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論者
黃昏,從來不曾這樣美過,一片片絢麗的晚霞,豔紅,玫瑰紫,亮橙……它們就像是初春裡最爭強好勝的花朵,面對著即將被黑夜籠罩的大地,攢足一生的氣力將自己完全盛開,似乎,只要綻放這一秒,只要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刻映入他的眼簾,足矣,足矣了。
也許,在他漫長的生命中,偶爾哪天再嗅到同樣的香氣,會模糊地想起,曾經,有一朵不起眼的花,那樣恣意傲然無法無天的為他綻放過,它耗盡畢生的力氣,獨獨為他,單單為他……就算他再也記不得它的顏色,它的形狀,就算他的花瓶中已經被成千上百朵比她還要嬌豔的鮮花佔據,也沒關系,只要曾經在他心中住過一陣子,留下過一抹香氣,足夠,足夠了。
透過玻璃窗,妮娜怔怔地看著天邊的晚霞,蹙眉,靜默。三年前的那場婚禮,她此生唯一的婚禮,新娘“死”掉新郎逃走的婚禮,像是海面上的浮冰般,只是一不留神,再睜開眼,它竟然就飄到了自己面前,那麼大一片,白茫茫,平滑而又冰冷,像一面足以映盡一生回憶的鏡子,她費盡千辛萬苦潛藏起來的秘密此時都爭先恐後地向那面冰鏡上湧去,她又羞又急,想伸手阻攔,而它們卻太多,成群結隊,像看到腐肉的蠅蟲一般,幾乎要將全世界淹沒,而她,卻只能徒勞地對著空氣揮動著枯枝一般的手臂,“能抓住一個也好,我只要抓住它就好。”她喃喃低語,不停地對自己下達著指令。然而,那枚被她藏得最深,已經看不出顏色聞不到氣味的回憶,卻在此刻,在她的眼前,嫋嫋地騰起,就在轉身飄散開的前一秒,停住,與她對視了一眼,仿佛告別,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扎向那面冰鏡裡。
妮娜一眼便認出了它,即使這千百個日夜,她都沒有勇氣再去觸及,但是,她卻從來不曾將它忘記,一秒鍾都不曾。試問,人要如何才能忘記呼吸,而它,偏偏就是她的氧氣。是它,是那個婚禮,她最寶貴,最想丟掉,卻又最難磨滅的回憶。
也許,它在腦海裡成形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做好了被主人擱置到變質的準備,被塵埃和淚水包裹,圍困。只是,誰也沒想到還會重見天日的這一刻,它沒想到,它的主人妮娜也沒有想到。
不是有那樣的日子嗎?天氣明明很好,陽光卻刺得人眼睛不自覺地流淚。那天,雖然有細微的小雨,漫天的雲層,可我覺得,這分明就是那樣的日子,你安好地坐在那裡,我遠遠地看著你,你轉過身像陽光那樣對我美好地微笑,可我,卻被你刺得淚流滿面,這,是宿命嗎?
這段話,這段只要瞥見第一個字就會讓妮娜如臨深淵的話,她一直記得,從她在婚禮當天將它寫在《永夜城》封底上的那一刻,其中的每一筆,每一劃,都同時深深地烙在了自己靈魂中,任時間慢慢熬煮,直至焅成永不褪色的刺青。
這段話就像一張只是翹起一點點邊角的牆紙,它陰冷潮濕,原本鮮亮的顏色已經被無情的時光生生褪去,華麗繁複的花紋上也布滿了令人生厭的霉斑,本來,它只是靜靜地貼在牆壁上等死,等待著自己隨著這古老的紅磚自生自滅,但是,有人靠近了它,注視了它,甚至用指尖,用體溫觸碰了它,它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全線崩塌,一整片齊齊掉落,就像,就像這面牆,褪下一張死皮。
在這張死皮下,妮娜看到了他,她的新郎,一身白色西裝,足以讓任何童話或是神話中王子遜色的人——索爾,她真正的王子。
她也看見了自己,穿著一襲仿佛用銀白色月光編織成的白紗,輕柔,縹緲,似乎在它面前用力呼吸都是極大的罪過。她的臉,害羞地藏在由花環輕扣的頭紗下,蕾絲的花邊順著及腰的卷發蔓延,再蔓延,一直拖到紅地毯,她仿佛就是乘著這葉白色的小帆步入仙境,與她夢中的王子相見。
雖然雙眼還有些紅腫,可是索爾為她用手帕細心擦掉了眼淚,沒有弄花一絲妝容,讓此刻的她看起來梨花帶雨,更加嬌羞可人,連注視著冰鏡中回憶的妮娜都不禁看呆:那真的是自己麼,還是,用全部的靈魂向魔鬼交換,而偷來的片刻美麗?
婚禮進行曲在耳邊響起,U2的《With Or WithoutYou》,妮娜聽得不敢眨眼,生怕淚水從眼中滴落,跌碎,聲音太響而打斷這片美好,或許,這將是她此生唯一能擁有的美好。
“多美的詞,我特意選的呢。”
聽,索爾在說,妮娜告訴自己,快聽,索爾在唱,為她而唱。
你冷若冰霜
你周身帶刺
我依舊等待……等待
任物是人非
任煎熬難耐
我依舊等待……哪怕等不到你來
“索爾,我在等啊,我一直都在等啊,可是,可是你為什麼獨自走掉了,留我一個人在這裡,為什麼……”
妮娜抱著頭將身體蜷成一團,以為,這樣就可以稍稍抑製這片被鎮壓了太久的痛苦,至少,不再讓自己那麼疼,可是,她忘記了,悲傷被折疊起來,便成了雙倍,三倍,多倍,便成了更疼的痛。
感謝命運將這份煎熬小心的饋贈於我
得你,此生何此幸
毋你,倘若如此
我會陪著自己一直等待……等待
妮娜回想起自己當時口中呢喃著這句話時,索爾一直追問她說的是什麼。
我說‘我愛你’的時候,你卻問‘你在說什麼’……”
為什麼不說‘愛我’,你只要直接說‘愛我’就好,那要比‘你在說什麼’短得多,好得多……
也許是自己親手開啟了悲劇的閘門,原本甜美的回憶在過了幸福的彎道後便急轉直下,略過了婚禮上神秘牧師的出現,掃過了傑茜就是殺手的橋段,它直接駛向了索爾自殺的畫面,然後一腳刹車,猝然停下,身後滿是焦黑的劃痕。
看著當時的她,那個妮娜,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槍,像一個戰士般抱著必死的決心,既然,她不能擁抱活著的他,那就和他一起去擁抱死亡,她就是那樣想的,像索爾一樣,用一顆子彈結束自己寡淡的一生,夠了,就這樣罷。
可是,那只是場戲,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那只是一場戲,包括他的死,包括她的死。
“你真可憐,有件事,你永遠也不會懂,因為你從來都不曾相信,不想知道那件事情是什麽嗎?愛情!是愛情!你完全敗給的,是我一直篤信的——愛情!”
