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破天荒在開庭審理之前的那一天去了律政司覲見辛波絲卡弗。
這是自猶文太死後,他第一次主動找她,而且是在律政司。
他站在辦公室門前,咳嗽了幾聲,稍微整理了領帶,敲了敲門,對方同意他進去。
他一打開門就看到她在埋頭苦乾,奮筆疾書,不停地批改著文書與文件,她頭也不抬地說著:歡迎你來到律政司的辦公室,不過你好像沒有帶禮物過來。
他皺著眉頭問:你怎麽知道是我?
她抱著頭尖叫著:沒有人會像你這樣往身上噴古龍香水,就算我看不到你的樣子也能識別你身上的氣味,這樣就足夠了吧。
他愣了愣,心事重重地拉開椅子,在她面前坐了下來:我這一次找你,主要是商量明天上法庭的事情,我知道你是該案件的檢控官,我代表我的當事人向你提出申請,如果他願意承認誤殺,有沒有可能減輕刑罰?就是不用坐牢,像以前那樣,判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好了。
她停下了手中的筆,搖了搖頭說:“不可能,誤殺是不可能的,根據目前我們掌握的資料顯示,他當時是毫不猶豫地,一刀一刀地砍向受害人,這種凶殘的行為你卻跑來告訴我,他只是誤殺?我代表律政司告訴你,我不能接受這樣的陳述理由。誤殺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承認謀殺,這樣我還可以向詹斯請示,將刑罰減輕,但是不可能不用坐牢,這樣對死去的人毫無公平可言。”
他轉而委婉地說:“可是你也看過手上的資料,他是一個很可憐的人,他壓根就沒有想過要殺人,所有的事情只是一個悲劇而已,既然悲劇發生了,為什麽仍然需要有人為這場悲劇負上責任呢?”
她用筆戳著桌面上的地球儀,轉動著一個球狀物體:首先,任何的理由都不能為犯罪亮綠燈,你別跟我說一個人是被逼著犯罪,不可能,我就不信了,除了犯罪之外你就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了?罪與罰是如影隨影的,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他停頓了一會,欲言又止,展露著僵硬的笑容:那就是……沒得商量了是吧?
她繼續轉動著地球儀:我很抱歉,愛莫能助。或許他很值得同情,可是有的人已經為了這個悲劇失去了生命,他們甚至比他還要年輕,他們應該擁有豐富多彩的生命,體驗更好的人生,但是這一切都消失了。這場悲劇必須有人要站出來負上全部的責任,這一點我希望你能夠明白。
他抖了抖肩膀,目光轉移到她身後的窗戶,從那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不過好景不長。
他隻說了句:做了公職人員果然說句話都不一樣,特別有正義感;不過這也是我堅決不願意在律政司工作的原因,太多身不由己的時候。
她微笑著說: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直白,我真的不覺得他是無辜的。
他離開了椅子,將其推進去,丟下一句:既然我們無法達成共識,我們在法庭見吧。
她落落大方地說:我很榮幸跟你做對手,我們在法庭上一決高下。
他很失望地離開了律政司,小聰明已經在一輛不知道哪裡來的車旁邊停靠著,很不耐煩地攝入香煙,地下的煙頭已經有好幾個,這就恰巧說明她已經等了很久。
她一看到他就連忙上前詢問:怎麽樣?她怎麽說?
他搖了搖頭:不行,她不願意接受誤殺這個說法。
她不敢相信地說著:那就是說,我們真的要在法庭上解決這件事?
他歎息著:看來也隻好硬著頭皮上了,盡管我很清楚,勝訴的機會是微乎其微。
接著,她還帶來了一個更壞的消息:我已經查到,控方已經將一直為達斯·維德診斷的精神科醫生列為第一專家證人。他的供詞對我們很不利,很有可能會影響陪審團對我們當事人的印象。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兩人雙雙地離開。
普通法院
這一次的陪審員有七名,很明顯政府方面是比較重視這一次的案件。
負責審理此案的是大公無私的厄爾·瓦倫(EarlWarren).
他之所以大公無私倒不是因為嫉惡如仇的緣故,純粹是因為他斷案速度很快,兩三天就可以解決一宗案子。他工作非常有效率,因此備受矚目,但同時也招惹了不少的怨恨。
因為斷案速度太快的緣故,冤假錯案也難免出現,很多在幾年後重新上訴的案件中,有80%的案件就是他審判的,當然後來隨著陪審團制度越來越完善,他的權力正在一步一步瓦解,可是量刑以及小案件的權力范圍仍然掌握在他手中。
他隨時可以操生殺大權,既可以讓你瘋狂,也能夠讓你滅亡。
這就是大法官的最高境界,讓你恨得牙癢癢,但是又無可奈何。
當小聰明看到厄爾·瓦倫法官的時候,她不禁發出感歎:不會吧?!不會吧?!這宗案件已經很難處理,還要遇上這麽一個做事風格奇異的法官?我看你接下來的這幾天估計都不會太寂寞了——當然了,我甚至認為你會想一槍崩了他!
