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郡貓的微笑
茜紅色的天鵝絨帷幔一寸緊跟著一寸,從鑲著彩繪玻璃的穹頂一路蔓延到深棕色的地板縫下,仿佛上至雲端,下至塵埃,無處不在。它不知疲憊地揮舞著這深沉的紅,直到用自己身體的每一處褶皺和紋路將大殿中黑暗和陰霾遮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才轉過身,滿臉虔誠的將全天下的太平盛世,歡歌笑語呈放在王座之前。博得了君主的頷首讚許後,帷幔終於戰戰兢兢地收住了腳,將最後一疊送不出去的忠誠直接堆砌在王座之後,眼睛看不到的陰影之下,像一堆腐爛的血肉。
被千萬枝燭火勾勒得明亮如天堂般的大殿中,這紅色的帷幔是何其得耀眼和壯觀,它居高臨下,睥睨天下,任自己的觸角伸滿佔據整面牆壁,就像國王所佔領的疆土一樣廣闊無垠,而帷幔之下,便是神聖不可侵,莊嚴不能近的王座。黃銅將它雕刻得如同一件戰無不勝的武器,塔尖式的靠背高聳著三枚遠遠望過一眼都會被刺傷的十字架,它們銳不可擋,在燭光下閃爍著利刃一樣的光芒,而扶手處棲居的兩隻獵鷹,更是機警到仿佛隨時都要展翅飛翔,捕捉獵物。彎曲的喙,鋒利的爪,時時刻刻地提醒著王座下的人,如有背叛之心或徒生歹意,下一個填飽它肚腹的食物,就將會是叛徒的心臟和鮮血。
與冰冷的生銅相比,軟糯的黃金則將王座的犀利乖戾之氣塗抹得圓潤仁慈幾分,它在椅背上不厭其煩反覆鑲貼著美麗的玫瑰和精巧的桃心,那栩栩如生的筆觸和活靈活現的肌理即使讓世界上最窮凶極惡的人看見,也會綻放出此生最慈悲的笑容,黃澄澄的顏色,軟融融的線條,毫無理由的會在第一時間便佔據全部視線,讓伏在王座之下的人心生良忠和誠善,相信這些圖案所支撐的王座,所支撐的王者,定會如偉大的神祗一般,一字不差地兌現自己口中所訴說的承諾,將和平與富足帶給整個國家。
而這一切只是表象,陽光下的表象,日落之後,黑暗降臨,蠟燭無法取代太陽,當這個國家陷入了安眠之中,這間大殿便恐怖得如同地獄和夢魘。
王座邊,幾縷忽明忽暗的火苗宛如鬼魅和幽靈,它們貪婪地覬覦著王座上的財富與權力,用隨風輕輕搖動的無辜狀以掩飾貪婪的欲望。閃爍不定的目光,幾乎恨不得下一秒就撲上前將整個大殿付之一炬,將整個王國納為己有。就這樣在黑暗中褪下假面的,不僅僅只是黃銅與黃金鑄成的王座,還有它們背後一直傲然垂立的帷幔,那原本高貴優雅的茜紅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看來,更像是凝成的鮮血,仿佛是目睹了太多在這個大殿上,在自己的眼前發生的一幕幕悲劇,那些苦痛和掙扎一到夜晚便像漲潮的海水般沿著眼角凝成血淚,它們一滴又一滴,一簇又一簇,將原本聖潔無暇的天鵝絨,一道道割破,一抹抹染紅……而此時,它前面代表著尊貴與權柄的王座也成了此景最大的幫凶。那鐵椅上薄薄的一層黃金再也無法掩飾這噬骨的罪惡,它們層層剝落,像是死人腐敗掉的皮膚般,在王座上下起了一場灰黑色的雪,紛紛揚揚,直到,最後一塊皮也禁不住來自內心深處的自責,愧疚地跌落,一顆頭骨顯露出來,肥滿的蛆蟲在原本是眼睛的黑洞間緩緩蠕動,它一步步向前,爬過第二顆頭骨,爬向第三顆頭骨……直至,爬上這把用頭骨壘成的王座最頂端,它不再動彈,只是無聲地向下注視,從頭骨的黑洞中流下的一股黑色,它仿佛涓涓的泉水,順著十字架,流下王座,流向帷幔,接著是另外一股,然後是成百上千股,它們如火山般爆發,狠狠地抓住帷幔不放,配合著從頂端向下滴落的血淚,有條不紊地從底端往上,將帷幔一片片染紅,一遍遍染紅。
“凱斯賓,我的孩子,看這個王座,這間大殿,這個國家,它們,都將會是你的,介時,所有的人民都將高呼凱斯賓國王,都將臣服在你的腳下,用生命向你表達他們的忠誠,”哈羅德國王的手死死地壓在獵鷹身上,灰白的眸子注視著站在大殿中央的凱斯賓,眉梢嘴角都被權力和欲望填滿,它們太過於豐盛,以至於,將國王一張原本仁慈的臉,生生地拖垮拖長,這張臉變形得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忍再看下去。凱斯賓王子垂下了頭,哈羅德國王卻如嗅到血腥的獵狗般,緊咬著不放,“告訴我,我親愛的王子,我最愛的王子,你高興麼?還是這一個國家和一把王座都不足以讓你的嘴角向上彎起幾分?你想要的,難道是全世界?”
