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在法官宣告後天結案陳詞之後,他得了一場不算很嚴重的感冒,就是咳嗽有些猛烈,咳嗽一旦咳起來,他的肺都要咳出來了。
他居住的郊區裡突然出現了一批來歷不明的人,更為奇怪的是,這裡沒有港口,沒有船渡,為什麽會出現那麽多外來人口呢?而且他們臉上的神情極其萎縮、沮喪、充滿了恐懼。他們的身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喜歡咳嗽,也不是說喜歡吧,他們就是有咳嗽的習慣,常常跟你談話談到一邊,他們就會無可奈何地把臉扭過去,咳一會兒,然後再回過頭來繼續與你交談。
他還發現這一批散落在郊區與商業中心的外來人口,他們的英語很標準,口音聽起來有點像倫敦的腔調,但是問他們的時候,他們卻不肯承認自己是從倫敦來的,雖然他不知道倫敦發生了什麽事情要封城,但是據說有瘟疫在倫敦活動著,他很快就能把瘟疫與倫敦外逃的人口作一個串聯。倫敦人流落他鄉,在這個國家過上了異鄉人的生活。白天很優雅地排隊領取救濟食品,中午又很文雅地與其他人在交談著,談吐方面確實很溫和,到了晚上他們再領取一次救濟食品,他們就會回到由政府提供的廉租房。
說到廉租房,黑澤明很快就想起了國家還有失業補貼金可以發放,他第一次與第二次去領了兩個星期,後面他就再也沒有去。因為很簡單,那些開支是政府為貧困者準備的,他有律師樓在支撐著經濟命脈,盡管生意很不好,純收入也很低微,他過上這種清貧的生活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與其他人爭奪這些由政府發放的資源。他一度很欣賞也很喜歡約翰遜總統提出的《偉大社會的複興計劃》,尤其是解決了房子的問題。克裡斯仃拿到了由國家分配的房子,雖然空間是小了一點,但是總體上來說,還是可以維持生活的。她很快就從“1874”搬離,她很感謝黑澤明這段時間為她提供了居住的地方,有了政府房子,她就可以不分晝夜接客,當然這種事情是很低調的,在登記資料的時候,她在職業空白處那裡填上了事務律師,她當然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她的真實職業,生活窘迫貧困的原因她只寫了一個,律師樓的生意不理想,每個月的薪酬太低,無法使她過上正常的生活,房子被銀行給收走了,失去了居住的地方。因此,她沒有領取政府救濟金,但是她卻住在了廉租房裡。
在她搬離“1874”那天,黑澤明還幫她收拾行李,她則顯得有些迷茫,整個人坐在床上發呆,一句話都不說。
黑澤明在收拾東西期間,在一個小盒子裡發現了大量的避孕套與避孕藥,他驚訝地問著:為什麽你會準備那麽多避孕套?
她回過神來,回答著:噢……是這樣的,有些男人不記得帶避孕套在身上,他們又不肯下去買,我只能預先為他們準備吧,免得破壞了和諧的氛圍。
他覺得很奇怪:不是,你準備了避孕套很正常,可是你都準備了避孕套,為什麽還需要避孕藥呢?難道現在的避孕套的質量變得那麽差了嗎?你知不知道避孕藥吃多了對身體不好的。
她無奈地解釋著:你以為我想啊?有些男人就不喜歡戴套,總想體驗真空上陣的快感。
他委婉地說著:他不肯做安全措施,你大可以不做他的生意。
她咬牙切齒地說著:我現在不是接官司案件,不是說不做就不做,反正他們肯加錢,無所謂了。
他沉默了,她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某些感覺:嘿!別把我想得那麽糟糕,我辛辛苦苦工作也是為了錢罷了。
他反駁著:如果你不是為了錢,那才是真的恐怖。其實你沒有必要申請廉租房,你在我這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搬走呢?
