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貝娜將這件事情的真相說出來之後，我們三個人構成的現場，陷入到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此刻我很想刺透唐果的皮膚，去看一看她的內心……如果她願意放棄這個自以為的天意，我和貝娜來這裡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我們都知道她和譚丙坤並不會有結果，她要了這個孩子，就等於走上了一條遠離正常生活的不歸路。

  唐果笑了，笑得很從容，她向我和貝娜問道：“所以呢，你們大老遠跑到杭州要我做什麽？”

  “果果，放棄這個孩子吧，他完全就是個意外，他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這話是貝娜對唐果說的，可是唐果卻將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她又向我問道：“你也是這麽想的嗎？……之前，我去廈門找你的時候，你可沒有勸過我。”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是我自己起的因……我不想做那個造孽的人。”

  “歸根結底，你並不是在意我，你只是害怕自己惹上罪孽……余味，你不用這麽迷信，就算是罪孽，我下了地獄，也會自己一個人承擔，大不了下輩子輪回做個畜生。”稍稍停了停，唐果又沉聲說道：“如果這個世界有輪回，就沒有贖不完的罪……如果沒有輪回，又為什麽要害怕罪孽？反正死後，一切都會歸於虛無。”

  如果以前不知道什麽叫“一意孤行”，那此刻我在唐果的身上看到了，她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了，甚至連回頭看一眼的欲望都丟失殆盡。我不是她，關於她的一切，都是來自於她的自述，或是別人的告知，我無法和她感同身受。

  我又一次選擇了沉默，沉默是因為心裡對她有愧疚，所以我不想和她爭辯，更不想和她爭吵，我只能寄希望於貝娜，我希望貝娜能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給她講清楚這件事情的利弊……

  貝娜拉住了唐果的手，用安慰的腔調對她說道：“先把這輩子過好，再去想下輩子的事情也不遲……果果，你聽我一句勸，這個孩子你真的不能要，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你身上要背負的東西就實在是太多了，我們怕你承受不住，也承受不起……所以，這才是我和余味來杭州找你的根本原因，我們不怕惹上什麽罪孽，就是擔心你。”

  唐果不驚慌也不失措，她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之後，依舊帶著讓我不那麽舒服的笑容說道：“這個世界上的痛苦，不是說你不想背負，就能逃掉的……幾年前，我有幸考進了全國最好的音樂學院，我以為這會是我人生中一個全新的起點，所以特別珍惜，我沒日沒夜的苦練，每門學科都是班級的前五名，我以為這種努力會改變我的人生……後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單純，這個世界並沒有我想要的那種公平……說件事情吧，如果你們不能感同身受，那就當是聽了一個無聊的笑話……其實，我的努力也不是沒有回報，因為各項專業成績優秀，我早早就得到了被保研的機會，我的老師告訴我，如果沒有意外，我一定會通過保研的考核……可是在公布結果的那一天，我落選了……那個原本屬於我的名額，被我的一個同學用錢這種最粗暴也最簡單的方式買走了，可是她真的樣樣都不如我……在她得到保研的機會後，她的父母又幫她舉辦了一個５０００人規模的演唱會，我去看了那一場演唱會，並且堅持到了最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品嘗到嫉妒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尤其在演唱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和她的父母在舞台上深情相擁，這一幕，讓我想到了自己那禽獸不如的爸爸，還有被關在精神病院，連人格和尊嚴都丟沒了的媽媽……我也真的真的很想有這樣一個演唱會，全程都被自己的爸爸媽媽呵護著……可是這個世界哪有這樣的公平呐……”

  笑容依舊掛在唐果的臉上，她又深深吸了一口煙，將煙吐出口，她便對著被自己夾在兩指之間的殘煙一陣發呆……

  我和貝娜看著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因為我們都沒有經歷過她的苦難，我們不能感同身受，但是也不能像她說的那樣，去當一個笑話聽了，這不是笑話，這是她心裡的痛。

  片刻之後，唐果抬起了頭，也將那支殘煙按滅在了煙灰缸裡，她終於不笑了，她說道：“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有了抽煙的習慣，從當初躲起來偷偷抽，到現在光明正大，毫無顧忌，抽煙的姿勢是越來越熟練，愛一個人也越來越隨便，從原來的三杯倒，到現在喝不醉……這是墮落，不是成長，可是沒有人為我掐掉手中的煙，沒有人為我擋下手裡的酒，更沒有人給我一個家……說白了，除了孤獨和酒，我什麽都沒有。”

