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忍(1)
茉喜穿好了自己的裡外幾層衣裳,被繃帶密密裹纏了的左小臂也伸回了血衣袖裡,傷口火辣辣地疼,然而她能忍——她是很有忍耐力的,小時候,大概四五歲的年紀,她爬到榆樹上擼榆錢吃,一不小心從樹梢上跌了下來,平平地摔在了乾硬的土地上。
她身上沒有落下明顯的皮肉傷,然而鼻子嘴裡全淌了血,耳朵裡轟轟地響,眼前一片漆黑,並且喘不過氣。獨自在地上趴了幾個時辰,她慢慢地爬起來走回大雜院。沒人管她,她長長久久地活到如今,也沒有死。
她剛把最後一粒紐扣系好,房門便開了。方才送來一壺熱水的小兵走了又歸,這回端進來一隻大托盤,盤子裡擺著一碗米飯和一葷一素兩盤熱菜。茉喜這回看清了他,發現這小兵生得眉清目秀,是個乾乾淨淨的半大小子。伸腿下床趿拉了鞋,她不急著吃,邁步想往外走,“我去前頭瞧瞧我姐。”
小兵一聽,當即橫挪一步擋到了她面前,堅決而又恭敬地低聲說道:“司令發了話,不讓你出屋。”
茉喜眼珠一轉,隨即問道:“那我要是想撒尿怎麽辦?也尿屋裡?”
小兵說話的時候不看人,對著地面作回答:“我給你拎馬桶。”
茉喜哼了一聲,轉身走到桌邊坐下,單手把托盤往自己面前拽了拽,然後抄起筷子就往嘴裡扒飯。筷子尖戳進菜盤子裡,她翻翻撿撿地挑肉吃。她胳膊疼,下身疼,從頭到腳仿佛被陳文德拆了一遍,無處不疼。然而疼也得吃——你自己不吃,難道還有人哄著你吃喂著你吃嗎?不但要吃,還得多吃,吃一口是一口。
小兵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她吃,看一眼,把臉扭開,片刻之後,再偷偷地看一眼,仿佛是有點好奇,也仿佛是有點羞澀。茉喜知道小兵正在暗暗地研究自己,但是滿不在乎。將一大碗米飯和兩盤菜中的精華全挑著吃了,她又喝了一大杯熱水。吃飽喝足之後起身走回床邊,她踢飛腳上的鞋子,一頭滾到了床裡。
茉喜想睡,可腦子裡亂哄哄地轉起了跑馬燈,讓她雙目炯炯,不能閉眼。然而若問她在想什麽,她卻又說不清楚——似乎也沒特地要想什麽,只是萬嘉桂與鳳瑤爭先恐後地往她心裡鑽,一鑽一個血窟窿。
幸好她能忍。
陳文德一去不複返,下午小兵又給她送了一頓飯,這回的飯菜更好了,還有一大盤餃子。茉喜風卷殘雲般地大嚼了一頓,吃完之後打了幾個飽嗝,非常的響亮,仿佛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罵街。
等她放了筷子喝了水,小兵忽然開口說道:“司令派人傳了話,讓我帶你走。”
茉喜一驚,“走哪兒去?”
小兵鎮定地答道:“去司令今晚的住處。”
茉喜翻了個滴溜溜的白眼,“喲,睡完了又睡,他還沒完了?”
小兵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毫無預兆地抬眼看向茉喜,“你還是小心點兒吧。下午司令心裡不痛快,殺人了。”
茉喜一瞪眼睛,“我怕他?有本事讓他把我也殺了!”
小兵垂下了眼,自言自語一般地低聲說道:“殺了不少人。”
然後他換了話題,“走吧,天快黑了。”
茉喜犯不上和個小兵較勁,尤其小兵看著特別小,言談舉止都像孩子。跟著小兵出了院子,她身後跟著兩名衛兵。三個人前後包抄了她,一路把她從側門押了出去。
出門之後小兵停了腳步,回頭問她:“你會騎馬嗎?”
茉喜一瞪眼睛,惡聲惡氣地反問:“沒汽車啊?”