她很糾結地搓著手掌:老是住在你這裡,我過意不去,況且我還是做那種工作的,肯定給你帶來了不少困擾。搬出去也好,這樣就不怕打擾到你。
他很抓狂地說著:你搬走了以後,新的環境不一定能適應。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可是我還是要搬走。打擾了你那麽久,很抱歉。他沒有說話,她看上去快要哭了,說了句:對了,案件貌似快要結束了,我先恭喜你……她很突然地伸手去擁抱他,他沒有反抗,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案件還沒有結果呢。
她說著:我知道……時間差不多了,我想,我該走了。
他站在陽台窗口的位置,看著她拖著行李,如同負擔著沉重的石頭那樣前進著,他始終在凝望著她,她走著走著,下意識地往回看,視線移動至窗口的位置,他連忙躲到一旁,不讓她發現自己的身影。
他知道,那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珍妮特穿著很輕薄的絲質睡衣,黑色的壓抑風格,裡面空空如也,很容易看到她的胸部,她在烘著麵包,同時在煮著熱牛奶;辛波斯卡弗則在客廳的中央位置撰寫著結案陳詞,桌面上擺了好幾本法律詞典還有好幾份類似的經典案例,多半是為了自衛殺人而最後罪名成立的,不過這種類型的案件獲勝的概率是少之又少,就算有的被判刑了,受到的處罰也很輕,根本不足以提起。因此她壓力很大,一方面她希望成功入罪三名被告,這樣對詹斯在工作上有一個好的交待,但是如果入罪成功了,她又擔心因此毀掉了三個年輕人的自由與前途。她始終無法尋找到一個適當的平衡點,在這一點上,她覺得很困惑,於是在撰寫結案陳詞的時候,她總是刪了又重新寫,寫完又要改,修修補補,十分糾結。
珍妮特剛剛從英國逃回來的那幾天心情總是糟糕透了,這幾天她的心情總算恢復正常,所以她才有心情給辛波斯卡弗烤麵包,麵包烤好了,熱牛奶煮完了以後又放了冰塊,牛奶的溫度很快就適應了。
她把麵包與牛奶遞了過去,摟著辛波斯卡弗的肩膀,很溫柔地問著:怎麽樣?還有什麽事情想不通?看你寫的結案陳詞寫得很焦慮,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辛波斯卡弗不禁調侃著自己:我以前沒試過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她好奇地問著:你究竟在擔心什麽事情呢?
辛波斯卡弗把手裡的筆往餐桌上一扔,松了一口氣,重新整理著自己的頭髮,接著她拿起一塊麵包咬了一口,然後含糊不清地說著:你覺得我在法庭上如此這般指控三個被告是否妥當呢?
她不以為然地回答著:這個是一定的,這可是你的責任呢,你必須這樣做,你也只能這樣做。
“可是死者的情況很明顯是活不久的,這種情形的謀殺其實是不是值得原諒的呢?”
“我不知道,可是死者也有生存的權利,而不僅僅是被當作一個犧牲品。”
“犧牲品?我可喜歡這個名詞了。”
“對了,早上有電話找你,好像是一個警察。”
“哦,你說的應該是諾曼,他找我估計是某些事情有了眉目。”
“好吧,我很好奇,你說的事情是關於哪些方面的呢?”
“那是關於猶文太被磚頭砸死的案件。”
珍妮特手裡的杯子瞬間掙脫至地面上,摔個粉碎,玻璃碎片灑滿了客廳的地板上。
辛波斯卡弗反應很快,蹲下去,豎起手指,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地面上的玻璃碎片,輕聲地譴責著:怎麽那麽不小心呢?
珍妮特說話的語氣似乎很內疚:真的很抱歉,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是,你為什麽會調查這個事情呢?他的死不是一個意外嗎?
辛波斯卡弗收拾玻璃的動作很緩慢,大概與大腦正在思考問題有關:嗯……我也不知道,沒錯,表面上看起來這的確是一個意外。可是我總覺得這個意外來得太巧合了,意外發生的時間恰巧卡在我做手術之前,如果我沒有做手術意外會不會就不曾發生了呢?如果與我的手術有關,那麽意外是人為因素所造成的?如果是這樣,是什麽人會做這樣的事情呢?
