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
1
八歲那年的那場噩夢對於索爾來說,象是一堵他用盡一生也無法逾越的哭牆。他只能任憑記憶中的自己徘徊在牆下,聽著隔壁小聲的哭泣,心疼,卻永遠無法過問,而牆那邊被強製阻隔的回憶,在無限期的沉睡,任憑著歲月一寸寸一層層地封印侵蝕,即使望一眼,都會心驚膽戰;而牆的這一邊,究意是什麽被釋放,又是什麽蘇醒……索爾不想知曉,他只知道那堵牆自從立起來的那刻起,他便再也無法安睡,只能閉著眼失眠。
可是這一次,索爾卻睡得很沉,像個嬰兒般。他拋下各種擔憂、疑慮、驚懼……只是安寧單純地將自己交給這片可以掩蓋任何秘密的夜色。當他的理智如宿醉初醒般推搡著難得放縱一次的情感時,索爾才猛然驚醒,他的唇邊下意識地露出一抹寒光,隨即才意識到,這原來是自己的書房。他無奈地笑了下,直起身,卻無意間觸碰到身上的毛毯。
“就沒有《黑衣人》中那個能讓人永遠失憶的東西嗎?”索爾歎了口氣,“我遲早要死於做噩夢過度。”
而他身側的窗簾此刻也已經被拉開,大片大片的白,大喇喇地喧賓奪主,搶佔著書房每一寸暗藏的隱蔽。索爾來不及將驚詫的神情表達完整,便即刻鑽到了書桌下,蜷成一團,像個害怕被妖怪吸走的小孩子般不知所措。當他的手觸碰到臉的那一刻,手指的螺紋完整地觸碰確認臉孔每一寸肌理後的那一刻,他才張開嘴大口的呼吸。
“我遲早會死於她的過度勤勞。”索爾看著被拉開的窗簾,搖了搖頭。
他起身走到窗前,原來又是個雨天,選擇在這樣的一個南方小鎮做一次短暫的停留,看起來,是個不錯的選擇。索爾為自己英明的決定自得不已。
他皺著眉將身上滿是褶皺的襯衫扔到地毯上,隨手打開衣櫃套了一件深V的修身T恤,便徑直走向書房門口。當他一隻腳已經跨出房門時,忽又站住,雙眉緊鎖,想了想,轉身走回到窗前,俯下身用一根手指勾著那件換下來的襯衫扔到門外,才罷休的用手帕擦了擦手,滿意地笑了笑。
“傑茜,傑茜,起床了!”索爾一邊整理著T恤的下擺,一邊隔著房門輕輕地喚著傑茜,他可不想直接闖入又被傑茜的毒舌刺得渾身是洞。等了半響,依舊沒有任何聲音,“是直接睡到昏迷了?”索爾無奈地搖了搖頭,推門進去,卻意外地看到,那張大床整齊得跟主人沒有睡過覺一樣,只是,主人真的不見了。
索爾一驚,傑茜可沒有會早起的基因,他曾很認真的考證過,如果不是被餓醒,她能睡到天荒地老。不過,索爾隨即想起,昨夜,傑茜並沒有睡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是跑去和妮娜擠在了一張床上。
他搖了搖頭,轉身走向自己的臥室——此刻,已經是他的助手,妮娜小姐的臥室了。他走到門邊,卻不自然的止住,剛想要習慣性的推開門,伸到半空中的手掌強製性的曲起,輕輕地叩了叩門。
“兩位女士,該起床了,這種好天氣睡懶覺太奢侈了。”房間裡沒有任何的動靜,難道,又只有他一個人?索爾的直覺下意識地命令他推門走了進去,果然,真的,只有他一個人。
“你們到底還要給我多少驚嚇?”索爾輕輕地歎了口氣,抱起雙臂,闔上雙眼,輕輕的,他的鼻尖嗅到了一股香味,一股仿佛在記憶深處埋藏了很久的香味,“媽媽的煎蛋。”索爾喃喃自語,隨即,才意識到自己多麽可笑,他聳了聳肩膀,“或許,是驚喜。”
他連忙走到了樓梯邊,就看到,原本冷清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廚房裡,竟然被兩個忙碌的身影充實的佔據著。
主廚妮娜的身上掛著一件白襯衫,之所以是說掛著,因為襯衫過於寬大,妮娜的肩膀幾乎承不住領口的約束,可憐的被扔到了外面,連帶著大片頸背的肌膚,索爾不自覺地吸了口涼氣,強迫自己將視線遠離那幾近完美的弧度,卻發現接下來的景致更不容樂觀。妮娜就這樣赤著腳站在地板上,纖細的腳踝不贏一握,小腿與大腿完美的比例和線條被弧型的襯衫下擺襯托得淋漓盡致。索爾隻好將目光徹底轉移到幫廚的身上。
“嗯,這才是真正的活見鬼。”索爾看到穿著一身薰衣草淡紫色雪紡薄紗的妹妹,對比著昨晚那個成瘋成狂的小惡魔,感歎女人是如此善變。
望著眼前這兩個人,索爾差點兒以為自己提前死掉,並被破格錄取到天堂。
“兩位,莫不是我家的田螺姑娘?”
