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VS謀殺
1
天色微明的時候,妮娜睜開了眼睛,她臉色潮紅,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像一隻離開水的魚,盡管岸邊的空氣要比水中濃厚得多,可她卻無法吸進分毫。她的胸口不受抑製地劇烈起伏,那顆羸弱的心臟仿佛要掙脫一切束縛跳出她的身體般不安地攢動。
“是時候該結束了。”妮娜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在鏡中看到那血腥的一幕,突然覺得,那是自己唯一的出路,最後的解脫。
她掙扎著坐起身,排山倒海的咳嗽猛然襲來,妮娜像被剪斷了繩索的提線木偶一樣,頹敗地倚在床頭,毫無生氣。只是《永夜城》雪白的扉頁上,那一滴陡然滴上的殷紅鮮血,迅速席卷了整片寧靜,顯得格外刺目。
當咳嗽終於停止的時候,妮娜的臉色更加的蒼白了,她愣愣地看著扉頁上那滴血跡,閉上眼睛長歎了一口氣,卻引得一抹淚,不自覺地掙脫滑落出眼底。它不明所以地疊落在血跡上,清冷的澄明瞬間擊破凝滯的濃稠,那滴血被稀釋,抑或是,那抹淚被感染。
“上帝,是你先遺棄了我。”妮娜靜靜地坐在床邊,像隻被抽走靈魂的布娃娃,沒有言語,沒有悲喜。她一動不動地暫停在那裡,直至清晨第一縷陽光探詢到她的臉龐,她才像受到召喚般,直直地起身,手裡拿著那本《永夜城》,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2
索爾覺得很不安,他討厭陽光太過充足的日子,因為那意味著他又要和黑暗相依為命一整天的時間了。他可以拉上厚厚的密不透風的窗簾,他可以高傲地將一切打擾他情緒的因子統統屏蔽在外,可是,留下的又是什麽?黑暗,只有無邊無際,摸不著抓不到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然而諷刺的是,他自己親手用這抹黑暗,為害怕失去自由,害怕受人控制的自己,畫地為牢。
“Hello,憎日者,”傑茜和那隻波斯貓,又開始了每天必做的運動——調戲索爾,“一到了陽光明媚的日子,你就開始啟動了自閉系統。”
“自閉也比自焚好吧,”索爾無精打彩地望著窗外,盡管什麽也看不見,“有什麽槽趕快吐,我今天沒心情被你羞辱。”
“我只是想問問你見沒見過我們的新鄰居,”傑茜抱起貓坐在了索爾的對面,“我突然發現,教堂裡面是有人住的。”
“沒見過,也沒興趣想去見。”
“你都一把年紀了,還鬧什麽青春期叛逆!”
“你倒是年輕,卻比更年期綜合症管得還多。”
“啊,是因為愛情吧。”傑茜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額頭,“我的哥哥第二次發育,情竇梅開二度,自從瑟茜之後……”
“和她沒有關系。”
“我一直懷疑你畸形的愛情觀就是瑟茜造成的陰影。”
“那不是愛情,我和她之間,不是愛情。”
“可是你愛瑟茜!”
“可是她已經死了!”
