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日記
1
“我最討厭這樣的走廊了!”傑茜站在門口,隔著玻璃望著那條狹長幽暗,不停地向前蜿蜒伸展,卻永遠看不到盡頭的走廊,“這根本就像是通向地獄的甬道。”
“別做美夢了。”索爾自嘲似的笑了一聲,“那是人類才有的殊榮,我們自出生的那天起,就沒有這種資格了。”
“你非得把所有的美好都用你的刻薄戳破,才心滿意足嗎?”傑茜不滿地用肩膀撞了一下索爾。
“為什麽不呢?”索爾又露出了他那曖昧不明的笑容,“生活本來就像是鍾擺,從一頭的無聊蕩到另一頭的痛苦。”他向玻璃裡張望了一下,“我所做的,只不過是將事實如實告之罷了。”
“那麽你的鍾擺現在是停在哪一頭呢?”傑茜饒有興趣地看著索爾。
“抱歉,它現在卡住了,因為饑餓過度。”索爾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所以,我們是不是應該停止探討哲學問題,而解決生存問題呢?”索爾向著走廊盡頭努了努嘴。
“可是,哥哥!”傑茜像個小女孩兒撒嬌般扯住了索爾的胳膊,“我不想進去,我……”
“你害怕了?”索爾轉過了身,“之前可是你求我,我才帶你過來的。”
“萬一,萬一有鬼怎麽辦?”傑茜不由自主地向外看了看,“什麽貞子、富江、雪女……遇到任何一個,我們都萬劫不複啊。”
“我博學膽小的妹妹,”索爾無奈地歎了口氣,“你說的那些鬼都是日本的國籍,我想,她們不會千裡迢迢跋山涉水大老遠的過來,隻為嚇嚇我們吧。”索爾點了一支煙,“況且,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見面三分親,不用擔心。”
“我就是怕嘛!”傑茜打了個冷顫,“就是你啊,搞那麽多鬼片DVD放在家裡幹嘛?”
“我只是突然對亞洲的這種古老的亞文化感興趣了而已,”索爾無所謂地說道,“算了,你在對面的咖啡廳等我,我自己去便是了。”
“哥哥!”傑茜突然叫住了要推門而入的索爾,“你,你小心點兒。”
“放心,”索爾頭也沒回地擺了擺手,“就算是鬼,遇見我這般風流倜儻的人,也會愛上我的。”
市中心血站,冷清的值班台前,兩個值夜班的小護士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你說鬼都愛出現在什麽地方啊?”一個梳著齊劉海的護士手裡拿著一本《校園奇譚》,不經意地問到。
“那得看是什麽樣的鬼了。”另一個護士一邊修著手指甲,一邊隨口答到。
“鬼還分類別?”齊劉海的護士來了興致。
“當然,鬼也有不同的興趣和嗜好嘛。”那個護士放下了指甲刀,“依我來看,在廁所中出現的鬼是好色鬼;在食堂出現的鬼是貪吃鬼;在電梯出現的鬼是自閉鬼……”
“那麽在血站出現的鬼呢?”齊劉海的護士突然壓低了聲調。
“那就是嗜血,吸血鬼!”另一個護士惡作劇似地呲了呲牙。
“啊!嚇死我了!”齊劉海的護士一下子跳了起來,“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怪瘮人的!”
“喏,你呢,就是膽小鬼!”她又拾起了指甲刀,接著修指甲。“這世上哪有吸血鬼!”