“我們倒是可以角色扮演,只要你肯砸錢。”
“大清早的就破壞我的好心情。”
“你還沒照鏡子吧。”
“幹嘛?”
“很簡單,你只要從鏡中看到自己後,怎麽可能會有好心情。”
傑茜不耐煩地把索爾推出了廚房。
“抱歉,索爾先生,這襯衫我會給您洗乾淨的……”妮娜見索爾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慌忙整了整衣領,不好意思地說到。
“你太天真了,妮娜。”傑茜一臉痛心地說道:“你的天真遲早會害死自己的,而最可悲的是,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被你的陰暗害死的。”
“有你在,還用得著我出馬?”
索爾挑了挑眉,連身都沒有回地擺了擺手,算是默許了襯衫的最後歸屬權,而後便老老實實地坐在了餐桌前,等待著,這頓已經超出他想象極限的早餐。
“好了,獨裁的希特勒,請用早餐!”傑茜手中托著餐盤,優雅地放到了餐桌上。
早餐其實很簡單,依舊沒有逃脫出牛奶和煎蛋,事實上,妮娜很早就起來準備早餐,可是,在索爾的家裡,除了訂來的牛奶和冰箱裡的雞蛋,她竟然找不到任何其他的食物。也便隻好,為她的上司做出這樣一頓,她覺得很不合格甚至是不及格的早餐了。
索爾卻在看到這頓早餐的一瞬間就呆住了,蛋黃澄鮮的色澤,蛋白飽滿的形狀,甚至連餐盤周邊裝點的紫羅勒……這一切,都絲毫不差的複刻了記憶中媽媽每天為自己做的早餐,“索爾,快吃啊,一會兒涼了。”媽媽揉著他的頭溫柔地說到。
“索爾先生,請吃吧,一會兒涼了。”妮娜見索爾盯著煎蛋發愣,以為索爾不習慣自己的做法,“我看院子裡的羅勒長得新鮮,就摘了幾片擺在了盤子裡,您如果覺得味道太重的話,我可以……”
“不,很好,很好……”索爾側過頭抹了下眼角,便拿起了刀叉。
“等一下!”傑茜卻伸手攔住了索爾,指了指牛奶:“索爾先生,在吃正餐之前,何不先來點開胃的飲料,這牛奶可是我熱的。”索爾臉上懷疑的神色,絲毫沒有動搖傑茜的決心。
“你應該知道我還沒有買人身意外保險。”
“所以在沒成為受益人之前,我是不會毒死你的。”
“難說,謀殺有時候只是下意識的行為。”
“放心,謀殺你不值得耗費這麽高的成本。”
索爾的臉上保持著微笑,但心裡卻提高了警惕,要知道,傑茜可是個從來不進廚房的人,下廚對於她來講,更象是一場科學實驗,所以,從這樣一個人手中熱過的牛奶,就很值得斟酌再三了。
但他還是優雅地端起了牛奶杯,輕輕抿了一口牛奶,臉上露出了一抹回味的神色:“不錯,看不出,傑茜你果然具有廚師的天分,”說罷,索爾趕緊卷起舌頭盡量避免任何一滴牛奶碰觸任何一處味蕾,一口氣吞下,“好吧,我承認我之前以貌取人了。”
“口頭道歉太沒誠意了。”
“那你想怎麽樣?”