索爾冰冷的目光將傑茜刺得生疼,她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轉過身走出了書房。
“我不需要愛情!”索爾看著傑茜離去的背影喃喃自語。人生太過漫長,沒有誰能夠伴自己走到最後,他太早便看清了這個殘忍冷酷的事實。所以,何必要傷人傷己,一分一秒的苦苦熬過那些未卜的愛恨。與其眼睜睜地看著愛人離去而無力挽回,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愛,不去愛,豈不是更乾淨利落。
“索爾,你的生活注定與愛情無關!”理智一直在耳邊碎碎念。
“並不是他不想要愛情,而是他懼怕愛情。”情感一語中的。
“可是,傑茜說的沒錯,不管你承不承認,你對瑟茜的愛,是真的。”理智還在掙扎。
“她只是他的避風港,而且,那時他天真的以為,愛情可以救贖永生。”情感歎了口氣。
索爾搖了搖頭,想屏蔽掉腦海中無休止的爭論,卻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對傑茜說過的話,“所謂的永生,即使真正存在,也絕不是一樁幸事,只不過是痛苦的不斷輪回,悲劇的持續重演而已。”
“如果這具軀殼裡再沒有悲喜,只是被漠然所填滿,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複製粘貼的生活,又有什麽區別和期盼?與其永遠躲在黑暗中麻木過活,我倒是寧願在陽光下刺痛重生。”索爾想到這兒,不自覺地走到了窗前。
就這樣,整整一天,索爾沒有進行任何的工作,羊皮紙恬淡安靜地躺在桌上,等待著主人用它承載出一段華美的樂章,羽毛筆靜靜地停歇在那裡,等待著那隻完美的手攜它共譜一段綺麗的舞蹈。可是,它們此時卻只能兀自的等待了,等待著,那不可能到來的擊破沉寂的舞曲。
“抱歉,我沒有心情。”索爾看了一眼羊皮紙。
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真皮實木座椅上,嘴角保持著分毫不變的弧度,直到,笨重的落地鍾敲響零點的鍾聲,他才站了起來,卻並沒有回到臥室,而是走到了窗邊,拉開了窗簾的一角。他本是想看看靜謐的夜色,那是除了渴求但卻無法得到的陽光之外,他最喜歡的東西,那些繁星在天空衝著他眨眼,似乎在向他訴說著一個隱藏的黑暗中最為長久的秘密,他聽得懂,無須說話,只是閉上眼,靜靜的用心去看,便可以了。
“可是,在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麽一個人是你無法逃脫,無可奈何,但卻命中注定在劫難逃的。”情感又突然蹦出來搗亂。
窗外,教堂裡一盞明燈突兀地亮著,在那個明亮的房間裡,索爾又再次見到了她,那個女孩兒。是的,直到這一刻,索爾才發現,那個女孩兒,和瑟茜竟是如此的相似。
他想起三年前,那時的自己,還是一個喜歡在夜色中去酒吧買醉的人,濃烈的酒精能麻痹所有的痛苦和絕望。在那裡,他第一次遇見了她,不曉得是波旁酒的成分讓他迷醉,還是眼前的身影恍若隔世,沒有絲毫戒備和猶豫,他竟然對她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甚至告訴她,自己曾有過一個深愛的人。
那時,她卻冷靜的有如早已知曉這個事實般不動聲色,只是直視著他的雙眼,問他為什麽沒有將愛人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因為,漫長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種最侵蝕靈魂的痛,我怎麽忍心眼看著心愛的人也經歷這種痛……”
“可是,她若有來生,還會記得你嗎?”
“怎麽可能呢?”索爾抑製著眼角的淚水,突兀卻又無比自然的將女孩緊緊的箍在自己冰冷的懷抱裡,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者,時間就一直停滯在這一刻,索爾只是最後看了一眼女孩的雙眼,便轉身離開了。
這就是愛情,他永遠不屑亦看不清的愛情。因為,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只會清晰並清醒地看見,人所擁有的,不過是一顆黑暗的心。
3