“哎呀,反正不要講了,大半夜的,我後脊梁骨都冒冷風!”齊劉海的小護士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這很正常。”遠處飄來一個充滿磁性,根本無法拒絕的聲音,它像一股安靜舒緩的溪流般,不知不覺地流入你的耳膜,直達你大腦內的中樞神經,“血是陰陽二氣的結合體,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攜帶著主人強烈的意志。古今中外的但凡涉及到血液的傳說裡,血咒都被認為是最強大最牢固的咒語,幾乎不可破解。”那個聲音說到這兒,微微停頓了一下,“因為,即便是離開了人體,血液依然攜帶有主人的意志,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重回主人的身體,延續他們的生命。”兩個護士仿佛聽入了神般,一動不動,“而這裡儲存著大量的血液,自然也有無數的殘魂在遊走,所以會感覺到陰冷,也就不足為奇了。”那聲音的主人輕笑了一聲,漸行漸近。
“事實上,”那個聲音突然來到了值班台前:“血液只有在低溫的情況下才能保持新鮮,保證細胞的活性,所以,這裡的溫度必須足夠低,但卻又不能低到將血液凍結。”他注視著兩個護士的眼睛,微笑著說,“你們說對嗎?”
“對。”兩個護士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從沒有見過的陌生人,卻沒有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只是像被催眠般看著他的眼睛,聽著他的話語。
“記住,你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今晚,這裡從來沒有外人來過。”那個聲音突然充滿了不容拒絕的魅惑,俯下身,將眼睛離值班台更近了一些。
“是,我們從來沒見你,今晚從來沒有外人來過血站。”兩個護士夢囈般重複著聽到的話語,瞳孔突然收縮了一下。
“很好,現在繼續你們剛才的話題吧,說到哪兒了?”他歪著頭略為思考了一下,“喔,世界上沒有吸血鬼。”便欲向前面存儲血液的庫房走去,只是突然間又折了回來。
“嗯,不化妝更好看。”他站在值班板前,對著一個女孩兒的照片微笑著說到。
2
“你還想要嗎?”一個美麗高貴如同赫拉[1]般的女子在寶座上睥睨著眼前這個瘦小孱弱,單薄到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其吹跑的女孩兒。
“我……”妮娜望著女子那清冷到沒有絲毫感情的眼神,又回頭望了望她身後的索爾。
“這可是真是個兩難的選擇,不是嗎?”女子的手指輕輕劃過了妮娜的喉嚨,“一邊是瀕死的自己,相信我,你這種身體狀況,絕對撐不過明天。”她走下台階,又俯身看了看躺在地上像睡著了一般的索爾,“一邊是你最愛的人,他可真是個尤物,比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2]還要遭人妒忌。”見妮娜緊閉著雙眼,女子回到了寶座上,“可是,親愛的,明天你們兩個只能有一個人可以活著走出這裡,你可以要求我履行承諾,將你變成吸血鬼,徹底擺脫病魔,得到永生。”女子的聲音突然揚了起來,“又或者,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而選擇人類那可笑無知的愛情,我這就可以如你所願放他走,不過,親愛的,你就要死了,孤單的一個人在這裡等待死神的親吻……”女子的眉頭皺了一下,“嘖嘖嘖,親愛的,我可真是舍不得你。”
“放他走吧,我死。”妮娜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說到。
“你確定?”女子微微一笑,“據我所知,他最討厭被人欺騙了,你覺得當他得知那個有趣的秘密後,還會一如既往的愛你,信任你嗎?”
“我……”妮娜眼前突然出現了索爾失望的神情,她抱著頭痛苦地蹲下了身子。
“你知道,他最愛的女人是瑟茜,不是你。”女子輕描淡寫地將妮娜最不想聽到的事實扎扎實實地說出了口,刺得妮娜的心血流成河,“所以,何必犧牲自己去當一個替身一個幻象呢,活人是永遠爭不過死人的,他的愛對你來說,是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女子歎了口氣,“而且,你忘記了自己最初的夢想了?你不是要幫助那些和你一樣受到疾病侵蝕,受盡世人輕視的同類嗎?”