“父王,感謝您的美意,”凱斯賓臉上的表情如同他身上那襲影白色的鬥篷一般,平靜,安寧,它們就像是窗外的月光,隻想如實地反射出太陽的光亮,在黑夜裡為路人帶去一點點慰藉和指引,並沒有絲毫想佔領整片天空博得世人膜拜的企圖和野心,“我年紀尚輕,資歷最淺,資質也遠不如幾位兄長,我想,無論是才學還是謀略,他們,才是更適合這個王座的人。”
“那幾個蠢貨?”哈羅德國王眼底的嘲諷蓋過了無奈,畢竟他們流著和自己相同的血脈,親口否定自己的骨肉,身為父親的又怎麼能做到瀟灑的全身而退。他的手微微顫抖了幾下,搖曳的燭光下,凱斯賓也無法分清,這是由於否定親緣而產生的搖擺,還是由於年邁虛弱而下意識的晃動。“如果你讓他們用長矛和盾牌把敵人們從戰馬上戳下來,用牙齒和手指把姑娘們的胸衣從背後解開,或許,他們的確很擅長,可是,精通這兩樣又不能立即變得睿智,又不能就夠資格當上國王。”
“父王,您知道我……”凱斯賓袖口處散落的抽褶蕾絲,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樣糾結。
“我知道你無心於權力的爭鬥,也無心於這個王座,可是,”哈羅德國王重重地咳了幾聲,驚得周圍的燭火隨著他的雪白的胡須一起抖動,“可是你生來就是王室的人,擁有皇族的血脈,坐在這個位置上管理你的國家統治你的臣民,是你的職責也是使命,你是最合適的人選,這不光光是我,也是我的大臣和我的子民們的意願。”
“他們,我的哥哥們,只是太年輕氣盛,假以時日,我相信,他們,定會明白自己應該承擔的職責,有您的提點和磨練,下一位坐在王座上的人,絕對會是一個出色的王者。”綢緞上的藤蔓暗紋在月光下仿佛擁有了生命一般,它們沿著袖口向上盤旋,纏繞,與這裡的壓抑的氛圍一起,將凱斯賓纏得幾乎無法呼吸。
每次來到大殿裡,走到王座前,凱斯賓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根本不屬於這裡,從頭髮到腳趾,從皮膚到血液,他身體內外的每一處細胸都在告訴著他:這裡有毒,這裡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呼吸的空氣都是有毒的,它會侵吞人的理智,磨損人的良知,使人生出滿身的鏽斑,甚至還來不及掙扎,也沒有開始怪怨,就會在這方天地中,悄然死去,屍骨無存。
是權力啊。
千百年後,當M看到王座上的女王,王座上的約翰尼,嗅到了這種毒素時,才又想起了這股氣息,這就是權力,而一旦開啟權力的遊戲,不是贏,就是死,永遠沒有中間地帶,除了最後坐在王座上的贏者,所有的遊戲參與者都只會迎來一個結局,兩個身份:一個失敗的結局,兩個炮灰和屍體的身份。
“當有人向你發出挑戰,你就應當堅決地用鋼鐵和烈火給予他們回擊,絕不留情;而當他們肯屈膝肯俯首向你臣服時,你就要彎腰親手將他們扶起。光是靠威脅和殘暴是統治不了王國的,這樣的國王,只會死在人民的反抗之中。而總是時時刻刻彪炳自己是王者,向每一個人高呼‘我是國王’的人,永遠也當不上真正的王者,因為他們頭頂上戴著的,只是一個空王冠。”
M站在空無一人的古堡大殿中,看著約翰尼只有在打仗時才肯暫時放下的王座,心裡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哈羅德說過的一番話,他感到既慶幸又悲哀。他一直不曾後悔自己放棄了繼承權,放棄了王座與王冠,而選擇了在他的兄長們看來,最不名一文的自由,是的,他自由了,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愛自己想愛的人,然而代價卻是,永遠也不死不滅的他,親眼見證了一個王國的毀滅,他生於廝長於廝的王國;眼睜睜地目送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離開,自己卻孤獨地永生著。他無助地看著長矛和戰火將一個時代剿滅,卻無力阻攔,因為,他不是國王,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怪物,一個只能在黑夜裡存活,以孤獨為食的怪物。
身上的曜石黑色三件套西裝代替了當初的披在身上的影白色鬥篷和狼皮,綢緞纏繞的雙溫莎結領帶也取代了胸前黃金與紅寶石連成的項鏈,聽說溫莎公爵曾經也是因為愛情放棄了王位,多麼驚人的巧合,M撫摸著敦實的領帶結不禁感歎到,歷史總是一度重演。然而公爵最具有影響性的事件卻不只於此,而是雙溫莎結,它是所有歐洲上流社會尤其是英國最為推崇的領帶系法,也因其貴族般的尊貴感而對男裝時尚產生過不可忽視的影響,皮爾卡丹不只一次的在公開場合說過‘20世紀在男性時尚領域內,只有一個真正的大人物,那就是溫莎公爵。’而大眾對於其著裝風格的認可和追捧,更是遠遠地超過了溫莎領結真正的發明者——公爵的父親喬治五世。
這就是做兒子的悲哀吧,不管是繼承還是放棄,都永遠無法讓自己的父親滿意。
從馬甲的口袋中掏出銀色的Woodford古董懷表,“哢嗒”隨著一聲輕響,表殼靈巧地彈開,絲毫顯現不出這隻懷表已經隨著主人經歷了無數時光和鮮血、沉重而又斑駁的內心。M注視著表盤,凌晨兩點一刻,秒鍾一格又一格機械地向前行進著,也許,它想停下來了,只是,它尋找不到一處可以落腳的安靜與乾淨,而分針和時針正彼此纏鬥,它們相互角力,都想把對方拉向自己一寸,可是,就在它們誰也沒有注意的地方,它們之間那一格距離所產生一個狹小銳角的空隙,已經被粘稠的鮮血沾滿,而它正掌控著雙方的手臂,用血絲粘著,用血線纏著,用血繩繃著,用力將它們拉向中間,拉向自己,扣緊,再扣緊,就像張開的剪刀剪斷了血肉後就要回復到原狀般,回憶也強迫著懷表再度回到歷史中去,那段用血與火鑄成的歷史。
阿美莉亞又一次查到了索爾母子三人的藏匿地,盡管Dracula伯爵被扣押後,M已經通知莉茲轉移他們的住所,可是一次又一次,不管他們搬到哪裡,藏到何方,這些行刑手就像最靈敏的獵犬般,總能嗅到蛛絲馬跡,並成功地找到所在地。
