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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玲瓏心》第5章 郎心如鐵,此情難全
  第5章 郎心如鐵,此情難全

  昨晚下了一場小雨,整個天地的氣息都為之一新。孟家花園向來注重營造園林意境,推窗望去,一重疊一重的新綠十分喜人,偶見小徑穿梭其中。

  天未亮全,孟萬興已經穿戴整齊,手執拐杖,帶著兩個隨從向外面走去。

  孟萬興一向起得很早,這與他克己收斂的性格息息相關。冷靜、自持、克制,讓他在商海中隻浮無沉。

  孟氏產業在他手中也有三十年了,這段時間裡,他除了做實業,股市也玩得相當不錯。十九年前,橡膠股票在股市上所向披靡,讓多少人做起了一夜暴富的美夢。孟萬興玩了幾票之後卻收手不乾,當初許多商界朋友都暗地裡嘲笑他畏首畏尾。結果一個年頭還沒過完,倫敦行情暴跌,橡膠股票行情也就一瀉千裡。先前嘲笑他的那些商家朋友,跳樓的跳樓,破產的破產,背債的背債,沒多少有好下場的。

  不僅炒股,就連做生意也是如此。生意場上的孟萬興像極了一匹狼,盯準獵物,儲蓄力量,然後一招封喉。整個過程快、準、狠、絕,不給對方任何回旋的余地。

  見好就收,出手利索是孟萬興的人生法則,而他也是如此地教育著自己的孩子們。

  “老爺,梁姨太昨個讓我帶話,問老爺今天能不能早點回家,她有要事商議。”一個梳著桃心劉海的小丫頭站在門邊,怯生生地向他稟告。

  孟萬興步伐未停,繼續向外走:“她整日家長裡短的,能有個什麽事?今天有客商,有什麽事以後再說。”

  “是。”

  要說憑孟萬興的低位,一房姨太太也未免太少了。只是他對男女之事素來冷慣了,所以妻妾之事從不上心,也由著她們去爭去鬥。

  見過了這世上最好的東西,次一等的就再也入不得他的眼。

  剛走過月亮門,他就覺眼皮突突一跳,斜了目光過去,竟看到一個穿新綠旗袍,籠鵝黃鏤花流蘇披肩的女子站在灌木之後。身姿窈窕,容色俊麗,薄如蟬翼的烏黑發鬢上,插著一根祥雲雕鏤的銀簪子。這等出色的容貌,活生生像是雨後的一株美人蕉。

  孟萬興隻覺一聲輕俏嬌柔的“老爺”傳來,連帶著耳邊的空氣都絲絲清冽了幾分。錦繡見他頓步,笑著迎上幾步:“老爺,錦繡有話想對老爺說,可方便?”

  本是不方便的,但因著是她,天大的事也得讓去三分。

  孟萬興兩手拄了拐杖,慈祥一笑:“錦繡,有事就快說吧。”一雙眼睛雖是看著她,但那目光的落腳點已經膠著在那銀簪子上,再也無法挪開。

  錦繡為難地看了看他身後的隨從。孟萬興這才恍然大悟,抬手一指:“走,去車裡說。”

  關上車門,這封閉的空間讓錦繡的心安定了一些。她飛快地道:“錦繡不才,想入股孟氏,助老爺一臂之力。不知老爺可答應?”

  孟萬興沒想到她說的竟然是這件事,沉吟了一下道:“你早年從王府裡帶來一些資助,按理說應該分你一些股份的。”

  當年他的生意一直做不大,就是因為資金匱乏。如果沒有錦繡帶來的那些錢財,他孟氏也不會發展到這樣的規模。

  錦繡面上閃過一絲冷色:“早年?那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老爺您心熱,肯認那些錢,可太太未必認得呢!何況老爺您現在將一半的生意交給了大少爺打理,突然要分一部分給我這個外人,這讓大少爺怎麽想呢?萬一因為這件事生了罅隙,我錦繡可真是罪過。”

  “錦繡,千萬別這麽說。這些年,我一直當你是我女兒,他們不認,我頂著!”孟萬興的話語裡有不容置疑的氣勢。錦繡略吃一驚,松了松肅然表情,道:“老爺,你這麽多年將我養在孟公館,那些錢就當是為了我,何必再提?我現在入股,是想用現成的銀票,就當是我為以後謀個生路吧!”