“我沒忘記!”妮娜突然大叫起來,“我要變成吸血鬼。”她堅定地說道:“我要幫助像我一樣的人,幫他們徹底的擺脫病魔,為他們建立一個自由、平等的城。”妮娜眼中露出了不可動搖的,近乎瘋狂的光芒。
“我真高興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女子走到了妮娜身邊,將頭埋在了她的頸窩處。
“啊——”妮娜大叫一聲,猛然從睡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定了定神,望了望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臥室的床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原來是場惡夢。”她驚魂未定地伸手摸了摸脖頸,仿佛那平滑得沒有任何傷痕和血漬的肌膚,還在隱隱作痛。
妮娜將目光落在了攤在枕邊的《永夜城》,書簽正好隔在吸血的那一章節,不由為自己太過癡迷於書中的情節而搖了搖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看來我真是走火入魔了。”
“妮娜,你沒事兒吧。”梅林牧師敲了敲門。
“喔,我只是看書太入迷……做了個惡夢。”妮娜起身坐到了桌前,望著桌上那盒未拆封的拚圖發著呆。
“喝杯牛奶吧,會好些。”梅林牧師將一杯溫熱的牛奶放在妮娜面前,“我剛才來找你,發現你不在。”
“喔……我去了書局。”妮娜像犯了錯誤般低聲說到,“在家裡呆得有些心煩,便出去散了散心。”
“你遇到了什麽事,還是,什麽人?”梅林牧師看著妮娜失魂落魄的表情,關心地問道,“我的孩子,你現在看起來可太不好。”
“沒,沒遇到什麽人。”妮娜低下頭,躲開了梅林牧師的目光,“可能是最近砌拚圖太累了。”
“嗯,看來你最近是迷上它了,”梅林的眼神落在了桌上的那幅拚圖上,“又買了一盒新的?”
“是啊,”妮娜望著對面那間亮著燈的房間,“這是目前唯一能讓我平靜的方法了。”
“任何事都要有度,你身體才剛剛好,這樣下去,上帝也會心疼的。”梅林牧師拍了拍妮娜的肩,便轉身走出了臥室,聽到關門聲響起,梅林牧師的腳步聲漸遠,妮娜才拿出了抽屜裡的日記本,翻到了空白的一頁寫下:
7月21日,02:02分……
3
“遇到女鬼了嗎?”傑茜面前擺著一杯黑糖瑪奇朵,卻絲毫未動。
“嗯,女鬼沒遇見,倒是看到了一個女人——”索爾坐到了桌前,“的照片,我還是覺得她素顏更漂亮,你說呢?”
“Gee,你每天在露台偷窺活體還不滿足,現在對著照片都要意淫了?”傑茜無可奈何地看著索爾,“春天早已經過了,你怎麽還處在發情期?”
“我不發情,你早就餓死了。”索爾指了指鼓鼓的外套口袋。
“天知道我中的是什麽毒?搞得全身的血液都像流光了一樣。”傑茜迫不及待地起身去翻索爾的口袋。
“所以,下次不要單獨出門了。”索爾寵溺地將玻璃瓶遞給傑茜,“身邊要有人陪,我,或者是……”索爾頓了頓,“約翰尼。”
“你這麽相信他?”傑茜意猶未盡的將最後一滴暗紅色的液體倒入口中,“我不得不說,這一型真是世間的極品,只可惜太稀有了。”
“你知道就好,所以要保護好自己,別再把這饕餮浪費在恢復體力的用途上了。”索爾接過空瓶,深吸了一口氣,“你這可不是對恩人該有的態度,約翰尼可是救了你的命。”
“好吧好吧,我投降。”傑茜舉起了雙手,“我聽你的話,行了吧。”
“我聽說他要回倫敦了。”索爾不經意地看著窗外。
“誰?約翰尼?”傑茜吃驚的瞪大了眼睛,“我怎麽不知道,他沒跟我說過啊!”
“小姐,你昏迷了三天,我沒必要把這期間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轉達給你聽吧?”索爾抱起雙臂看著妮娜,“怎麽,剛才還不相信人家,這會兒又舍不得了?”
“哪有!”傑茜嘴裡爭辯著,眼神裡卻不自覺的流出一絲落寞,“只是,太突然了,他才剛成為我們的朋友。”
“這就是我們的悲哀了,”索爾長長地歎了口氣,“沒有什麽是可以保留,就像沒有什麽是值得保留,包括感情。”
“可至少你沒有放棄啊,”傑茜強打起了精神,“說吧,準備什麽時候相認,再把她領回來?”