這便是自己“死”之前的遺言,她用自己的生命來完成對愛情的信仰,對索爾的信仰,留給傑茜的,只是這段類似於嘲笑的遺言。只是,現在她才明白,整樁事從頭到尾被嘲笑的,也許,只有她自己。沒錯,他們沒有奪走她的生命,只是用吸血鬼的魅惑讓她暫時“死”去,可是,在她倒地的那一刻,她的自尊,她的信仰,她那微薄的生命曾經賴以存活的貧瘠養分,卻真的已經耗盡,死掉了。
突然,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男子闖入畫面中來,他站在自己面前,面帶微笑。
“索爾?”
妮娜舉起手,遮在眼前,面對著這個熟悉的身影,一臉疑惑。他遮擋住晚霞的余光,像是一堵可以阻擋任何傷害和痛苦的牆。妮娜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她急切地找尋著剛才那面巨大的浮冰,那面照著她回憶的冰鏡,她想大聲問它:是回憶中的人真的來到了眼前,還是,這根本就是在回憶之中……她累了,也倦了,只是任眼睛這樣直直地注視著,不想放上任何一絲理智和心緒來分辨。
“妮娜。”
面前的人掏出一枚硬幣,在黑暗中閃著銀色的光芒,像是一枚小小的月亮。
“站起來,到我身後去。”
他命令,她聽從,沒有一絲多余的話語和動作,他們默契得就像是拚圖的兩端,凹與凸,每一寸都對得剛剛好。
“你看到了什麼?”男人微微頷首,語氣輕得像是初春第一朵櫻花飄落。
“玻璃。”妮娜機械地盯著前方,眼神空洞得找不到任何一絲色彩。
“還有呢?”男人牽起妮娜的手,就像教堂的婚禮上,索爾牽著妮娜的手一般,向前走了一步,站定。
“我,我自己。”妮娜與玻璃上映出的影像對視,看著另一個自己,她穿著黑色毛呢長裙,披散著黑發,仿佛在參加自己的葬禮。
男人微微點頭表示讚同,將拇指輕抵在硬幣邊緣,推進,撣起,嘴角微微上揚,悠閑的表情如孩童隨手撿起一枚小石子,向池塘裡打著水漂。
“嘩”
一聲巨響,妮娜猛地回過神來,一場雨紛紛揚揚飄落在自己眼前,是雨,妮娜定了定神,瞪大雙眼:堅硬,銳利,帶著棱角的雨滴,那是,那是用玻璃鑄成的雨。原來,男人手裡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硬幣,像是一顆炸彈般,將自己的身體碰觸到窗戶的一瞬間,便把眼前這間教堂的所有玻璃,震得粉碎,一塊都不留。短短一個眨眼的瞬間,它們便再也沒有了血肉和骨骼,只剩下了零碎的皮囊,一片又一片,落到妮娜眼前。
“愷撒?”
“好了。”
“什麼?”
“我將那個你,回憶中的那個你,連同那個讓你傷心的回憶,殺死了。”
“你怎麼會出現在我眼前?你怎麼敢再次出現在我眼前?你幾乎毀掉了我的人生,毀掉了我擁有的一切……你曾經,你曾經想殺死我!”
這些話語就像饑餓的禿鷲般在妮娜的腦海上空盤旋,一圈又一圈,等待著出擊,等待著眼前的生命死掉的那一刻,狠狠地啄食他的心臟。可是,此時,當他真正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卻說不出口。愷撒用冰涼卻又滾燙到足以烙印在她骨子裡的指尖循著謎一般的路徑輕輕地劃過她的下頜,她的嘴,她的鼻尖,她的眉心,她的額頭……直到她整個臉頰都淪陷在愷撒的掌心裡,被那溫柔中帶著疼痛力道的手指完全淹沒覆蓋,妮娜聽見自己胸腔中與愷撒同調的呼吸,她的血液甚至開始翻滾,沸騰,仿佛要穿透血管篡住愷撒的唇,低沉的音調如白噪音般掩飾了妮娜肺腑內幾乎已經成型的渴求。
她無法閉上自己的雙眼,盡管她想,她甚至哀求自己,閉上眼,閉上眼,不要再看他,不要再想起那些話,可是,在他的注視下,那如煤炭般引燃的眼神的注視下,她體內所有的力量即刻摒棄了她,妮娜滑到了地上,身子軟得像是一灘水。
“不。”她大口地喘著氣,一把推過愷撒伸過來的手。
“對,不,不要停,妮娜,接著回憶。”愷撒緩緩地俯下身,在妮娜耳邊輕輕低語,“如果,你對於自己‘死’後,也就是被傑茜魅惑之後的事情無法回憶,我來幫你。”
愷撒的嘴唇一開一合,妮娜想裝聾作啞,或者,如果她此刻的指甲夠尖,意志夠韌,她就可以扯掉耳朵,拔掉舌頭,把自己變成聾子,啞巴,那是對自己最好的選擇。可是,那張嘴就在自己身後一開一合,放送著關於索爾的,關於自己不知道、而又最想知道的回憶,要如何拒絕?要如何拒絕!妮娜試圖開口發出一個“不”字,可是,幾番努力之下,卻連嘴都無法張開,甚至,開啟不了一絲能透進光的縫隙。
砰——
又是一聲槍響,妮娜看到回憶中的自己直直地倒下去,臉上居然還掛著滿足安寧的笑容,手中的槍也彈到一邊,她根本沒扣動扳機,也沒有成功的將自己殺死。
“她怎麼辦?難道就這麼放在這裡展覽?”
傑茜在向索爾發問,她指著“死”去的自己,而索爾正在忙著換掉染血的襯衫,似乎,此刻,與如何處理自己相比,一件乾淨的襯衫要重要得多。
“明天就是祭日了,我們恐怕自顧不暇,更不能招惹其他的事端了。”
索爾冷靜地說著,一字一句,無比清晰。沒錯,這才是真正的索爾,任何時間都會將冷靜和理智擺在頭位的索爾,哪怕自己的“新娘”成為“屍體”躺在自己面前,他最先考慮到的,還是自己。
“你就不怕,她成為其他人的盤中餐嗎?”