  孟萬興聽她如此說,便道:“錦繡,難為你了!嘉和是我的兒子,我明白他!他就是玩心太野,過兩年等心性定了,就能發現你的好了!”

  錦繡一怔,記起那晚旖旎光景,頓時覺得胸中仿若有萬隻螞蟻在噬咬,連忙看向別處。孟萬興隻以為她害羞,輕咳一聲道:“也罷,你想學學生意,我也是讚同的,這件事就回頭再商量吧。”

  她聞言,點了點頭,低聲說:“謝老爺。”說著就要下車。然而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孟萬興的聲音:“等等。”

  錦繡茫然回頭,只見孟萬興癡癡地望著她,良久才回過神,擺了擺手:“沒事,你回去吧。”

  汽車絕塵而去,錦繡站在孟公館門前,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下發髻上銀簪子。老爺從未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今天這樣反常,莫非是因為這根銀簪?

  從看到這根簪子的第一眼起,她就覺得詭異。娘好歹也是王府裡的側福晉,受寵過不短的日子,要什麽好東西沒有,偏偏在大難臨頭的時候,把一根不起眼的銀簪子塞進奩匣裡?
  這是娘的貼身之物,只是她從未佩戴過……

  錦繡想著嬤嬤說過的話,忍不住將一雙秀麗峨眉皺緊。木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她正欲進門,忽見孟華站在門旁,正不安地看著她。

  在巡捕房做事,少不得要凶神惡煞地擺平一些事端。孟華也只有在面對她的時候,溫柔小心地不像話。

  錦繡不是討厭他,而是看不起他這種小心卑微的態度。她打算不理不睬,誰想孟華低聲問她:“錦繡,那天的事,你和老爺提了沒?”

  眼看著看守下人就要來關門了,錦繡急了,快步走了幾步,才回身對他道:“你倒是還有臉來提這件事!告訴你,你敢在孟家公館透露半個字,我就——死!”

  孟華嚇了一跳,臉色煞白:“錦繡,大早晨何苦提那不吉利的話?我不說就是了。”

  錦繡記起那天藥力過後她看到的情景,一股屈辱感湧上心頭。她恨得咬牙切齒:“讓你佔了一個天大的便宜,也就算了!可你要是想要挾我,我不在意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孟華眼中染上一層愧疚之色:“我不會要挾你,我隻恨我那天糊塗了!可你這樣也不是辦法,就算你將來嫁給大哥,萬一他知道了豈不是……”

  “不用你操心!”錦繡奪過話頭,“反正我也不會嫁給你。”

  孟華呆立在原地,喃喃地道:“你就這麽討厭我?”那眸光又痛楚又深情,如同那天纏綿悱惻的吻……錦繡突然一陣心神搖晃,半邊身子酥軟了,然而很快就狠了狠心加快了腳步。等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她才松了一口氣。

  除了嘉和,她誰也不愛。至於那天,只是一個意外。孟太太若是敢拿這件事作祟,她就揭發太太的下三濫手段!

  走回院子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洗衣婆子。錦繡盯了兩眼,一反常態地迎上去:“這不是陶媽嗎?起這麽早?”

  陶媽十分訝異。錦繡一直住在孟公館,因為老爺對她客氣,所以下人們也當她是正經主子。陶媽沒想到她竟然會和自己說話,激動萬分地說:“錦繡小姐……這不衣服多嘛……”

  錦繡從手包裡掏出一塊大洋,兩根手指夾著放進盆裡,擠了擠眼睛道:“陶媽,看你這麽辛苦,這是孝敬你的。”

  “哎錦繡小姐,這可使不得……”

  “好了,你就別推脫了,你是這孟公館的老人了,呆了有四十年了吧?”

  陶媽驕傲地糾正:“四十三年,我打十歲起就伺候這一家老小了。”

  錦繡在心裡冷笑一聲,有什麽好驕傲的,熬了幾十年還是個洗衣婆子,這也說明陶媽是真的腦筋不太靈光。她心裡這般想,面上卻依舊熱情:“老爺生日快到了,我正愁著送什麽呢!這上海灘新玩意兒太多,我就算想送,也送不過別人!所以我就來問問你,老爺可有什麽懷舊的東西惦念?送銀器怎麽樣?”

  陶媽連忙搖頭:“使不得,老爺是喜歡銀器,但一般的銀器還真入不了他的眼。”

  “哦?這話怎麽說?”

  陶媽湊近她,低聲說:“孟家祖上就是銀匠,什麽銀器沒打過?就算是送金的也未必稀罕!”