“至少不是現在,”索爾收回了目光,“就這樣吧,讓她這樣一直失憶下去,我不想再讓她記起我,那樣對於她,太殘酷了。”
“那強製性自我失憶,對於你來說就不殘酷了?”傑茜攪拌著面前的那杯黑糖瑪奇朵幽幽地說道:“你明知道,自從你對她說了要她忘記你的那刻起,過去一年與你經歷所有的種種,在她腦海裡都將消失,不複存在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根本不用強迫自己裝作不認識她,不記得她。”
“那些記憶不是消失,而是被封存了。”索爾低下了頭,“我只是擔心,如果再回到她身邊,總有一天,她會記起一切的,這太痛苦了。”
“有現在痛苦嗎?”傑茜拉起了索爾放在桌上的手,“哥哥,我只看到現在你天天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連你最愛的文字都無法進行下去了,整個人像行屍走肉一般……與其這樣,還不如聽從自己的心意,再回到她身邊。不要再考慮那些不確定的未來了,踏踏實實地快樂地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傑茜感覺到自己的手瞬時被握緊了,“我知道,在妮娜的這件事情上,我有些神經質,甚至是無理取鬧,可那只是……”傑茜低下了頭,“那只是怕你會因為她而受到傷害……可是,如果失去了她的你,根本就不快樂,那我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傑茜看著索爾的眼睛,“哥哥,我只是希望你能快樂,哪怕只有一秒鍾,我也希望你能為自己而活。”
“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話,”索爾笑了笑,“怎麽樣,想去倫敦看看嗎?我聽說,那裡的天氣不錯。”
“我不喜歡強求的,”傑茜高傲地揚起了頭,“是我的,趕都趕不走;不是我的,強留下來也沒用。”
“喲,這麽有自信?”索爾打趣到。
“Born this way!我生來就是如此。”傑茜狡黠地一笑。
“啊,都這麽晚了,”索爾望了望咖啡廳懸掛的鍾,“我們該回家了,今晚還有正經事要做呢。”
“還不是因為你,去了那麽久。”傑茜打了個哈欠,“我還以為你丟下我,自己跑去哪裡玩?”說到這兒,她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正經事?有什麽正經事?”
“我只是順道去了趟書局。”索爾像是在回味什麽似的,別有深意地說道:“到了晚上你就會知道了。”
“說實在的,”傑茜攤開了雙手,“你賣關子的技巧爛透了,聯想一下我們剛才聊天的內容,我大概知道怎麽回事了。”
“禁止劇透!”索爾假裝嚴肅地說到。
4
我以為自己再也記不起來了,記不起來那個模糊的背影,那一年美好的時光……
我曾經以為這是上帝與我做的一筆交易,他還給我健康,而做為交換的代價,我付出了記憶……
是的,我終於擁有了日思夜想的健康,有了一份正常穩定的工作,可是,我不快樂,因為,這筆交易選擇了我,而我,卻什麽都不能選擇。
妮娜在日記本上娓娓地寫到。
我寧願不要這所謂的“健康”、“正常”、“安寧”……
我隻想要他,要回那一年的回憶,盡管我拿著最鋒利的挫刀,在大腦的深處來回磨礪、劃割,一遍又一遍,但零落一地的,只有那些伶仃到可憐的背影,我再也無法快樂起來了,我對著鏡子悲哀地想到。
可當那串項鏈、那枚十字架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愣住了,哭了,然後,我笑了。我終於記起來了,那個背影、那個拚圖、那個書房……所有的所有,我又哭了,被這豐盈充沛的記憶蟄得淚流滿面,這些淚水倒流回心底,將包裹得層層疊疊的痂緩緩浸泡、醃漬,直至它軟了、化了、完全剝落了……我才看到了那個沉睡了好久的回憶。是的,它不純粹,有些苦澀,像是突然袒露在陽光下的傷疤,可是,它卻那麽真實,讓我感動,能真切地感受到每一縷發絲和枝椏都在顫抖,每一處時光和過往都在閃耀……這才是我想要的,真實的存在感,哪怕會苦,會痛。
可是,我突然又迷茫了,接下來,我要怎麽辦?去找他,告訴他我記起了一切?不,不能這樣,這樣只會讓他躲開我、遠離我,否則,他當時為什麽要選擇用這種方式,沉默地離開我……那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嗎?裝作沒有遇到他愛上他離開他?
