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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煙雨情:風雨濃胭脂亂》第56章 陳文德!(2)
  第56章 陳文德!(2)
  這是他進山後的第二天,路沒走出多遠,然而遇到了好幾撥巡邏兵——他看見了兵,兵可沒看見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竟會那麽地不起眼。有一次他和幾名士兵幾乎走了個頂頭碰,可是靜悄悄地往一棵老樹後面一站,士兵們從老樹旁邊走過去,竟然硬是沒有發覺他。

  人和土是一個顏色,土和樹皮是一個顏色,小武就這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上連個野貓野狗都不招惹他。

  他也聽見炮聲了,這麽密集的炮聲,他從軍十年,第一次聽。

  從此地到陳文德的駐軍之處,如果讓他敞開了走,走個一天半夜也就到了,但他現在不敢“敞開了走”,他須得走一步瞧三瞧,並且不能走大路,只能鑽小道。小道上除了野獸,還遍布著捕捉野獸的機關陷阱,憑著這麽個走法走回去,要走多久?
  小武自己也不知道。

  將最後一口饅頭硬填進嘴裡,他默然起身,思想和表情似乎都被早春寒風凍住了,像個冷漠的鬼一樣,他又上了路,心中只有微微的一點火星在閃爍放熱,是他對陳文德的親情,和對茉喜的愛情。

  親愛的兩個人啊!
  天很快就黑了。

  在天黑之前,陳文德披掛整齊地露了面。小兵們拚死拚活地打了幾天幾夜,命小的是早死了,命大的沒死,也全糊塗了。一個個的紅著眼睛,因為聽聞對方不接受自己的投降,所以全有些瘋狂,是拚著要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架勢。

  陳文德就是要他們瘋狂。

  他站在人前,斬釘截鐵地下了命令,茉喜躲在窩棚裡,卻是已經換上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軍裝。除了軍裝之外,她雙手各拎著一個包袱,一個包袱極其重,包著金條與英鎊,另一個包袱也不算輕,是兩身便裝和兩雙好鞋。她早就和陳文德商量好了,等到晚上大戰一開,陳文德一回來,他們立刻就往外跑。趁著夜色進了山,他們馬上改頭換面,無需旁人接應,陳文德這些年走南闖北,沒有他走不通的道路。只要離了這一片是非之地,他們就安全了。找一列南下的火車一坐,南邊的大碼頭有的是,憑著手裡的黃金英鎊,先過他幾天好日子再說!

  平心而論,這個前景絕不算糟,但前提是他們得活著逃出這一片大山。茉喜豎起兩隻耳朵,靜靜傾聽著外界的動靜。炮聲又響起來了,不是朝自己這個方向打的,因為陳文德把大部隊集合到了村莊周圍,那一千多死剩下的小兵,是他給敵人預備的活靶子——一千多人,夠山上的炮兵轟一陣子的了,等這一千多人死絕,他陳某人應該是早帶著媳婦跑得無影無蹤了。

  果然,山間那一片村莊谷地很快被大炮轟炸成了一片火海,而在一側高高的山脊上,萬嘉桂站在炮兵身後,舉著望遠鏡往戰場眺望,越是望,他的手越哆嗦!
  他想那火海裡也許就有茉喜一個!
  他不愛茉喜,或者說,他不是那麽地愛茉喜。但不愛歸不愛,他不能殺茉喜!旁人的隊伍,他管不了,但他自己的一團人馬,總能乖乖聽他的話。

  單方面停戰是不行的,他知道自己這個團裡安插著孟師長的眼線,他若是敢在這個時候擅作主張,事後孟師長絕對饒不了他。不能公然停戰,明目張膽地打馬虎眼也不行,想要在這上面動手腳,他非得動腦子不可。

  於是慢慢地放下望遠鏡,他把臉一板把眉毛一擰,在隆隆巨響之中忽然做了獅子吼:“混帳東西!炮是這麽打的嗎?”

  近處的炮兵們嚇了一跳,登時停手立正望向了他。

  萬嘉桂面目猙獰地猛然抬手向遠方暗處一指,“是誰把你們訓練出來的?瞄準都不懂嗎?哪裡熱鬧就往哪裡打,你們當這是在逛廟會嗎?去!掉轉炮口,十點鍾方向,還有你們——給我瞄準正前方!讓陳文德的人無法往山上衝!”

