嚴肅,畢竟只是死因聆訊,途中總有人進進出出,聆訊會的紀律也相當的松散。
辛波斯卡弗:請問當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黑澤明:我與我的搭檔路過一個街區,目睹幾個聯邦警察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追殺”……
辛波斯卡弗及時糾正了錯誤:不好意思,請問為什麽要用“追殺”來形容他們的行為呢?
黑澤明:因為他們當時就像發了瘋那樣,手持武器,追著幾個警察喊打喊殺,有好幾個已經倒在地上,地上有很多血,我還看到一隻斷手拿著一支警棍。
辛波斯卡弗:接下來呢?發生了什麽事情?
黑澤明:接著我的搭檔想幫忙,所以他拿出了槍械阻擋著暴徒們的去路,指著他們發出警告,不要再使用暴力,否則就要開槍了。
辛波斯卡弗:他當時有沒有開槍?
黑澤明:沒有。我相信他只是想嚇唬企圖施暴的暴徒們,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開槍,他要的不是殺戳,而是拯救。
辛波斯卡弗: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黑澤明:可是他們根本就不怕槍械,有個小女孩突然跑出來,喊了幾句口號,他們就好像中了邪那樣,不斷向我們衝過來,我不確定他們會做出怎麽樣的暴力行為,我隻好拉著他離開,沒想到意外就這樣發生了。他不小心開了一槍,恰巧打中了那個小女孩。他當時很震驚,也很懊悔,可是我只能拉著他逃命。直到後來支援部隊來了,我們才有空余的時間去找那個受傷的小女孩,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沒多久她就斷氣了。
辛波斯卡弗:換言之,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任何人?
黑澤明:是的,就算他真的想開槍,也應該對著那些窮凶極惡的暴徒們開槍,而不是對著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孩。
這一回輪到馬丁利被盤問。
辛波斯卡弗:你當時為什麽要拿槍恐嚇他們?
馬丁利:我不是恐嚇他們,我是在保護他們,也是在保護受傷的聯邦警察,我不希望看到悲劇不斷地發生,我不希望有人受傷害,所以我希望使用槍械警告他們,製止他們的行動。
辛波斯卡弗:請問你的職業是什麽?
馬丁利:事務律師。
辛波斯卡弗:維護法紀應該是警察的責任,你是否同意?
馬丁利:同意。
辛波斯卡弗:你是否參加過投靠警務人員的組織或者特訓?
馬丁利:沒有。
辛波斯卡弗:你是否使用過槍械?
馬丁利:沒有。
辛波斯卡弗:你既不是警察,又不懂使用槍械,你憑什麽拿槍恐嚇他們?!你以為你是誰?隨身攜帶攻擊性武器,輕率地不正當地使用槍械!如果你是警察,你就等於是知法犯法!
馬丁利:可能你覺得我的行為太過於魯莽,可是當時的環境實在太混亂,我沒有其他的選擇,如果我不這樣做,那幾個警察就會被他們活生生打死。
辛波斯卡弗:你站出來了,結果他們是否還活著?
馬丁利:送院治療,重傷不治。
辛波斯卡弗:你當時為什麽要開槍?
馬丁利: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開槍,整個過程只是一個意外,有人拉了我的身體,我不小心開了槍,我很清楚看到那一槍打中了一個小女孩,我想去救她,可是暴徒們已經朝我們逼近,我根本沒有辦法救她。
辛波斯卡弗:就因為你一句不小心,你可曾知道那個小女孩只有九歲?還有一個星期就是她十歲的生日!
馬丁利:我知道!她只有九歲,按照她的這個年齡,她本來應該在學校裡好好讀書,經歷著一個普通孩子應該經歷的過程,為什麽她會參與這一場暴亂?為什麽一個小孩子都要參加遊行示威?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只不過是喊了幾句口號,身後的那一群人就像著了魔那樣,不要命地朝我們跑過來……這是一種多麽可怕的思想,多麽可怕的一種信念?是不是以暴易暴就一定能解決問題?難道這就是我們想要的社會秩序嗎?是誰害死了小女孩?是你?還是我?還是那一群暴民?還是執行任務的聯邦警察?我們到底怎麽了?難道我們全部都迷路了?
辛波斯卡弗頓時變得無話可說……
冬季時分的夜晚總是降臨得特別快。
詹斯買了幾袋麵包以及一罐咖啡磨粉,他與辛波斯卡弗在辦公室裡用餐,今晚要處理的案件太多,用餐方面只能在辦公室裡進行。
她本來在麵包塊上塗抹著藍莓,突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對了,今天的死因聆訊庭有了結果。
他還在閱讀著報紙,咖啡磨粉剛剛弄完,他頭也不抬地問著:嗯?是嗎?結果怎麽樣。
她回答著:死因聆訊裁定那個小女孩死於不幸,屬於意外事件。
他簡單地回應著,繼續專注著手裡的報紙內容。
她小心翼翼地問著:你是不是很失望?你老實告訴我。
他放下報紙,解釋著:召開死因聆訊只是希望搞清楚整個事情的經過罷了。結果怎麽樣,其實並不重要,我們的責任是追究,而不是入罪。
這下子她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