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商在家對自己摳門,出外經商出手卻極闊綽,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常大掌櫃準備了多種揚州名酒宴客,讓馬城真實感受到了這江南繁華之地,文人,雅士,士子的生存狀態,怎是一個醉生夢死了得。席間擺了流水席,擺上一杯杯好酒,通州雪酒,太州枯,陳老枯。約定在座者每人吟誦一首與揚州有關詩詞,若能自作就更佳,熱熱鬧鬧,席間揚州地面上祖籍山西的官員,名士雲集,戲班子的姑娘在各條船上往返穿梭,嬉笑玩鬧,讓馬城大開眼界,自嘲為關外土包子,真真沒見過這般景象。
流水席隨便吃,姑娘隨便抱,這卻是官員,讀書人參加同鄉會的福利,且不聞真名士自風流,這叫風雅,倘若趕上個烈性天子要整頓吏治,大家便都沒得玩樂,大家自是抱團反對的,於是連張居正張相爺也沒敢動江南吏治。
常大掌櫃請客也不是白請,酒席散了還留了客,船上幾個山西籍,旅居揚州的舉子醉到人事不醒,是要隨船南下的。馬城恍然,這些舉子就是護身符呀,舉人,官員過往鈔關是不用交錢的,這就是大明行商真實的原生態,中了舉人便衣食無憂,坐著船遊山玩水還有銀子拿,有姑娘玩。
難怪只聽說過窮酸的秀才,從沒見過窮死的舉人,道理是這樣講的。
船下揚州,午後申時將近鈔關時,
馬城在艙中,聽鄰船有人高聲問:“敢問貴船是南下的舉人老爺嗎?”
常家的船工應道:“何事?”
鄰舟那商人模樣的中年人,慌忙陪著笑臉道:“在下山東青州人氏,做些棉花買賣,怕前面鈔關收稅太凶狠,想請一位舉人老爺上船坐鎮,小人願獻上二兩銀子花紅。”
常家船工道:“二兩銀子,舉人功名何時這麽不值錢了!”
那鄰舟商人陪笑道:“小本生意能掙幾個錢呢,就是前面一個鈔關,還請舉人老爺動一動貴腳。”
這一路從京師到揚州,水路已經過了五個鈔關,鈔關就是官府征收過船稅和貨物稅的收費站,一般過船稅是小船十文錢、中船三十文錢、大船五十文錢,而商船除了過船稅外還要交貨物稅,貨物稅就要看貨物的貴賤多寡來定了,但官員、太監和舉人過往不用交錢,所以有些載客或運貨的民船就雇請一位舉人護航,路程遠、鈔關多的話可以省不少銀錢,更有膽大的商船懸掛什麽“布政司大堂”、“按察司大堂”的牌子冒充官船來逃稅。
後面船上幾位舉人在艙內聽到了,齊笑著奚落道:“二兩銀子,也敢叫花紅麽。”
鄰舟那商人聽說舉人老爺不肯屈尊,忙道:“小人願付三兩銀子,請大老爺幫個忙,動一動貴腳。”
這時離揚州鈔關已近,因為前面關卡攔船收稅,河道上船隻航駛緩慢,前船擠著後船擠成一團,那商人只是低聲下氣的央求,一乾舉人老爺卻忒狠的心腸,自顧自的說說笑笑,也沒人願意挪一挪屁股,是嫌三兩銀子太少。
馬城走到艙外,正色問道:“這位掌櫃的,何必如此,照你的估算,前面這鈔關要收你多少稅銀?”
那山東商人叫苦道:“不會少於五兩,若遇上狠的稅吏,十兩銀子都敢收。”
馬城不悅道:“這朝廷的商稅,不是說三十稅一嗎?”
青州商人苦笑著道:“老爺是讀聖賢書的,對小民這些卑賤營生有所不知,三十稅一是指各店鋪繳納給地方官府的商稅,這個稅的確不高,但貨物運輸時毎過一個鈔關也要三十稅一,若真能按三十稅一也就罷了,但真正收起稅來,稅吏貪酷,高估物值,往往收稅翻倍,甚至數倍,這一路折騰下來,小人們就根本無利可圖了。”
跟著馬城出來的常大掌櫃,慌忙解釋道:“鈔關稅重,商人總不會虧的,貴買決不會賤賣,商人會把售價提高,最終受困的還是尋常百姓。”
馬城沉思了片刻,便點頭道:“鈔關稅收重,商旅不行,最終導致民間物物皆貴。”
常大掌櫃松了口氣,慌忙道:“有些與官府關系密切的大商家,就可從中大肆謀利。”
那邊青州商人見這邊船上舉人老爺們,依然沒有任何表示,歎了口氣,隻得乖乖排著隊交稅。馬城是何等人物,自然不會輕信那青州商人,無奸不商,正如常掌櫃所言鈔關雖重,商人總是不會虧的,若輕信了那青州人的鬼話,才是真的見了鬼。
鈔關有橫木攔河,船交過船稅那橫木就會兩邊翹起,讓船過去,前頭幾位舉人坐鎮的船出示舉人入南京求學的公據,都很快就通過了,馬城示意常家的船工落後,讓那青州棉花商人先過,和常掌櫃就就立在船頭看。只見兩個穿皂色盤領衫、腰系錫牌的稅吏跳上那商人的船,問了幾句,又到底艙去看。
片刻後稅吏就出來了,收稅銀六兩八錢。
那青州商人也不敢抗辯,乖乖的交了銀子過關。
早早過了鈔關的同行舉子,三條船泊在離鈔關一裡遠的左岸,見後面兩條船耽擱了這麽久才跟上來,便有人站在船尾高聲問出了何事。
常家的船慢慢駛近、靠岸,馬城笑道:“了解了一下鈔關稅制,我們這是要夜泊揚州了嗎?”
那幾個舉子高聲笑道:“正是,既來了揚州,怎可不領教一番二十四橋明月夜。”
馬城見眾人商議夜遊揚州,便過來問:“常兄,瘦西湖離此遠嗎?”
常大掌櫃一愣,“哪裡有瘦西湖?”
馬城困惑道:“就在大明寺邊上。”
常大掌櫃笑著道:“那是保揚湖,是故宋護城河的遺留,不過馬老爺喚保揚湖作瘦西湖更妙,保揚湖實比得西湖一角。”
那幾個舉子早就在嗤笑連連,看著這土鱉馬老爺盡是鄙夷,弄的馬城老大不自在又不好發作,抽身而去回到艙中,柳自華早和丫鬟笑成一團,人比花嬌,馬城老臉上火燒火燎,被人當成土鱉嘲諷的滋味可不好受。和一群舉人老爺混了幾日,才知自家這般沒讀過聖賢書的,和舉人老爺們,實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柳自華笑的花枝亂顫:“馬老爺也吃憋了呢,倒是稀奇。”
馬城惱羞成怒,便惡狠狠道:“我先吃了你!”
柳自華慌忙討饒,她臉皮極嫩大白天的,外面又時有船工穿梭,有些窘迫。
笑鬧一陣,馬城方自嘲道:“拿醋來,某要喝一大碗。”
柳自華吃吃媚笑,溫柔似水道:“何必如此,城郎生於將門之家,長於軍中,男兒氣概自是與弱質書生不同的。”
馬城盯著她如花俏臉,狐疑道:“真話?”
柳自華輕啐道:“人都是你的,還要問。”
馬城心中陰霾盡去,哈哈一笑眼睛眯了起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關外土鱉又如何,土鱉拱了月宮嫦娥,嬌媚可人的三絕大家,氣死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