  十點鍾方向,在炮兵眼中,是一片漆黑,根本連個火把的光點都沒有,是不值得浪費炮彈的;至於正前方,遠遠地立著一面陡峭山坡,則是友團的地盤,直通通地把炮彈發出去,很有可能轟了友團的炮兵。不過下令的人乃是團座,他們也就沒有質疑的膽量和道理。炮筒子緩緩地轉動了,一名最伶俐的小兵將炮彈填入炮膛,然後惡狠狠地一扯繩子,開出了第一炮!
  這一發炮彈一路尖嘯著飛成了一顆火流星,下一秒,它落在了茉喜所在的窩棚之前。在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之中,滾燙氣浪劈面而至,衝得茉喜向後一飛,重重地撞上了堅硬石壁。

  五髒六腑和地面一起震動了,茉喜落地之後咬緊牙關,瞪著眼睛半晌不動,雙手手指緊緊攥了,她還沒有放開手中的包袱。如此熬了片刻之後,她忽然喘息著張嘴呼出了一口氣,隨著熱氣一起出來的,是一口甜腥的鮮血。

  抬起袖子一抹口鼻,茉喜隻感覺自己的心和肺像被震碎了似的,胸腹之內翻江倒海地痛。緊接著重新抓緊了兩隻包袱,她搖晃著站起身,東倒西歪地想要往外跑。可她剛剛邁出了一步,距離窩棚門口不遠,又落了一枚炸彈。

  窩棚經了方才的氣浪衝擊,已經是個半坍塌的狀態,如今再一次受了震動,茉喜只聽嘎巴一聲大響,竟是一根梁柱從中間折斷,帶著半片棚頂緩緩地傾了下來。慌忙把邁出的那一步收了回去,茉喜沒經過這樣的驚險,忽然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應該怎樣走了!

  而在第二枚炸彈爆炸之後,幾裡地外的陳文德留意到了窩棚附近驟然騰起的火光。一顆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一言不發地向後退了幾步,隨即也不理會旁人,撒開兩條長腿就向窩棚方向跑了過去。

  然而他跑出沒有幾步,便有軍官斜刺裡衝出來攔住了他,“司令,槍炮無眼,您一個人要往哪裡去?”

  陳文德立時收住了腳步,看面前的軍官氣色不善,是冤無頭債無主的厲鬼模樣——大家都要被敵人捂在這山谷裡一鍋端了,他這個總司令不陪著大家一起死,還打算往哪裡跑?
  心思飛快地一轉,陳文德不敢和這幫死到臨頭的家夥硬碰硬,於是拔出手槍對著前方一揮,他扯著大嗓門吼道:“這地方打得太狠了,讓隊伍往指揮部撤,能撤多少撤多少!”

  說完這話,他一閃身繞過部下軍官,瘋了一般地繼續向前狂奔。這一刻,速度就是他和茉喜的命,他須得趕在第三發炮彈落下來之前,見到活的茉喜!
  至於部下的尾隨,至於他的計劃,他暫時全顧不得了!
  陳文德跑,後方的軍官跟著他,也跑。士兵們見長官們忽然不聲不響地要撤退,出於本能地,也跟著他們跑。於是陳文德甩著一條大尾巴,從炮火紛飛的主戰場一路狂奔向了指揮部。

  陳文德見慣了槍林彈雨,所以這個時候他是怕而不驚——本來他那一顆心像石頭蛋子似的又冷又硬,連怕都不大會的,可因為知道窩棚裡還藏著個茉喜,他便不由得不怕了。

  他怕茉喜死。

  他本無憐惜人命的軟心腸,可茉喜與眾不同。沒有茉喜,他一個光棍逃到天邊去了,又有什麽意思?平安無事地活到八十歲了,又有什麽趣味?他之所以絞盡腦汁地想要扔了軍隊走,完全是因為茉喜的誘惑——茉喜會給他一個家,又有女人又有孩子的家。他這些年什麽都有過了,唯獨沒有過家。

  所以茉喜太重要了,茉喜無論如何不能死!
  甩開大步貓了腰,他在夜色之中不看路也不看人,憑著直覺在崎嶇的山石路上跳躍騰挪。今晚他沒穿馬靴也沒穿皮鞋,因為預謀著半夜逃跑,穿著布鞋更利落。腿上有勁,腳上輕松,他一路跑得比風還快,炮彈幾次三番地在他身邊落地開花,然而他一門心思地向前衝,衝過一團又一團的火光硝煙,居然始終是毫發無傷!