“現金支票信用卡,統統上繳。”
索爾微笑著放下了杯子,拿起了刀叉的手卻又有些猶豫了,煎蛋散發的香氣,對於他來講更象是致命的毒藥,他怕自己一旦服下了,記住了,愛上了,便再也戒不掉了。
“索爾,你是要飲鴆止渴嗎?”理智在一旁冷眼旁觀。
索爾一抬眼就看到了妮娜略帶期待卻又拚命壓抑的眼神,心臟竟兀自抽痛了一下,“隻一口,不會上癮的,就一口!索爾,就一口!”情感在一旁煽風點火地鼓動著,“你自己做了那麽多年早餐,不就是為了複製出這種味道嗎?難道你就不懷念這種記憶中的味道嗎?”
索爾終於禁不住誘惑,優雅而又精準地割下了一塊煎蛋,放進了口中,慢慢地咀嚼著。
“味道不錯吧?”傑茜側著頭,提前問出了妮娜含在嘴邊與唇舌廝磨很久的話,看到索爾滿足的表情後,才端起了杯子,抿了一口自己熱的牛奶。
“索爾!我鄭重其事的警告你!下一次,你怎樣對待我做的食物,我便怎樣對待你!”傑茜眉頭緊皺,無比嚴肅地說到。
“嗯?你是在誇我秀色可餐嗎?”索爾津津有味地吃著盤中的煎蛋,卻絕口不再碰盤邊的牛奶。
“妮娜,求解釋。”傑茜皺著眉將手中的牛奶推得老遠,“這就是你說的香醇的口感?”
“嗯,我一直習慣在牛奶中加些椰粉,這樣會很清香、也好消化。”妮娜拿起手邊的杯子嘗了一口牛奶,隨即徹底明白索爾之前奇怪的表情從何而來了,“傑茜小……傑茜……”想起傑茜之前再三警告過自己不許稱呼她為“傑茜小姐”,妮娜艱難地說道:“您加的是鹽嗎?”
“你知道它們都長得很白。”傑茜滿臉的無辜。
“嗯,感謝二位大廚豐盛而又口感豐富的早餐。”索爾說到這兒,看了妮娜一眼,“妮娜,煎蛋真的很好吃,謝謝。”妮娜看著索爾突然間收起調笑的表情,真誠地面對自己致謝時,竟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紫羅勒的味道很特別,我好久沒吃過了……還有,以後書房的窗簾,”索爾臨走前下意識地用眼角瞥了瞥窗外,“我自己來處理就好。”
“嗯,下廚真是勞民傷財的運動。”傑茜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大概是自己調製的牛奶口味太過於特別,影響到了早餐的食欲,傑茜面前的煎蛋,竟然連一口都沒有動,“妮娜,廚房真無聊,我再也不要下廚了。”傑茜抱起了窩在沙發上的波斯貓,順便把自己的牛奶一股腦地倒進它的水碗裡,裝作沒事人似的哼著音樂離開了。
看著這一幕,妮娜抿起了嘴輕搖著頭,轉身收拾餐桌,當她看見索爾位置上那空空如也的餐盤時,終於滿足地笑了。
2
無精打采的傑茜爬上了樓梯,卻意外地瞥見索爾書房的門居然沒有鎖緊,透過房門的縫隙,就看見索爾神色焦躁地在書房裡來回走動著,滿臉的不耐煩,頭髮也被他抓的凌亂無比,就連剛剛還整齊服帖的衣服,此刻也揉成一團。此時的索爾看起來,像一頭囚籠裡的困獸,只是自己,便將自己折磨得兵荒馬亂。
“索爾,你怎麽了?”傑茜皺眉走了進去,卻下意識地與索爾保持了一段距離,因為她清楚的嗅到,索爾周身那股令人絕望、腐敗到底的氣息。
“我沒事!”索爾虛弱地擺了擺手,不耐煩地說到,“傑茜,窗簾……”索爾的聲音越發有氣無力,傑茜急忙三步並兩步的拉起了厚厚疊疊的帷幔,直到將最後一絲陰暗不明的光亮也毫不留情的掩埋,“索爾,你……”傑茜看見索爾胸前的血跡,才發現,他在流鼻血,幾乎抑製不住的流。