傑茜問索爾,此時,妮娜也想問索爾。她是他的啊,他們剛在上帝面前說完誓言,承諾要相守終身,她現在,將來,永遠,都將只是屬於他。
“正有此意,我正愁怎麼甩掉教堂外那一眾尾巴呢,以她為餌調虎離山,我們才能逃之夭夭,一石二鳥。”
“你,你也太絕情了吧?”
“我做人原則的第一條便是——我們活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然後,索爾便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瑞士軍刀,”愷撒拉起了妮娜的手臂,將帶著奶油色的蕾絲花邊的袖口輕輕向上卷起,直至將整條小臂完全地露出,就像一隻纖細的蓮藕,“他只是劃了一刀,在這裡,”妮娜看著手臂上那道微微凸起的傷疤,每到下雨天的時候,它還會刺癢,仿佛,在密實的布料下提醒著妮娜,自己的存在,這個“索爾傷害了她”的事實的存在。“等看到鮮血流出來時,索爾便拉起傑茜逃跑了,正好在行刑者撲向你的同一時間。”
愷撒捧起妮娜的臉,在月色下,它幾近透明,透明到可以清楚地看見那縷淡藍色的憂傷。
“妮娜,這就是回憶最後的部分,也是你沒有看到,他沒有提及的那個部分。因為,他拋棄了你,你的王子,為了保住自己的命,利用你的血來當誘餌,在敵人面前,拋棄了你。”
妮娜只是注視著夜空,這樣的夜色,美,奇特的美,皎潔優雅的新月,滿天閃亮的繁星。北鬥星在天頂,旁邊的群星輕輕圍繞著它,仿佛一條銀色的絲帶,碧綠的樹梢上,害羞的仙女座欲語還休,半遮半掩。今晚的夜,怎能夠如此的美?它怎能夠在我這樣悲慘的回憶面前,灑下如此無暇的光輝。
“我知道。”妮娜眨了下眼睛,及時地吞回了已經踱到眼角的淚,“梅林牧師後來告訴了我事情的經過,索爾知道梅林牧師會救我,所以,他才離開。”
“那是因為你的噩夢業已夠多,”愷撒輕撫著妮娜的發絲,舍不得將手掌離開半寸,“誰會忍心再增加你回憶中的負荷,小小的白色謊言,即使是上帝,也會原諒和寬恕的。”
“你快點走吧,”妮娜閉起了眼睛,這樣,才能狠下心,鼓足勁,拒絕這個曾經帶給過自己溫暖的懷抱,“索爾和維克多馬上就要來了。”
“這個白天與夜晚交織的時間,這個廢棄的無人注意的教堂,”愷撒抬起頭,目光慢慢地環視了一周,叢林中,這棟插在樹林陰影中的教堂,灰白色,頹敗,破損,毫無生氣,就像一個被遺棄在野外的孤兒,只能等著被時間啃噬殆盡。“你告訴維克多自己去找索爾,實際上,你每天都在這個時候一個人來到這裡,回憶,禱告,懺悔,不是麼?”
“你跟蹤我?”妮娜的後背像是攀上一隻冰涼的手,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愷撒搖了搖頭,仿佛“跟蹤”這個詞與他的名字聯系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個笑話,“我是愷撒波吉亞,這個世界上,沒有能瞞得過我的秘密,只要我想知道,我就可以知道。”愷撒微笑著看了妮娜一眼,“當然,也包括你,我對你的了解,遠比你想像得要多,甚至,比索爾想像的,還要多。”
“我不許你傷害索爾!”
“即使你知道他這樣傷害了你之後……”
妮娜噤了聲,所有的話語都變成冰冷的石塊,堵在她的喉嚨處,她無法吐出一個字。
“我不會傷害索爾,妮娜,”愷撒把玩著手中的硬幣,任它像一隻小鳥般,在手指間靈活的翻轉,妮娜看得有些恍惚,這是剛才的那一枚,還是新的一枚。“沒錯,索爾是始祖之血的繼承人,是血族唯一的王子,名正言順的王者,他在女王眼中,約翰尼眼中,在所有吸血鬼的眼中,都是最特別的,最值得佔有的……可是,在我這裡,他和普通的吸血鬼沒什麼區別,現在的他對於我來講,什麼價值也沒有,我根本沒有必要,應該說,他不值得我處心積慮地去傷害,那種幼稚的遊戲,只有幼稚的王者才會喜歡。”愷撒的語調又輕又淡,就像籠在妮娜臉上的那層月光,薄,卻冷。“因為,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我一直夢寐以求的,已經就在我眼前,是你,只有你,一個世紀以來,從未改變過。”
“因為瑟茜。”妮娜緩緩地吐出了舌尖上這個糾纏著自己不放的名字,像是吐出劇毒無比的毒藥,“因為你要復活她,你要用我的身體繼續她的生命。”
“妮娜,女王已經死了,我幾乎親眼所見,她死得不能再死了。”仿佛沒有聽到妮娜的“指控”般,愷撒輕易地撩撥起另一個足以讓妮娜顫抖的話題,“你也回到了索爾的身邊,你們重新建立的血聯,甚至復活之後,你的身體也完全康復了,你白天有維克多的保護,夜晚有索爾的陪伴,約書亞還教你怎樣對付吸血鬼……可是這樣,你就安心了麼,你就安全了麼,別企圖用你那糟糕的謊話來敷衍我,如果你真的覺得自己像月光一樣清白的話,那麼,今天,你就不會在這裡遇見我了。”
“你的意思是說……”這幾個字跌跌撞撞地衝破妮娜的嘴,跌到愷撒面前。
“我來幫你回憶一下,”愷撒溫柔地將妮娜已經被恐懼佔據的指尖握在手裡,試圖去融化它。“兩年前,休史塔克死了,他是你最大的隱患;今年,女王死了,她是你最後的隱患……所以,你覺得你那個小秘密可以隨著他們的死一並葬送掉,所以,你偷偷地喘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又乾淨了,又透明了,又可以沒有顧忌的去愛索爾了……”
妮娜不由得緊緊攥住愷撒沒有握住的那隻手,仿佛這樣,就可以將這種討厭的語調掐死,捏碎。她討厭這種語氣,永遠是省略號結尾,他的語氣在表面的風平浪靜中永遠潛藏著層層殺機,潛藏著妮娜最想從身體上割去的汙穢與不堪。
“我的小妮娜,你太天真了,你從邁進那扇門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還有你,”妮娜虛弱地歎了口氣,“就像你所說的,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你比我還了解我自己。”
“沒錯,但是,我不是一個告密者。”
“那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妮娜,在我眼中,你是一件絕世瑰寶,可是在別人眼中,你卻是一件絕世武器。”
“武器?”
