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多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兒,頂多兩天就能夠緩醒過來,可紀顏卻像是著了魔一般,從這一天開始就一直魂不守舍,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在不像原來那樣開朗玩得開,似乎憋著什麽心事,可誰問他也不說,才叫一眾朋友們暗暗著急。
不過從那一天起,紀顏倒也還多添了一個好處,變得很愛讀書,讀得還都是一千多年前的古書,什麽《新唐書》、《舊唐書》,《唐實錄》、《唐歷》、《唐鑒》等等,只要跟唐朝沾邊的古書,無論是正史還是演繹,他都無所不讀,看樣子似乎打算轉行,去幹個歷史學家一般。
朋友們對他反常的舉動和變化十分擔心,可怎麽勸他都不肯打開心扉,無奈之下隻得一面順著他的心意多送他些古書,一面有空沒空就約他出去吃飯喝酒,還有一兩個心大的成天變著花樣給他介紹對象,前前後後領來了不少妹子。
一般人哪有這樣的豔福,真遇上了自然要牢牢把握,然而紀顏的表現卻讓眾人大跌眼鏡,無論是天仙下凡的美貌,還是小家碧玉的柔情,管她是大方開朗的禦姐,還是青澀懵懂的少女,紀顏一概敬而遠之,在妹子們面前活像座冰山一樣,似乎是早已成家立業,勵志潔身自好,打死也不肯沾花惹草一般。
這才叫楊帆大惑不解,私底下扯過他來,道:“上次那個小姑娘眼睛不好,非說你儒雅憂鬱,活像電視劇裡走出來的古代公子,要纏著我再約你出去,你得給我個準話我才好回她。話說你小子是不是有什麽毛病,那麽多妹子你一個都沒瞧上,不然我給你介紹幾個男朋友,你試著跟他們處處看?”
紀顏這些日子翻遍史書,隻覺得一切都與自己那段奇怪的經歷吻合,唯獨沒有留下與他有關的隻言片語,也可以說是他做了個怪夢,也可以說是李世民的遺詔發揮了作用,才叫他越陷越深,愈發糾結,心煩之下隨口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讓那姑娘死了心罷!”
楊帆兩眼一瞪,罵道:“我可去你的吧,捧你兩句你還真喘上了!文鄒鄒念兩句酸詩裝學問人,你不知道元稹寫完詩就逛青樓去了?之前你還求著我給你找對象呢,怎麽這幾天就轉了性子?難不成那晚上把你的零件凍壞了,還是你被哪隻野狐狸勾了魂?在這樣下去,你小子就要廢了!”
然而任憑他磨破嘴皮,紀顏只是搖著頭輕歎離開,直叫楊帆摸不著頭腦,站在原地發愣。
這樣的情況整整維持了半年,大家都快要適應了紀顏的變化。
眼瞧著朔風吹起,年關將近,家在外地的朋友們都為車票機票高鐵票搶破了頭,使得原本就擠滿了程序猿攻城獅的辦公室裡,發際線後移和發量減少的情況愈發嚴重。
紀顏冷眼看著眾人熱鬧,心中毫無波瀾,只聽得身後傳來一道風聲,這就本能地扭腰抬手去擋,姿勢行雲流水,一把推得想拍他肩膀的楊帆坐在地上,兩百斤的胖子揉著屁股起來,倒不生氣,隻奇道:“你最近怕是練了氣功,手上好大的力氣!我搶了兩張回家的票,明天早上就走,你快收拾東西,老板已經批了!”
不管怎麽說,這的確是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回家不回家無所謂,提前幾天放假總是好的。幸運的小哥倆這就收拾行囊,第二天一早奔赴火車站,人擠人擠得辛苦,直到屁股落在了座位上才松了口氣。
紀顏的老家在南方一座山城,古來就有,與世隔絕多年,近幾十年改革開放才逐漸熱鬧起來,著實偏遠,坐動車也得六七個小時。這半年來紀顏遠離各種電子產品,除了工作之外簡直連燈都不怎麽開,也沒有刷手機玩平板的習慣,這六七個小時就著實有點難捱,也是他安靜慣了,只看著高鐵上的電視發愣。
“……近日,停滯多時的西安市地鐵修建工作有又重大突破,經考古學家鑒定,五號線二期工程發現的遺址為唐代留存,據信為唐代早期工部工坊遺址。此處遺址是近年來發現最龐大,保留最完整的唐代古建築群,將幫助專家進一步確定唐代長安城的布局,為我們揭開貞觀盛世的一角……”
嘈雜的動靜之中,紀顏的心神瞬間被正在播放的內容抓住,連忙湊近了去瞧,才瞧見屏幕上一位矍鑠精神的老教授,指著一架沾滿泥土,腐朽大半的機械道:“這是之前從未發現過的工具,外觀上比較像是當時流行的冰箱。但是古代的冰箱結構非常簡單,這一個裡面卻十分複雜,你看這裡,對,這裡,這裡是一個典型的絞盤蓄力結構,這種工藝應該在南宋才真正成熟,照理說——”
“——旅客朋友們,歡迎您乘坐……”
正說到要緊處,屏幕上的畫面突然一轉,變成了乘務組的宣傳,才叫一旁圍著看的幾人都罵了一聲,就聽一個流裡流氣的小子罵道:“這些專家淨扯淡,古代哪來的冰箱,宋朝的東西都跑到唐朝去了,還好意思上電視說呢!照他們這樣瞎扯,哪天挖出來唐太宗坐過的飛碟都不稀奇!”