  我不知道一個人從笑到哭需要經歷什麽樣的情緒轉換，總之，唐果她哭了，她低著頭，點上一支煙，企圖掩飾。

  這一刻，我很想為她做點什麽，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只能陪她點上一支煙，一邊吞吐，一邊想著她的心情。

  她已然這麽苦了，還對我那麽好，我是不是真的辜負了她？
  我在不停地問自己，我的心快被這個疑問給擊穿了。

  我看了看貝娜，她在掉眼淚，這是女人表達悲傷情緒的一種必要方式，也證明，貝娜對唐果確實用了真心。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唐果要求貝娜去買奶茶，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但那麽冷的初春，又是深夜，貝娜願意去買，足以證明她對唐果是真的好。

  我不願意把這一切歸結於天意在作祟，但冷靜下來想想，一切就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所以唐果說，這個孩子是天意給她的，並不算錯，即便是我在避孕套上動了手腳，也是一種天意。

  貝娜將唐果擁在懷裡，又輕聲在唐果的耳邊說道：“果果，不要想那麽多，以後都會好的……你想要演唱會，我去幫你辦，想要多少人都行……但是你自己不能自暴自棄，趁著現在還有機會，你趕緊回頭吧。”

  “娜娜你不用安慰我，我也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麽久，你說的利害，我心裡都清楚……我有幾句話要問余味，你能把這個空間給我嗎？”

  貝娜看了看唐果，又看了看我，然後點了點頭。

  ……

  貝娜走後，偌大的咖啡店裡只剩下我和唐果，昏黃的燈光下，我第一次主動開口對她說道：“如果你想開演唱會，我也可以幫忙。”

  “呵呵，那些曾經得不到的東西，我現在都不想再得到了……余味，我把你單獨留下來，就是想問問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我對你已經夠寬容了。”

  “寬容？那只是你以為的寬容，你把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冷暴力用在了我的身上，還不自知……就算我身上曾經為你燃過一百堆火焰，現在也全部被你用涼水給澆滅了……你聽過一個詞，叫殺人誅心嗎？”

  “我的世界裡沒有這麽極端的詞。”

  “你可以說你沒有，但茶小清一直都是這麽做的，而你是她的幫凶……還記得去無人區那次嗎？那是我這輩子最想和你一起做的一件事情，哪怕是有生命危險，我都不在乎……我去求過蔡芙蓉，也求過茶小清，可是最後，她卻讓那個把我的一切都給毀了的可可去了……這就是她的心機，她就是要我生不如死……我也真的生不如死……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這種被別人用錢去欺壓的感覺，我受夠了……從一開始收購那個公司，她就是為了針對我，讓我生不如死。”

  “你為什麽老是把事情往這麽極端的方向去想呢？茶小清會蠢到花幾千萬去收購一個公司，僅僅是為了針對你嗎？”

  “幾千萬對她來說很多嗎？你知道她爸爸多有錢嗎？……茶小清這些年攢的零花錢，就夠她去收購那個公司了……收購成功後，你看她自己管過公司嗎？她把什麽都丟給蔡芙蓉，公司最後越做越爛……真正想做一番事業的人，根本就不是她這種心態……這點，你自己應該是最了解的，因為你現在的成功，是拿命在無人區拚出來的，你在面對事業這件事情上，肯定能感覺到自己與茶小清的差別。”

  我不開口，就一直做著往下咽的動作，我不確定茶小清到底是什麽心態，但我知道，她確實是一個心機很深沉的女人，這從她詐傷這點上就可以看出來。

  “余味，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嗎？……只要你有錢了，就一定會收獲愛情……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進心裡去，但這些年，我在你身邊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句話……我希望你能成功，能擠進有錢人的圈子裡……我知道自己這麽想很功利……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太沒有安全感了，只有當你有錢了，你才能保護好我……現在你真的有錢了，我們卻越走越遠，所以，我這輩子注定一敗塗地……在你身上經歷了一次這麽大的失敗，我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了，所以，我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覺得這才是我唯一的出路！”

  “你不選擇這麽做，也會有出路的……我剛剛給的那十萬塊錢，是奶茶店兩個月的分紅，如果你願意回島上，你會過得比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都要幸福。”

  唐果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目光看著我，許久之後，她才開口回道：“好啊，我回島上，但你也要放棄現在的一切跟我回島上，我們一起去過比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人都要幸福的生活……如果你能答應我，我就放棄這個孩子，放棄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