盡管逃過了一次又一次圍剿,M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因為他能賦予的,只能是逃避。再多逃一次,再請求幸運女神多垂簾這可憐的母子三人一次,除此之外,M絲毫沒有任何辦法,他再次感受到只有人類才會擁有的弱小和無力。阿美莉亞對於處死Dracula伯爵勢在必得,她已經暗地裡召集了所有皇族成員和教廷主教,而這索爾他們三個,就是她向教廷向血族展示自己功勳最重要的籌碼,為此,她不僅派出了最得力的行刑手,還一並限制了皇族所有成員的行動范圍,她不準自己的稱王之路上出現任何瑕疵和紕漏,這個女人,如果有朝一日登到王座之上,不管是血族還是人類世界,都將會是一場腥風血雨。
而M,只能在古堡裡祈禱著莉茲能看到他留下的密信,祈禱維克多能順利地帶著母子三人再度逃離,哪怕隻多撐一天,一個時辰,一刻鍾,也是好的。
“他們來了。”
維克多坐在門外一動不動,莉茲聽到警告聲後,飛速地背起索爾,抱住傑茜,拉著伯爵夫人迅速地消失在地道入口處,敏捷得像是一頭獵豹,連月光都沒能捕捉到她的身影。此時,前門,後門,都被黑色擠滿,冰冷的黑夜見縫插針地將自己填補在黑色的鬥篷之中間,它們籠罩的身體下所散發的寒氣和殺氣,將夜色都染成了一片冰霜。
“把他們交出來。”
沒有客氣地寒暄,沒有禮貌的問好,甚至,沒有基本的姓名稱呼,只是冷冰冰不含任何感情的祈使語氣,硬硬地拋過來,戳在維克多的面前,驚起一片月色的漣漪。
“誰?”維克多的臉藏在狼皮的鬥篷之中,連抬,都沒抬一下。
“那兩個雜種和那個該死的女人。”
“雜種?”維克多彎起嘴角嗤笑了一聲,黑夜中瞬間騰起絲絲白霧,“在下倒真是見過,還見過很多,你,你,你,還有你們,統統都是雜種。”
見維克多的手指一一掃過所有的同伴,包括自己,領頭的行刑者再也無法壓製胸中的憤怒,他像一頭被饑餓圍困了多日的獅子般,伸出爪牙,猛地撲向維克多,像捕捉一隻幼鹿。
狼皮鬥篷微微顫動了一下,維克多輕輕地站起身,還是連頭都沒有抬,上一秒還如捕獵者般凶猛的行刑者,這一秒便成了被掐掌心裡的可憐獵物。他在維克多手中不停地掙扎著,揮舞著手臂,撲棱著的雙腳不停地踢著空氣,揚起一片塵土,就像絞刑架上懼怕死亡的囚犯。維克多面無表情,緊緊地扯住他的頭髮,抽出彎刀,麻木地割著喉嚨,直至見骨,月色皎潔如水,卻映不出絲毫他眼底的神色,只看見鮮血順著他的指頭緩緩滴下,“嗒,嗒,嗒”砸進土裡,“咚”一聲悶響,一顆頭掉了下來,剛觸到地面,還沒將聲音發完整,便隨著維克多手中的黑衣,一並化為了飛灰,消散在夜色中。
接著,一隊行刑者撲了上來,像一群見到腐肉的烏鴉般,他們的黑鬥蓬被夜風揚起,密密匝匝,就像一雙巨大的黑色翅膀。
“嚓,嚓”,幾抹如銀絲般閃亮的弧線割破了夜的漆黑,牧場即刻變成了戰場。不,屠場。
到處都是這種味道,血、煙、鐵和恐懼的味道,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同一種味道,維克多永遠記得這種味道,在陪伴伯爵夫人與伯爵的一雙子女逃亡的路上,這種一直縈繞在他鼻尖,久久散不去的味道。
擦拭掉彎刀上最後一滴血跡後,維克多將它收回到腰中,然後一把火,燒掉了眼前的房屋,腳下的戰場,和手邊的屍體,“哈,”他笑了笑,屍體早已在觸碰到烈火之前就已經變成了灰燼,他們是吸血鬼啊,看來,自己多此一舉了。
清晨裡的第一道曙光終於升起,它像一把戰斧般剖開了黑間的統轄,維克多摘下鬥篷,放眼望去,方圓數裡的田地一片焦土,身後的房舍也只剩下焦黑的殘軀。被烈火屠殺和被敵人屠殺的屍體,分不出是牲畜還是人類,它們此時只是胡亂地散布在各處,等待著下一波掠食者的侵襲。在戰爭如同黑夜一般頻繁的年代,不管是吸血鬼,還是人類,都不得不奔向自己注定要迎來的結局,那就是死亡。他的長靴踏過焦土,越過戰場,不知是昨天還是去年的痕跡立即衝到眼前:被腐蝕的盔甲,折斷的長矛,斷腿的戰馬,當然,只剩下森森的骸骨和一群饑餓的蛆蟲。隆起的土包隨處可見,有的立了石碑,有的只是光禿禿地戳在那裡,以提醒路過的活人,這裡埋著一個死人,也許,下一個位置,埋的就會是你。田地裡不再生長出能填飽肚子的農作物,在鮮血的澆灌下,它們只能生長出絕望和死亡,而死亡則是烏鴉們最好的盛宴,吸血鬼用人類的鮮血喂養自己,烏鴉則用死人的腐肉填滿腸胃,它們忽而出現在斷箭之中,忽而出現在長矛之下,將最後一丁點沒被蛆蟲吞食的肉,從骨頭上血剔下,絲毫沒有浪費死神的饋贈。維克多低頭緊了緊狼皮鬥篷,一張臉漠然地望向地面,早已腐爛的深棕色血肉下,嶙峋的頭骨輪廓清晰可見。
“沙,沙”
盡管看不到,可是聽得見,此時,在她所在地的正上方,地面上,黑暗的天空正流著冰冷的淚,大海的波浪聲聲呼應,黑夜中,有祈禱的聲音,呼救的聲音,詛咒的聲音,死亡的聲音。傑茜伸出手摸向臉頰,濕濕的,冰冰的。雨,那不過是雨,僅此而已。
“傑茜……”
直到自己的名字在這個不會被任何人銘記和光顧的牢籠中響起,傑茜才從漫長的神遊中回過神來,她低頭整理了一下妝容,才緩緩地轉過身去,綻放笑臉,因為,至少眼前出現在她面前的人,值得自己用一捧微笑來裝點表情。
“佐伊。”
面前的佐伊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黑色的棱格翻領拉鏈機車夾克,及膝的黑色軍靴,像刺蝟般豎起的黑色頭髮,她全身上下唯一有色彩的,便是那雙淺棕色的眼睛,可是,它卻依然射出凌厲的黑色光芒,不是針對自己,傑茜知道,那已經成了佐伊的保護色,她用於自我保護的眼神。
出乎傑茜的意料,相比於自己的強顏歡笑,佐伊似乎適應得更好,她的身上幾乎看不出一絲新生吸血鬼最常出現的饑渴和狂暴,她就像一個,就像一個天生的吸血鬼,這真是令人驚歎,人類有各種天賦,包括死亡,包括成為吸血鬼。也許,佐伊就是這般幸運,她被死亡激發出身體內最新發現的天賦。在親生哥哥死在眼前後自己也失去了做為人類的生命,面對生活中如此的巨變,即使是傑茜,都不敢肯定,她會做得如佐伊一樣完美,自然並不露痕跡。
“你看起來,好極了。”一番觀察之下,傑茜的結論不加任何阻攔和修飾地脫口而出。
“啊,”佐伊習慣性地摸了摸眼角下的血滴刺青,“我就當這是讚美吧,盡管,這聽上去更像是諷刺。”
“的確是讚美。”傑茜拖著緊裹在身上的灰藍色長裙,將肩膀上圍著的皮草再包裹得緊實一些。
“有那麼冷麼?”看著傑茜和自己仿佛是兩個季節的人,佐伊不由得皺起了眉,“還是我變成了吸血鬼之後,失去了生命的同時,也失去了對溫度的感知。”
“一半一半吧。”傑茜坐在欄杆後,離佐伊最近的靠椅上。
“他每天都來?”