妮娜重複著愷撒口中的話,幾乎笑出了聲,如果我是武器,也是一件殘次品,因為,我連自己都殺不死。
“是武器,就有步入戰場被握在手中擊中對方的那一天,是武器,就有傷人染血的那一刻……”
妮娜疲憊地搖了搖頭,此刻,在一連串回憶和現實的狂轟亂炸後,自己的氣力已經被全部肢解,自己的思維也已經幾近癱瘓,她打撈不起任何一絲期待,來幫助愷撒補全省略號後面的言外之意,“快說吧,快說吧,一口氣說完,最好你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也將我的命帶走。”妮娜在心裡默默地祈禱著。
“妮娜,戰爭已經開啟,而你,我,只是這場浩劫中的無名小卒,我們死了,還有很多人可以頂替。約翰尼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實際上,他似乎更希望於我早點去死。而索爾,維克多,他們需要的,僅僅只是你的血液。妮娜這個名字,這具身體,只是一件容器,它所存在的最大的意義,就是它所承載的血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所以,在此時,此刻,對你我而言,最重要的,只有我們彼此。”
妮娜想閉上眼睛,想將這些事實擋在門外,可是,她發現自己卻已經早已經閉上了眼睛。她的生命現在搭建在索爾、維克多和梅林三根柱子之間,而愷撒短短的一席話,就踢倒了其中兩根,最粗的兩根。
“像從前一樣,我不會強迫你,我會等待,一如既往地選擇等待,我會等你,妮娜,當你厭倦了再做妮娜,再成為自己,到那個時候,你可以來找我,像從前一樣,我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黃昏,晦暗,曖昧,所有的顏色都在太陽要離開的那一刻,墜成了灰。原來磅礴的大雨也已經被耗去了力量、抽走了力氣般,減弱成微細的雨絲,一根根,一條條,交織在半空中,猶如一席薄霧。
黃昏,是維奧萊特最討厭的時刻,她無法像其他普通的人類一樣,去欣賞夕陽綺麗絢爛的美景,牽著寵物,抱著孩子,悠閑地在街邊散步。蠟燭無法替代陽光,黃昏意味著太陽的消逝,意味著夜晚的序幕已經緩緩拉開,也意味著罪惡已經蠢蠢欲動,即將登場。
維奧萊特輕輕地歎了口氣,撩了一下被風吹翻的衣領。黑西裝,將她身體每一處線條都緊緊包裹保護在內的黑西裝,她看起來就像個隨時會踏上戰場殺死敵人的女戰士,如果她現在手裡有把槍,不過,這又有什麼關系,武器可以掠奪,生命也可以掠奪。吸血鬼這個族群出現在黑夜中的那一刻時,這世界也便再也沒有了良善,流血只是為了果腹,而屠殺也只是為了更好的生存。或許,在她眼中,在瑞恩眼中,吸血鬼,他們只是一群已經死掉的人類,不,他們根本算不上人類,他們是怪物,是吸食溫熱鮮血和鮮活生命的怪物。
啊,瑞恩。
這個名字只是輕輕地回憶中掠過,像海鳥低回飛行在海面上,用翅膀撩撥海水。雖然只是淺淺一道,不努力看,幾乎發現不了,可是,它卻如一把利刃般,扎進維奧萊特的心臟,插進,再插進,直至血肉埋沒刀柄,然後,直直剖開,隨著利刃的移動,兩旁血肉有如田野中被犁開的土地,全部翻轉了過來。
要悲傷麼?還是哭泣怒吼撕扯著頭髮?據說佐伊在看到瑞恩選擇用自己的生命為她開啟一個逃出古堡的肉血通道時,像一個被剜去雙眼的死人般,萬念俱灰,只是止不住地流淚,當然,她那時還是人類,流出眼眶的還只是鹹澀透明的眼淚。可如今,瑞恩,你最疼愛的小妹妹也步入了你的後塵,成為了吸血鬼,就像約書亞說的一樣,這就像范海辛家族永遠無法逃脫的詛咒。
當他們決定,實際上,是她決定,派佐伊去約書亞的身邊,潛入古堡殺掉瑞恩時,當那個命令從口中射出飛入冰冷的夜色中時,她就知道,自己心底的一部分死去了。莫名的悲哀在她的頭上籠罩,遲遲不肯下落,就像黑死病,一離開宿主,便瘋狂地傳播,一刻不停,直到將悲哀籠罩在所有人的頭上……
可是,有什麼辦法,在她選擇走上這條注定見不得陽光,也不會被人們銘記的道路上時,就已經注定了一切,而瑞恩,則要比自己想得還多,做得還狠。他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自己會死去,卻不是以一名人類保護者的身份在戰場上英勇的上死去,而是以他最痛恨的角色——吸血鬼,被自己的同伴殺死。所以,他從成為吸血鬼的那一刻,便已經義無所顧地決定去死,因為,他死,總好過他們死。
女王,多惡毒凶狠,是因為被傷過心的女人就是如此,還是一個王者就該如此。
殺死獅子是一回事,也許慘烈殘酷,但至少,他在臨死前的一刻還保有尊嚴。然而砍掉他的爪子,拔去他的牙齒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原來,比死亡還要可怕的,便是這樣,生不如死。
維奧萊特甚至能想像到女王揚起全世界最甜美的笑臉,用那抹剛從鮮血中撈起的笑容,張開還滴血的紅唇,亮出尖牙,像毒蛇一般發出嘶嘶聲。一個小時,一個夜晚……她不知道成功製造一個吸血鬼到底要用去多少時間。到底要用去多少時間,人類才會完全地墜入地獄變成魔鬼。她只知道,瑞恩再度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便不再是他們的首領,而是對組織威脅最大的敵人。
或許瑞恩如冷血的納粹首領,他時時刻刻地訓練佐伊,盡管在外人看起來,更像是折磨和虐待,在那個時候,他就預想到了這一天,總有一天,他們兩個會面對面,不再是兄妹,不再是並肩作戰的戰友。而是被生命無情分割成了兩個陣容,她生,他死。或許到那個時候,自己肯定會徹底死去,真正死去,變成一捧飛灰,不知被風帶到何處。然而,瑞恩無比確定的是,他不會掙扎,也不會抵抗,無論佐伊向他舉起什麼,木樁,弓箭還是銀芯木彈……瑞恩都會欣然接受,他將親眼看著自己一手調教的妹妹,用自己曾經獵殺無數吸血鬼的技能,殺掉自己,這大概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幸福圓滿的死法。