黑澤明抬起頭,緩緩地戴上眼鏡……
黑框眼鏡戴起來,讓他變得更加斯文。
殊不知,斯文的背後卻是包藏著一顆憤怒的內心……
他回答著:不,我不認識他,我甚至從來沒有在法庭上遇到過他。
她驚訝地說著:我的天啊!你居然不認識他!他可是出了名的嚴厲,判刑十分嚴格。每一位律師都抗拒處理由他審理的案件。
他搖了搖頭,表示一點也不擔心她所提及到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書記員:COURT!
所有人紛紛肅立。
書記員:案件編號2020MO7007。
案情摘要,在2020年的6月28號當天,被告人達斯·維德在工業大廈住宅區持刀傷人,並且當場殺死五名死者,傷害多名無辜的住戶,在警察多次口頭製止仍然無動於衷的情況下被開槍製服。特區政府現在要起訴被告人達斯·維德嚴重的一級謀殺。
法官:檢控官,你可以開始作開庭陳述。
辛波絲卡弗緩緩地站起來:
“各位先生,女士們,各位陪審員以及法官大人,接下來的這幾天我將會為你們揭開一個人的凶狠面目,他就是本案的被告達斯·維德。他與隔壁住戶因為發生了一點點的小矛盾,因此吵了起來,本來是一件很小的爭吵風波,但是被告竟然把心一橫,利用家中的菜刀將多名鄰居住戶砍傷,其中有五名住戶被當場砍死,最慘的一個更被砍了56刀,整個屍體都慘不忍睹,身為負責本案檢控的我,對此實在是流下了哀傷的淚水。在這個高度發達的社會文明中,竟然還存在砍殺鄰居的事件發生,我表示不能接受這種現象。現在我即將要傳召多名人證,物證去指證被告,證明他是多麽的冷血無情,無法感受到愛的憐憫、痛苦。”
隨後她慢悠悠地移動到陪審團的面前,氣定神閑地說著:而現在,我需要你們的幫助,我需要你們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幫助,將這個凶殘至極的家夥繩之於法!謝謝!
辛波絲卡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黑澤明隨後站了起來,雙手插在褲兜裡,走到被告欄的前面,望著滿是哀愁的達斯·維德,作開庭陳述:
“各位先生,女士們,各位陪審員以及法官大人,我是達斯·維德的辯護律師赫伯特·黑澤明。在工業大廈所發生的事情是一宗悲劇,它悲劇的地方在於,每一個人都深受重傷,包括我的當事人,他對鄰居住戶絕對沒有任何的惡意,更加沒有傷害任何人的念頭。他只是一個被社會遺棄的可憐中年男子,我有很多證明,可以證明他沒有攻擊任何人的意圖。在接下來的審訊日子裡,我將會為你們講述一個社會底層男子的悲哀,而不是辯護一場謀殺的案件。”
他也走到了陪審團面前,瞪大著眼睛,以同樣的口吻說著:而現在,我同樣需要你們的幫助,為這個可憐的男人爭取絕對合法的辯護!謝謝!
法官:感謝控辯雙方為我們帶來如此這般精彩的開庭陳述,不過到了這裡,我們隻講證據,其他的我們大可以不去討論,不去思考。好了,檢控官你可以開始傳召證人。
辛波絲卡弗再次站起來宣告著:法官大人,我要求傳召小欖精神病院的住診醫生——約翰·福音出庭作證。
法官:本席批準。
約翰·福音從法庭外面走進來,達斯·維德的目光全程跟著他走。
辛波絲卡弗:約翰先生,請問你是否認識本案的被告?
約翰:認識,他是我其中一名病人。
辛波絲卡弗:請問他患上了哪一種精神疾病?
約翰:被告患上的是躁鬱症。
辛波絲卡弗:這種精神病有什麽症狀?
約翰:患者會因為環境的影響以及生理與心理的壓力而導致常常情緒失控。
辛波絲卡弗:患者在失控之後會作出哪些舉動?
約翰:他會突然破口大罵,罵身邊的人,甚至想動手打人。
辛波絲卡弗:想?不一定會動手?
約翰:是的,躁鬱症的病人往往是情緒失控,很少會動手打人,這其實就是一種情緒病,不過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影響身邊的人。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一向主張隔離治療。
辛波絲卡弗:換言之,就算患有這種情緒病的人,無論他多麽的生氣,他也不可能作出傷害其他人的行為?
約翰:可以這麽說。
辛波絲卡弗:被告在你治療下,經歷了多少年?
約翰:九年。
辛波絲卡弗:他是不是最近才出院?
約翰:是的。
辛波絲卡弗:為什麽你會讓他出院?
約翰:因為他已經完全康復。
辛波絲卡弗:請問你是根據怎麽樣的情況才能判斷他已經完全康復呢?