“哥哥,哥哥!”傑茜手忙腳亂的用自己的衣服替索爾止血,可是,她絕望地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的,那血就如同懲罰索爾長久以來對它們的禁錮和抑製般,報復性的汩汩而來,無休無止,無邊無盡。索爾原本琥珀色清亮的眼眸此刻像奄奄的灰燼一般,黯淡喑啞,他全身蔓延盤桓著冰冷滑膩的死亡氣息,像條巨蟒般層層勒住了身體,沒有掙扎、逃脫,只是任憑自己被巨蟒鎖緊,再鎖緊,仿佛要被壓榨出最後一絲氣力,才肯罷休,索爾的頭突然一偏,就此昏厥了過去。
“哥哥,你醒醒,快醒醒!”傑茜拚命地搖晃著索爾的肩膀,她多麽害怕索爾就這樣子永遠睡下去,像爸爸,像媽媽一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便永遠地離開了自己。
“媽媽……媽媽……妮……妮娜!”索爾的嘴裡終於艱難地吐出了這些不成句的詞語。
“是我,哥哥,你看看我,我是傑茜啊,傑茜!”傑茜不知所措地抱著索爾,在他的耳邊低聲叫到,索爾的表情立即痛苦的扭曲成一團,“不要,傑茜,不要過去!不要!”傑茜滿臉淚痕地緊緊抱住了索爾,就像小時候那場噩夢驚醒時,索爾抱住昏迷不醒的自己一樣。那時那地,此時此際,只有他們自己,能相互取暖、彼此依偎的,永遠也只有他們自己。
“索爾!這個玩笑一點兒也不好笑,我命令你醒過來!醒過來!”傑茜無助地抱著索爾像發瘋般的機械地重複著這一句話,好像那個噩夢又回來了,那個被她故意遺忘許久許久的噩夢又回來不依不饒地纏住了她,“妮娜,妮娜,你快來!快來!”傑茜突然想起什麽似地對著樓下大喊。
“不!不要!”索爾一下子睜開雙眼,掙扎著對傑茜講,“酒,酒瓶。”傑茜恍然大悟地轉身拿起了書架上最後一瓶紅酒。
“該死!”她低聲地詛咒著,暗暗責怪自己最近太過於放縱,就連這最後一瓶,也只剩下了幾口而已。
“傑茜,怎麽了?”妮娜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了書房門口,只見傑茜的衣裙上染著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紅,而背著她蜷縮在椅子裡的索爾,則微微地低聲輕咳。
“喔,沒,沒事了,我不小心弄灑了索爾最愛的紅酒。”傑茜一臉抱歉地拾起了地上的空酒瓶,“陪我換件衣服去吧。”傑茜不容分說地拉走了還沒搞清楚狀況的妮娜。
“索爾……他,沒事嗎?”妮娜邊走邊不安地回頭想確認一下自己的擔憂。
“沒事兒,他只是……”傑茜長吸了一口氣,“他只是太生氣了……是我的錯,我的錯。”妮娜從沒見過傑茜如此難過低落,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試圖想用自己的單薄的體溫,溫暖她嶙峋的冰冷。
3
妮娜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個空曠得令人心慌的海岸上,潮水一浪又一浪毫不留情地向她拍打過來,幾次試圖將她卷進那冰冷無底的灰藍中,一口吞沒。而她,只能這樣無力地旁觀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的黯淡下去,“這是哪兒?”妮娜盯著沙灘上那個奄奄一息的自己,“我是要死了嗎?”