妮娜在圖書館的樓頂整整坐了一天,無事的時候,她最喜歡來這裡呆坐,看看那本作者還沒來得及簽名的《永夜城》,盡管已經看了很多遍,可她還是樂此不疲,怎麽看,那都不像是一本簡單的小說,更象是一本哲學著作,在索爾與傑茜創造的世界裡,書寫的是他們兩個人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可一直讓妮娜不解的是,聽說那兩個人今年都只不過三十歲的樣子,可是他們在書中所展現出的內心世界,卻更象是經歷了幾世一般。
而且,這裡有陽光,可以擁抱她整整一天的時間,沒錯,她討厭陽光,本能的抗拒。因為所有的秘密在太陽底下,根本無法遁形,她是多怕自己苦苦遮掩的一切,就這樣大白於天下。但是,她又不自覺地渴望被陽光擁抱,那些踏踏實實披在她身上的溫暖,讓她足夠的安寧,安心,幾乎可以不管不理時時糾纏撕扯她的黑暗與罪惡,盡管,那些罪惡與她無關。
只是,她知道,這片刻的奢侈,也將是最後一次的擁有了。她失去了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勇氣,最後的理由,最後的希望,連最後的、她傾己所有、不顧一切付出的關愛,都被粗魯的掠去、不屑的踩在腳底時,她知道自己輸了,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在與命運抗爭的這局棋中,她輸得一塌糊塗。
“歡迎來到地獄,妮娜。”妮娜想像著自己在空中急速下墜的感覺。
於是,當太陽西沉的時候,她彎下腰,小心地放好了那本帶著她的體溫和記憶的《永夜城》,盡管那座城被黑暗所包裹、填充,但是在妮娜的眼中,這永夜城卻黑得如此乾淨,暗得如此澄澈,遠比這真實世界上的光明,來得乾脆清透。她不忍心讓自己的消逝汙染它的存在。因為永夜城裡的黑,將是她薄淡回憶中最明亮的光,最體己的暖。她短短的一生有幸走進過這樣一座夢幻之城,足夠了。
“別了,永夜城。”想了想,妮娜踢掉了鞋子,赤著腳站上了天台的邊緣,感受著腳底的冰涼,觸碰著最後的溫暖,她微微閉上了眼睛,顫抖著張開了自己的雙臂,慢慢地,慢慢地舒展開,她第一次這樣不用擔心不用懼怕,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向世界敞開懷抱,她在擁抱著誰?還是,在等待著誰的擁抱?
“妮娜,你現在所需要做的,只是閉上眼,走下去……”
她知道,一步,只需要輕輕的一步,她就可以永遠親吻腳下的大地,可這一刻,她突然失去了走下去的勇氣,好像,心底有什麽牽掛,在小聲的催促她,等一下,再等一下……他就要來了,那一刻就要來了。
陣陣微風拂過,吹亂了她的發梢,也吹開了她腳下的那本《永夜城》,大片留白的扉頁上,鉛印著兩行字:
我們一生都在等待,等待一個在劫難逃的人,盡管為此,會墮入萬劫不複的黑暗,屍骨無存。亦,不悔!只因,我們一直知曉,那個人值得……
我們一世都在固守,固守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盡管為此,會耗盡幾生幾世的氣力,支離破碎。亦,不悔!只因,我們一直明晰,那個夢值得……
——Thor·K·D&Jessica·B·D
妮娜終於還是邁出了自己的腳步,是的,也許真的有那麽一個人,值得她等待;也許真的有那麽一個夢,值得她固守……
“對不起,我累了,沒有氣力再等再盼,再想再念了……”
“喂,你是要自殺嗎?”妮娜明明已經邁出去的腳,就這樣被這句看似輕描淡寫但卻似曾相識到無法抗拒的聲音硬生生地攔在了半空中。她下意識地轉過身,找尋聲音的主人。那個身影,那件黑曜石色的修身風衣,那根嘴邊細長的香煙似乎串通好了一般,全部懶懶地伴著他倚在天台門邊。男人的眼神和煙霧一樣曖昧不明,飄渺不定。妮娜幾乎懷疑自己剛才在幻聽,便像沒看到沒聽到般再度轉過身去。
“喂,我在說你!”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妮娜這次確定了,這個男人是在和自己說話。這種感覺確定之後,她惱怒了,這個男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便躲在暗處眼睜睜的瞧著自己傻傻地演著這幕劇情蹩腳結局狗血橋段煽情的獨角戲,卻一直不動聲色,偏偏在最後一刻才喊Cut!他以為自己是誰,她人生的總導演嗎?!