  錦繡隻覺心口一震,忙問:“老爺也會銀匠活計嗎?”

  “那當然了,老爺年輕的時候就去大戶人家做銀飾,當時那手藝叫一絕。不過後來就沒再做了,誰知道呢,我們下人也管不了那麽多。”

  錦繡懵了一下,腦子裡只剩下“大戶人家”四個字。她喃喃地問:“那老爺可去過什麽官府人家?”

  “應該去過吧。”陶媽說完,感覺不對,生了幾分戒備,“錦繡小姐,時間長了,我這老婆子也記不太清了。”

  錦繡知道再問下去也不妥,就讓她走了,自己沿著小路慢慢地回了院落。雨絲一點點浸潤下來,最後連披肩也擋不住那寒氣了。

  嬤嬤見她失魂落魄地進來,迎上去問:“格格,是不是老爺不同意?”

  錦繡搖頭。

  “快進屋吧,你看你這孩子,怎麽也不知道避雨,萬一寒了身子怎麽辦?”嬤嬤牽了她的手往裡面走。錦繡順手將下人都揮退,問:“嬤嬤,我好像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你知道什麽了?”

  錦繡的嘴唇抖了兩下:“我娘出嫁前……可有心上人?”

  嬤嬤瞪圓了眼睛,怒色蒙面,卻還在克制情緒:“格格,你這話真是大不敬!側福晉溫柔端莊,怎麽會是那朝三暮四之人?你可要謹記自己的身份,別被什麽髒東西給蒙了心!再說了,我本是王府的丫頭,福晉出閣前見過什麽人,我也無從知曉。”

  錦繡忙低聲央求:“嬤嬤別生氣,我失言了。”

  嬤嬤這才面色緩和,歎了一口氣道:“格格,你就別想著那些沒用的了。眼下還是嫁入孟家做個少奶奶,是最好的出路。”

  錦繡乖順地點頭,那蔥管似的指甲卻掐著肉。

  她早就疑心了,她的外公官拜正五品,就算清朝覆滅,母親怎麽就偏偏將她托付給當時遠在上海的孟萬興?要知道她當時剛剛滿月,從北平到上海,凶險萬分。

  一根蛛絲,一點馬跡,讓她構思出一個可能。

  也許母親出閣前,就認識了當時是銀匠的孟萬興,然後互生情意,這根銀簪子也許就是他們的定情之物。不久情事敗露,祖父將孟萬興趕到上海,而將母親嫁給了王爺。

  她一直好奇孟萬興為何這麽好心,在妻妾都不待見她的情況下還對她那麽友善。原來……

  原來是有隱情!

  洋行辦公室裡,孟嘉和坐在辦公桌後,低頭審閱著一疊文件。有秘書走過來,輕輕叩響了門板:“孟經理,吉利卷煙廠的徐少爺到訪。”

  孟嘉和抬了抬眼皮:“吉利卷煙廠?徐老板怎麽沒來?”

  “哦,徐老板說今天有事,所以臨時委派他的公子來面談。”

  “知道了。”

  孟嘉和將桌上隨意收拾了一下,正好看到徐佳文揣著公文包上了樓,不由得一怔。對方看清了他的面容,也是立時尷尬萬分。然而生意場上好歹都要留幾分薄面,孟嘉和當下便伸手過去:“徐少爺,幸會幸會。”

  徐佳文陰著臉和他握了手。

  孟嘉和往沙發上一坐,隨口吩咐秘書:“去把新煮的太平猴魁給端來,這兩天上火,嘴角又疼了。”

  徐佳文知道這句是揶揄他,也當仁不讓:“早知是孟少,我今天就不來了。”

  “徐少爺真是性情中人,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孟嘉和兩手交叉,閑閑地看著他。徐佳文忍了忍,將一份文件從公文包裡掏出來:“這是之前和萬興洋行談的貸款合同,孟經理過目一下吧。”

  白紙黑字,注明了雙方的利潤以及豐厚的利息。可是偏偏是眼前的這個人,對寧清如死纏爛打,糾纏不休。孟嘉和打定了要他吃個教訓,道:“你們吉利卷煙廠要貸款三十萬,明明沒有那麽大的規模,怎麽突然需要這麽多的資金?”