妮娜寫到這兒,突然歎了口氣。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用我的交換他的,至少有一個是幸福的,這樣便足夠了。
上帝,我想這是您對我的試煉吧,就在我決定將這份記憶永遠再次塵封,放棄一切,將自己完全隔離在他的人生之外時,您又把他置於我的面前,和每次一樣,毫無提示和預告。如果知道會以那種方式遇到他,我還會選擇打開書局的門,還會選擇那一盒拚圖嗎?
妮娜的眼神再次落到了擺在桌角的那盒拚圖——《永夜城第四部:第八個人》,兩個小時以前發生的事,像是被開啟了帷幕般,濃墨重彩,緩緩上演:
妮娜費力地推開了書局的大門,看著倚在櫃台後面略有些發胖的老板不停地點著頭,櫃台上那盞散發著昏暗光芒的南瓜燈猶如小醜一般,狡黠的笑容若隱若現。
她輕輕的走到了櫃台前,正在猶豫是不是要叫醒老板,卻一不小心,碰落了櫃台上的南瓜燈。
“誰?”聽到響聲,老板突然驚醒,雙層下巴不停地顫動,當他看清眼前只是一個柔弱的小姑娘時,才長歎了口氣,“妮娜,你嚇死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妮娜將掉在地上的燈重新擺好,“你上個星期說,今天《永夜城》第四部的拚圖會到貨的……”
“我說的是明天……”老板指了指牆上的鍾,才發現已經是零點過了兩分,提示它已經到了妮娜所說的‘今天’,“我真是服了你,因為是限量版,只有一套,在老地方。”老板無奈地指了指書架的後面。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我只是怕……”妮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是怕有人會搶先買走它。”
“我想就算是《永夜城》的作者,也未必有你這麽緊張這拚圖吧。”老板無可奈何地打趣到,“放心吧,我特意給你留著呢,所以才擺在了後面。”
“謝謝。”妮娜望著老板,感激地笑了笑。
“光口頭上的可沒有,有空請我吃飯才是王道。”老板笑到,抬頭一看,妮娜早就不在面前了,“這小姑娘,走火入魔了。”老板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也太隱蔽了吧。”妮娜踮起腳望著擺在書架最上層的拚圖,頗有些無奈地說道:“看來我事前擔心一般人會發現買走它的想法,還真是多余。”
她踮起腳尖,伸直了手臂,試圖拿下那盒拚圖,就在這個時候,一隻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勾,那盒拚圖便如施了魔法一般,乖乖地粘在了那隻手上。妮娜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還在回想著剛剛沒有在書局中發現有別的客人在,便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卻險些撞到了身後的書架,幸好被攬住了腰,才沒有跌倒。妮娜緊張地閉上了眼睛,但是愈發濃烈的氣息卻一下又一下下的撞擊著她的心臟,這種冰冷到不食人間煙火卻又無比安寧的感覺她再熟悉不過了,妮娜緩緩地睜開了眼……
是他,果然是他。
妮娜回想著那股氣息,在日記中寫到,筆尖竟然有了些許的顫抖。
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琥珀色的眼睛,漫不經心的表情,若有似無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看到他出現在我面前的一刹那,我幾乎忘記了呼吸,我呆呆地望著他,想撲到他懷裡告訴他我有多麽想念他……告訴他,他還欠我一場沒有完成的婚禮,可是,當他說“小姐,你還好嗎?”這樣一句對任何人,任何一個出現在他面前將要跌倒的陌生人都會平淡地說出的話後,我將所有的思念和眼淚統統的收了回去。