“約翰尼?”傑茜的聲音像是低語中的低語,“當然,啊,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放心,我每天都會來看望你,以提醒你自己是多麼的可悲可憐。’”傑茜面無表情地複述著約翰尼的話,就像在複述電影中無關緊要的對白一樣,“沒辦法,他天天都以這句話結尾,我想忘,都忘不了。”
“還疼麼?”佐伊猶豫了一下,眼神卻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傑茜戴著手套的左手上,它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根本不會讓人把“殘疾”這個詞和面前的美人聯系在一起,至少,在手套的完美遮掩之下。
傑茜微微地展開了一抹笑顏,像用荊棘在心口上剖開一道優美的弧線,佐伊即刻便感受到,那斷指上的傷口,一定比眼前這個微笑,還要殘酷疼痛。
“沒什麼感覺了,”傑茜大方地舉起左手,“只有,有時候我還總以為它豐在,畢竟跟隨了我幾百年,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多少有些不習慣,不過我想,總會適應的,或許,只要再過個幾百年。”
“我會救你出去的,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傑茜的平靜像一根綿細的銀針,徹底戳痛了佐伊那顆已經習慣了不再跳動的心臟。她本是公主啊,這個族群的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公主,如今,卻只能被囚禁在地下,日夜不見光亮,等待著被時間和孤獨榨乾,一點點乾涸,枯萎,這不是她應該有的生活,絕不是。
“真不想掃你的興,”傑茜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努力讓平和像白色的裹屍布一般,牢牢地包裹住她內心的不安和痛苦,不讓佐伊看見分毫。“上一個對我這樣說的人,奪去了我的生活,也奪去了我的手指。”
“約翰尼……”佐伊默默地吐出這個名字,這個她不知道該拿它如何是好的名字。
“對,是他。”傑茜和佐伊對視了一眼,她悲傷,她倔強。
“請你相信我。”如果要放掉身上的所有的血來才能剝離約翰尼和自己的關聯,只要傑茜點頭,佐伊就會立即剖開血管。
“我相信你,佐伊,只是,”傑茜的哀歎和她的睫毛一起,輕輕地落下,在臉頰上,投下一道濃密的陰影。“我已經不想在毀掉除了我之外任何一個人的生活。”
“你不能放棄!”佐伊張開口時才發現,所有來見傑茜之前想好的話語,都在她看到傑茜表情的一刹那,統統轉身逃離了自己,就連這句單薄的“你不能放棄”,此刻,也虛弱得一出口,便失去了重量,須臾隨風而去。
“我沒有放棄,我選擇了一種更適合自己,對所有人都有利的生活方式。”傑茜撩起垂在眼簾上的發絲,將自己黑色的瞳仁徹底暴露在佐伊面前,想讓她看清,對自己目前的這種狀況,她,是心甘情願的。
佐伊看著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像兩口見不到底的深井,傑茜就是在這裡親手溺死最後一絲希望的吧,佐伊暗自想到。
“佐伊,聽我說,子嗣對於創造者,並不都是無條件服從,忠誠的,這與創造者本身的年齡,能力,子嗣的意志等等,都有很重要的關聯。”傑茜知道此時提起這番話,無論時間和時機,都不對。它聽起來異常空洞,又假又空,但是傑茜堅信,它對佐伊卻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和作用,她必須懷抱著這種信念,才能在面對約書亞,索爾,莉茲……這一眾愛她的與她愛的人面前,做出最正確也是最艱難的抉擇。“以吸血鬼的年齡來看,約翰尼才107歲,連成年吸血鬼三分之一的年紀都沒有達到,根本就是個雛兒,他的力量遠不如女王那般強大,他不能魅惑吸血鬼,也不能下達後催眠,而他利用血液與你形成的羈絆,其實,並沒想想像中那麼穩牢,只要你一直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自己的目的和身份,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重新獲得自由。”
“可是,他正在大批製造後裔。”
“他無法利用自身的能力和魅力來獲得人心,獲得忠誠,隻好用這種最低級的辦法——血液的羈絆,因為自從該隱時代,血族中便傳有‘子嗣無法違抗創造者的命令,對創造者要保持絕對忠誠’這種教義,看來約翰尼則是這它忠誠的信奉者……”傑茜歎了口氣,對自己多過於對約翰尼,“仗勢欺人,衣冠禽獸,傀儡王者這些都是他的形象,沒想到,現在又多了一條宗教狂熱分子,雖然詆毀他就相當於詆毀我曾經的品位,但是,他如今種種作死的行為真是讓我真是樂此不疲欲罷不能啊。”
看著佐伊緊繃得仿佛炸彈就要在眼前炸開的緊張表情,傑茜則是一臉淡然,她早就已經看穿了約翰尼這個低劣的戲法兒,只是等著他自取其辱而已。
“現在的約翰尼看起來是很危險,他是王者,偏偏又是一個殘暴嗜血的王者。”這句話懸在傑茜和佐伊之間,黑暗,鋒利,充滿毒素,可是傑茜卻目不轉睛地正視著它,繼續說,“但是,每個人都有弱點,他以為被關閉掉情感和人性後的自己將弱點藏得很好,其實,遠遠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好,在王者的面具下,他隻個沉溺於傳說和神話中的小孩子,小孩子總會以為自己是力大無窮的巨人,可以統治整個世界。”傑茜認直地看著佐伊,“而當小孩兒遇到真正的巨人時,他可會哭鼻子的。”傑茜站起身來,“相信我,佐伊,你會重獲自由的。”
“在他死去的時候麼?”