“對,沒錯,是自殺,與你何乾。”妮娜頭也不回地冰冷地回應道:“對不起,謝絕參觀。”
“妨礙到您自殺了,我深表歉意。”男人微微欠了欠身,“您繼續,只是,能不能將它還給我。”男人指了指妮娜腳邊的書,“我隱姓埋名了這麽久,可不想因為您偉大的自殺而曝光。”
“為什麽要還給你?那書是我的!”妮娜好像很怕眼前的這個人搶走那本書,俯身撿了起來,緊緊地將它抱在懷裡。
“嗯?我是無法阻止您的自殺,可我有權拯救自己的書。”男人優雅地吐了個煙圈,目光不經意地瞟過了妮娜的胸前銀色的十字架:“看不出,還是名信徒,不過,牧師沒有告訴過你,自殺的人,是無法升入天堂的嗎?上帝是不會救贖自願放棄生命的人的,他老人家是怎麽說來著?”男人撚了撚他金黃色的發絲,臉上難得露出了孩童般認真的表情,“啊,對了,應該是這句:不自愛的人,永遠得不到別人的愛!”
“關你什麽事。”妮娜依舊不買男人的帳,“撒謊也要事先做好功課!至少,不要在一個將《聖經》都能倒背如流的人面前,撒這樣的謊。”
“總之,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男人聳了聳肩,小聲卻又執拗的進行著最後的辯白。
“自我介紹一下,索爾……”
妮娜聽到這兒,難以置信地審視著眼前這名不速之客,一遍又一遍,“難道你是……”
“沒錯,Thor·K·D,你懷裡綁架那本書,《永夜城》的作者。”男人的眼睛瞟向女孩兒,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震驚的神情。
“那又怎樣?我……我又不是你的擁躉!”妮娜不服氣地微微辯解。
“上帝可不喜歡撒謊的孩子喲!你生命的最後一刻,最後一句遺言居然是我書中扉頁的卷首語……還要我列舉其他證據嗎?”索爾走近了一步,依然漫不經心卻篤定異常的調調,“反正你也是將死之人,不介意死得晚一點,幫我個忙吧,我可以贈送《永夜城》的典藏版,要知道這可是全球限量的。”索爾見妮娜依舊沒有說話,便又向她逼近了一步。
“什麽?我能幫你什麽忙?”妮娜喃喃自語到,眼睛盯著腳尖,低下了頭。
“算是水瓶座的劣根性吧,我不喜歡不完整有缺陷的故事。邏輯,一切事物的存在都要依存於邏輯,就像,你為什麽要自殺,為什麽要抱著我的書自殺?”索爾一個轉身,站在了妮娜的面前,那麽遠,這般近,當妮娜意識到的時候,不自覺的向後仰了一下,卻被索爾事先預伏在那裡的手分毫不差的穩穩擎住,“不用謝。”索爾順勢把妮娜拉回到足夠安全的距離,即刻抽回手。
“果然,你感興趣的,只是我自殺的原因……”妮娜苦笑著搖了搖頭,眼裡卻疊著止不住的失落和寂寞。
“難道你以為我上演英雄救美然後對你一見鍾情?”索爾將臉無限逼近妮娜的眼,頗為玩味地笑了笑,“抱歉,我一再打破你的既定預期,鑒於你忙著自殺,我忙著找尋靈感,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你到底為什麽自殺?”
“你……”妮娜氣結,“對,反正,像我這種人,也不應該妄想你們的關注。”妮娜的眼神突然顯得無比空蕩,淒愴,那枚胸前的十字架,泛著拒人千裡的點點寒光,“反正,像我這種剛出生就被上帝遺棄的人;剛出生就攜帶著這種致命遺傳病毒的人……活了21年,足夠了。”妮娜如釋重負般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世間原本就是這樣黑暗,冰冷的,我還竟然企圖耗盡全部力氣用愛,用自身來溫暖它,擁抱它……可是,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最冷的,是我自己。”妮娜箍住自己的雙臂緊了些,又緊了些,“我根本無法溫暖誰,救贖誰,因為,我都無法擁抱自己,讓自己取暖。如果上帝憐惜的只是那些薄情寡幸之人,我又何必自討無趣?”妮娜抬起頭,直直地看著索爾琥珀一樣醇厚的雙眼,“所以,我選擇自我放逐。”
妮娜說著,一把扯下了脖頸上的項鏈,隨手扔向了樓下。
“嗯,夠決絕冷酷,只是‘自我放逐’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就這樣放了上帝他老人家的鴿子。”索爾搖了搖頭。
“因為,他先遺棄了我!”妮娜大吼了一聲。
“哦,抱歉!”索爾微微挑起了左邊的眉毛:“上帝那種人,很忙的,沒空理會所有的人,尤其是你這種,連自己,都放棄自己的人。”索爾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你可以憎恨全世界,但是別把自己說得那麽冠冕堂皇,說到底,你只是個膽小鬼,還是一個自私的膽小鬼!”索爾絲毫沒有顧忌妮娜幾近崩潰的情緒,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繼續說道:“究竟是誰放棄你了?上帝?你的父母?牧師?還是你自己!他們給了你生命、愛和信仰,你卻就這樣恣意的揮霍浪費,用自己的死來報答,你還真是無私啊!”索爾不經意地經過妮娜身邊,再次轉過身時,已經牢牢的將《永夜城》握在手裡了,“難道《永夜城》隻教會了你逃避,放棄?我分明記得,自己寫的是人性指引,不是自殺指南!”