小兵不再理她,徑自讓人牽來了一匹高頭大馬。推著茉喜爬上馬背,他自己緊跟著飛身上馬,一隻手從茉喜腰間伸過去,他手握韁繩,口中輕輕吆喝了一聲。
茉喜生平第一次騎馬,高高地坐在馬背上,她隻感覺四面八方沒著沒落,仿佛隨時都能一頭栽下去。抬手握住了小兵的細胳膊,她正要說話,不料這馬不按套路行事,小兵還沒有揚鞭策馬,它便自動地顛著蹄子上路了。茉喜嚇了一跳,隨即高聲喊道:“不騎了不騎了,放我下去,我走著去!”說到這裡她背過手打了小兵一拳頭,“小兔崽子,你趕緊讓它停下!”
小兵這回是徹底地沒理她,雙腿一夾馬腹,他自顧自地讓駿馬加了速度。後方衛兵上了馬,也催馬緊緊跟隨了他。茉喜在馬背上左搖右晃,屁股沒有一刻是安穩落座的。扯著嗓子號叫了幾聲,還未等她叫痛快,小兵忽然吆喝著一勒韁繩,卻是已經到了地方。
陳文德在文縣的臨時居所,是一處挺清淨的大院落。看房內整齊鮮嫩的花花草草,這宅子內的主人們應該是剛走不久。茉喜被小兵帶進了正房臥室,這時天色已經黯淡了,小兵給她送了熱水和馬桶,然後關閉房門,讓她繼續坐起了牢。
茉喜到了這個時候,反倒坦然了。仔仔細細地洗漱了一番,她脫衣上床,右手和牙齒合作,她硬把貼身小褂的左袖子齊肩撕扯了下去。除下了這一截凝結著黑血的衣袖,她的左胳膊立刻舒服了許多。扯過棉被蓋上,她這一刻什麽都不再想,隻想入睡。
她真睡了,睡得不踏實,迷迷糊糊的總像是半夢半醒。朦朧中忽然感覺身後一陷一涼,隨即有聲音響了起來,“哎、哎。”
一隻大手扳了她的肩膀,要把她扳過去,“別睡了,醒醒。”
她一邊睜眼一邊順勢翻了身,屋子裡很黑,她睜了眼也看不清什麽,但是知道對面這人一定是陳文德。那隻大手順著肩膀滑下去,最後握住了她的手。把手往自己懷裡牽扯了,他用他的煙槍喉嚨說話:“你摸摸,滑不滑溜?”
茉喜下意識地張開手指,摸到了滿把光滑的皮肉。而那隻大手捂著她的小手往上走,又讓她摸了摸自己的面頰下巴。面頰下巴也是光滑的,並且空氣中幽幽地有了香皂氣味。眼前的黑暗忽然濃重了,是陳文德欠身湊到她面前,張大嘴巴對著她呵了一口氣。
然後嘿嘿笑著躺回原位,他問茉喜:“不臭了吧?”
茉喜清醒了過來,“你洗澡了?”
陳文德低頭把臉拱到了她的懷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嗯……”
茉喜的手指觸碰到了他潮濕的短頭髮,不知怎的,茉喜忽然感覺他那頭髮裡藏著隱隱的血腥氣,不是被血澆頭留下的血腥氣,是在血流成河的地方站久了,硬生生熏染出來的血腥氣,洗是洗不淨的,只能是讓它自己慢慢地消散。
心中悚然了一下,她又想起那個小兵下午曾經提醒過她的話——“殺了不少人”。
經過了一整天的休養生息之後,理智已經在茉喜這裡重新佔據了上風。手指輕輕地從頭髮上移開,她決定從現在起,老實一點。
胸前的紐扣不知何時被陳文德解開了,陳文德用鼻尖拱開了她掛在胸前的一隻小香荷包,香荷包太小了,是個小鳥蛋似的舊東西,並且已經沒了香味。把眉眼貼上茉喜的胸脯,陳文德搖頭晃腦,撒歡一樣用力地蹭了蹭,隨即喘著粗氣抬起頭,忽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茉喜將那個小香荷包轉到了脖子後,“茉喜,茉莉花的茉,喜歡的喜。”
陳文德重複了一遍,“茉莉花的茉,喜歡的喜。挺好,我記住了。我叫陳文德,文化的文,道德的德。”
茉喜隨口答道:“誰問你了。”
話音落下,她暗暗地有些後悔,怕自己這話說得不客氣,陳文德會翻臉。然而陳文德哧哧地笑了一氣,並沒有惱意。感覺陳文德的手蠢蠢欲動地不老實了,茉喜怕他又來折騰自己,連忙另起了話題,“你打算怎麽處置我們?”