盡管上次自己並沒有真正的將槍口對準約書亞,但是佐伊不知道,這樣的幸運還可以光臨她幾次,這樣的命令,她還能違抗幾次。誠然,她可以單身匹馬與全世界對抗,即使賠上全部性命,她連眼都不會眨。但是在自己的本能面前,她親身感受到了那股來自靈魂深處強大不可抵抗的力量,與之相比,意志就像冰雪中的微弱火星一樣,根本沒有任何對抗生存的可能性。上一次的僥幸,或許,只是上帝慈悲,在真正的悲劇降臨之前,施舍給她的一抹孱弱的幻境。
“M會幫助你,莉茲會幫助你,我也會幫助你。”傑茜將手透過鍍銀的欄杆,撫在佐伊的臉上,絲毫不在意裸露在外的手臂,被燙得冒起白煙,“你還是你,你還擁有我們。”
“我還擁有你們……”
沒等佐伊重複完傑茜口中那句幾乎讓她心臟重新再次跳動起來的話,她的身體突然立刻繃緊,五髒六腑像是被一隻手擰住一般,所有的空氣都飛速向她的身後退去,還沒得到她的允許,便拉扯著她的靈魂,一並後退,後退。
“約翰尼在召喚你。”
見到佐伊突然驚慌的神情和弓起的脊背,傑茜便知道有一場大戰在等待著她,一場血與火,意志與本能的戰爭。
“倫頓攝政街上的Artesian Bar,是我最懷念的酒吧,在那裡,我可以足足待上一整個世紀而絕不會有一絲厭煩。我對這間酒吧裡雞尾酒的狂熱就像吸血鬼對於熊貓血的感情一樣,深厚且不能自拔,它就像寄生在我的骨髓中,只能放任它們恣意生長,不能抑製一分一毫。絲綢之路,愛麗絲漫遊……每一種雞尾酒都像我的情人般,讓我身不由己難舍難分,我實在無法分辨出自己更愛誰多一點,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它——ForeverYoung,”一面鏡子呈傾斜的L狀擺在面前,鏡子後面的底座上擺著一隻盛滿了雞尾酒的精巧錫杯,一根透明的吸管直接穿過鏡子中心的圓孔伸入錫杯中,酒杯旁還散發著嫋嫋煙霧,如夢如幻,仿佛湧入鼻尖的那一秒,就能將面前飲酒之人一把拉入夢境中,沉醉不醒,那是鴉片熏香。“ForeverYoung——青春永駐,哈,說得不正是我,我們的族群麼?”
約翰尼坐在精雕的黑橡木靠椅上,巨大的椅背幾乎要將他埋沒,而他此時,卻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上那隻躁動不安的獵鷹身上,他盯著它的瞳仁,只看到赤裸的饑渴和欲望,就像在看著一面鏡子。
“哈,我的小寶貝兒是聞到血腥味兒麼?還是,它已經等不及想親手製造一場血腥呢?”約翰尼的左手輕撫著獵鷹脖頸上豎起來的羽毛,“沒著急,太陽剛剛落山,夜晚才正在開始,我們,慢慢享受。”
教堂裡燈光通明,巨大的枝形吊燈散發著刺眼的光芒,仿佛趁著自己還沒被謀殺掉之前,拚命地揮霍身體內部最後一絲光和熱。它們高高地吊在穹頂上,一盞接著一盞,就像絞刑架上的死囚。掏空所有積存的能量,它們將眼下的十字架照得通亮,亮得似乎下一秒就要焚燒起來,將所有的愛和希望付諸一炬,統統扯入地獄,永不複還。
一排排木製長椅靜默不語,燈光悲戚的注視之下,它們沉重地將身體砸進腳下的位置,就像埋入泥土中的墓碑,只是長椅之下並沒有屍體和骸骨,所有的生命,都安坐於它們之上,集體垂著頭,卻比死亡還要沉寂。
黑夜中,整個教堂看起來就像一處指引人前進的燈塔,仿佛只要注視著它,就永遠不會迷失方向,它有如黑暗中的降臨於大地之上太陽,帶給人無限的希望。彩繪玻璃窗散發出來的柔和燈光,是如此的溫暖、明亮,橙黃,粉紅,嫩綠……各種顏色穿透黑暗交織在一起,像是童話中的瑰麗的城堡。而從內部看,它只是一個巨大的墓園,或許這一秒鍾,所有人都還活著,呼吸著,但是死亡的甜蜜親吻,也許在下一個心跳之後,就會翩然而至,將它的祝福賜予每一個人,它就像上帝的福音,無人能夠幸免。
“咚,咚”心跳聲在有條不紊地為所有人,活著的人,做著最後的倒計時。
“首先,我要感謝我們親愛的牧師大人,是他,是他以上帝之名,在這個可愛的夜晚,將大家召集於此,”約翰尼將獵鷹交到泰莎的手中。食指,中指,無名指,最後是小指,一根根,他依次摘掉右手上的皮手套,牧師的表情也一下下跟著收緊,仿佛,他摘下的,是牧師的手指,一根接著一根,鮮血淋漓。“所以,剛才我在喝酒的時候,一直在思考要怎麼感謝他,鴉片的熏香給了我巨大的靈感,有誰聽說過切爾西微笑?”