是他,永遠禮貌性的距離,紳士般的舉止,甚至連他身上不染纖塵的衣服和左手中指的新月型指環……
不是他,因為他喚我“小姐”而不是“妮娜”。我悲哀地想到,他忘記我了嗎?難道過去一年那所有的默契、溫存、體己只是我一個人的臆想?不,不會的,那回憶明明生動到觸手可及,我們確實相遇相知過。可是,可是眼前這一切又是怎麽回事,我望著他陌生的眼神,找不到絲毫溫暖的感覺,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對我而言,他就是我的全世界,可是對他來講,我或許只是他全世界裡的某人,一個和眾多某人一樣,不會在他的心裡留下任何痕跡,甚至是名字的某人。
想到這兒,我的眼神黯淡下去了,既然這樣,又何必再去用那份廉價的回憶叨擾他,就像我之前想的那樣吧,裝作從來沒有遇到他便好,我掙扎著從他的懷抱裡站起來,“我沒事兒,對不起。”我言不由衷地低聲說到,卻再也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生怕多流連一秒,自己的偽裝便會全盤崩潰。
“喔,沒關系,下次小心些便好。”他聳了聳肩,並不在意我剛才的失態,“你想要這個?”他指了指手中的拚圖。
“剛才想要來著,既然現在它在你手裡,”我望了一眼那盒拚圖,“看來,我們是沒有緣分吧。”我轉身便想要逃跑,不管逃到哪裡,只要看不到他,感受不到他的地方便好。
“奪人所愛,可不是一個紳士的作為。”他對著我笑了笑,“尤其是一位女士的所愛。”
“可是,這拚圖是限量版,只有一盒。”我指了指空空的書架上層。
“那要怎麽辦呢?”他略顯為難地說道:“我不想讓一位小姐失望,可是沒有它,我又沒辦法開寫《永夜城》第五部。”他指了指我背包裡露出的書脊。
“你是索爾?”我抬起頭看著他,卻無法看穿他那顆心,此刻的我,真的很想大聲問他,“你是索爾?你是那個牽著我的手在牧師面前許諾與我一世相隨不離不棄的索爾嗎?”
“啊!被認出來了呢。”他挑起眉,這個他特有的小動作真讓人懷念,“這樣吧,我們在一起算了。”
“啊?”我差點兒以為自己聽錯了,難道索爾還記得,這突如其來的表白讓我措手不及。
“我們在一起砌拚圖算了。”他不經意的補全了整個句子。
“好,好的。”我已經聽不進他說的任何話語,只是機械般地答到。
“明晚,不,今晚開始,帶著拚圖來找我,12點以後。”他將拚圖和一張便簽塞到了我手裡,“這是我的住址。”
5
安頓好了傑茜在自己的臥室裡乖乖休息,索爾在書房裡開始了長時間的發呆,他從書架的頂端拿出了一個精巧的盒子,“嘩啦”一下,惡作劇似的將裡面零散的拚圖堆滿了書桌,望著眼前堆成小山般的拚圖,索爾拾起了其中的一塊,在手中把玩。
“索爾,你真是無聊透了,這套拚圖拚好了又拆,拆完了再拚……明明已經反覆折騰了好幾次,怎麽還玩得這樣有滋有味?”理智高高在上地俯瞰著這一切,似乎無法理解自己主人的所作所為。
“醉翁之意不在酒,”情感打了個哈欠,從一處的角落裡貓著腰溜了出來,“要不你以為他在與傑茜會和的路上,幹嘛偏要去書局和一個女孩兒搶一套他已經擁有的拚圖?”情感瞥了理智一眼,老神在在地說道:“這一切還不夠明顯嗎?因為是她,索爾是看見了她!所有的事情只要一牽扯到她,索爾立即會變得不正常,不能用邏輯來圈定。”
“是這樣了,我終於理解他剛才在書局仿佛撲克牌一樣的表情和現在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心情了。”理智對情感點了點頭,“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卻要假裝不認識,還要故作大方的邀人家到家裡來砌拚圖……這種丟臉的事,也就只有索爾這樣幼稚的人才能做得出!”