這時,一個黑衣男子從遠處的森林緩緩走來,他直直走近妮娜,溫柔地蹲下身,像捧起一尊易碎的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地將妮娜掬在自己的臂彎中,他愛憐地看著懷中的女子,唇細細輕輕地貼了貼她的額頭,小聲安慰道:“我們到了,你看。”
“不!不要進去,索爾!”妮娜眼睜睜地看著索爾抱著自己一步步朝著前方走去,步伐堅定沉穩且容不下半點耽擱遲疑。
“不!”妮娜絕望地看見那扇鑲著鉚釘的木門就這樣子像等待了許久般終於面對著他們緩緩打開,索爾的眼神中竟然透著一股絕望到底後的悲愴和釋然。
妮娜心疼地想伸手去觸摸,想拂去那縷哀傷,想濾掉那抹淒涼……她顫抖著向索爾伸出了那雙仿佛為他伶仃等待了幾生幾世的手。
“啪!”一聲悶響,妮娜從睡夢中驚醒,滿臉淚水,才發現,自己居然在整理索爾的書桌時,不小心睡著了。
“糟糕!”妮娜暗自叫了一聲,迅速扶起剛才被夢中的自己伸手碰灑的墨水瓶,羊皮紙上,卻還是留下了一大灘墨跡,象是一個她枉費一生也無法抹乾擦盡的汙點。
“你弄髒了索爾的羊皮紙……太好了,我早就想這麽做了。”傑茜突然出現在了書房中,妮娜甚至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這招眼淚攻勢估計會奏效,索爾的死穴就是女人的眼淚。”傑茜伸手拂去了妮娜眼角殘余的眼淚。
“對,對不起!”妮娜慌忙起身,下意識地垂下了頭,有些怯弱地說到。
“沒關系,索爾不會殺了你!”傑茜捧起眼前這張寫滿了驚慌、委屈和不安的臉龐,輕聲地自言自語,“瞧瞧這張小臉兒,還真是我見猶憐,我要是個男人的話,就輪不到索爾下手了……”
“我,我會被辭退嗎?”妮娜閉上眼,狠了狠心,終於吐出了心底最惶恐的疑問。
“當然,”傑茜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當然不會!你是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他還沒折磨夠你呢,不是嗎?”望著妮娜驚魂未定的眼神,傑茜禁不住更想逗逗她。
“是啊,或許,我只是街邊一隻迷路的流浪狗,索爾先生恰好路過,順便把我帶回家而已。”妮娜平靜的語氣卻掩蓋不住眼神的哀涼。
“索爾可沒有那麽好心!”傑茜繼續不緊不慢地說到,“我們都是自私冷漠的人,才懶得去管陌生人的死活。”這樣冰冷的話語如此輕松的從傑茜櫻桃似的小嘴裡毫無感情地吐出,讓妮娜不禁脊背發涼,雖然她已經見識過傑茜和索爾間的暴力對話,但是輪到自己直面時,還是有點兒心悸。
“不過,你不是陌生人,你是胸針女孩兒,是小紅帽,是妮娜。”傑茜抬起妮娜的下頜,微笑著,卻又無比認真地說到。
“嗯?”妮娜顯然沒有聽懂這些傑茜與索爾間的專屬暗號。
“我的意思是說,不要去管什麽羊皮紙了,你比它們重要得多,我們還是想想做點什麽吧,妮娜,以前,你一個人的時候都喜歡做什麽?”傑茜將自己扔進了椅子裡,看著妮娜問到。
“呃,看書吧!”妮娜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一直很喜歡看書,而且,”她苦笑了一下,“我這種人所能擁有的愛好,恐怕也就只剩下看書了。”
“因為書裡有你得不到的東西?”傑茜看著她,露出了一抹疑惑。
“也許吧,”妮娜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些許,“有時候,用眼睛觸摸一下理想,對我來講,便足夠了。”她望向索爾那排浩瀚可觀的藏書,眼睛突然亮了,緊緊地將目光鎖在了《永夜城》上,“這個現實中的世界太過於擁擠,每個人都背著不能說的秘密踽踽前行,背影相似,沒有名字。而書中的世界,”妮娜禁不住走向前,用手指輕輕的摩娑著《永夜城》的書脊,“則要澄明坦蕩許多,撕開那層華麗的皮囊,陽光下一切黑暗和醜惡都無處遁形。這種自我撕裂、剖析、了解發現的過程,是很殘忍,也許會傷,會痛,甚至會崩潰,可是,這就象是剝洋蔥……”
“又是洋蔥!”傑茜聽到這句曾經從索爾口中說出的奇怪的比喻,不禁感歎。
“嗯,雖然我們剝去所有的皮,流盡所有的淚,到最後,可能依然無法看清自己的心。可是……至少,我們離自己更近了些,離心更近了些,好的書,會滌蕩靈魂,讓自己更清透,更澄明。”妮娜說到這兒,欣慰地長舒了一口氣。
“就像《永夜城》?”傑茜順著妮娜的目光,也將注意力集中到那三本書上。
“是啊。”妮娜舒展地笑了,“作者通過書籍,構建了一個充滿暗語和隱喻的世界,他也在等待,等待有真正能走進這個世界、讀懂他的人,拾起它,珍惜它。”妮娜的眼神飄到了窗外,透過厚厚的窗簾,她似乎看到了圖書館那寬敞的屋頂,“那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體恤,還真像是毒品,讓人欲罷不能呢。”她的臉龐,居然顯出一抹嬌羞的緋紅。
“我覺得你的形容更象是愛情。”傑茜在一旁補充到,“你看,因為一本書,作者與讀者相知,相惜,即使從未真正的相遇,相伴……但那種靈魂深處的契合,不是比塵世間浮躁的愛情,要純粹許多。”見到妮娜也禁不住點頭表示同意,傑茜接著說到,“就像,索爾和你,這莫不是,你們中國人總喜歡說的‘緣’?”