陳文德翻身壓住了她,“再說吧,我考慮考慮。”
茉喜忍無可忍地推了他一把,“你是活驢啊?早上我都依著你了,你晚上又要再來?不行不行,我讓你弄得渾身疼,再來一場我非把小命交代了不可。你是不是以為我死了,咱倆的約定就算完了?告訴你,沒門兒!姑奶奶死了也是惡鬼,凡是招惹過我的,我挨個收拾,藏到耗子洞裡也沒用,我把他活活地掏出來!”
陳文德往她臉上吹了一口氣,“茉喜,大過年的,別胡說八道。挺好看個小娘們兒,怎麽嘴這麽厲害?”
“嗬!你還想聽我說好聽的哪?你還打算趁著過年,給咱倆討個大吉利呀?討了吉利幹什麽?你跟我天長地久比翼雙飛?”
“你想得美!老子得考察考察你,潑婦可不要。”
“姑奶奶就是潑婦!你能把我怎麽樣?”
“你要是個潑婦,我玩夠了就把你攆出去。”
“哈哈,你什麽時候能玩夠?明天夠不夠?你說一句‘夠了’,我拔腳就走,十裡之內我要是回一次頭,我是你養的!我還告訴你,姑奶奶——”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因為陳文德毫無預兆地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嘴唇。沉重身體壓迫著她,粗糙手指撫摸著她,陳文德狠狠地親出了個響兒。濕漉漉的嘴唇重重蹭過她的面頰,陳文德喘息著笑道:“小娘們兒,真會長,越看越好看。早上離了你之後,一直惦記著你,下午走了神,差點鬧出大亂子。”
“省省你的嘴吧!你不花言巧語,我也跑不了。還有你給我滾下去,你人高馬大的,我禁得住你壓?”
陳文德向旁一滾,滾到了茉喜身邊。茉喜頭上長角身上長刺,一張嘴就要射出明槍暗箭,然而很奇妙地,他始終是不怒。他絕不是尊重女性的紳士,茉喜身上也沒什麽值得他尊重的美德,可他就是覺得茉喜有意思——又有模樣,又有意思。“模樣”與“意思”並駕齊驅,宛如兩匹齊頭並進的烈馬,他顧了這匹就顧不上那匹,一個十六歲的丫頭,居然讓他有點眼花繚亂了。
“睡吧。”他側身面對著茉喜說話,“給你一夜的假。明天再敢跟我推三阻四耍花招,我擰了你的小腦袋!”
茉喜轉身背對了他,不再回應了。
茉喜覺著自己守著個陳文德,必定是睡不著,然而眼睛閉了片刻又睜開,她忽然發現屋中大亮,自己竟是不知不覺地好睡了一夜。連忙翻身回頭向外看去,她就見陳文德坐在窗前的一張小桌旁,正在低頭守著一隻大海碗連吃帶喝。窗外是雪後晴天,屋內爐子燒得也熱,陽光沒遮沒掩地照進來,虛化了陳文德那一頭凌亂短發。
頭髮亂,臉卻是挺乾淨,一身軍裝也換成了乾淨貨色,只是依然穿得不利落,拖一片掛一片。嘴裡含著東西扭過頭,他看了茉喜一眼,眼中蘊著一點笑意,除了笑意還有其他情緒,然而那情緒明暗不定,讓人辨不清晰。
茉喜抽了抽鼻子,嗅到了一絲溫暖甜蜜的酒氣,所以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吃什麽呢?”
陳文德咽下口中的食物,隨即答道:“酒釀圓子,給你留點兒?”
茉喜推開棉被坐起身,露出了纖細的左胳膊,“好。”
然後她四腳著地地要往床邊爬,爬到床邊停了停,因為發現了擺在床尾的一套新衣服,是桃紅色的綢緞襖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