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法院
黑澤明一大早就拿著公事包坐在法庭外面等候著,距離九點鍾還有半個多小時,他坐在椅子上一直在打著呵欠,他昨晚失眠了,一想起朱迪斯跟他說的那番話,他的心裡就像多了一根刺那樣,扎在他的心裡,讓他痛得不行,但是又拔不出來的那種,還只能不斷地自我麻醉:沒事的,沒事的,這根刺只是心理問題,它根本傷害不了我。他一向最反感自欺欺人,但是現在,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沒事的,我不會介意她的做事方法,她的事情與我無關。
他的心裡一直在糾結著這個問題,困擾著他的事情從來都不是微不足道的。
以睡眠不足的狀態上法庭是最大的忌諱,他本來還想推遲審訊的時間,但是考慮到會給法官一個不好的印象,他也不敢輕易提出延期的要求。
此時,小聰明還在不斷地打電話,皺著眉頭來到長椅的位置,忽然間就發現了黑澤明的存在,她萬分詫異地問著:你今天轉死性了?平時不到開庭時間你都不會出現,遲到是你的代號,懶散是你的貧窮特質。今天怎麽好像撞邪了那樣。
對於這種無聊至極的問題,他是不屑於回答的。
莫醫生出現在他的視線范圍內,他原本很想上前打個招呼,順便詢問一些關於該案件的問題,但是考慮到她是辯方的專家證人,他剛剛動起來的身子,慢慢就縮了回去。
莫醫生已經進入法庭準備了。
辛波絲卡弗也出現了,她看到他,也是同樣的詫異表情:你今天居然沒有遲到,也沒有匆匆忙忙地趕過來,這一幕真的令人驚訝不已。
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回應著:一個月裡,我總會有那麽幾天是特別上進的。
她挪動著嘴角,壓低著聲音:待會看我的表演吧。
書記員:浴室謀殺案現作第四次公開審訊。
法官:主控官,你是否有新的人證或者物證,如果沒有,本席將會考慮由辯方律師開始傳召相關的證人與證物。
黑澤明:法官大人,控方沒有其他的問題。
法官:辯方律師,你可以開始傳召證人。
辛波絲卡弗:法官大人,我要求傳召一名專家證人莫醫生出庭作證。
法官:本席批準。
莫醫生就這樣,坐在了證人的位置裡,由於她是專家證人,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權威性,因此在她作供之前,是並不需要在法庭上當著陪審團與法官的面前宣誓的。
辛波絲卡弗:莫醫生,請問你認不認識瑪麗亞女士?
莫醫生:認識。她是我其中一名病人。
辛波絲卡弗:你可以不可以告訴我們,你的職業是什麽?
莫醫生:我是高級精神科醫生,從事心理學與行為學以及遺傳學的研究工作,在此之前,我是政府開辦的機構負責遺傳學的研究工作。為政府工作是屬於一種編制外的情況,我自己開了私人診所在柏林街道,已經執業超過七年。
辛波絲卡弗:你剛剛說,瑪麗亞是你的病人,請問她的情況是怎麽樣的?
莫醫生:瑪麗亞女士是我診所開業所接待的第一位女病人。她當時還很小,而且有服食慢性毒品的習慣,性格異常叛逆,經常招惹社會上的不法分子,欠了很多錢,亂搞男女關系,曾經墮過胎,她連孩子的經手人是誰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有人願意給錢她,她就會與那個人發生性關系。
黑澤明捂著額頭,痛苦至極地聽著莫醫生的陳述,手裡拿著筆,正在圈出存在疑點的地方。
辛波絲卡弗:以你認為,瑪麗亞女士究竟存在哪些問題?
莫醫生:她從小就出生在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中,與兄弟姐妹的關系很不好,與父母的關系也同樣鬧得很僵,她來找我的時候,她告訴我,她沒有朋友,沒有家人,覺得很孤獨,常常有著自殺輕生的念頭。她無法在精神上獲得與其他人共有的情感,無法正常感受到愛與憐憫。她有過多次的自殺記錄,有著自我虐待,自我毀滅的傾向。
辛波絲卡弗:作為一名心理醫生,你當時是如何為她進行治療的?