“傑茜!”妮娜這才驚覺又被這小妮子捉弄了,輕捶了她一下。
“我說的是實話。”傑茜一本正經地說到,“你看,說不定你們之前就無數次擦肩而過,只是彼此不知道,上帝給你安排這場意外的相遇,究竟寫了什麽樣的劇本,埋下了多少處伏筆?”
“我的劇本?”妮娜苦笑了一下,“沒有意外,沒有伏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可以做的,只是耐心的,一步步地走到終點。”
“還真是個宿命論者。”傑茜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可真不該去敬老院當志願者,人都消極悲觀了。”
“其實,看多了生離死別,當你直面死亡時,反而,沒那麽懼怕了,該來的,遲早都要來,我們只要安靜地等待就好了。”妮娜說到這兒,微微笑了笑。
“你怎麽和索爾一個調調?自殺傾向也是可以傳染的?”傑茜不經意地抱怨著。
“我怎麽能跟索爾先生相提並論?他可是哲學家,小說家,而我……”妮娜歎了口氣,“我只是他眾多讀者中最普通的一個。”
“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傑茜嗤笑了一聲,“哲學家?小說家?他只會宅在家!”
“對了,索爾先生去哪裡了?”妮娜突然被提醒到。
“他……”傑茜故意拉長語調,“也許受你感染,也去當志願者。”
“志願者?”妮娜的眼裡呈現出莫名的悲傷,“我,我只是這個世界的負擔,已經徹底被他們驅逐,放棄了,其實,我也想過放棄自己,可是,說放棄,又要放在哪裡?”
“Stop!停住!要止住這種悲觀的情緒,很容易長皺紋!”傑茜拍了拍臉頰,“我們來砌拚圖吧,索爾應該還有一套《永夜城》的拚圖。”傑茜說著便在書房裡找了起來。
“索爾很喜歡砌拚圖?”妮娜好奇的問。
“他這種無聊的人什麽事做不出來?每次為新書尋找靈感的時候,他都會整夜整夜地躲在書房中砌拚圖,偏執狂!”傑茜依舊漫不經心地抱怨著。
妮娜卻環視著書房,也許真如傑茜所說,索爾有砌拚圖的嗜好,在他的書架旁的牆壁上,正懸掛著一副已經砌好的拚圖,原來,那是一幅拚圖。妮娜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之前一直以為那是幅油畫。她就站在拚圖前面,靜靜地看著,良久,竟不知不覺伸出手,去觸碰那些凹凸的線條和粗糙的顆粒,去觸碰另一個世界的通關密語。
那是一個永無光明的世界,但卻黑的透徹,暗的靜謐,那些被黑暗籠罩包裹著的景致和臉孔,都無一例外地模糊了邊框和棱角,顯得無比的安寧柔和。
“是這裡了。”妮娜喃喃自語,她無數次夜夜夢到的,日日向往的,以為永遠見不到、摸不著、去不了的世界,原來,是這裡,原來,在這裡。身處於這個世界中,便再也無需遮掩、飾演、表演自己,只要跟著心,做自己便好了。
感受著這樣的一個世界的存在,妮娜微微閉上了眼睛,指尖在拚圖上輕輕地移動著,卻觸到了一塊不自然的凹凸,眉頭不由得輕輕一皺:“嗯?怎麽好像少了一塊的樣子?”