維奧萊特在木樁上來回摩挲,她靜靜地回想著這一切,回放著這無論怎麼做,瑞恩都只有一死的結局。
他考慮到了一切,盡管他外表冷酷,不苟言笑,像一根用冰雪雕刻成的柱子,就算只是在他身邊經過,都會感到一陣逼人的寒氣。可是,他卻為維奧萊特,為佐伊,為組織考慮到了一切。聽約書亞講,成為吸血鬼後,瑞恩不停地自殺,盡管他根本沒有透露有關組織的隻言片語,他還是不放心,不放心自己無法抵抗的吸血鬼本能,不放心女王沒有下限的虐待和逼問。
而他也料到了會有人來幫助自己,幫助他殺掉自己,可是,當他見到佐伊的那一刻,當他必須當著女王的面吸佐伊鮮血的那一刻,他就知曉,佐伊沒有辦法動手,她的眼淚,她的表情,她所有的一切都在一遍又一遍向他證明這一點,而自己能做的,只是保證她的安全,幫助她逃出古堡,活著逃出古堡……於是,便有了這個全世界最完美的計劃,他利用炸彈,利用行刑者,利用自己的死,為妹妹炸通了那道通往未來和自由的大門。
“第一,蒼白,冰冷,沒有呼吸,外表看起來與人類無異,很難分辨。第二,強壯,感官神經異常敏銳,移動速度快,用肉眼幾乎無法追蹤。第三,懼怕銀製品,紫外線,火,木製品,木棍,木彈頭,等一切與之相關的武器。第四,用木樁戳中心臟,斬首,剜出心臟,火燒,這些方法可以帶給他們真正的死亡。”
維奧萊特小聲地默念著這段話,這段瑞恩每天都讓全體成員背誦的話,對他們來講,這就是他們的聖經,是了解敵人,也是保住性命最有效的福音,它幾乎融入了每個組織成員的血液中,就像米蘭達權利之於警察一樣。
“你有權保持沉默,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對你不利的呈堂供詞,你有權請律師,如果請不起,法庭可以為你指定一名……”約書亞右手握成拳頭放在嘴邊咳嗽了兩聲,以用來掩飾突然忘記台詞的尷尬,“別用這種看待騙子的眼神看待我,你知道的,電視裡總是放不全,常常在警察說到‘呈堂供詞’那兒就剪掉了,我有什麼辦法?”
黑色細菱格機車夾克,沒有拉合,金色的拉鏈懶懶地敞開,任下擺垂在兩邊,像兩道金色的箭矢。黑色的修身襯衫,窄細的綢緞領帶,一枚金色蜥蜴樣的領帶夾細長而又凶狠,卻沒有出現在它最應該駐守的位置上,而是慵懶地盤踞在領帶結,喉嚨處,仿佛只要約書亞一點頭,它就會立即出擊,捕捉獵物。當然,金色的領帶夾也與他金色的拉鏈很配,黑色與金色,構成了今天的他,看起來,就像個剛剛披上鬥篷摸到王冠的王子。
“如果眼神可以強奸人,我剛才已經被你蹂躪無數遍了。”約書亞雙手插進口袋,倚靠在維奧萊特對面,“怎麼樣,我還是同我的英俊一樣致命麼?”
“你和他完全不一樣。”維奧萊特反覆地打量著約書亞,試圖從中找到一絲瑞恩的影子,但是,當她第三次再將這張還帶著某種孩子般惡作劇的臉龐映入眼底時,她放棄了,說不出是出於失望還是什麼。
“哈利路亞。”約書亞誇張地高舉雙手向上帝致謝,“看來當年我拋棄他的同時,上帝也站在了我這邊,和他一樣?”一絲笑意從約書亞細薄的唇邊溜了出來,“那我還不如立即變成吸血鬼。”
“他是你的哥哥。”
“沒錯,死掉的哥哥。”
約書亞撇了撇嘴,“你不用像一個自動提示機一樣每天都不厭其煩地提醒我這個事實,我當時在現場,他在我的隔壁死去,記得嗎,提示機小姐?”約書亞對著維奧萊特失神的雙眼晃了晃手。
“可是,你看起來,似乎並不悲傷。”
“悲傷?我想你搞錯了對象,該悲傷的是死神,他收走了瑞恩,那可是死硬頑固的瑞恩,我一直以為他不會死,因為,死亡也沒有耐心等待召喚他,可是,他居然死了,悲傷?沒有,驚訝?的確。”
維奧萊特目不轉睛地瞪著約書亞看,那隻藍眼裡閃動著狡黠,綠眼裡則滾動著沉重。就連距離他這麼近的維奧萊特也說不準,哪隻眼睛說的是實話,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仿佛是為了向維奧萊特證明自己剛才所說事實的真實可信程度,約書亞繼續開口,“能在有生之年於他的陰影之下全身而退,說句心裡話,我在心裡的確感到不容錯認的喜悅。”
“吸血鬼不值得信任。”
自從約書亞當著所有人的面宣布他要聯手吸血鬼,鏟除吸血鬼的計劃後,這幾乎在組織內部引起了一場巨型海嘯,所有的震驚,質疑,憤怒,不滿一波接著一波湧到維奧萊特面前,一刻也不停止,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維奧萊特很焦慮,而反觀約書亞,他則從裡外到,每一處表情和呼吸都寫著“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事實上,他正是這樣對每一個來到他面前向他發出質疑的人如此回答。
“人類更不值得信任。”
“你不信任我們麼?”
“是你們不信任我。”
“你讓吸血鬼,我們獵殺的對象成為我們的同伴……”即使多少次從口中重復出這個計劃,都讓維奧萊特感覺脖子上架了把刀,“我該怎麼去信任你?”
“像我一樣,”約書亞的手指撫摸著領結,那隻金色蜥蜴的尾巴,“我正在信任你們。”
“可是,他們是吸血鬼。”維奧萊特只能一遍又一遍向約書亞強調著這個根本無法改變,也是最難以接受的事實。
“沒錯,他們曾經也是人類。”
“他們,他們殺人飲血。”
“總得生存,不是嗎?”約書亞將手中的半支香煙向空中撣去,黑暗中瞬間劃過一抹橙色的弧線,也照亮了他看似戲謔卻無比認真的雙眼,“豬,牛,羊,雞……我們為了生存,不是也在天天奪取它們的生命嗎,怎麼,難道我們也有罪,也該死?”