  “貸款的用途,孟少好像無權過問吧?況且我們已經提供了抵押,還款沒有任何壓力。”

  “並非我多事過問,而是出於對洋行負責任的態度。”孟嘉和看也不看合同一眼,“我認為盲目擴張規模,就是一種風險。抱歉,洋行有責任規避任何風險。”

  徐佳文霍然起身:“孟嘉和,你公報私仇!”

  “我只是就事論事。”孟嘉和笑眯眯地道。徐佳文將文件一收,冷聲道:“你們洋行不做這筆生意,是你們有眼無珠。再會了!”

  說罷,他大步向外走去。

  秘書站在門口,遲疑地道:“經理,三十萬貸款可是筆大生意。萬一老爺問起來……”

  “就說是我的決定!”孟嘉和驀然生了氣。秘書從未見過他這樣光火的模樣,嚇得唯唯諾諾地將門關上。孟嘉和往後一挺,疲憊地閉上眼睛,腦海中不自覺地就想起了清如。

  ——你喜歡的是玫瑰的豔麗,我卻隻想著隻做這一縷香……

  她不是可以摘取的玫瑰,而是一縷幽香。香氣是最難以捉摸的,也足以惑亂心智。孟嘉和從未這樣煩惱過,乾脆將面前的太平猴魁飲了兩口。沒想到,辦公室又開了一條縫,秘書怯怯地往裡看。

  他沒好氣地問:“又怎麽啦?”

  “老爺來了電話。”秘書老老實實地回答。

  孟嘉和頓時頭大。

  去電話間的時候,他一路上已經想好了說辭,比如吉利卷煙廠底子不足,徐佳文為人太傲慢……總歸將責任推脫出去算完。不料,父親在電話裡的第一句話卻是:“你還沒在吉利卷煙廠的貸款合同上簽字吧?”

  孟嘉和一怔:“沒簽,我拒絕了,是因為覺得他們……”

  “做得好!”電話那頭的孟萬興誇獎,“果然是我的好兒子,你也看出門道了?”

  孟嘉和愕然,半晌才道:“爸,到底怎麽了?”

  “你把電話間的門關好,我才方便說話。”孟萬興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孟嘉和直覺出了什麽事,忙走到電話間門口,左右看了看無人注意,才又回到電話跟前。只聽孟萬興的聲音從話筒裡隱隱傳來:“要打仗了。”

  打仗?

  孟嘉和倒抽一口冷氣。

  “難怪徐老板那老狐狸忙著四處貸款,原來是想儲備一些軍用物資。聽說東北的局勢越來越緊張了,打仗是在所難免了。嘉和,你也知道,這炮火萬一燒起來,那軍備物資價格可是蹭蹭地漲啊!咱們也該準備了。我的計劃是這樣,先儲備一些,然後將咱們在城南的廢棄麻紡廠改造成一個軍用棉被生產基地……”

  “爸!”

  “你怎麽了?”孟萬興詫異,“這個消息太突然了?”

  孟嘉和冷笑:“真是可笑……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東北要打仗了,爸,你作為一個中國人,居然還在興奮自己獲得了一個商業機密!”

  “你小聲點!”孟萬興白了臉色,將聲音壓得更低,“這件事絕對不能傳出去,明白嗎?我知道你顧慮什麽,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國將不國,你怎麽安排?”

  “是錦繡!”孟萬興終於被逼急了,“你忘了她是誰了?是清朝王爺的格格!將來扶桑人在東北幫助清朝恢復政權,就算打到這上海灘來,我們有格格在手,也不怕……”

  孟嘉和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做話不投機半句多,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爸,別說了,真到了那一天,皇帝也做不了自己的主!錦繡我不會娶,國難財我也不會發!”

  嘭的一聲,話筒被狠狠地按在話匣子上。他轉身拉門,外面清爽的空氣湧過來,掃去他一身的煩悶情緒。這裡是二樓,可以從這個角度看到許多員工在一樓大廳裡忙碌地工作。看了無數次的場景,孟嘉和卻第一次失去了那種成就感。

  回了辦公室,陽光正好,灑在牆壁上的那張上海灘的地圖上。那是一名法國友人送給他的,地圖上布滿了花花綠綠的繁華,卻屈辱地標明了各國租界。

  他眼角灼痛,突然瘋了一般上前將那張地圖撕下來,狠狠地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國將不國,國人也沒有國人的覺悟!
  孟嘉和頹然坐進皮椅裡,按了按手鈴。秘書迅速地上樓來,恭敬地問:“經理,有事嗎?”