“當然!”傑茜邊翻檢著索爾的書桌,邊說道:“索爾說,這叫什麽?哦,對了,不完美的完美,才是最完美的,全部都是廢話。”傑茜不自覺地抱怨著,“這個變態的男人,活得太累,從來不肯直接面對表達自己所想所要的東西。”
聽到這兒,妮娜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
“該死的索爾,藏東西這麽有樂趣嗎?每次都這樣,幼稚!拚圖到底藏到哪裡!”傑茜找得幾乎要抓了狂。
“傑茜,有些事我想不明白?”妮娜鼓足了勇氣,向傑茜問起了這個一直徘徊在她心底的問題,“你和索爾先生是《永夜城》著作者,應該是專職作家吧?”
傑茜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可是,你們為什麽要開征信社當私家偵探呢?又沒有委托人,而且……”妮娜小聲地說道:“索爾先生根本就像在扮家家酒玩,哪裡是在偵查破案啊。”
“啊!傑茜這種背後說人壞話的習慣還傳染得真快呢。”索爾懶洋洋的聲音漫過了妮娜的耳邊,他斜斜地倚住了書房的門,就像一直以來便存在於那裡似的,“嗯,世事哪有那麽多為什麽,隨心而為,豈不是更自在快活。”
妮娜轉過身,將索爾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好幾遍,沒有任何的不妥,仿佛之前的虛弱病態只是她一瞬間的錯覺而已。
“如果你非要追問原因,就算是為了完成一位故人的心願吧。妮娜!”
妮娜立即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她知道索爾又要開始講座了。
“那些案發現場,尤其是蓄意籌劃的凶殺現場,多象是一幕精心編排的戲劇。”索爾那種洋洋得意的表情,又不自覺地蔓延了整個書房,“死者的死法、位置、表情……甚至是他們傷口的形狀、流血的多少,都是悉心安排好的。”索爾優雅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接著說到,“而我們,既是觀眾,又是演員。甚至,也許我們所有的言行思量都早已變成鉛字打印在那個幕後總導演的劇本上。”見妮娜聽得忘了神,索爾更加得意地拉長了聲音:“這種新鮮和刺激,可不是單純的寫作能夠帶來的。”
索爾緩步走進書房,來到書架邊,手指靈巧地從書架上摘了一個高腳杯下來,像變戲法一樣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瓶子,熟稔地打開,一抹暗紅色濃稠的液體迫不及待的沿著酒瓶,爬進了高腳杯中,他輕輕晃動著杯身,舉到鼻尖下,深深地嗅了嗅,隨即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死者是最可靠的鐵證,因為一個死人,是斷然不會撒謊的。”妮娜不自覺地點頭表示讚同,“當有一天,你可以冷靜地觀察他審視他的時候,就會發現,所有的傷口和傷痕,都是最值得尊重的證據和線索,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和身體為我們留下的最後的遺言。”
索爾轉到了書桌前坐下,將酒杯緩緩放好,雙眼凝視著那抹曖昧邪惑的紅,“妮娜,你的眼睛已經停留在我身上足足兩分鍾又二十一秒了,還沒看夠嗎?”索爾的嘴角扯出一抹他標志性的魅笑,“你如果因為注視我太久舍不得眨眼而得乾眼症的話,我是不會給你報銷藥費的。”看到妮娜害羞的低下了頭,索爾笑得更放肆了。
“嗯,我覺得妮娜是在用眼神暗示你,該先整理下自己,再整理所謂的案情。”傑茜款款地沿著書桌邊走到了索爾的面前,“看來,你的自戀並沒有幫助你嗅到你的體味。”傑茜毫不留情地貼近索爾的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到,隨後,還厭惡地捏住了鼻子。
索爾一時氣結,剛想站起身反駁,卻一眼瞥見T恤胸口處的斑駁暗紅,忽地想起剛才走的太急,根本沒顧得上換衣服,只是披了件外套便草草出門。想到這兒,索爾立即垂下了頭,逃也似地將傑茜的嬌笑拋在身後,奪門而出,直奔浴室。
“嗯,我應該準備一下晚餐了,”妮娜將索爾隨意放在書桌上的酒瓶小心地放置在書架上,“你們兄妹倆喜歡吃什麽?”