“可惜索爾的演技很爛,”情感跑到索爾面前,吐了個煙圈,“尤其是在他把地址給她後,那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忐忑,真是欲蓋彌彰。”
“因為他怕她察覺在書局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突然出現在面前而且還住在自家對面的男人自導自演的一場戲時,將會有多尷尬。”理智適時的吐槽。
“他明目張膽地偷窺她時,可一點兒不覺得尷尬呢。”情感補充到,“她怎麽會發現呢?從她的表情和反應,她根本不記得索爾和去年發生的一切了?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索爾?”
“夠了。你們倆個。”索爾眯起眼睛,點了一支煙,“怎麽,你們倆個死對頭現在沆瀣一氣,合夥來看我的笑話是吧?”他揉了揉太陽穴,回想起剛才妮娜發現自己住在她家對門時一刹那愣住的表情,“她真的是忘記我了,很好。”索爾吐了個眼圈,凝視著眼前的拚圖,“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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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娜將那張在手裡攥得緊緊的便簽慢慢地展開,撫平,放在台燈下,用眼睛細細撫摸過上面每一個字,“這樣很好。”妮娜在日記上接著寫到:
或許,以一個全新的身份、一個從來沒有遇到過他的回憶,再這樣與他相識……對我們來講,都是最仁慈的選擇。他雖然住在對面,與我只有一條走道的距離,可是,我們卻絲毫不相關了。
他不知道我護士的職業,不知道我一直失眠,甚至不知道我去過他的書房,對著一副拚圖淚流滿面……他只是像動物一般忠於自己的本能,這還真是諷刺。即使他自己忘記了,身體卻牢牢記住了他喜歡的味道,所以再見到我,還是會不自覺的想接近,這對我來講,是詛咒還是恩賜?
我累了,我不想再費盡心思整理關於他的一切了,那些曖昧氤氳的關心,或霸道或責難或擔憂或安撫……都已經過去了,我便已無需再追問那若有似無的試探、追逐和躲閃,妄圖從中嗅到曾經相愛的一絲關聯,因為,我們從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一年前那任性的轉身,錯愕的失神,我天真地以為一扇門合上便是一永世,一天涯分隔便是一輩子,他永遠隻活在我看不見,想不起的地方了。然後,我便開始喜歡做夢,因為夢裡還會有回憶,憐愛,疼惜……即使睜開眼時,那份體己的溫存早已冷掉,所有的期待、遺憾、感慨、歎息都已逝去,我卻有如嗅到罌粟般,樂此不疲,直到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不再做夢,不再想到他。
於是,我明白了,或許,我們都一樣,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我們所經歷的種種喜樂悲傷,那些供給,渴望,失望……只是為了送對方到下一個地方,然後,一個人接著尋找夢想,另一個人繼續行在路上。生命總比痛苦長一些,現實總是比愛情更清醒,有些事我必須要做,做完,所以有些人,我必須要忘,忘記。
妮娜合上了日記本,拉好窗簾,回到了床上,繼續閉著眼,失眠到天明。對面書房的燈,卻一直陪伴著她,一起燃到天亮。
7
又一個夜晚降臨,黑夜安靜地將夜色在這個城市的所有角落塗抹均勻,卻忘記施舍一點在它眼下的這個房間。傑茜坐在沙發上,一邊搔著波斯貓的耳背,一邊看著DVD裡播放的電影《人形師》。
“索爾,拜托你不要一直走來走去的好不好?”傑茜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我在看鬼片,你這樣在我背後晃來晃去,是想嚇得我心臟病發暴斃嗎!”她懷裡的波斯貓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盛怒,配合地發出了不滿的叫聲。
“我最討厭那些人偶,尤其是SD娃娃。”索爾瞥了一眼屏幕,“你沒聽說過嗎?人偶都是空心的,是最適合保存靈魂的容器,所以,特別容易招惹到冤魂。”
“我覺得你現在就像是冤魂,還是魂不守舍的孤魂野鬼。”傑茜瞥了索爾一眼,“你這樣坐立不安的是在找寄居的軀殼嗎?抱歉,我可沒有SD娃娃供你居住。”
“有打扮得如此迷人的鬼嗎?”索爾站在穿衣鏡前,不停地調整著上衣的下擺,猶豫著是放在外邊比較Casual,還是收在裡面比較Gentle。
“你今天真的不是一般的奇怪,連雷打不動的露台望遠鏡偷窺愛好也放棄了。”傑茜看著索爾,一臉狐疑。
“因為,我找到了更有趣的事,”索爾神秘地一笑,“喔,對了,我今晚約了一個很重要的人來家裡做客。”
“果然,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傑茜關掉了DVD,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不管你們要做客還是做其他的什麽,你是不是要考慮一下這個房子另外一個居住者,我的感受?”