“在我要摘掉第一排,離上帝最近,也是離我最近的信徒的人頭時,最好有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我知道。”最後一排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孩兒顫巍巍地舉起了手,仿佛,那隻手已經不受他自己的控制,抖動的次數和他臉上的雀斑一樣多到數不清。
“很好,繼續。”
“這是一種酷刑,據說是起源於英國黑手黨幫派,是他們特有的標志,以此表示某種懲罰。”男孩兒舔了舔乾躁的嘴唇,仿佛這段話光是從口中說出來,就讓他疼痛,“他們先讓受害者大聲驚叫,然後用利刃,依次從兩邊的嘴角切開,被害人叫得聲音越大,嘴角也就會裂得越開,他們就一直切,一直切,直到切到耳朵,最後,就形成一個‘笑容’,一個巨大的裂口形成的笑容,特別像……”
看見在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將手指撫上臉頰,仿佛,在確定自己的臉上有沒有這個“漂亮的微笑”,約翰尼提高了聲調,“特別像什麼?我的孩子,說下去。”
“它特別像柴郡貓的微笑,就是《愛麗絲漫遊奇境》中那隻總是露齒而笑的貓,代表著危險,屈辱,欺騙,總之沒有好事。”男孩兒想停止,可是剛合上嘴唇,就瞥見泰莎手上那隻獵鷹,只要一口就會啄破他喉嚨的獵鷹,隻好再次強迫自己張開嘴,“英國有一句諺語,”
“Grin Like ACheshire Cat,”約翰尼滿意地點了點頭,“笑得像一隻柴郡貓。”
“就是,就是這樣,”男孩兒在約翰尼眼神的鼓勵下,也雞啄米般點著頭,或許,那只是他下意識的模仿,仿佛只要這樣做,就不會惹怒他從而讓自己受到傷害。“就是這種像柴郡貓般的笑容,它會嚴重破壞臉頰的肌肉組織,即使受害者有幸保住性命,也沒有辦法再度恢復本來的面貌,臉上會留下深深的疤痕,”
“時間是……”
“永遠,”男孩兒抬起頭看了約翰尼一眼,原本湛藍色的瞳仁已經被恐懼蒙上了一層灰白色的霧,“疤痕會永遠留在受害者的臉上,就像一個微笑,直到死亡。這種傷痕被稱為切爾西微笑,也叫做格拉斯哥微笑,其實,很多電影及社會報道中都曾提到過,比如50年代名噪一時的好萊塢黑色大麗花案件,還有08年希斯萊傑主演的《蝙蝠俠:黑暗騎士》中的小醜……”
“啊,22歲想成為好萊塢明星的伊麗莎白安肖特死掉了,人們隻記住了她的外號‘黑色大麗花’;29歲已經在好萊塢小有名氣的希斯萊傑也死掉了,人們隻記住了他主演的‘小醜’,”約翰尼深深地吸了一口熏香,皺緊眉頭,“我想某種程度上來講,切爾西的微笑就像一個詛咒,它將他們一步步引領到死亡,又讓他們在死後還被世人銘記,對於它,我真是越來越感興趣了,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和職業。”
“實習,實習記者。”剛說完第二個答案,男孩兒忽然想到自己還沒有回答第一個問題,趁約翰尼的目光還在他臉上停駐時,他慌忙開口,“我叫麥,麥克。”
“難怪你知道得這麼詳細,麥克,你會得到應得的獎賞,來,過來,到我的身邊來。”
約翰尼張開了手臂,熱誠地展現著自己的寬容和仁慈,仿佛此刻的自己,就是上帝的化身。
“看到他們的表情了麼?”約翰尼指著教堂中那一群虔誠的信徒,盡管此刻看來,他們更像是被奪去思考能力的行屍走肉,這間教堂就像剛剛遭遇過僵屍襲擊過一般,死氣沉沉。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恐懼,”
“還有呢?”
“困惑?”麥克將這個詞吐到空氣中的那一刻,自己的表情也隨即變成了困惑。
“他們為什麼困惑?”
像是耶穌引領自己的信徒步入天國一般耐心,約翰尼低聲的對麥克循循善誘。
“是,是因為柴郡貓的微笑?”
“沒錯,我的孩子。”約翰尼笑著拍了拍麥克的帽簷,“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並沒有經歷過‘黑色大麗花’案件,也沒有見過‘小醜’的面容,作為記者,你一定曉得,即使言語再生動準確,也始終無法代替擺在眼前的現實那般靈動鮮活,不然,人們為什麼放下了手邊的報紙而紛紛走進電影院?”約翰尼向後退了一步,“您說對嗎,牧師先生。”
看見牧師只是緊握著胸前的十字架,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在胸口劃著十字,約翰尼露出了親吻死亡般的燦爛笑靨,“我們族群的聖經中有這樣一句諺語——看到帶有尖端的十字架時,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約翰尼緩緩地站起身,一步,又一步,走到牧師面前,直到自己在燈光下的投影完全將牧師的身影覆蓋,吞沒,才停下了腳步。“可是,我不太相信。”
“哢”的一聲,約翰尼一把扯掉了牧師脖子上的十字架,將它放在手掌中,細細端詳,因為帶了手套,即使這十字架鍍上了一層純銀,也無法傷害到他,“我此刻在教堂裡,受到上帝的庇護呢,上帝愛世人,不是麼?”約翰尼露出了柴郡貓般的微笑,享受著牧師眼底的難以掩飾的恐懼。
“彼輩如蠅群追逐腐屍般追逐吾輩,吾等則以汝之恐懼,憤怒為美食,吾輩已死,卻又不死,彼輩與吾等之關系,比汝等所知更為密切。”
約翰尼將十字架撚在手指中,舉到牧師的眼前,“你們和我們本來就是同根同源,我們只不過是你們更高級別的存在而已,Why So Serious,我的牧師大人,何不在你的上帝面前微笑一下,還是,你已近忘記了該如何微笑。”
約翰尼向後退了幾步,眯起了雙眼,繼而彎起嘴角,微笑地打量著自己剛剛新鮮出爐的作品,“嗯,我想,在你余生的每一天,都不會再忘記對上帝微笑了。”
他緩緩地轉過身,一個巨大的笑容橫亙在牧師蒼白的臉上,從左耳一直蔓延到右耳,血肉模糊,這個猩紅的微笑似乎已經讓他忘記疼痛,又或者,他還沉浸在上一秒看到的恐懼之中無法自拔。在約翰尼翠綠如玉的眸子裡,牧師親眼看見,他的嘴,被他自己胸前掛著的十字架,一寸寸剖開,翻開的血肉像是電鋸邊緣的鋸齒,參差不齊,從第一滴血流下嘴角,到約翰尼轉身後的最近一滴血流過耳邊,每一幀畫面,都像恐怖電影般在他眼裡放映,重播,一遍又一遍。
“麥克,”約翰尼將還滴著鮮血的十字架扔到盛滿聖水的聖壇盅裡,傳說中能驅除吸血鬼的聖潔之水,立即便染成一片鮮紅,就像上帝為他的子民所流下的血淚。約翰尼一把攬住麥克的肩膀,指著前面的人群,“看,他們臉上再也沒有困惑的表情了,我隻用一個笑容,就輕松解答了所有人的疑問,或許,我才是這間教堂裡的真正的神靈。”
“你,你殺,殺了人。”麥克的肩膀劇烈顫抖著,就像體內發生了一場大型的地震,恐懼擔心猜測懷疑困惑……所有的情緒都紛紛崩塌,混成一團。
“NoNoNo,我的寶貝兒,”約翰尼隨手拉過第一排第一位離他最近的一個中年男子,他西裝革履,不苟言笑,過高的發際線和微微隆起的肚腹,無一不在證明他的身份: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和在座的大多數人一樣。約翰尼看了男人一眼,無論衣著身材還是樣貌,他都毫無可取之處,於是,約翰尼便將視線再度向裡伸展,直到發現了他別在西服裡懷中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派克筆,我喜歡。”
男人以為約翰尼向他伸過來的手要凶殘地掏出他的胸腔中的心臟,可是,他卻只是輕輕地拿走了他胸前的鋼筆,看到自己毫發無損,男人如死灰般的表情頓時松散了開,就像一塊跌在地板上的隔夜蛋糕。
“麥克,你看,”
約翰尼舉起手中的鋼筆,頭都沒回地便將它直直地插入中年男人的左眼眶裡,他還來不及發出一聲嗚咽,便“咣”的一聲,栽倒在地,左眼上那隻細長的鋼筆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在燈光的照耀下,發出黃金一般的光芒,就像一顆種在眼眶裡,剛破土而出的蘆筍,屍體還未散去的溫暖和汩汩流出的鮮血正是它肥美的養料。
“看到區別了麼,麥克,這才叫真正的殺人。”約翰尼看著地上的屍體,或者,是看著那原本注視著他現在卻只剩下血淋淋窟窿的左眼,微微歎了口氣,露出遺憾的表情,“其實,我挺喜歡這支筆的。”
約翰尼再度轉過身,他摘下麥克的帽子,認真地看著那張已經失去了全部血色,比自己還要蒼白的臉孔,“該隱曾經教導過我們,不要讓任何牧師、詩人或農民看到吾輩進餐,如若被他們不幸撞上,就一個都不要放過。”
“牧師?進餐?”麥克不敢轉過頭看牧師臉上那個鮮血淋漓的柴郡貓的微笑,他只是將眼角的余光落在上面,隨即便像觸電似地彈開,盡管他並沒有找到從自己嘴中蹦出的這兩個詞的實際關聯,因為,此時,在一個屍體面前,他無力思考,無法思考。
“沒錯,”約翰尼點了點頭,“接下來,我和我的部下們要進餐了,有牧師微笑著為我們向上帝致以最誠摯的謝意,我會十分愉快的,做為你今天的獎勵,你可以優先選擇?”
