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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門福妻》第一卷_第865章  一場秋雨轉來冬
  夜色愈深,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了雨。

  雨勢漸大,風雨之聲刺破空氣中令人窒息的緊繃,濃重的夜色滲過窗戶門縫,毫無征兆地把搖曳的燭光籠罩其中,渲染出一片令人心驚的沉寂之色。

  不久前剛恢復意識的皇上目光空洞地看著頭頂染金鑲玉的懸梁,聽著窗外漸漸躁動的風雨之聲,似譏似笑地扯了扯因過度失血而蒼白的唇,嗓音輕而沙啞。

  “一場秋雨轉來冬。”

  “今夜下一場大雨,明日或許天就要涼了。”

  在皇上清醒之前,守在宮中被迫知道了所有秘辛的大臣們全都提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不得著落。

  皇后意欲行刺皇上,還險些得手了,這樣荒唐的事兒別說是大臣沒聽說過,往前掰著手指頭數,開朝數百年來也從未有過這麽滑稽的笑話。

  不管是皇上的傷還是皇后的自戕,毫無疑問都是皇室的醜聞。

  知道了這樣的秘密,誰能獨善其身?
  等皇上轉醒,大多數人都在惶恐著怕皇上問起大逆不道的皇后,怕皇上會為此動怒加重傷勢。

  可誰也沒想到,皇上醒來說的第一句話竟會是這個。

  口吻平淡尋常。

  絲毫不像是剛剛才經歷過生死之劫,聽起來尋常得仿佛是在隨口感歎。

  站在諸位大臣最前頭的南侯聞聲輕歎,俯身跪了下去。

  後頭的臣子見狀紛紛跟著下跪叩首。

  南侯沙啞道:“皇上息怒。”

  “萬般過錯已鑄成,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當以保重龍體為要。”

  皇上閉著眼微不可聞地笑了笑,淡淡地說:“皇后呢?”

  南侯微妙一頓,低聲說:“娘娘已經薨了。”

  皇上聞言茫然地動了動唇,唇邊溢出的弧度自嘲又玩味。

  “死了啊……”

  “死了好……”

  皇后病重許久,他們二人觀念不合多年,至此已走到了徹底無話可說的地步,說起來二人也有許久未見了。

  可傍晚時,皇后宮裡來了人傳話,說是娘娘親自下廚,想請他過去用膳。

  他當時沒應下,可等到了時辰,還是去了鳳儀宮。

  鳳儀宮中景致依舊,不見半點晦色。

  皇后沒像之前的許多年那般身著鳳袍大妝,隨時隨地都端著自己一國之母的架子,也沒擺威勢顯端莊,罕見地做了尋常人家的打扮,換了一身清淡的紫色衫裙,隻用一支青玉簪子挽了發。

  燭火點點,看起來就跟多年前那個在皇子府中把盞相候的人一樣。

  仿若是埋在記憶深處的人像活了。

  然後悉心打扮過的皇后,穿著她最初嫁入皇子府時他送的衣裳,親手往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匕首。

  幻夢徹底碎裂。

  一開始只是勾唇,可不知什麽時候就爆出了笑,笑聲越來越大,近乎刺耳。

  皇上還染著血的胸口不斷上下起伏,把跪在地上的臣子嚇得魂不附體,有個別膽兒小的臉色大變,嘶聲力竭地扯著嗓子喊:“太醫!”

  “快把太醫請進來!”

  “來人啊!太醫……”

  “閉嘴。”

  皇上急促喘息著打斷了那人慌亂的叫喊,微微抬起手示意身側的人把自己扶著坐起來,垂眸打量著胸前的血色,諷刺道:“不就是點兒皮肉傷嗎?值得如此大驚小怪?”

  被斥責的大臣滿臉煞白不敢說話,把腦袋往地上一杵就不吭聲了。

  皇上意味不明地掃了眼前眾人一眼,用力咽下一口含著血沫的唾沫,淡聲說:“傳旨曉諭六宮,就說皇后病重離世,命禮部擬諡號,行國禮喪,讓欽天監的人盡快把送入皇陵的吉日選定,一切規格盡以皇后的尊位去辦,任何人不得馬虎大意。”

  在場的人聽到這話,大眼瞪小眼之下紛紛都懵成了一團。

  皇后行刺損傷龍體,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皇上非但不追究,這還是要息事寧人的意思?
  難不成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

  有人心裡來回跑了無數種念頭卻不敢開口,只能是以求助的眼神不斷朝著最前頭的南侯使眼色。

  南侯被眾人盯著,默了片刻後遲疑道:“那依陛下所見,今晚之事當如何處理?”