珍妮特露出尷尬不已的笑容:可是當時的警察已經調查過,在案發現場沒有人目睹整個事情發生的經過,也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物,也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一切看起來很平常,所以才會推斷為意外死亡事件。
辛波斯卡弗已經把地面上的玻璃碎片給收拾乾淨,她的拇指不小心被割傷,珍妮特連忙幫她護理著傷口。她說了句:我也知道沒有可疑的地方……可是我心裡總有一種感覺……事情不是那麽簡單。或許是因為我太想念他了吧?所以才會出現這種偏激行為的猜測。所以我委托了諾曼為我展開調查,抽取意外死亡事件的宗卷進行重新研究,既然他現在有了新的發現,我想我也應該去見他一面。
珍妮特很緊張,急著說著:慢著,你明天就要做結案陳詞了,你現在應該集中注意力,集中精神處理剩余的工作。調查的事情往後再說吧。
辛波斯卡弗很快被說服了,點了點頭:你說得也對,估計他沒有查到很可靠的線索……
珍妮特把裝著玻璃碎片的袋子提了出去,走到街口的拐彎處,有一個垃圾房,平時六點鍾就會有一輛卡車專門回收這些垃圾,把垃圾送到堆填區,現在很顯然還不是卡車到來的時間,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把垃圾提出來,但是她的確這麽做了,不過她的心思倒不在扔垃圾的上面,她突然露出一副猙獰的面目,從兜裡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子……
在結案陳詞的之前一個夜晚,黑澤明躲在自己的房間裡撰寫詞稿,很顯然,他無法集中精神,在狹窄的房間裡,時不時會散發出來自克裡斯仃身上的氣味,使他情不自禁想起她的模樣,他撰寫詞稿的同時,會出現幻覺與幻聽,妄想克裡斯仃仿佛還在房間裡。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朋克的感覺,於是他敲開了具有西班牙裔少女的房間。
她的房間裡擺了一台小巧玲瓏的電視機,看樣子是從二手市場淘回來的,左上角的玻璃碎了一片,信號接收不好,偶爾會傳來很沙啞的電視破音,她很專注地觀看著美國的綜藝節目《黃金女郎》,盡管畫面的素質很差,但她還是很沉浸在其中。在他看來,看電視已經屬於比較安全的一種娛樂方式。在外面仍然流通著身份不明的倫敦人,當然不止是英國發生了人口輸出的問題,世界各地都出現了類似的情況,瘟疫爆發的時間其實持續了一年,歐洲各國對瘟疫的管理貌似不是很專業,整治方案錯漏百出,過於放縱群眾熱愛的自由,給社會造成了一種不可估計的傷害,到了現在,瘟疫似乎已經變異,他們再也無法控制病情,於是出現了人口大量逃出的情況。過去的難民是從美洲逃到歐洲,或者是非洲逃到歐洲;現在則是歐洲紛紛逃到美洲,尤其是中部地區,這一隱患問題顯而易見。
在約翰遜提倡的《偉大社會複興計劃》之中,可沒有想過要照顧從其他國家逃過來的難民。
普通法院
所有人已經到齊,黑澤明有些緊張,喬治·威爾則顯得信心十足,老爵士就比較囂張了,他根本就不曾緊張過。
法官從外面走了進來,坐了下去,看他的樣子很疲勞,一坐下來就敦促著:主控官,你可以開始進行結案陳詞。
辛波斯卡弗站起來,朝著陪審團鞠躬著,把早已經寫好的詞稿豎在架子上面。
“法官大人,各位陪審團,本案是我做檢控官有史以來遇到過最殘忍最血腥的一宗案件,它有著相當奇怪的故事。四個年輕人一起去登山冒險,結果在路途中不幸迷路,在饑荒侵襲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的時候,他們感覺到徹底的絕望與沮喪,他們想要活下去,他們隻想著與命運做鬥爭,不肯輕易放棄生命的主動權。對於這一種倔強的生存意志,我認為是相當令人敬佩的,可是很遺憾,他們選擇活下去的代價竟然是殺害結伴同行的朋友,活生生殺了他,而且還把他身上的肉煮熟,分而食之。吃人肉向來是隻存在歷史的浪潮之中,當時的社會文明還沒達到一種程度,可能會發生這種情況也不奇怪,無可厚非;可是到了21世紀仍然存在吃人肉的現象,那麽就變得不可思議了。