“這不一樣。”約書亞口中發射的話每一句都滴水不漏,維奧萊特覺得舌頭在自己的口腔裡,不再是靈活的血肉,而是像一坨鋼錠,沉重,無比笨拙。
“真不知道瑞恩是怎麼給你們洗腦的,還是他乾脆直接把木樁安在了你們的脖子上。”約書亞無奈地搖了搖頭,與其說是在嘲笑維奧萊特,更像是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接下了這麼一個無處下嘴難啃又乏味的骨頭,“我討厭講道理,尤其是跟女人講道理,這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要不你直接跟我打一炮,我保證,當高潮降臨在你身上的同時,真理也會同時讓你痙攣。”
“你得樹立權威,讓他們信任你,追隨你。”
“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我還得跟這裡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男人上床?”
“他們習慣了瑞恩的管理模式,那幾乎已經是根深蒂固,你不可能只有言語和命令就讓他們信服。”
“還有我的人格和魅力。”
“約書亞……”
“好吧好吧,”約書亞投降似的舉起了雙手,“我根本沒指望隻憑我一兩句自戀狂加獨裁者似的宣言就讓他們為我去賣命,那太可笑了,不是麼?”
“那你說的那番話……”
“只是過過嘴癮而已。”
“希望你真的有確實的計劃。”
“現在麼?”約書亞的右手習慣性地插入發絲中,修長的手指立即被一片棕色的海洋淹沒。“至少,我不會再眼睜睜看著另一座教堂成為屠宰場。”
“他們襲擊了教堂?襲擊了詹姆牧師?”只是用震驚,似乎已經不足以描繪維奧萊特臉上出現的表情。
“怎麼可能?”約書亞打了個哈欠,仿佛維奧萊特剛剛講了一個頗為無聊的笑話,“他們只是利用詹姆牧師召集了教區所有的信徒,然後統統殺掉,一個都不剩。
“一個都不剩?”
最後一個疑問的字眼剛剛從口中飄出,維奧萊特便站起身來。
“你再問多少次也無法改變‘一個都不剩’的事實,”約書亞伸出一隻腿擋住了維奧萊特的路,“就像你現在帶領全部人出動,也無法使其中任何一具屍體復活。”
“至少,要善後。”維奧萊特又想起瑞恩,想起了他們身為“清道夫”的職責,這一切絕對不能出現在人類眼前,不能被人類知道。
“等你想到這一點時,所有的報紙上早就頭條報道了。”約書亞的腿依然橫亙在維奧萊特面前。
“什麼意思?”
“我已經處理好了,就是這個意思。”
“你自己一個人?”維奧萊特完全想像不出約書亞如何能自己一個人完成他們一個組織才能做到的事。
“當然——不是,”約書亞抿了抿嘴唇,神色中帶著幾分得意,“還有我的吸血鬼小夥伴喲。”
“你們怎麼處理那些屍體的?”
“一下子,我想不起來,畢竟數目太多。”約書亞皺了一下眉頭,“有些直接送回給他們的家人,給予合理合適的說法,其他的,我們讓那些家人自行想像。”
“為什麼,為什麼不叫上我們?”
“時間最重要,不是麼。”
“時間永遠最重要。”
此時,約書亞仿佛被瑞恩附體了一般,嚴肅而又冷靜地對維奧萊特重複著這句他每天都會說的箴言。
“聽說了麼,考古學家在波蘭南部的小鎮Gliwice挖出了一個墓地,這本來沒有什麼稀奇,可是有趣的是,裡面的骷髏……”莉茲穿著一件由金屬薄片鑲嵌成的高領露肩短裙,那一片片金屬在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水波一樣流動的光芒,從領口處耀眼的橙紅,逐漸延展至胸前陽光般的燦黃,最後過渡成裙擺處月色一樣的銀白。而莉茲就叉著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既像準備跨上戰馬為國王的榮譽決一勝負的英勇騎士,又像一尾剛從海底偷偷溜出想要趁著夜色放聲歌唱的害羞美人魚。
“當然,”索爾皺了一下眉,“裡面的當然是骷髏,否則呢,難不成是活人?”
莉茲沒有回應,只是輕輕的將金色的高跟鞋向左移動了30度,讓自己正對索爾,這樣,如魚鱗一般層層疊疊的金屬片反射的燈光足以讓眼前這個自大自戀的家夥再也無法輕易地睜開眼,她就可以清淨一會兒。“墓地裡面的骷髏,頭被割下來放置在雙腿之間。”這個本來就詭異的事實,直接從莉茲那如向日葵般的明媚笑靨裡呈現出來的時候,簡直讓人不寒而栗,“沒錯,這是一座吸血鬼墓地,這種斬首的方式,正是中世紀人類對付吸血鬼的辦法,據說,這樣可以保證他們不再復活。”
“這樣基本可以保證任何生物不再復活,”索爾仿佛早已見怪不怪,依然埋首於面前的畫作,“除了斷頭谷的無頭騎士外,我們都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一邊尋找自己的腦袋,一邊用沒有腦袋的身體去嚇唬人。”
“除了波蘭,東歐很多偏遠的小鎮裡依然有用大蒜和耶穌十字架防范吸血鬼的習慣。”莉茲依然保持著雙手叉腰的姿態,仿佛,她今天從妝容,衣著、表情再到肢體動作,全部是女王范兒,而她,正在享受著這種睥睨天下的王者特權。
“喔,我好害怕,”索爾配合地哀歎了兩聲,“我好害怕他們一邊吃大蒜,一邊向我潑聖水,因為,我不僅討厭他們的臭嘴,更討厭自己濕淋淋的窘態。”
“2012年6月,保加利亞的索菲亞,考古學家發現了一具700年的吸血鬼骷髏,其胸腔被一根鐵杆插入釘死在墓穴裡,至今,這具骷髏還在自然歷史博物館裡展覽。布拉格的捷克,多個城市曾發現吸血鬼的屍骸,其中最大的一處吸血鬼墓地,位於布拉格只有幾公裡的之遙。倫敦的海格特墓地,曾發生吸血鬼傷人事件,之後引來無數捉鬼人士,將屍體從墳墓裡挖出來,釘上木樁又再放回去,如今,這座哥特式的墓地,仍縈繞著陰鬱鬼魅的氣息。”
莉茲像一個嚴謹盡職的情報收集員一般,一字不落地向著自己的上司匯報著自己從四處搜集來的各國情報,但顯然,她的上司,也就是面前的索爾,卻不是那麼會解風情,他的注意力仍然在眼前的畫作上,根本沒有分來一塊,哪怕是如三明治般小小的一塊,在莉茲,和她的情報上面。
終於,在莉茲用眼神無聲的拷問和鞭笞下,索爾抬起了頭。
“所以呢?”