  皇上意味不明地摩挲著冰涼的指腹,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說:“鳳儀宮中所有人全部給皇后殉葬,對外就說皇后離世,朕憂思過度偶感不適。”

  “至於別的……”

  皇上的目光輕飄飄地從眾人頭上掃了一圈,明無實質,卻讓人憑空生出一種巨石壓頂的窒息感。

  他說:“今日之事,出了這道門後朕不希望再從任何人的口中聽到隻言片語。”

  “知曉內情的只有諸位愛卿,若是天亮以後有人開口說了不該說的,就休要怪朕無情了。”

  面對皇上直白到不加掩飾的性命要挾,誰也不敢大著膽子說別的。

  在外頭候著的太醫弓著身子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進來,低聲說:“陛下,眼下溫度正好適口,您先把藥吃了吧。”

  皇上抬起手抓住藥碗仰頭一飲而盡,隨手把空了的藥碗砸到地上,說:“都出宮去歇著吧。”

  跪得腿都僵了的臣子忍住心驚漸次起身,還沒等站在最末端的人把路讓出來,就聽到皇上說:“南侯留下。”

  打開的大門重新合攏,在眾人面前一直都表現得很恭謹的南侯看著面無血色的皇上,眼底深處終於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南侯現在是皇子太傅。

  多年前也曾是皇子太傅。

  如今英明神武的皇上,當年也只是一個沒比林修然和三皇子大多少的小娃娃。

  自己看著長大的學生在這至高至尊的九五至尊的路上走得磕磕絆絆,如今更是被年少心儀之人傷重至此,南侯為師為臣,都難免為他感到心疼。

  似乎是注意到了南侯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皇上低著頭輕輕地笑了幾聲。

  他說:“老師。”

  “你看到剛剛那些人欲言又止的表情了嗎?”

  “他們不是在痛心皇后犯下如此大錯,也不是擔心朕會就此駕鶴西去,他們只知道皇后有此罪行罪無可恕,理應追究到底,最好是連帶著朕的三皇子一並被拉下來。”

  有一個犯下試圖弑君的母后,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只是個稚童,與此事毫無乾系,可三皇子還是會受到最嚴苛的連帶問責,輕則放逐冷宮,重則被放逐到宮外。

  然後倒了一個嫡出的三皇子,馬上就會有新的皇后,有新的嫡皇子。

  想當國舅的朝臣大有人在,想扶持幼子攬權的人也數不勝數。

  死一個罪大惡極的皇后算什麽?
  死了一個,還有無數名門閨秀,只要皇上還活著,就有人不斷想把自己的手伸到這深宮中來,想借著后宮的風雲攪動前朝的浪潮。

  誰又是真的在乎發生過什麽?
  皇上難掩自嘲地勾著唇角呼出一口氣,顫聲說:“不追究皇后之責,不是朕大度。”

  “朕只是不想毀了朕耗費心力栽培的孩子。”

  “他的母親做錯了,可他沒錯。”

  皇上生來親緣淡薄,幼時不得先皇看重,少時登基,不得太后歡喜。

  前朝后宮受盡鉗製,好不容易掙脫出一條坦途,眨眼間天光瀉盡腳下卻仍是滿地荊棘。

  這一路走得太難了。

  什麽都丟了。

  南侯始終默然不語。

  皇上也不在意。

  他自顧自地說:“皇后說她怨朕。”

  “恨朕沒給她和她的母家無上榮光,怨朕沒早早地封孩子當太子,她埋怨朕毀了她的家,痛斥朕不許她給孩子鋪路,她甚至還詛咒朕,說朕此生注定是孤家寡人,此刻朕對別人趕盡殺絕,遲早有一日,朕也會被含有她血脈的孩子如此對待。”

  “她說,我們的孩子會繼承他外祖一族的遺志,將我從這個無心無情的至尊之位上拉下去,踩到泥裡。”

  “可是老師,我覺得她錯了。”

  “朕看在往日情分上容忍了她太久,以至於她都忘了,朕才是這天下的主人。”

  皇上忍著疼轉頭看著南侯輕輕地笑了下,紅著眼說:“她執迷不悟,死不悔改,萬劫不複的人也應當是她。”

  “朕對外會宣稱皇后已入皇陵,可入皇陵的只能是衣冠塚,她不配來日與朕並骨合葬,生前死後朕都不會再多看她一眼。”

  “她自認清貴,聲稱國公府滿門上下都是冤魂,盼著死後去跟那些所謂的英靈同葬,可朕為何要滿足她?”

  “朕在那處家陵的對面給她尋了一處好風水之地,她生時不可出宮門半步,只能眼睜睜看著國公府滿門咎由自取得以滅亡,死後也不得入家陵半寸,隻可隔著一道山口遙遙相望。”

  “一個死之前都還在詛咒朕的孩子的毒婦,她就該生死不得片刻安寧,生來死去都是折磨加身,朕要讓她死不瞑目地睜大了眼看著,看著朕開拓盛世春秋,看著朕的孩子龍登九五!”

  “她活該如此,就該如此!”

  南侯靜靜地聽著眼前的天子自言自語地說著多年來深藏在心底的積怨,等他的情緒稍微平複些了,才走上前蹲在地上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皇上垂眸看著跟記憶中相比蒼老了許多的手,冰冷到木然的心口突然就酸澀了一下。

  南侯像是沒察覺到他的不對似的,像很多年前那般輕輕地在他的掌心點了點,低聲說:“陛下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陛下問心無愧,那不滿的人心對錯就都不該與您相乾。”

  “陛下已經盡力了,您也做得很好了。”

  “這不是您的錯。”

  皇上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默了良久後紅著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他說:“老師說的對。”

  “朕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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