盡管三名被告聲稱,他們在決定犧牲死者之前是曾經做過嚴謹的思想交流以及討論,他們很清楚地指出,死者是自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挽救他們,如果事實真的如他們所說,那麽我們也沒有什麽好追究的地方。但問題是,他們所說的一切就是事實嗎?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如此偉大,犧牲自己來救同伴?如果我們對此有所懷疑,那麽我們就應該懷疑三位被告的供詞。他們三個所提供的內容大致相同但又不盡相似,甚至在某些地方還出現了相互矛盾的現象,我們很難分得清楚究竟是誰在說謊,誰在客觀陳述事實;還是說他們都在說謊?根本沒有人在陳述事實呢?我們無從考究,因為當時的現場只有他們四個人,除了死者之外,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的人就只有他們四個,他們無法做到供詞統一一致,相反是錯漏百出。我們是否應該相信他們所說的話呢?另一方面,被告們紛紛指出,是被告自願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挽救他們,關於這件事是否屬實,我們暫時還不得而知;但是就算死者當時提出自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三名被告是否有權力剝奪他人的性命呢?被告們聲稱,當時已經沒有食物可供他們食用,他們正在餓肚子,飽受著痛苦的折磨,仿佛已經到了那種沒有東西吃就一定會悲慘地死去的境界—但是我們應該很清楚,一個人在沒有食物沒有水的情況下,是可以堅持三天到四天,尤其是沒有食物是可以堅持到四天,被告們在經歷著餓肚子的時長最多就是一天多幾個小時,他們就聲稱無法忍耐饑餓帶來的痛苦,認為自己隨時會死去,所以在死者同意自我犧牲之後,毫不猶豫地將其殺害,蠶食他的屍體……我覺得很荒謬,從醫學的角度來看,他們當時哪怕沒有食物,再堅持兩天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是被告們似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們沒有想過要堅持忍受著痛苦,他們只知道殺戳,犧牲同伴,以最短的時間內分食他人的屍體……這種輕率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他們口口聲聲指出,是為了活下去,為了生存才迫不得已吃掉同伴的肉,難道同伴的生命就不屬於生命了?犧牲了同伴的生命就可以稱作為生存嗎?難道同伴就不應該活著?他就沒有生存的權利?他有,只不過他的生存權利被三名被告給無情奪走了。他們似乎對生存這個名詞有著很大的誤會,建基於犧牲他人生命的大前提所形成的生存是不可以被理解的。沒有任何人能夠擅自剝奪他人的生存權利,更加沒有權利殘害他人的生命。如果為了救一個人而犧牲另外一個人的生命,那麽這種情況還能算救人嗎?同樣有人犧牲了,只要有人犧牲,這個邏輯就不能成立,因為條件不允許,理由也並非很充分。因此被告們抗辯理由是圍繞著生存作為大前提,我認為是不能接受的,他們要救自己就要犧牲其他人是一種很自私的行為。況且我們還不能完全認為,死者是否自願自我犧牲,還是他們先謀殺再將其屍體食之呢?這是一個很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我們不能稟著主觀的意念去看待該案件,我們的目光不應該僅僅是放在被告們可憐的遭遇上面,我們更應該去感受死者對於生命的哀嚎,對於生存的渴望,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加客觀去判決該案件的實際性質。無論死者的生存意志如何,我們都不能擅作主張結束他人的生命,這樣無疑是違反了人權,我們渴望自由同時也需要自由的高度。在種種事實陳述的大前提下,在這裡,我懇請法官大人以及陪審團判三名被告一級謀殺罪名成立!”
她指著三名被告,態度十分堅決,隨後她就坐了下去。
黑澤明側過身子念叨著:全部讓你給說完了,那我還能說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