“嗯?吃什麽?”傑茜愣住了:“這個,好像還真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傑茜歪著頭想了想,“索爾對廚房的偏執,隻限於做早餐;而他對食物的潔癖,又根本拒絕了外賣;我們都懶,基本不出門采購。”傑茜無奈地攤開了雙手,“所以,我們可以說就是以牛奶和雞蛋為食的動物了。”
“喔,估計你們還是比較習慣於西餐。”妮娜抬頭望了望天花板:“誒,牛排怎麽樣?”
“No!”傑茜的拒絕幾乎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索爾沒跟你講過,他是個虔誠且堅定的素食主義者嗎?”
妮娜吃驚地搖了搖頭。
“他說是為了世界和平,有夠扯的!不過,有些底線我們還要不要逾越為好,隨便買些素食吧……至於肉食。”傑茜“哼”了一聲,“等到世界末日時再說吧。”
當兩個人在外面嬉笑著研究素食與世界和平的問題時,浴室中的索爾卻無法全身心地享受這片刻的輕松,即使溫熱的水流輕柔地將他全身的每一處肌膚都細細包裹撫摸,可是,他卻感覺不到任何溫暖與安寧。索爾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水滴一顆又一顆不可阻擋地向地面跌落,卻無法在手掌心駐足一刻,哪怕一秒。他的身體還是冰涼到連那些氤氳的水汽都無法靠近,“我終究還是個局外人。”索爾閉上了眼睛。
“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索爾兀自回想起自己身體剛才不同尋常的失態,不停地倒帶回放,反反覆複地審視放大每一個細節,依然理不出絲毫頭緒。
“是因為她吧。”想到這兒,索爾無奈地苦笑,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人,竟然輕松地就絲毫不差地複製出記憶中母親的味道,竟然輕易的用一隻煎蛋就卸除了自己的全副武裝。
“遠離她,這樣下去,天知道你會失態到什麽地步。”理智在旁邊一針見血地刺中了索爾的軟肋。
“不過是一個小姑娘罷了,沒必要大驚小怪,要相信你的自製力。而且,你看傑茜不再用毒舌武裝自己了。”情感則在一旁輕聲慫恿著,聽著書房傳來銀鈴般的笑聲,索爾的心一下子便柔軟了。
就算有一萬個理由讓自己去趕走她,可是,他卻單單隻去固守那一個能留下她的理由。
索爾忍不住苦笑出聲,關了花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走出了浴室。
4
不知不覺間,妮娜竟然在索爾的身邊一個星期了。
這短短的七天,卻像一條河,清晰地將妮娜的生活就此分隔在兩側。出乎意料的是,索爾並沒有傑茜口中的那麽難以擺平,也沒有因為妮娜的小差錯借機折磨她,他甚至都沒特意差遣過妮娜去做什麽。更多時候,妮娜覺得自己象是這棟別墅中借住的客人,準確來講,是一個管家型的客人。索爾與傑茜的世界,是她只能遠遠遙望,雖然近在咫尺,卻用盡一生也靠不近,到不了的天涯。
而也是真正接觸到索爾的生活後,妮娜才了解,寫作是一樁多麽寂寞傷神的工作。索爾整夜整夜地將自己困在書房,伏案寫作。而白天,除了吃飯和洗澡,他幾乎很少走出書房散散心。在過去的這七天時間裡,即使外面豔陽高照,別墅裡,索爾的書房裡,卻始終只有一種顏色,黑暗。
傑茜也完全不像初見時那般的有精神,她整日將自己鎖在臥室裡,這一睡竟然就是一個禮拜,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爬起來,迷迷糊糊地吃那麽一口,有時,甚至隻喝一杯索爾藏的紅酒,便又抱著貓咪鑽回到自己的被窩中。妮娜真的很想問索爾,傑茜是不是在冬眠。
日子這樣平淡無味的過了一個星期,這一天,窗外終於下了場雨,妮娜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索爾和傑茜卻像充足了電一樣,精神百倍。三個人吃完早餐後,索爾出人意料的沒有即刻回到書房,他舉起一根湯匙輕輕的敲了敲杯子。
“Attention,我要宣布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