“Seriously?”
莉茲骨瓷般無暇的臉孔頓時出現了細小的裂痕,並隨著索爾漫不經心的態度一寸寸逐漸擴大,“在我說完了這麼多世界各國有關吸血鬼的真實事例,有憑有據有墓地之後,你就給出這樣的評論?”
“不然呢?”
“Stop!”
莉茲終於邁出了今晚的第一步,緊接是第二、三步,她將自己女王般的姿態和氣勢直接投擲於索爾的面前,近到他一抬頭就能看見她,不,是只能看見她。她和她的女王范兒,已經佔滿了書房整個空間,也佔據了索爾的全部視線。“你可以選擇繼續用這種敷衍梅林的態度對付我,就像我也可以選擇在海澤比變出一塊專屬於你的吸血鬼墓地,”莉茲白皙的臉孔被鋒利的燈光割出了一道狹長的微笑,“正好,新上任的鎮長有發展旅遊的計劃,要知道,法國的一家博物館,就是專門展出吸血鬼展品和研究成果的那一家,人氣火爆到必須提前預定,才能參觀。”
“Le Musée des Vampires。”索爾伸了一個懶腰,“是位於巴黎郊區的一家小型私人博物館。”
“你知道?”
“我去過。”
“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麼?”索爾似笑非笑地看著莉茲,仿佛,發現了一個全世界只有他能聽得懂的笑話,“人類總是聲稱,具體來講,是人類的很多書籍和電影裡聲稱,世界上第一個吸血鬼是德古拉伯爵,他的城堡就在羅馬尼亞的特蘭斯瓦尼亞。可是,諷刺的是,由於翻譯版本和傳播速度等諸多因素,羅馬尼亞做為人類聲稱的吸血鬼發源地,他們的人民卻是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吸血鬼的國家。”
“你想告訴我什麼?”
“是你一直在告訴我什麼。”
莉茲無奈地放下了女王范兒,改成雙手抱在胸前的防禦姿態,“我只是想說,吸血鬼是存在的,至少,人類一直相信,並為此找到了足夠多的證據,還在試圖讓更多的同類和後代相信並了解這一事實。”
“所以,我剛才在聽這些證據的時候,嚇得都快要哭出來。”索爾挑了挑眉毛,“從何說起呢,波蘭南部小鎮挖出的那個吸血鬼墓地,我有去看過,沒錯,他們是將自己的頭捧在雙腿之間,可是,那些頭骨,牙齒統統整齊得像戴過牙套矯正器,連萬聖節的小孩子都知道吸血鬼是有尖牙的,”索爾雙手抱在頭後,疲憊和無奈交替閃過他琥珀色的瞳仁,“好吧,如果你非要說他們死的時候沒有露出尖牙,我可以勉強暫時同意,可是,這也就引出了第二個Bug,也是最大最可笑的Bug。不管是保加利亞的索菲亞還是捷克的布拉格又或者是倫敦的海格地,這些不同的國家全部聲稱發現了吸血鬼墓地,其中的吸血鬼或被鐵杆釘死或被木樁插死,”索爾停頓了一下,似乎想緩和一下他接下來要說出口的事實的尷尬程度,不,即使只是在頭腦中過一下,都覺得像是千百隻螞蟻在心臟表面爬過,“首先不說鐵器插心根本對吸血鬼無效,單單是屍體,所有的墓地都宣稱擁有吸血鬼的屍骸……當然,我不知道我死後能不能擁有屍骸,畢竟,我是混血,歷史上沒有先例佐證。”莉茲瞟了索爾一眼,故意忽視他語調中的得意,“但是我知道,你死後,那些死在我手上的吸血鬼死後,別說是屍骸,如果不幸趕上風天,只要小小的三級風,他們就會丁點不剩。”
“你在質疑我剛剛提供的資料的真實性?”
“不,我在質疑你說這些‘真實的資料’時,有沒有順便帶著智商。”
“重點不在這兒,重點在於,人類,”莉茲壓低了聲音,“他們知道我們的存在。”
“我們的確存在,這點毫無疑問。”索爾像是接收到莉茲傳遞的訊息的嚴肅性般,鄭重地點了點頭,“而他們墓地裡埋葬的,絕對不是吸血鬼,這也毫無疑問。至少,不是我所知道的吸血鬼。”
“你這是在間接否認人類世界中吸血鬼的存在。”
“不,”索爾搖了搖頭,神情無比莊嚴,“我否認人類世界中任何超自然現象的存在,包括吸血鬼,也包括上帝。”說到這兒,他低頭沉吟了片刻,“啊,人類還給我們這種人起了個好聽的名字,你應該聽說過,叫‘無神論者’。”
“可是你自己正是吸血鬼,我也是,維克多,梅林,泰特……我們都是吸血鬼。”莉茲覺得這個話題進行到現在,愈發荒誕可笑,可是,她依然想看到最後的結局,“如果你足夠愛妮娜的話,她也將成為吸血鬼。”
“我並沒有否認我們的存在。”
“Hello,我們都是吸血鬼,記得麼?而你剛剛說,你否認人類世界中吸血鬼的存在。”
“我當然記得,因為那是你說的,而我剛剛說的是‘我否認人類世界中任何超自然現象的存在’,而吸血鬼,在我眼中並不屬於超自然的范疇,他們曾經是人類,不,他們永遠屬於人類。”
“那你自己呢?”
“我?”
“索爾,是時候該問清你自己了,”莉茲雙手撐住書桌,以逐幀掃描的速度俯下腰,將眼神瞄準索爾,不準他臉上將要出現的任何一絲表情逃出自己的視線,“你的身份,到底是人類,還是吸血鬼,這場族群間的戰爭,你到底會站在哪一邊。”
人類?吸血鬼?