“讓我想想,還有什麽?”索爾重新點上一根煙,揉了揉太陽穴繼續說道:“喔,你是有當過志願者的,而且當了相當長的時間。”對於眼前這個女孩兒的一切,索爾似乎早已經了若指掌,“你怎麽不早點死呢?你以為自己慷慨無私的給予伶仃老人們愛與溫暖,其實,你只是,太想被愛了。你當志願者的目的,說穿了,只是還相信愛,渴望愛!”
妮娜即刻像被抽空般,癱坐在地。
“你不是想死,你只是,自以為沒有人能愛你,會愛你,肯愛你……”索爾屈膝蹲在地上,強逼著妮娜直視自己,“你可以放棄自己,可是,你有什麽權利認定全世界都放棄了你?別自私的把一切過錯都推給世界,它從來都沒有錯,有錯的,只是你們這些自以為被世界放棄的人!”
“我……”妮娜哽住了:“你憑什麽管我!我連死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哦,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我無聊;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是:當然有。”索爾笑了:“不過反正都要死,何必急著今天。”索爾重新將《永夜城》放到妮娜手裡,“就算看在《永夜城》的面子上,我給你個機會,讓你幫我忙,你要不要……”索爾將妮娜牽著站了起來,“也試著給自己一個機會?”
妮娜望著眼前這個男人,笑了,輕搖著頭無奈卻又釋然的笑了。這個男人明明是這樣強勢無賴地闖入了自己密封緊鎖的世界,為何,自己卻象是默默等待了幾世般,就這樣靜靜地為他打開了門,任他走了進來,是冥冥知曉會相遇……還是,他其實一直就陪在她身邊,只是,她丟了心,失了憶……妮娜剛想捏一下自己的手背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夢,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停住不動了,“如果這是夢,那就一直這樣夢下去吧,我寧願不要醒,我不想醒。”
“別做夢了。”索爾似乎看到了妮娜的想法,自顧自地說道:“有時間做夢,還是先幫我忙吧,算你走運,碰上了我。”索爾又揉了揉太陽穴,“我一個人太久了,太累了……”
“那麽,第一個忙,自己走過來。”不容妮娜回答,索爾便下達了第一個指令,他熄滅了指間的煙,“我有恐高症,爬這麽高,已經讓我覺得很累了。”索爾探著身子厭惡的向樓下望了望,“如果你企盼著我走過去牽你,我建議,你還是繼續自殺比較實際。”
妮娜從未見過如此無賴的人,但是,她居然真真的就乖乖的走了過去,等索爾得意的微笑近在眼前時,妮娜才陡然發覺,自己竟然下意識地就聽了這個無賴的話,她蒼白的臉一下子緋紅起來。
“嗯,真聽話。”索爾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得意。
“啊,差點忘了,我真是老了,記性也差了呢。”索爾突然拍了拍額頭,邊走邊說道:“這位自殺未遂的女士,從你剛才的動作中,我是否可以判斷,你已經放棄自殺的念頭,起碼,現在不準備去死了?”索爾根本不理會妮娜抗議的眼神,接著說道:“那就不要資源浪費,做我征信社的助手。反正你的志願者也做不成了,你現在就是個無業遊民而已,沒有資格挑剔。”
妮娜吃驚的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個人到底可以無賴到什麽地步。
