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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盡江山舊》第2章 出山
  第2章 出山
  繞過那山梁,卻是一片闊地,遠處林木起伏,隱著一曲竹橋與幾間茅舍,都覆在紛紛揚揚的落雪中,清極靜極。對此美景,承鐸不由得心懷一暢,讚道:“好一處所在。”

  他話音未落,耳邊風聲一響,承鐸足尖輕點,閃身避開。一條九尺銀鞭自他身旁三寸處掃過,鞭尾一屈又向他的面門襲來。這般兵器既堅且韌,承鐸亦不敢硬擋,再一閃避過。樵夫遠遠地將手一挽,身姿優美,鞭身化作一團花影收入他手中。

  承鐸方看清,那雪亮鞭身,是精鋼鑄成,環環相扣卻又柔軟無比。隻這一挽之姿,便見十年功力。樵夫已脫了鬥笠,皚皚雪中如鶴如竹,立定笑道:“你孤身在外,都不帶把兵器防身?”

  承鐸猝不及防,連退了兩步,此時被他問得一愣,卻也笑了笑,道:“我的兵器太過鋒銳,不宜隨便使用。”

  樵夫點點頭,簡潔道:“當心。”話音未落,那鞭身便長蛇一般向他縛來。承鐸素在戰場,常習刀劍,忽然遇到這樣不利索的東西,竟施展不開來,一避再避。

  樵夫或以肘繞,或以掌挑,或以足踏,銀鞭時長時短,與他渾若一人,既快且準,隻向承鐸招呼。承鐸一路避讓,竟已避了二十八招,心中暗暗稱奇,不曾見何人將這等柔韌之物使得如此精妙絕倫。他深提一口氣,躍起襲向樵夫的後心。

  樵夫並不回身,手中銀鞭已掃向身後,堪堪擋過一掌,笑道:“今日我若是打敗了你,你當作何想?”

  他既有心思說笑,便仍有余力,承鐸覷著他的招式破綻,應道:“出門不利,下次要看看皇歷。”他腦中一瞬間閃過無數念頭,若是抓住那鞭子呢?必然纏上手,若是硬拚內力,那麽肯定會有人受傷。

  樵夫卻道:“你的兵器易殺人,我的兵器卻不易殺人。你為何不出殺招?”

  承鐸運力於掌,終於還是抓住了鞭梢,一股綿力自鞭中傳來,他反轉一挽,拉住鞭身,詰道:“你用這樣的兵器便是不想殺人,我又為何要出手?”

  樵夫看著他,似在思索什麽。承鐸松開鞭梢一揚,樵夫便一抖柄端,收回袖中。他默立片刻,轉身朝著茅舍走了幾步,又忽然站住。空曠的雪地中,樵夫拾起鬥笠,回頭一笑,萬籟俱寂:“不遠處正是舍下,足下可願同去一飲?”

  承鐸看著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謝。”

  樵夫也望著他,笑意加深,往旁讓了一步,揚手道:“大將軍,請!”

  承鐸也伸手一讓:“東方先生,請!”

  二人對視,漸漸笑出聲來,在這開闊寂靜的雪地裡格外響亮。

  當下二人踏著積雪,沿著山鄉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東方拱手道:“我名東方互,字然之。平日在這山鄉野嶺疏懶慣了的,倘有不敬之處,還望王爺勿怪。”

  承鐸並不與他客套,隻問:“東方互?哪個互?”

  “相互的互,我喜歡這個字,構架頗有太極之理。”說著,二人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哢嗒”一聲,門從裡面打開,旋出一個紅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見的明姬。明姬一見東方,笑靨一展,喚了聲“哥哥”,便三兩步走到東方身側,挽住他的手臂,探出半身來看向承鐸,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吧?”

  東方轉向承鐸,笑道:“舍妹被我嬌縱慣了,無禮之處,還請王爺擔待她些。”

  承鐸見明姬偎著東方,嬌俏可愛,正要開口,明姬已急忙道:“王爺?哪一個王爺?”

  東方道:“就是我平素說的五王爺。”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說五王爺何等厲害,可今日我一說他就信,往那錯路上去了。”

  承鐸笑了笑,並不答話。

  東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說若我過了申時還未回來,就把廚下的酒燙上,你可照辦了?”

  明姬道:“嗯,燙好了,還洗了一盤棗果。”

  東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說著把承鐸讓了進去。

  只見院子裡立著一個木刻的日冕,旁邊擱著兩隻竹凳,雪已掃到道旁。承鐸步上那竹廊,共有相連的三間茅屋,砌作“品”字形。東方便帶著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間裡去。整整兩面牆都是書櫥,上首一張花梨大案,也堆滿文具紙卷,四側掛了些怪異的圖形與地圖。承鐸看見地圖就不自覺地走過去,東方卻向著另一側的竹簾回廊道:“王爺這邊請。”