  “去幫我約寧小姐,她若沒在電話旁,就打給她那個叫莊琴的同學。”

  越是這種時候,他越是想要見到心心念念的她。

  清如見到孟嘉和,感覺他和往日不同。

  眉長飛如發鬢,墨眸如浸了水,透出一股冷靜自持,卻又能從抿緊的薄唇上看出幾分怒意。當然,那怒氣不是為著她,因為那雙眼睛還是漾起幾分笑意。

  他靠在汽車旁,頎長的身姿有一股說不出的風流倜儻,問她:“工作找得怎麽樣?”

  提起工作,清如頓時喜上眉梢:“嘉和,我和莊琴都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通訊社裡,社長說讓我先實習三個月。”

  孟嘉和拉開車門:“恭喜!走,帶你去東興樓吃飯。”

  清如故意撇嘴說:“每次都帶我去吃飯,可見你是個三分俗人。”

  孟嘉和笑意更深:“多謝誇獎,三分俗人,就說明我還有七分風雅。”

  清如再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坐進汽車。路上,她饒有興致地問他:“這次你打算請我吃什麽好吃的?”

  一連說了三遍,孟嘉和都沒有回答。清如又說了一遍,他才恍然醒覺,歉意地道:“抱歉,我走神了。”

  清如扁扁嘴巴:“你有心事。”

  孟嘉和將手按在胸口上:“是,我這心裡正緊張著呢。”

  “緊張什麽?”

  他詭譎一笑:“其實這東興樓是我開的。”清如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哎呀,原來你不是真心請我吃飯,是請我試吃的呀!我可醜話說前頭,這菜品要是難吃,我可不留情面的。”

  “是,所以我才緊張。”他溫聲答,“你一個不好吃,我就解聘了廚子,關了飯店。”

  清如正色問:“好好的,你怎麽開起了飯店?”

  他知是她多想了,卻也因她是惦著自己的,心頭一暖,道:“狡兔三窟,商人哪裡有做一種生意的道理。哪天紡織業黃了,我們都有吃飯的地方不是?”

  清如跟著呵呵笑了兩聲:“你倒是想得長遠。”

  話追著話,不知不覺地就到了東興樓的門口。孟嘉和知道她不願意高調,在她耳邊輕聲道:“老規矩,你從側門上去,二樓右轉第一個包廂就是。”

  其實現在不用側門上去,因著那大廳裡冷冷清清,也沒有多少人。清如驀然心中一陣堵,情緒頓時一落千丈。

  難不成自己是希望他左右逢源,大吉大利的麽?稍有一個不如意,那滋味就如同在剜她的心,在熬她的身。

  清如有些心驚,隻覺內心有什麽東西再也控制不住。於是,當孟嘉和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這幅惴惴不安的模樣。

  “怎麽了,誰招你惹你了?”孟嘉和半開玩笑地說著,撿了靠近她的椅子坐下。

  清如不敢看他,語氣不肯放軟:“誰也沒惹我,人的煩惱都是自找的,誰讓我道行太淺呢?”

  正說著,菜已經上來了。清如抽抽鼻子:“好香。”孟嘉和指著其中一盤菜:“這是有名的壇子肉,精肉和作料放進壇子裡,文火慢燉,稍加冰糖。”

  說著,又一盤擺了上來,清如默不作聲,孟嘉和問:“這次你怎麽不問我了?”

  清如說:“這不明擺著是醬鴨嗎?”

  孟嘉和不說話,隻拿起筷子一挑開那酥香嫩爛的肉,原來那鴨子腹腔裡還臥著一隻菜鴿。清如笑起來:“原來這裡還有機關啊?”

  他依舊是不說話,將筷子繼續翻開那菜鴿,於是一隻雛雞又露了出來。這時他才說:“這是三套鴨,又叫鸞鳳同巢,嘗一嘗吧。”

  清如低頭擺弄碗筷:“你果然用心。”話音還未落地,他已經將她的肩膀扳過去,說:“唯食忘憂,你怎麽還一副懨懨的樣子?”

  她忙笑出來:“哪裡懨懨了,明明就是你先不高興的。”

  東興樓的廚子果然好手藝,每一道菜都是美味。清如吃得高興,話也多了,引得孟嘉和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有意無意地看她,只見柔柔的燈光暈染得她臉頰染霞,眼波中星星點點地亮著,猶如是月光下的江面,既寧靜,又引得他心裡掀起驚濤駭浪。

  他就這樣呆呆地坐著,忽然看到一雙小手在眼前揮舞。清如笑得嬌俏:“你想什麽呢?”