“你即刻起的工作便是負責我的飲食起居,喔,我忘記了,你有經驗的,只要記得一點便好:我有潔癖,很嚴重的潔癖。”索爾順手將妮娜肩上的一根發絲拾起,吹落,妮娜剛要張口,便被索爾硬生生的打斷,“我知道你不需要工資,我會給你留一套《永夜城》的典藏版的,還有,自備紙筆,隨時記下我要你記住的話。”
索爾根本不給妮娜任何反駁的機會,就這樣敲定了她的工作,好像,他旁邊那位被氣得杏目圓睜的女子幾乎透明不存在一樣,他只是任性的按照自己的劇本走戲,根本連為對戲的搭檔提詞的義務都欠奉。
“嗯,不用感謝,我只是碰巧遇見你罷了。別發呆了,妮娜,開始工作。”
“去哪?”妮娜下意識地問到,似乎自己真的已經成為了索爾的助手,似乎連索爾能準確的叫出自己的名字都早已在她的預料中。
“當然是下面的教堂!”索爾突然停下了腳步,轉身似笑非笑地看著妮娜,無限拉近兩人間的距離,直到近得幾乎能感受看到彼此的呼吸,摸到對方的心跳,然後,略有些曖昧地說道:“親愛的妮娜小姐,你不會以為我真是上帝派來專程拯救你的吧?我只是來勘察現場,碰巧遇到你自殺罷了。”索爾眼見著妮娜雙頰通紅,才滿意地直起身,“哦,對了,下次要自殺的時候,選個好點的地方,站那麽高,瞎子也能看到,擺明了就是等著人來救的嘛,我可不是每次都有心情的。”
當索爾的手伸過來的時候,妮娜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卻發現還是無法拒絕地穩穩地落入他看似不經意,卻仿佛為她等待了很久的掌心中,然後,沒有然後。她只是感覺一切都自然得仿佛那隻手已經牽了很久很久般,沒有任何尷尬與不舒服,以至於後來索爾所說的話,她根本沒注意聽。
4
教堂裡還回蕩著彌撒曲,在空曠的房間局促的回響——反彈——碰壁。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一絲縫隙逃生。彩繪玻璃窗此刻已經不再受到陽光的任何眷顧,沒有絢麗的光圈,迷人的光斑,隻徒留曲終人散的敗落與逞強。通向耶穌受難聖像的走道上,兩具屍體,看起來象是正在進行婚禮的新人,向著相反的方向倒伏著,新娘白紗上的血跡,還沒來得及擴散乾涸。
“哦,來的還真及時,要是再早一點,說不定我們還能看到凶手的樣子呢。”索爾說著,熟稔地戴上了手套,“現在開始工作吧。”
“等一等!”妮娜卻下意識地攔住了索爾的動作,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盡管曾經身為一名敬老院的志願者,屍體對於她來講並不陌生。甚至,她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次,是眼睜睜地看見人是如何親臨死亡的。可是,凶殺,她還是第一次接觸,尤其,這兩名死者看起來還那樣年輕、鮮活。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不知所措。
“怎麽?妮娜小姐不習慣這樣的場面?”索爾的微笑並不能遮擋住眼底深處逃出的細碎關心,只是下一刻,在妮娜沒有注意到之前,他便迅速的將這抹微弱的情緒溺死在余光中。
“不,我的意思是,就這樣進去嗎?會不會破壞了現場?”妮娜下意識地解釋到。
“哦,這個,我想不會。”索爾迅速掃了一眼教堂,隨即自顧自地說道:“這裡幾乎沒有打鬥痕跡,造成這種可能性的原因只有兩種:熟人作案,或是殺手暗殺。犯罪現場處理得這樣乾淨利落,還真是個完美主義者呢。”