“選擇?”
“你可以選擇看著他們一個個被吃掉,最後,如果你還沒有瘋掉,你就可以享受更高的待遇,被我吃掉;或者,讓他們看著你被吃掉,這樣,我和你,我們兩個人就都不必擔心你會瘋掉的這件事,對於我們而言都是解脫,對麼?”約翰尼撫摸著麥克的脖頸上的凸起的青筋,感受著那層薄薄的皮膚下,強而有力的悸動,“快選擇吧,我的孩子,此刻,你就是這裡的上帝。”
松開了系上爪上的鐵鏈,獵鷹從泰莎的手上驟然騰起,它的瞳孔裡閃爍著猩紅的光芒,引領著身後一隊同樣張開黑羽的行刑者,一頭扎向人群,耀眼的花苞瞬間綻放在各個角落,一朵接著一朵,一片連著一片,教堂終於成了一望無際的花海,血紅色的,花海。
約翰尼則高高地坐在那把雕刻著罌粟花的黑橡木椅子上,陶醉地欣賞著眼前這片鮮豔的屠殺。
夜色和燈光,一直以來是陪伴在妮娜身旁邊最忠誠的仆人,無論她在哪兒,無論她扮演誰,它們都只是一聲不響地拖著步子,在她的身體後描繪出濃重深沉的影子,讓她與自己相對時,至少不會那麼孤單。當妮娜朝著靈魂深處的黑暗邁進時,她的影子也亦步亦趨,帶著秘密的重量在她的回憶表面來回摩擦,宛如囈語。久而久之,當發現能永遠陪伴自己的只有不睡時的影子和入眠時的夢境時,妮娜才終於看清了自己身上唯一擁有的寶藏——孤獨。
孤獨,是被卷入洶湧的人群之中時,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孤獨,是渴望被擁抱撫摸時,只能用左手握著右手;孤獨,是在夜半噩夢驚醒發覺自己在一個人流著冰冷的眼淚懷念著另一個棄你而去也許永遠也無法回來的摯愛時,心頭驟然壓上的重量。
也許,細究之下,所有人都是孤獨的。妮娜曾幻想有一種極致的孤獨可以在一瞬間終結掉所有的孤獨,她夢想著能親手揪出這種孤獨,就像魔術師從帽子中揪出兔子一般,然而,孤獨卻在她剛剛觸及到它的邊緣時,就伶俐地逃出了她的手掌,順勢將她圍住,鑽進她的身體,順著血液,在她周身循環,流淌。
“問我吧,如果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最配,最會描述孤獨,那一定是我……孤獨有很多樣子,痛哭時濃妝的樣子、皺眉時淡妝的樣子、故作堅強時男妝的樣子、發呆時不上妝的樣子,還是失眠酗酒嗜甜昏睡這些樣子……這些,統統都是孤獨,不同妝容下的孤獨,而我,則是它們最強大的宿主,我用自己的靈魂來飼養孤獨,眼睜睜地等待著自己被吞噬掉,丁點不剩。”
妮娜撫摸著手中的黑曜石胸針,歎了口氣,如此自然,就仿佛歎氣已經代替呼吸成為她生命的必需品。
“又失眠了,妮娜?”
即使不轉過身,這溫暖的聲音和溫潤的香氣,一定是梅林牧師和他手中的阿薩姆奶茶。
“沒有,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妮娜命令自己的嘴角向上彎翹,卻無法確定,呈現在梅林牧師眼中的,將會是一個笑臉還是一個鬼臉。
“什麼事情?”
“……”
妮娜獨自在桌前坐了足足一個小時,此刻,竟然絲毫回想不起來自己剛剛到底在思考什麼,而對梅林牧師的提問,她語塞了,臉頰隨即紅了起來,與她身上的那件洋紅色披肩,格外相襯。
“梅林牧師,斯德哥爾摩那邊,還好麼?”用一個提問來掩埋一個回答,大約,是此時最唐突卻也最合適的做法。
“我們的敵人以為我們是一群愚蠢的老古董,在打一場我們根本不明白也贏不了的戰爭。”
“你是說約翰尼?”