約翰:我跟他溝通過,言語上他不再有任何的過激行為;肢體上也很安守本分,沒有要打人的衝動;情緒上很穩定,沒有暴怒,易怒的情況出現。在基於以上種種的症狀,他已經跟一個普通的正常人沒有區別,因此我可以斷定他已經完全康復。於是我就同意簽字給他出院。
辛波絲卡弗:病人在康復出院之後,你還需不需要給他們複診?
約翰:當然需要,這是醫生的一部分責任。
辛波絲卡弗:被告之後有沒有來複診?
約翰:有。
辛波絲卡弗:大概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約翰:一個星期之前。
辛波絲卡弗:當時被告的情緒或者精神狀態怎麽樣?
約翰:一切正常,他的表現並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的情況。
辛波絲卡弗:換言之,他的精神狀態在複診的時候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對吧?
約翰:可以這樣說。
辛波絲卡弗:如果我現在告訴你,被告砍死人,完全是因為他精神有問題,你能不能接受這個說法?
黑澤明: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控方提出引導性問題。
法官:反對有效。
辛波絲卡弗:法官大人,我暫時沒有其他的問題。
法官:辯方律師,你可以開始發問。
黑澤明緩緩地站起來,眼睛注視著桌面上的一份文件。
黑澤明:請問小欖精神病院的日常開支怎麽樣?
辛波絲卡弗: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辯方律師提出與本案無關的問題。
黑澤明:法官大人,我很快可以證明,我的問題絕對與本案有莫大的關系。
法官:反對無效。
黑澤明:約翰先生,麻煩你告訴我們,小欖精神病院的日常開支情況如何?
約翰:我們醫院的病人多半是社會福利署或者是其他政府機構轉介過來的,他們在醫院的開支基本由政府負責,但是政府只會報銷一半,另外一半則是由醫院自行負責。每一年我們醫院接納的病人是在持續增加的狀況,開支不斷上升,財政赤字早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黑澤明:所有病人裡,總有一部分不是政府機構轉介過來的吧?
約翰:本來有,但是因為我們的床位根本就不夠,醫療資源無法滿足供應需要。
黑澤明:一間上市公司財政赤字,它會怎麽辦?當然是大批量裁員,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如果一間醫院財政赤字,那麽會發生什麽情況呢?啊,我知道了,肯定是裁減病人對吧?不好意思,我用錯詞語了,或許應該是驅逐其他的病人。
辛波絲卡弗: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辯方律師提出毫無事實根據的陳述。
法官:反對有效,證人不需要回答問題。
黑澤明:在被告出院之前,小欖精神病院的財政赤字是否已經達到一個巔峰的狀態?
約翰: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黑澤明:這裡是法庭,我的問題你必須要回答。
約翰:確實已經很嚴重。
黑澤明笑著說:謝謝你,你真的很誠實。法官大人,在我手上的這一份財政報告可以證明小欖精神病院的欠債率已經達到70億美元。
書記員將財政報告遞交給法官。
黑澤明:被告是不是你第一個驅趕的病人?
辛波絲卡弗:反對!
黑澤明連忙糾正自己:反對有效,我換一個詞語:被告是不是第一個被你以已經完全康復而建議出院的病人?
約翰:是的,他是第一個。
黑澤明:為什麽他會是第一個呢?
約翰:沒有那麽多為什麽,他已經完全康復,當然可以出院。一個正常人是不應該被困在精神病院,這樣是違反人權。
黑澤明:違反人權……我很喜歡你這個專業名詞。被告在小欖精神病院的一切費用是否由社會福利署報銷?
約翰:不是,一半是醫院報銷,另外一半才是社會福利署報銷。
黑澤明:就是因為被告一分錢也沒有給,因此你認為他的存在一直在損害你們醫院的利益對吧……
辛波絲卡弗: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辯方律師作出主觀猜測!
法官:反對有效。
黑澤明:在你通知被告出院之前,有沒有跟他詳細談過?
約翰:有,我有跟他說清楚,他的病情已經沒有大礙,隨時可以出院。
黑澤明:他當時是不是很渴望出院?
約翰:不是。
黑澤明:他有所猶豫?
約翰:是的。
黑澤明:被告在擔心什麽事情呢?
約翰:他擔心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會無法適應,因此他很猶豫。
黑澤明:既然他那麽擔心,他是不是曾經向你表示過,他不願意出院?
約翰:不是他說不出院就不出院,醫院是有規定的……
黑澤明提醒他:你只需要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約翰:是!
黑澤明:既然被告已經聲稱他不願意出院,但是你又執意要他出院,難道你真的不擔心他會舊病複發?
約翰:我說過了,我有要求他定時回來複診以及按時吃藥。
黑澤明:他有沒有回來複診?
約翰:有,我還跟他談了一會,證實他的確沒有問題。
黑澤明:一會是多久?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
約翰:8分鍾。
法庭內引起一片嘩然。
黑澤明:你對一個曾經患上精神病的病人進行複診,隻用了8分鍾的時間就能確定他沒有問題?你還挺有工作效率的。
約翰:我當時還有其他的工作要處理……
黑澤明:這不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