  很快地,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環境,在滿天炮彈劃出的金色光影之中,他看清了窩棚的位置。

  充作指揮所的窩棚已經坍塌得沒了門窗,然而最粗的一根梁柱還沒有倒,依然能夠撐起半片蘆席。蘆席成片地連綴著,本是用來苫蓋棚頂的,如今被炮彈碎片削成了七零八落,唯有梁柱挑著的那大半片還算完整,旗子一樣在氣浪與煙火之中飄動。陳文德把心提到了喉嚨口,一邊跑,一邊大聲吼道:“茉喜!我來了!”

  窩棚廢墟之中伸出了個小腦袋,正是茉喜。茉喜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放她那兩個包袱。陳文德的心提著,她的心一直也提著,如今見陳文德大步流星地奔過來了,她竟是驚喜得哭叫了一聲。隨即連滾帶爬地從廢墟之中鑽了出來,她一手拎著一個包袱,尖錐錐地銳聲回應道:“老陳,我在這兒呢!”

  她剛一露頭,陳文德就看清了她。這個時候就顧不得旁人的耳目了,他且跑且伸出了手,想要過去把茉喜拽出來,然後直接往遠了逃。橫豎現在隊伍已經徹底亂了,他穿得簡便,也正是個士兵的裝束。黑燈瞎火的人擠人,誰知道他是誰?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了一聲尖嘯般的巨響,吱溜溜地破空而來,直奔了茉喜的方向去。腳步滯澀了一秒鍾,隨即他呐喊一聲,瘋了一樣衝向茉喜,一邊衝,他一邊撕心裂肺地狂喊:“跑!炮彈來了!快跑!”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茉喜怔怔地望著陳文德,看見他在對自己瘋狂地奔跑呼喊打手勢,可是一時間像怔住了似的,她竟完全不能領會他的意思。仿佛是在一刹那間,陳文德跑著跑著忽然向她縱身一躍。從天而降一般,他和那枚炮彈一起撲向了茉喜。

  茉喜張著嘴,連一聲驚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被陳文德嚴嚴實實地壓到了身下。與此同時,炮彈打在了窩棚依靠著的山崖石壁上,巨響之中火光與碎石轟然迸發,茉喜隻感覺身下狠狠地一震,隨即便失去了知覺。

  茉喜覺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迷迷糊糊,醒來時天還是黑的,暈頭轉向地跟著陳文德上了路,兩人一人拎著一個包袱,另外空著的手,便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茉喜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陳文德走,明明是連道路都看不清楚,然而不知為何,竟會是特別地心安,仿佛是漂泊多年,如今終於終身有靠。緊緊握著陳文德的大手,她忽然很想說幾句話:“哎,這回走了,你可得帶我多去幾個地方,讓我見見世面開開眼。北邊容不下你了,咱們這回肯定得去南方吧?上海怎麽樣?還有蘇杭二州,蘇杭是不是專出好綢緞?”

  陳文德回了頭,夜很黑,然而茉喜能夠看清他的面孔。對著茉喜咧嘴一笑,他吊兒郎當地開了口,“真跟著我啊?”

  茉喜不假思索地對著他一瞪眼睛,“屁話!不跟著你,我這是乾嗎呢?我有在荒山野嶺裡亂跑的癮啊?”然後她快走幾步跟上了陳文德,“老陳,你少跟我擠眉弄眼的,最煩你有事沒事總胡鬧了。咱們還沒徹底安全呢,你鬧什麽鬧!”

  陳文德轉向前方,鄭重其事地一點頭,“嗯,我知道了。”

  茉喜跟著他繼續快走,心中有種新奇的得意,因為她要去新地方了,她有自己的男人了,再進一步講,她有家了。她的娘沒有家,但是她有。將來和陳文德再生幾個結結實實的好孩子,她不但能當娘,她的孩子們還會有個沒正經不著調的老爹——多好啊!多齊全啊!
  可在這時,陳文德忽然停了腳步。

  轉身站到了茉喜面前,他彎下腰,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包袱。居高臨下地垂了眼簾,他微微躬身,含笑凝視著茉喜,又抬起茉喜的手,低頭在那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

  這是個冰涼的吻,乾燥而又柔軟。吻過之後抬起頭,他看著茉喜又是一笑,笑出了眼角淡淡的紋路。

  “小姑娘,真漂亮。”他輕聲說話,“今年多大了?”