“而實際上,不明白的人是他,與其說他是個王者,不如說他是個屠夫,王冠在他的頭上更像是屠刀,他只會帶來一場又一場血腥殘暴,但卻毫無意義的屠殺。”
妮娜捧著還燙手的茶杯,心卻一下子撞到了冰山,“屠殺”——這是她目前最不想看到聽到想到的字眼。因為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每一條無辜生命的死去,似乎,都與她不合時宜的復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似乎,她如今的生存方式,就是汲取這些生命而保命。
“可是,他卻打著正義的旗號,為血族剿滅弑君者索爾的旗號,”回想起那封紅色戰書的內容,妮娜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無力,是她,是她親手將索爾,推上了那個他最不想面對的懸崖,他從此要告別夢想和自由,他不再是她一個人的索爾,他是首領。他不再是牽著她的手任雪花在發際上融化的愛人,他轉身成為了一個戰士,孤獨的戰士。“約翰尼宣稱,所有的屠殺都是由索爾引起,所有的鮮血也都是為索爾而流,索爾,才是觸發戰爭的魔鬼。”
“一場屠殺只能是一場屠殺,不管它被賦予多麼動聽的名字和多麼動人的初衷,”梅林雙手緊握著茶杯,仿佛感覺不到手中的熱度,“只要是戰爭,就會有鮮血會流淌,就會有生命被搶奪,被弄髒的不會只有一雙手,被玷汙的,也不會只有一方的靈魂,上帝見此情景,也會流下血淚吧。”
“索爾,你們,會贏麼?”這個問題很短,很蠢,卻一直在妮娜的心頭煎熬著她,日日夜夜,時時刻刻。
“只要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梅林意味深長地看了妮娜一眼,“他不再是索爾,他是首領,我們的首領,以後,還將會成為全血族的首領。”
“他的角色……”
“上帝給每個人都分派了他應該扮演的角色,法官就應該不苟言笑,騎士就需要勇武過人,小醜就必須滑稽可笑……而首領,一個合格的首領就應該深謀遠慮,內心運籌帷幄,表面波瀾不驚。一個張揚跋扈的首領,就跟一個嚴肅正經的小醜一樣無用。”
梅林話語落地的一瞬間,妮娜腦海裡即刻浮現出約翰尼的臉,那張戴著染血的王冠,坐在屍骨壘成的王座上,得意洋洋的笑臉。
“妮娜,我的孩子,聽從神的旨意,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無需管,把一切交給上帝。”
“你死到哪裡去了?”
“正所你所想,我在享受‘死亡’的時光。”
今晚的月亮看起來,過於圓滿,它正正地掛在夜空當中,索爾的視線之上,以至於倚靠在樹乾上盯著它看的索爾,居然聯想到了披薩,以意大利國旗為藍本,由奶酪番茄羅勒組成的最經典的瑪格利特披薩。當窮人們因為沒有錢購買新鮮食物而將剩菜和麵包放進烤爐裡烘焙時,誰會想到,它就成了披薩,這個和車輪一樣古老的發明,如今,居然成為了風靡世界的美食。
或許,像迪恩馬丁唱的那樣,“當月亮在你的眼裡有如一塊大大的披薩時,那麼,愛情也就來臨了。”
可是今晚來臨的並不是甜蜜的愛情,而是莉茲和她那隻貓頭鷹,她們一步步走向自己,用習慣性吐槽的開場白來破壞這浪漫的氛圍,索爾扭過頭去,繼續將目光和思緒專注到月亮上。
“我真不明白,你除了特別擅長於欣賞自己的倒影,妮娜究竟看上你哪一點?”
“每一點。”
“某人今天晚餐吃的是火藥麼?”
“是從你的餐盤裡分了一杓。”
“你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出現,只是在這裡無聊的發呆?”
“整整一個晚上沒有你的騷擾出現,發呆也就成了最愜意的享受。”
“自從你開始可以主動引爆始祖之血後,就愈發肆無忌憚了。”
“你自己種下的惡果,我怎麼忍心剝奪你親口吞下它的權利。”
“對了,說到惡果,你發現最近什麼特別的事情沒?”
“話題轉換得還真是自然平順啊。”索爾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你現在連最基本的談話禮貌都已經忘記了,喔,不,請原諒,是老得記不清了。”
“比如今晚。”
見莉茲一臉認真地向自己確定,一再確定,索爾也隻好挑揀出認真的表情應付著她的臉。
“沒有,”想都沒想,索爾便將答案脫口而出,“沒有任何神跡和幸運降臨在我頭上,除了,今晚的月亮特別圓,可是僅僅如此,我糟糕透頂的生活,也不可能因此變得甜美一點。”
“今天是滿月。”莉茲抬著看了看那圓若銀盤的月亮。
“所以呢……”
“所以,你應該招來一些同伴。”
“比如?”
“索爾,聽從內心的呼喚,閉上雙眼仔細聽從內心的呼喚。”
莉茲的聲音在月色下緩緩飄落,像一片被夜風卷起的落葉般,左晃,右搖,打著轉,突然,它被黑暗中一雙耀眼的腥紅刺穿,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呼救,便引燃了黑暗深處更多的窺探,它們一簇挨著一簇,發出冷森森而又咄咄逼人的綠光,就像是魔鬼手中用來尋找亡靈的野火,仿佛只是遠遠地對視,都會凍結渾身的血脈和力量。
“這是什麼鬼東西?”
待索爾再度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已經被一片來意不善的綠光圍住,而那束始作俑者的腥紅眼色,更是由自己燃起,不由心生寒意。
“彼輩之尖牙足以匹敵吾族之尖牙,彼輩之利爪足以匹敵吾族之利爪,若有需要,汝可以汝之血喂養彼輩將其馴服,其將忠誠而有力。”
“莉茲,我是很無聊,我也養過一隻波斯貓,可是,”索爾刻意強調,“我還沒有無聊到要養狼人當寵物。”
“我哪有說狼人?”
“你剛才引用的那段話,明明就是吸血鬼聖經裡,對狼人的描述。”
“我剛才說的,只不過是出現在你面前的,月之野獸。”莉茲向索爾眨了眨眼,向樹林深處走了幾步。
“請告訴我,它們,這些東西,不是我召喚出來的,絕不是我召喚出來的!”索爾用自己血色的瞳仁打量著面前那一排排追隨著自己的目光,不住地搖頭,“蝙蝠和烏鴉,那些黑色的小鳥?OK,我可以接受,它們可以成群結隊過來在我的房頂打轉甚至撞我的玻璃窗,可是這些?抱歉,我拒絕承認。”
“索爾,你體內的始祖之血已經蘇醒,它在逐漸喚醒你的本能,你是暗夜的主人,所有夜行的動物都將聽從你的召喚,供你支配。”莉茲滿意地欣賞著眼前詭異到足夠拍恐怖片的場景,“包括蝙蝠,烏鴉還有——狼。”
一聲淒厲的嗥叫像一柄彎刀,瞬間劃破這如水的月色,接下來,是一片嗥叫,它讓所有人心驚膽戰,冷汗盡出,除卻索爾,因為,那是對他的回應,那是狼群從血脈裡發出的對主人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