  孟嘉和摸了摸鼻子:“沒什麽。”

  “我剛才和你說的話,你到底聽到沒有啊?”清如不高興了,卻沒怎麽計較,“我剛才在說,你不如改改這個飯店的格局,相信生意很快就能好起來。”

  “怎麽改?”

  “這裡的飯店都太陽春白雪了,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樣,怎麽讓人有進來吃飯的欲望?而一家新飯店開張,保留客源是首要問題,雖然你會請生意上的朋友來試吃,但這種方式不能長久。你不如用隔斷將大廳一分為二,撇出一半做特色地方小吃。這樣保證客流量,時間久了,相信主樓的生意也就好了。”

  腦中有什麽閃現,他忍不住刮了她鼻梁一下:“你怎麽這樣機靈。”

  “我不能白吃白喝,”她繼續說,“我明天就正式上班了,爭取在通訊社裡有一席之地,然後我幫你寫一篇關於東興樓的文章,放到社裡的生活版塊,給你宣傳宣傳。”

  孟嘉和啞然失笑:“敢情這頓飯不是慶祝,是賄賂。”

  “看你說的,是為了我們的交情。”清如端起酒杯,輕輕地碰上他的,“你怎麽還是心事重重?唯食忘憂,你也沒做到。”

  他抬眼看她。那臉頰在燈光映照下白皙剔透,像極了一塊上好的美玉。此情此景,他忍不住將心裡的話吐露了出來:“清如,你說,人這一輩子為什麽總會感到身不由己?”

  清如淡笑:“原來這就是你所苦惱的?”

  他茫然地點頭。

  “人生是由一個個的選擇所組成的,你的選擇決定了你今後要走的路。可是之所以感覺身不由己,那是因為你心裡有牽掛,你在被你心裡牽掛的東西牽著鼻子走。”清如點了點他的胸前,“孟嘉和,你心裡牽掛著什麽?”

  他神色一僵,莫名就記起了孟家公館。如果違逆父親,初出茅廬的他還能不能將手頭的生意做下去?可按照父親的做,自己又良心不忍。

  “我明白了。”他苦苦一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一刻他渾身輕松起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指。清如臉上飛紅,想抽回手指卻掙不過他:“你快放手呀。”

  他湊近她,笑得曖昧:“不、放。”

  清如放棄了掙扎,就那樣紅著臉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指。掌心的暖意逐漸升高,最後變得灼燙,可她卻一點都動彈不了。

  他緩緩靠近她,鼻翼就要碰上她的臉。清如緊張地閉上了眼睛,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孟嘉和一怔,忽而一笑,輕輕一吻便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從包廂裡出來的時候,清如整個人如同出了蒸籠,滿頭大汗。孟嘉和看她這模樣,怕她窘迫便也不想再玩笑:“清如,先去車裡等我,我去簽字。”

  她低著頭不看他,慌亂地點點頭就下了樓。

  孟嘉和莫名地心情舒暢起來,對服務生道:“去把梁經理叫來,簽字。”

  服務生應聲而去。

  不想就在這時,斜刺裡突然傳出一個女聲:“吆,孟少,好巧。”

  孟嘉和略蹙眉頭,便看到一名洋裝女子從燈影中走出,正是江瑤瑤。他掛上慣用的笑容,問:“江小姐怎麽在這裡?”

  江瑤瑤嗔笑:“孟少新開的飯店,我怎麽能不來捧場?”

  “那真是多謝。”

  “謝什麽,”江瑤瑤語氣幽怨,“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孟少可答應?”

  “江小姐請說。”

  江瑤瑤的眼神頓時媚得幾乎能掐出水來,她將手輕撫上孟嘉和的肩膀:“上海灘的男人都捧你的生意場,不知可否給我個機會,讓我捧捧你的情場?”

  孟嘉和不動聲色地將她的手拿下去:“江小姐,我又不是情場失意。雪中送炭我歡迎,錦上添花可要忙壞我了。”

  江瑤瑤晃了晃耳下流蘇,故作嫵媚地道:“孟少,你難不成還對那個小丫頭動真心了不成?別開玩笑了,你對她只是玩玩。既然都是玩,多我一個又如何?”