莫醫生:我曾經為她進行過行為認知治療,希望讓她意識到,在性愛中受到虐待只是一種身體上的折磨,這種極端的自我虐待的行為是無法獲得快感的。
辛波絲卡弗:結果如何呢?
莫醫生:結果徒然,她感受不到正常人的情感觸摸,很孤獨地活著。後來我實在是措手無策,只能開一些抗抑鬱藥的藥方給她,希望她可以借用藥物抑製病情。
辛波絲卡弗:以你認為,瑪麗亞女士的抑鬱症由始至終有沒有康復過?
莫醫生:沒有。大約在兩年前,我遇到過她,我發現她的自我虐待的傾向似乎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我給了她名片,建議她來我診所複診。但是她最終都沒有出現過,或許是抑鬱症的人很難接受自己的症狀完全沒有康復的事實。
辛波絲卡弗:患上抑鬱症的患者,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舉動有哪些特別的地方?
莫醫生:完全沒有。但是他們往往會拒絕與外人交流,或者是深入交流的那種。平時看起來就跟正常人那樣,沒有多大的區別。
辛波絲卡弗:換言之,在瑪麗亞女士的潛意識裡,被別人虐待是一種精神上近乎快感上的釋放,是一種病態上的依賴……
黑澤明: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辯方提出引導性問題,引導專家證人作供。
法官:反對有效,證人不需要回答辯方律師的問題。
辛波絲卡弗:我換個方法好了,瑪麗亞女士熱衷於以自殘的方式對待自己,目的就是為了麻醉自己在心理上的煎熬與痛苦。
莫醫生:是的。
辛波絲卡弗:也就是說,每當有人在虐待瑪麗亞的時候,其實是她自己要求對方這樣做的,是不是可以這樣說?
莫醫生:有這個存在的案例。
辛波絲卡弗:抑鬱症算不算家族遺傳精神病……?
黑澤明: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辯方律師提出與本案無關的問題。
法官:反對有效!
辛波絲卡弗:法官大人,在我手上有一份關於瑪麗亞女士自殺進入醫院的記錄。從2013年開始,她的自殺記錄簡直是多不勝數。有割脈的、有跳海的、有打毒針的、也有亂吃亂喝的……我只是想指出,瑪麗亞女士對生命的價值觀是異於常人的,她對生命的價值是近乎一種漠視的態度。
書記員接過辛波絲卡弗手上的記錄文件,由藍色的文件夾夾著。
法官大人,我暫時沒有其他的問題。
法官:主控官,你可以開始發問。
黑澤明站了起來,勉為其難地在自己的座位附近繞來繞去,差不多繞了一個圈。
旁聽席的人們都在捂著嘴巴偷偷地笑,小聰明也看不懂黑澤明的行為。
黑澤明:法官大人,我要求休庭十五分鍾,然後再發問。
法官很生氣,但是不能輕易發作:不得胡鬧!請你立刻開始發問。
黑澤明:根據你的說法,瑪麗亞的抑鬱症是在婚前造成的,原因是與小時候的家庭支離破碎以及不幸的童年所造成。她有自毀傾向,也有自殺的念頭,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是其實我仔細看過了所有的自殺記錄才發現一件事,那些自殺記錄都是在結婚之前所造成的,結婚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產生過自殺的念頭。如果我告訴你,婚姻使瑪麗亞走出了抑鬱症的陰影,你同不同意這個說法?
莫醫生稍微思考了片刻:從遺傳因子的角度來看,人類的基因只會越來越強大,很容易適應外界所帶來的困擾。有一些抑鬱症的病人在進入婚姻之後,因為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逐漸就走出了這個陰影。因此抑鬱症可以通過婚姻生活來改善是有跡可循的。我想,我同意你的說法。
這下子黑澤明就掌控了局面的主導權。
黑澤明:瑪麗亞的抑鬱症其實在結婚之後就已經康復,你同不同意?
辛波絲卡弗: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主控官在沒有專家評估做實的情況下,妄自下定論。瑪麗亞的精神病是否康復不應該單憑“認為”或者“覺得”來判斷。要斷定瑪麗亞是否康復應該需要一個真實的個案才能做出評估。
法官:反對有效。主控官剛才的那一番話,陪審團不需要作記錄。
黑澤明:瑪麗亞需要依靠被虐待來發泄內心的快感,在這個精神層面上,她是不是同樣可以接受外來的虐待力量來獲得快感?