“我記得你很喜歡她,至少的她的味道。”索爾最後決定還是將下擺放在外面。
“所以,你至少應該提前通知我一下,我好安排別的活動,而不是這樣傻傻地呆在家裡看鬼片,然後見到她餓鬼撲食。”傑茜轉身走進了臥室,打開了衣櫃。
“所以,你最好打扮一下,約翰尼一會兒就來接你一起共度二人世界。”索爾不經意地說到。
“你和她共度二人世界才是吧,”傑茜的聲音顯得略高,“居然還買通約翰尼一起配合你,真是用心良苦。”
“這可是他自願的,”索爾笑了笑,“我的妹妹魅力這麽大,還用得著我出馬嗎?他只是盡了一個紳士該做的告知義務,通知我要和你約會去罷了。”
“好吧好吧,”傑茜換好一身青檸色的抹胸長裙,顯得如出水芙蓉般清亮,“我去就是了。”
“加件披肩,”索爾見傑茜白皙的肩膀裸露在空氣中,眉頭一皺,“女生要懂得保護自己。”
“是,爸爸。”傑茜調皮的對著索爾做著鬼臉,“你再這樣嘮叨下去,會把所有女生都嚇跑的。”
午夜十二點的鍾聲敲響的時候,就猶如仙女施下的魔法般突然起了作用,索爾渾身一震,整了整原本就無可挑剔的裝束,昂首挺胸地來到了門前,他剛剛在門前站好,清脆的敲門聲便悅耳地傳來,他幾乎沒假任何的思索便打開了房門,妮娜正有些拘束地站在門外,遊移的目光不時瞟一眼身後,自己的家門。
“請進。”索爾微微欠了欠身。
“謝謝。”妮娜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了一個並不怎麽自然的微笑。
“不用緊張,把這兒當成自己家就好了。”索爾側了側身,將妮娜迎進了房門,滿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對面的別墅,嘴角微微挑了挑。
就在對面的別墅裡,梅林牧師突然放下了手上的《聖經》,同樣滿含深意地將目光投向了對面索爾的方向,盡管兩個人之間隔著厚厚的牆壁,可兩個人的眼神卻仿佛能夠穿越時空般,碰撞出了並不激烈,但頗為微妙的火花。
僅僅是那麽一瞬間而已,梅林牧師便將目光重又投向了手中不知被翻閱了多少次的《聖經》,而索爾,也已經關好了房門。
[1]赫拉,古希臘神話中奧林匹斯山十二主神之一,地位僅次於眾神之神宙斯,古希臘神話中的天后。
[2]奧斯卡·王爾德(1856年10月16日~1900年11月30日),英國唯美主義藝術運動倡導者,著名作家、詩人、戲劇家、藝術家。《道林·格雷的畫像》是其代表作之一,也是19世紀末唯美主義代表作,堪稱“為藝術而藝術”思潮在戲劇、小說及繪畫方面的三絕,主人公道林·格雷天生漂亮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