莉茲的問題像一根火熱的鐵釺,將索爾原本冷靜的頭腦頃刻攪得混亂。自己同時擁有人類和吸血鬼的血統和特點,他因此困擾過,但是,幾百年的時光,他一分一秒的熬過來,也逐漸接受了這種全世界絕無僅有的特殊性。可是,要為這原本就特殊的身份再精細分割?他這樣想過麼,當然,但是,每次這個問題剛在腦海中開個頭,他就立即用更多更現實更殘酷的問題將它徹底掩埋,這三百五十多年的時光,自己一直在人世間流浪,沒錯,他在逃避皇族行刑者的追捕,在逃避吸血鬼,或許,他同時也在逃避人類。
“如果我不在意人類死活的話,早就主動應戰了,”索爾只是任這句磨棱兩可的話逸出出了自己的雙唇,“那樣,約翰尼就不會有機會殺掉市長的新婚妻子,更不會有機會屠掉一間教堂。”
“所以,你應該接招,應戰。”莉茲的話輕盈且沒有重量,仿佛像決定加入一個遊戲般簡單,“約翰尼不是喜歡戰火和屠殺嘛,你就應該用戰火和屠殺將他徹底淹沒,吞噬掉。”
“我們都知道這樣做的結果,”索爾的眼神望向窗外,沒有月亮只有烏雲的夜空,一如他臉上此時的神情,“只要我出兵應戰,他就不僅擁有討伐‘弑君者’的正當理由,更有了‘弑君者’發動戰爭的確鑿口實,那時候,被屠掉的,就不會僅僅是一間小教堂,而是一整座城市,一個國家,甚至,是一個世界。”
“看來,你更在意人類。”莉茲不出意外地撇了撇嘴。
“一旦開戰,真正在人類和吸血鬼中引發族群的戰爭,流血死亡的又哪會只有單單一方,說到底,不是活著的人類殺掉已經死去的人類,就是死去的人類繼續擴大自己族群的數量。”索爾歎了口氣,沉重得幾乎能聽到它砸到地毯時發出的悶響,“你能想像到一個世界,一個被死人填充的世界麼?”
“無所謂,”莉茲臉上的表情和她的語調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性,“反正已經活了這麼久了,要不是答應伯爵要保護照顧你們,或許,我早就和死神約會去了,或許,那要比面對你有趣得多。”
“總之,我絕對不能將戰爭擴大化。”
“也就是說,你絕對不會出兵和約翰尼正面硬碰硬。”
雖然無比艱難,索爾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目前的情況來看,不管是傑茜的手指還是血染的教堂,他這些瘋狂的行徑背後,所有的目的只有一個:激怒我,讓我主動應戰,他好順理成章地擴大戰爭,以達成那個荒唐可笑的吸血鬼統治世界的癡夢。”
“我沒理解錯誤的話,你剛才所說的所有,”莉茲在空中畫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將索爾剛剛所說的話,連同他本人一同圈在內,“都隻表明了一個事實,他殺戮,你旁觀。”
“我當然有計劃和措施,只不過,這需要約書亞的吸血鬼獵人組織和梅林的叛逆者組織的雙重配合。”
“讓以屠殺吸血鬼為生的獵人聯手吸血鬼?”莉茲點了點頭,“這還真是個無比有效可行的方案。”
“困難只是暫時的,而且,”索爾又將視線投放於眼前的畫作,這幅由本傑明羅伯特海頓創作的著名的肖像畫《拿破侖波拿馬》。如血的殘陽中,拿破侖獨自一人站在聖赫勒拿的懸崖邊,雙手抱臂,表情悲愴,白色的海鷗在如深淵般漆黑的海面上飛行,潮水疲憊地拍擊著礁石,一聲,兩聲,和著拿破侖心臟龜裂的聲音。
“而且,我不是經歷滑鐵盧的拿破侖,該失敗的,是約翰尼,不是我。”索爾微笑地站起身走向窗前,“如果我的身份注定是血族的‘弑君者’,那麼約翰尼就逃不掉‘偽王’的稱號,總有一天,我會摘掉他頭上的那頂空王冠,或許連同他的頭,親自,一並,摘掉。”
“無神論者的可怕之處正在於此,沒有了敬畏,也就沒有了底限,沒有了對自己行為後果的恐懼和期待。在他們的世界中,他就是現世之神,住在他為自己築成的高大的,堅固的心牆之內,與一切神明和世人隔離,與一切平庸與凡俗隔離。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在自己孤獨而又豐富的內心世界的城堡中,睥睨眾生。”泰特看著眼前一臉無辜懵懂的維克多,自己這間小小心理診所的最新訪客,接著,便朝嘴中灌了一大口波本,“所以,最好不要惹怒他們,否則,神罰將不僅僅是傳說和噩夢,他會親手造就一座座蛾摩拉和索多瑪,來裝點這個無神的世界。”
“索爾麼?”維克多撫摸著蹲坐自己腳邊如羔羊一般溫順的寵物,“在下一直很聽他的話,會做他所要求的一切。”
“包括養一隻狼當寵物?”泰特看著那隻正吃著已經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的殘肢,有著冰綠色雙眼和濕漉漉被染成紅色嘴巴的寵物,天啊,它是一頭狼,是一隻野獸!
“多特嘛?”維克多自然地應著泰特混合著驚訝和無奈的眼神,低頭搔了搔狼的後頸,而這隻被稱作多特的狼,居然發出了哼哼的享受聲。
“天啊,它不僅是寵物,還有名字?”
“是索爾給在下的。”
“索爾把一隻狼給你當寵物?”泰特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另外一個時空,“他不是太寵愛你,愛到是非不分,就是太愛這頭狼,愛到讓你成為它的晚餐。”
“多特,上。”
維克多只是一個眼神,這頭狼就像被一道閃電般,迅速而又精準地撲向泰特,“咣”,酒瓶掉在地板上,淺褐色的液體灑了一地。
“喔,不要!”
盡管泰特使出全力,仍然無法阻止眼前這頭野獸,將自己按倒在地上像對待捕獲到的獵物般,把那張血淋淋還帶著生肉氣味的的嘴伸向自己的臉龐……而泰特,此時緊閉雙眼,因為,他已經準備好了自己喉嚨被撕碎,肚腹被剖開的恐怖下場,所以,根本無法接受此時這頭凶猛的野獸,溫柔地像小狗一樣舔著自己的事實,這對他來講,似乎更加恐怖詭異。
“它,它被索爾改造了基因,還是洗了腦?”泰特實在搞不清,這些凶狠的野獸突然變得溫順的原因。
“索爾給它喂了血,他的始祖之血,”維克多擺了擺手,召喚回他的多特,“他命令它服從在下,跟隨在下,原來以為,它會反抗,可是,它表現得就像一隻已經被獵人馴化好的獵犬,莉茲說它看起來更像寵物,所以,索爾還想為香香女士再尋一隻。”
“沒錯,又是索爾。”泰特搖了搖頭,“他只能是個無神論者,因為,他本身,他自己,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