妮娜發現,索爾居然不自覺的流露出幾許欣賞的神色。
“我們,就當是例行勘驗吧,放心,那些笨蛋們來了之後,也不會發現,有人‘破壞’過現場。”索爾刻意模仿妮娜的語氣怪腔怪調的說著,等到妮娜反應到自己被捉弄時,索爾已經走進了教堂裡。
沒辦法,妮娜隻好順著索爾的軌跡,亦步亦趨的緊隨在身後。但是卻極為小心翼翼,生怕走錯一步,留下什麽痕跡。
“你怎麽看?”索爾俯下身檢查著屍體,很隨意地問到,似乎並沒有打算聽到妮娜的回答。
“這,這是槍殺吧!”妮娜有些緊張地說到,聲音止不住地顫抖著。
“哦,這當然,只要不是瞎子就可以看到死者後背上的槍傷,我說,看來你還真是沒什麽見解呢。”索爾無奈地搖了搖頭:“兩名死者都是背部中槍,而且,都是一槍就擊中了心臟,槍法不錯嘛。”索爾再次流露出讚許的神情,只不過,這一次是絲毫不加掩飾的,“呃,屍體還有余溫,死亡時間應該沒有超過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前,”索爾轉過頭拉長了聲音問,“妮娜,我們那會兒在……”
“我們在圖書館的樓頂。”妮娜下意識地說到。
“是的,可是,你有聽到槍聲嗎?至少我沒有!”索爾若有所思:“這就說明,凶手不可能是普通人,至少,不可能是一個不了解槍械消音器裝卸的普通人。”索爾眉毛一挑,突然興奮的講道:“啊,來看這個!”
妮娜以為索爾又有了什麽重大發現,便急忙趕到他身邊。卻只見索爾輕輕抬起了新娘的臉:“長的還真是漂亮呢,真是,可惜了,你說呢?”
“啊,是,是很漂亮!”妮娜仔細的端詳著新娘的臉,下意識的回答到,隨即覺得這個時間問這個問題很吊詭,索爾的思維跳躍的有些過頭了。
“我是說案子,可沒有讓你看她的臉。”索爾惡作劇般地笑了,隨即如發現獵物的黑豹般,眼神咻地亮了起來:“啊,你這個淘氣的家夥,竟然在這裡啊!”
說著,他用鑷子夾起了一枚彈頭,仔細看了看,便又放回了原地:“7.62毫米口徑的子彈,步槍子彈。果然,凶手不是普通人。”
“嗯,讓我想想。”索爾仿佛從很遠的地方拉回自己的記憶一樣,“用7.62毫米口徑的子彈造成近距離的貫通傷,而且在裝上消音器之後,在這個地區……嗯,看來,還真的只是那種粗獷的武器了。”索爾若有所思,“AK-47,全長有645毫米和870毫米兩種,有效射程300米,連射的話精準度很差,槍口跳動嚴重,但是如果是點射的話,其殺傷力會非常大,即便裝上消音器,也能很輕易地撕開防護。”索爾站起身來看著這兩名死者,搖了搖頭,“很顯然,這兩個倒霉蛋,是被人當成了靶子,凶手就站在那裡,端著槍,慢慢地瞄準,然後,砰,就解決了,”索爾環視了一眼教堂“可是,他會站在哪裡呢?”
“嗯?等一下!”索爾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妮娜,你就沒發現什麽特別的地方嗎?”不等妮娜開口,索爾便補充到:“我說關於這個案子!”
“啊?”妮娜仿佛走神了一般,被索爾的一聲召喚才醒了過來,皺起了眉頭:“兩個人都是背部中彈,可新娘是倒向正面,面向牧師主禮的方向,新郎卻是倒向了大門的方向。這就好像是在新人行禮的時候,凶手先從後面殺死了新娘,然後,新郎在向門的方向逃跑的時候,凶手再一槍殺掉他。”
“喔,是這樣子……”盡管是肯定的陳述語氣,但經索爾口中說出,卻總是散發著濃濃的懷疑氣味:“那麽,我們來重新還原現場。”
“現在,你就是新郎,而我就是凶手。”索爾儼然舞台劇導演般指揮著現場,“妮娜,行禮!”