  茉喜怔怔地盯著他,著了魔一般,同時心中湧出一股子熱辣辣的酸楚情緒,逼得她想流淚,“十七了。”

  陳文德點了點頭,目光纏綿地向她微笑,“好,十七好,剛十七,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然後他就這樣笑微微地,緩緩松開了茉喜的手。

  茉喜睜大眼睛看著他,看他高大的身影一點一點隱於夜色之中,猛然間回過了神,她慌忙對著他狠抓了一把,“老陳!你幹什麽去?”

  可是,她這一把抓了個空。

  她真急了,丟了包袱上前一步,張開雙臂要去抱他。在極度的悲恐之中,她哭著喊了一聲:“老陳!”

  一聲過後,她驟然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之後,她並未看見光明。不光明,然而也不黑暗,有絲絲縷縷的光線穿過交叉層疊著的屍體,射入她的眼中。鼻子和嘴被冷硬的肩膀壓住了,眼角余光掃到隱約的灰白短發,她知道這是陳文德的肩膀,陳文德保持著她記憶中最後的姿勢,用他的身體蓋住了她。

  茉喜想要動,然而手腳腰背全是麻木的,口鼻也被乾血糊了住。陳文德微微地偏了臉,一側面頰緊貼了她的額角。陳文德身上還有人,是死人,死得張牙舞爪,和周遭殘缺不全的屍首連成了片。屍山血海,是無邊無際的一片。

  “老陳。”茉喜輕輕地呼喚出聲,希冀著身上的陳文德可以呻吟一聲,罵一句。

  等了片刻之後,她面無表情地閉了眼睛,擠出了眼角一滴淚。

  沒有回應,完全沒有回應。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因為此時的陳文德特別的冷,特別的重,沒有心臟跳,沒有呼吸聲。他的力量,他的心術,他的志向,他的生命,到此為止。

  茉喜隻流了一滴淚,一滴淚流過之後,眼睛便幹了。

  眼睛乾巴巴地澀,心乾巴巴地疼。她從不認為自己有多麽地愛陳文德,她和陳文德好,似乎一直都只是沒辦法,都只是湊合,都只是別無選擇。可在此時此刻,她心疼,比吃了墮胎藥時還要疼,比生小賴子時還要疼。沒有血,也沒有淚,就只有疼,活活地,要疼死她了!

  在滿口滿鼻的血腥味中呼出了一口熱氣,她想抬手去抱一抱陳文德,可是手腳依然麻木著,忍痛復活了的,似乎只有她的眼睛與心靈。她懷疑自己其實也已經死了,只不過是死不瞑目、借屍還魂,留戀著要再看一看人間模樣。

  死了,也沒關系。她是最怕死的人,是再生不如死也要生的人,然而此刻忽然感覺自己的死活已經無所謂。十七歲,只有十七歲,可是已經疲憊得睜不開眼喘不過氣,已經是一隻蒼老的孤鳥,兜兜轉轉,無枝可依。

  所以,如果能夠這樣躺下去,一直躺到死,也好。

  靈魂出竅了一樣,茉喜半閉著眼睛,在陳文德的身下一動不動。先前苫蓋棚頂的一片席子墊在了她的身下,讓她的細骨頭嫩肉不至於被碎石瓦礫硌傷。然而她的確還是受傷了,傷在哪裡,她暫時還不知道,她隻感覺自己一陣一陣地發飄,仿佛馬上就要神魂出竅。這是失血過多的滋味,她嘗過,她知道。

  但是她也不動心,如果還有鮮血在往外流,那麽,由它流吧!

  可是就在此時,她忽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鳳瑤的聲音!
  覓聲斜過眼睛望出去,目光通過幾條破爛小腿的縫隙,茉喜看見了鳳瑤的身影。

  鳳瑤穿著一身青衣黑裙子,蒼白臉蛋是髒的,齊耳短發是亂的。懷裡抱著個厚厚實實的小繈褓,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喊得抖抖顫顫。

  眼裡含著一點淚光,她哭一樣地呼喚:“茉喜!茉喜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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