  孟嘉和的神色冷了下來,眸光銳利如刀,刺得江瑤瑤心中發怵。她強作鎮定,不甘心地道:“別裝情聖了,你身邊有過多少個女人,她不清楚我清楚……”

  後半截話還未出口,孟嘉和就鉗住了她的下巴。江瑤瑤隻覺一陣痛楚襲來,口齒不清地嗚嗚叫著。孟嘉和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最好別在她面前亂嚼舌頭,不然你可等不來片約了。”

  東興樓的梁經理從過道那邊走過來,孟嘉和眸光一緊,松了手,一把將旁邊的包廂門拉開。門的內裡坐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小白臉,驚惶地看著他。

  孟嘉和一指小白臉,對江瑤瑤道:“你情場得意,就別在我這裡找不自在了。”語畢,就向經理走去,邊走邊將上衣口袋上的鋼筆抽出來。

  江瑤瑤狼狽不堪,卻丟不起面子,一步跨進包廂將門掩上。小白臉驚魂未定:“瑤瑤,剛才那個人是誰?怎麽臉色那麽可怕?”

  “別問了!”江瑤瑤怒火攻心,倒了一大杯白蘭地灌了下去,“一個花花公子,還要裝純情!哼,可有意思得很呢!”

  小白臉忙遞過一杯水:“瑤瑤你別生氣!咱們現在最要緊的是弄到錢,他不理你還有別人。”

  江瑤瑤憤憤地接過水杯:“我就是咽不下去這口氣!”

  孟嘉和在帳單上簽了字,然後驀然記起了清如改造大廳的一番話,便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之後又問:“梁經理,你覺得這個辦法怎麽樣?”

  梁經理眼神一亮,道:“大少爺,這個辦法可謂是一石二鳥,既能保證進帳,又能快速宣傳。只是我還想回頭問問廚子,能不能把咱們的幾個招牌菜簡化一下,弄一個試吃宣傳推廣一下。”

  孟嘉和讚同了這個說法,便下了樓,讓汽車夫開車送清如回家。經過白渡橋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停車。”

  清如不解地回頭看他。

  夜色中,只有頭頂的一盞昏暗燈光將他的笑容照亮。孟嘉和輕聲說:“清如,你看。”

  她順著望過去,只見和沈路兩邊街燈林立,小小的燈珠十分漂亮,猶如一顆顆滾落的珍珠。在這個時刻,街上行人稀少,街頭是威武的白渡橋,隱在濃濃夜色中。

  清如不知怎地,率先開了車門下車。初夏的夜風還是帶著點涼意,她不由得縮了縮脖子,然後感到後背一暖,是他跟了上來。

  “清如,你有沒有聽說過白渡橋的傳說?”孟嘉和問。

  江面上一片烏黑,只有星點的漁火在遠處靜靜地亮著。傾耳細聽,可以聽到風聲裹挾著船塢,浩浩蕩蕩地由遠及近。天地一瞬間變得很大,而這裡只有他們兩人,整個心頓時感到空曠寂寥了許多。

  她也十分享受這種感覺,笑了笑:“是不是白居易和劉禹錫的故事?他們當年說這裡會架起一座地虹,果真實現了。”說著,便對著夜空輕吟了起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嘉和,我喜歡這一句,豁達樂觀。”

  孟嘉和隻覺胸中一堵,鬼使神差地就問了出來:“清如,假如有一天我成了沉舟病樹,你當如何?”

  她回頭看他,遠處的燈輝落入眸中,揉碎成星星點點。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說:“假如真的那樣,我就和你一起沉水,一起病老。”

  似乎是輕羽在心口一撥,力道輕柔卻讓他無限地受用。她素來不喜甜言蜜語,可是這一刻,卻願意為了他破例。孟嘉和隻覺得心中湧上一股狂喜,然而很快就冷卻了幾分。

  “清如,我要你好好的,不要陪我一起沉,一起病!”他啞著嗓子說,“你要做千帆之一,萬春之一,我才放心。”

  她頓時感動極了,旋即覺出幾分不祥,便開玩笑說:“你看我們也真是的,說什麽傻話?”