妮娜按照索爾的指揮,竟然真的虔誠地面向著牧師的方向行起了禮,好像就是在參加自己的婚禮一般。
“很好,入戲很快嘛!”索爾滿意地點了點頭,“現在,我就在你的背後,但是,我要先給你的新娘一槍,砰——”索爾輕輕啜動嘴唇,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槍聲,妮娜猛地一顫,仿佛那一槍,真的打中了她的新娘一般。
“你的新娘已經死了!那麽,作為新郎的你,應該怎麽辦呢?”索爾環抱著雙臂,面帶微笑地看著妮娜。
妮娜轉過身,剛想說話,卻恍然大悟般用手捂住了嘴。
“不錯,你果然有慧根,看來,我的直覺很準嘛。”索爾象是自我肯定地點了下頭,“沒錯,當你,也就是新郎轉過身的時候就會發現我,也就是凶手,你肯定會下意識地向相反的方向跑,越遠越好,怎麽可能會傻到向我的方向跑過來呢?”索爾聳了聳肩。
“難道,是凶手讓他們這樣做的?”妮娜側頭想了想,隨即又搖了搖頭,似乎完全沒有思路。
“誰知道呢?”索爾卻是一臉的無所謂:“不過,以我水瓶座的直覺,這肯定,只是一個開始。”
“哦,抱歉,讓一下!”索爾突然說到,妮娜下意識地向旁邊側了側身子,就見他已經俯下了身,撿起了一枚彈殼,臉上露出了一抹滿含深意的笑容。
“這個家夥,竟然是在這個地方開的槍,還真是彪悍!”索爾仔細觀察著周圍,試圖尋找到一些相關的線索。
“那個。”妮娜突然說到:“我是說,那枚彈殼,上面不會留下凶手的指紋嗎?”
“你猜。”索爾又是肯定的甩出了一個疑問,“他之所以沒有帶走彈殼,原因無非有兩個。一是大意,一是故意。”索爾不假思索地說到。
“故意?”妮娜滿臉疑惑。
“嗯,混淆視聽而已,凶手自信也確信彈殼上不會留下任何線索,便故意在造成大意的假象,逗逗警察玩兒。”索爾環視了一眼四周,繼續說道:“他居然能用幾乎沒有精準度可言的AK-47一槍命中心臟,分毫不差,可見不是普通程度的專業,至少也不應該犯下這種會留下線索的低級錯誤。”索爾的語氣又兀自興奮起來,“這件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來看這裡!”索爾突然招了招手,喚過了妮娜,“打掃教堂的時候,你一定偷懶了對吧?”索爾指了指牧師主持典禮的講台下,一層厚厚的灰塵,“你這是在藏汙納垢嗎?”
“是,不是!”妮娜急著擺手,“牧師不允許我隨便動教堂裡的東西。”妮娜老老實實地說到。
“唔,這樣說來,我要不要寫封感謝信向他表達一下謝意呢。”索爾意味深長地說到,“妮娜,你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索爾笑吟吟的用像老師誇獎小學生一樣的表情,望著妮娜。
“我們走吧!”索爾突然一把拉起了妮娜的手,向教堂的側門走了過去。
“什麽?這就結束了?”妮娜不解地問到。
“當然,再說一次,我只是順道來看看現場,找找寫作的靈感,破案,那是警察的事,而且,”索爾停頓了一下,“你想被當成嫌疑人,乘坐警車來趟警察局一日遊嗎?”索爾邊走邊說到。
“可是,你究竟知道了什麽啊?”妮娜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這樣說似乎並不合適,又慌忙解釋到:“我的意思是,身為你的助手,我有必要記錄你的每一句話。”
“我確實知道了很多,不過……”索爾看了看妮娜急切的眼神,微微一笑,“我並不準備現在告訴你。”
那一瞬間,妮娜,竟有刹那間的恍惚,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又被索爾戲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