莫醫生:不會。利用這種窒息的方法獲取快感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發生性行為。如果沒有性行為作為一種基礎的大前提,是無法獲得快感,相反過度的虐待就會變成一種傷害。
黑澤明:那就是說,如果沒有性行為的基礎,在她身上發生的虐待就是一種傷害。而造成這種傷害是會使她產生抗拒的感覺。
莫醫生:當然會,正常人都不可能喜歡被虐待。
黑澤明:你口口聲聲說,瑪麗亞的精神病由始至終都沒有康復過,請問得到這個判斷的依據是什麽?
莫醫生:兩年前我在街上遇到她,在她的手臂上發現了很多淤青,一個已經康復的精神病人是不可能存在這種現象。
黑澤明:你發現了很多淤青,有沒有發現瑪麗亞有割脈的跡象?
莫醫生:沒有。
黑澤明:你有沒有跟瑪麗亞進行過一次詳細的談話?
莫醫生:沒有。
黑澤明:在她身上沒有發現自殺的跡象,你也沒有與她進行過詳細的談話。你什麽也沒有做,你憑什麽認為她還沒康復?
莫醫生:如果她真的康復了,為什麽身上還有那麽多的傷痕?
黑澤明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轉身面向陪審團:各位,我們都知道,瑪麗亞是一個長期處於家暴狀態的可憐女人,她身上的傷痕是如何形成的,我相信你們都心裡有數。
法官大人,我暫時沒有其他的問題。
法官簡單地記錄著問題的要點,然後宣布著:今天的審訊到此為止。
在LUNA酒吧,黑澤明還在悶悶不樂地喝著“日出”雞尾酒,顯然他在等一個人。
莫醫生進入酒吧,然後抬頭東張西望,她也在尋找一個人。
他向她打招呼:這邊!
她走過去,點了一杯“長島冰茶”,二話不說,直接說了句:我們現在的身份好像仍然是控辯雙方的關系吧?在這個時候約出來見面始終不是很方便。
他無所謂地說著:你已經出庭作證過了,理論上辯方是不會再傳召你上庭,你也沒有機會再觸碰這個案子了。所以,最終的結論就是,我們可以恢復正常的來往,只要不討論這個案件的內容。
她展露著笑容:或許你說得對。不過說實話,法律界真的很需要你這種舞文弄墨的律師。不然這個世界將會失去很多的樂趣。說吧,你想談論什麽。
他直接了當地說著:我覺得尼古拉斯在法庭上的表現很不尋常。他只要一想到案發那天發生過的事情,他就會很緊張,甚至會情緒失控。
她不以為然地說:這屬於正常現象。任何一個孩子看到父母發生鬥爭的情景,難免會留下心理陰影,每當有人提問他的時候,他就會想起當天的情形,就像一部電腦的搜索引擎那樣,搜索到了關鍵字,相關的記憶就會重新開啟起來。他無法接受這些事情,於是就情緒失控了。
他以肯定的口吻回應著:我讚成你的說法。他之所以會情緒失控是因為回憶起那些並不算愉快的經歷。可是他給我的感覺是反應過頭了,按道理來說,如果只是目睹父親虐待母親,將她的頭活生生地按在浴缸裡,看到母親不斷地掙扎,應該頂多就是受到某種程度上的驚嚇,絕對不會造成他在法庭上情緒失控的原因。但是他確實是失控了,為什麽呢?我認為使他情緒失控的原因肯定不止表面那樣簡單。
她好奇地說著:那很簡單,直接去問他就好了。
他搖了搖頭:不行,他現在徹底患上了失語症,無法產生與正常人的交流。我觀察了他好幾天,他只知道將自己困在房間裡,一聲不吭。我沒有辦法與他接觸,在思想上無法做交流。所以我迫切需要一位心理醫生……
她不敢相信地問著:你指的是我?
他點了點頭:我物色了很多人,我發現你是最適合的人選。你是心理醫生,就由你幫我打開尼古拉斯心扉的門,你就是那把鑰匙,最關重要的鑰匙!
她不禁嘀咕著:可是我不久之前才剛剛做了辯方的專家證人……
他語氣堅定地說:這一次我們成敗未知,尼古拉斯的命運就交給你了……
她半信半疑地說:我盡管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