  孟嘉和隻沉默不說話。

  兩人向汽車走去,彼此都不約而同地將腳步放慢。時光太快,總有太多的分別之苦讓人經受。有情人的心思纏纏繞繞,恨不得時間就此定格,凝固萬年。

  不遠處,一個醉漢在哼哼地唱著歌。他手裡拿著一根煙鬥,直直地伸起手臂,似乎要用那弧光燈來點煙。清如瞄了一眼:“那個人真可笑。”

  孟嘉和“嗯”了一聲,眸色卻深沉了幾分。

  汽車行駛到閘北附近,清如開了口:“就到這裡吧。”

  他知道她一向不願意被鄰居看到有豪車送自己回家,便點點頭說:“你小心點,我就在這裡看著你。”

  “離家不遠了,你不用在這裡看的。”清如有些歉意,“嘉和,你知道的,我不得不顧慮……”

  “不用說了,我明白。”孟嘉和給她一個暖心的笑容,好讓她放心。清如想要拉開車門,突然猶豫了一下,回身向他一笑:“再見。”才下了車。

  孟嘉和坐在車裡,看著那個窈窕的背影一點點地融入黑暗,突然覺得初夏的夜晚開始躁動不安起來。

  汽車夫是個年輕小夥子,名叫張翔,早就看出了門道。他回過頭衝他擠擠眼睛:“少爺,寧小姐開始對你有意思了。”

  孟嘉和輕叱:“別渾說,回家。”他頓了頓,道:“如果我沒有看錯,今天那個醉漢就是跟蹤我們的。”

  張翔吃了一驚:“少爺,要不要找人查一查?”

  “查下去會打草驚蛇的。”孟嘉和兩手交叉,面上露出一絲愁容。

  到了孟公館,已經是快要歇息的時候了。孟嘉和本來就是為了躲著父親,所以自然沒有去向孟萬興問安,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沒想到前腳剛進門,孟太太后腳就跟了進來:“嘉和,你可回來了。”

  孟嘉和扯了扯領帶:“媽,你怎麽還沒睡?”

  孟太太眼睛微腫,面上憂色重重:“我怎麽能睡的著?出大事了!你爸居然同意讓錦繡入股孟氏企業!那孟氏產業將來都是你的,怎麽能讓一個外人染指?我知道那個錦繡打的什麽主意,家裡的帳房她管不著,就管到你頭上來了!”

  孟嘉和一驚:“錦繡入股了多少?”

  “好幾萬大洋啊!她這是想幹什麽,想分庭抗禮嗎?”孟太太抹了抹眼角,“我剛提了提這件事,老爺就斥責我。嘉和,你可得上了心,別讓家產落到外人手裡。”

  “媽,你想多了。”

  孟太太從帕子上抬起頭,恨聲道:“怎麽是想多了?嘉和,我也不給你繞彎子了,錦繡的心思我還不知道?你趕緊挑個名門淑秀給我娶進門來,暫時看不準的,先弄幾房姨太太也行!我就挑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前個兒約會的那個女孩子就不錯。”

  孟嘉和心口一窒:“哪個女孩子?”

  “別裝了,就是那天去和你一起去喝咖啡的女孩子,”孟太太一臉得色,“你不是和人家聊得來嗎?”

  清如的一顰一笑又出現在腦海裡,卻無法讓他靜氣凝神,隻覺得千頭萬緒都擰成一股。

  “人家像你這麽大的,孩子都會叫爸媽了,我也想抱孫子了!”孟太太多了幾分憧憬之色。

  孟嘉和生硬地拋出一句:“我不想娶她。”

  孟太太怔住,鑲銀絲的白色織花披肩從肩膀上掉落下來,帶著一股繁花落地的無奈。

  她強笑:“不想娶她?不想娶她你幹嘛招惹人家?你、你不是怕我為難她吧?傻孩子,那孩子模樣俊,招我喜歡得很,她進了門我還能虧待她?”

  “我不會娶她!我對她只是……逢場作戲!”孟嘉和艱難地說了半句話,終於說不下去了。

  房間裡的時光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窒息、煩悶。孟太太再也沒辦法淡定了:“那你總該收兩個通房丫頭……”

  “媽!這件事我會解決的,你就相信你兒子的能力吧。”孟嘉和不想再多說,將她半推半搡地拉到門外,然後關上了房門。孟太太站在門外,又驚又怒,跺了跺腳就走開了。

  房間裡終於重新陷入了平靜,水晶燈灑下如夢似幻的光暈。孟嘉和低頭看自己手掌,在一個時辰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指,涼涼潤潤的舒適感一直透到了心裡。

  不能娶她,你幹嘛招惹人家?

  母親的話響在耳邊,如同一個悶雷,炸得他渾身的骨頭都軟掉了。他頹然倒在沙發上,雙目無神地。

  “清如,對不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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