一群人頓時討論在一處,爭執著古代冰箱的設計和原理,紀顏卻兩眼發直站在原地,似乎看乘務員小姐姐看傻了一般,整個人微微不住顫抖,口中呢喃道:“不是冰箱,是弩車……”
他這話落在旁人耳裡,就叫眾人稱奇嗤笑,聽那小流子笑道:“我看你人模狗樣的,原來是個廢宅,動畫片看多了,正說胡話呢!少聽那些專家胡吹,還弩車,怎麽不挖出坦克來呢!”
這種無聊的閑話紀顏自不在意,也不屑於辯駁,便是天底下再沒人比他更知道那東西是什麽,他甚至現在都還能畫出內部結構的草圖來,方才老教授指著的地方,正是他提出的奇思妙想,的確不是唐朝當時的工藝。
似夢似真的感覺再一次襲來,親眼瞧見自己設計的弩車被當做文物挖出來,紀顏心中就有一種“這個世界都是假的”的荒謬感生出,隻一想到萬一自己那天晚上不是做夢,而是真切地經歷了這一切,就有一種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心底像是被針扎了一般,不由自主落下淚來。
瞧他突然落淚,眾人都以為他是精神出了問題,紛紛避開,才讓楊帆得以擠上前來,見怪不怪地拉著紀顏坐回座位,聽他喉嚨裡嗚咽道:“萬一……那她倆……”
楊帆跟他最是要好,這半年來瞧見好幾次他偷偷落淚,明知道他有心結,卻怎麽也問不出,便已經習慣,只是塞給他一包紙,由他自己暗自神傷去。
從前騎馬的時候,長安到太原十天半個月都是少說,可如今日新月異,人道昌明,由南到北橫穿華夏大地,竟能在一日之間完成,便是古人絕對不會相信的。
天剛擦黑的時候,高鐵到站,楊帆急吼吼拉著紀顏擠過人群,匆匆忙衝出站去,抖著手點上一支煙,恨不得一口氣就把它嘬完,這才吞雲吐霧,心滿意足道:“下高鐵這根煙,比他娘的事後煙都爽!老子餓得前胸貼後背,也要先把這根煙抽完!怎麽樣,晚上吃什麽?我請你下館子?”
六七個小時過去,紀顏還沉浸在對出土文物的震撼和對兩位夫人的懷念中,也沒聽的太清楚,這就敷衍點了點頭,行屍走肉一般被拉著坐上出租,就聽楊帆大手一揮,豪氣道:“師傅,貢生羊湯館!”
一聽這話,紀顏就是渾身一個激靈,這才回過神來,問道:“什麽貢生羊湯館?新開的?”
楊帆疑惑向他看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疑惑道:“沒發燒啊……你最近是越來越奇怪了!那家館子開了怕有幾百年,我們小時候喝了多少!什麽新開的!你坐車坐糊塗了?”
紀顏沒有糊塗,反而異常清楚,自己從來沒有喝過什麽貢生羊湯館,山城也從來沒有一家幾百年的羊湯館,南邊的羊肉腥膻,煮成羊湯根本沒人喝,大多數羊肉館子都以粉蒸、爆炒或者涮鍋子為主,從沒聽說哪家專門賣羊湯的。
然而出租師傅顯然駕輕就熟,沒一會兒就把兩人拉到一家古色古香的三層小樓面前,笑道:“聽你倆口音就是本地人,在外面最想的就是這一口羊湯,他家的宮廷點心也是一絕,每年都有不少人專門奔著他家來!”
紀顏愈發不明就裡,心底卻生出某種奇怪的感情,還沒來得及仔細瞧瞧羊湯館的招牌,就被楊帆拉著進了店,聽他喊道:“老規矩!兩碗湯兩個羊油燒餅!切一斤肉來!在抄幾個小菜來!”
沒一會兒飯菜上桌,還是熟悉得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羊湯入口的一瞬間,紀顏的熱淚就忍不住滾滾落下,掉在碗裡,才聽楊帆打趣道:“嫌湯太淡了麽?”
紀顏苦笑搖頭,心道這碗湯哪裡太淡,分明是太濃,一千三百年的歲月熬在一鍋湯裡,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濃稠動人的羊湯麽?鹹酸苦辣,熬成一碗,直叫他像是飲酒一般,將那碗滾燙的羊湯一飲而盡,敬歷史,敬歲月,敬自己。
大口喝湯,大口吃肉,大口咬下餅子來嚼,隻覺得半年的心結在這一瞬間落下,往事究竟是做夢還是現實已經不再重要。既然羊湯館的手藝傳承至今,那兩個人的後半生也應該安樂,雖然沒能攜手白頭到老,可紀顏相信自己的思念與眷戀,她們也能感到。
時空能阻隔很多東西,但不能阻隔愛戀,無論是千山萬水,還是千年萬年,心在一起,就勝過人間無數。
飯後紀顏想要自己走走,楊帆不放心也勸不住他,這會兒山城已經被鉛雲籠罩,一點點細小如松針般的雪花悄然落下,沒一會兒就發展為鵝毛大雪,令南方甚少瞧見雪景的路人嘖嘖稱奇,紀顏就信步走在熟悉了一千年的路上,任由大雪將這座山城覆蓋成白茫茫一片。
不知哪戶宅子裡的老人來了興致,扯開嗓子唱起不知哪朝哪代流傳下來的老調,古拙蒼茫的聲音回蕩在山城雪景之中,這座飽受時光衝刷的城市,似乎找回了它最初的模樣。
“黃昏慘慘天微雪……”
“修行坊西鼓聲絕……”
紀顏聽著荒腔看著雪,心念從沒像現在這樣空靈過,隱約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恍惚間瞧見一家掛著羊湯館招牌的小店,亮著昏暗的燈光,一道瘦小清秀的身影正在忙碌,於是他知道了,自己現在想喝一碗羊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