  承鐸踏上回廊,卻見這回廊又有台階通著屋後。東方打起那竹簾,便見屋後有一灣溪水,雖凍了不少冰,卻仍有涓涓細流。院子一角有一圍矮矮的竹籬,掛著毛氈擋風,裡面竟圈著不少雪白的鴿子,都靜靜地縮在一起。兩人依著廊下小幾對坐下來。幾側有個不大卻乾淨的火爐,燃著炭火,旁邊擱著個直耳水甕,裝了少許清水,水正冒著熱氣。

  承鐸看見這番景象,心裡覺得平和喜悅,便道:“東方先生。”

  東方擺手道:“不敢當。鄉人們或稱一聲先生,熟人大多就叫我一聲東方。王爺若不見外,稱我表字即可。”

  “好,說起來我也起過一個字,叫作習鑒。此處世外之地,不拘俗禮,然之兄也稱我表字即可。”

  東方聽他說得直爽,也不虛讓,便道:“習鑒兄這表字可有來歷?”

  承鐸暗想:“你兄妹怎麽專好在名字上做學問?”面上便忍不住笑了,“這是我十五歲領兵時自己起的。時至今日,還未被人叫過。”他年少尊榮,如今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以表字相稱。今日聽東方喊來,竟也覺十分有趣。

  承鐸慢慢接道:“養兵之道,習而練之,一可當百;用兵之道,運數無常,敗以為鑒。”

  東方搖頭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氣。”他想想又笑道,“不過不錯,十余年來從無敗績的靖遠親王,名字裡卻能想著敗以為鑒。”

  “戰則有勝敗,敵人之敗也可為戒。”

  東方眼露嘉許之色,正欲開口,明姬端了一個大托盤進來。盤上另有小盤,內裝了些乾果佐酒之物,並一個寬邊酒筒,酒筒上冒著熱煙。一時,屋子裡酒香彌漫開來。她放下這些東西,將那桌案旁的直耳水甕放到爐上,又將那寬邊酒筒放進甕裡,筒邊架在甕沿上,這炭火便不會直燒著酒筒。

  東方已將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來望著承鐸一笑,拿了那托盤下去。

  承鐸看著明姬走出門,問:“你怎麽知道我會來?”

  東方笑笑,道:“大概和那位老先生一樣,望氣望出來的吧。”說著,他往兩人的酒盞裡斟酒。承鐸端起來抿了一口,覺得醇香暖人,這一日的風雪之氣一掃而空,聽東方接著又道:“不過我倒是奇怪,你這時候就這麽放心你那幾萬人馬?”

  承鐸拈了一枚去核的棗子吃著:“如今雪深及膝,人馬皆陷,他們也要摸清虛實,料這兩日尚不至有變。”

  東方笑道:“我猜你還在等著朝廷給你個名正言順吧。”

  “怎講?”

  “不然全線打起來,除了你這幾個嫡系,燕雲二州的大小將領未必會令行禁止,何況雲州還駐著七王承銑。你豈不要處處掣肘。”

  承鐸怔了怔,道:“然之兄明見。”遂一面與他飲著酒,一面將這幾日的戰事敘了一遍。熱酒驅寒,數盞下去,已是滿室熱絡。

  東方聽完沉吟道:“這次的奇襲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傾兵而至。習鑒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戰,應知國家為戰事消耗頗巨。如今未必能與胡狄決戰。你捅下這個婁子,眼下要如何收場呢?”

  承鐸仰頭飲下一盞酒,不徐不急地說:“然之兄有何高見?”

  東方看著他,慢慢笑了起來:“既然你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鐸放下酒盞,道:“未必。不過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因時製宜罷了。用兵不可不謀劃,可若萬事都謀定,便沒有奇兵了。”

  東方將竹箸往桌面上輕輕一擊,道:“不錯!”執起酒杓又為承鐸斟上了一盞酒,慢慢說道,“所以你便悠然自得地到這窮鄉僻壤遊山玩水來了?”

  承鐸睨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見這方氣象好吧。”

  東方哈哈一笑:“實不相瞞,我前日佔得一卦,確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諾和親,又怎會出兵。能行兵馬之權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習鑒兄了。因此我猜著你來了。今晨紫鑾之氣出於東山,照入我階前,我尋思這西北一隅能有鳳藻龍章之質的也唯有你五王爺,所以專讓明姬去平遙鎮上給你指路了。”

  承鐸歎道:“可你又偏偏讓她給我指了條錯路啊。”

  東方道:“我猜你尋我有兩個意思。倘若我還能有點用處,你便要收服我為你所用,以免我去襄助他人;倘若我是不學無術之徒,在這邊陲要塞煽動人心,你便要除掉我。所以……”

  承鐸替他接了下去:“所以你就想看看我是何等人。我若找來這兒,也見不著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在西北岔道上等著,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隱匿身份,從此避開我去。”

  東方聽他直說了出來,不覺有些尷尬:“習鑒兄快人快語。”

  承鐸正色道:“你說的沒錯,但你若不願為我所用,我絕不為難你。”

  東方直視著他,道:“不怕我會與你為敵?”

  承鐸率然笑道:“你盡管來與我為敵,我只怕沒有敵人會寂寞,從不怕敵人太多。”

  東方默默打量他半晌,也正色說道:“敢問王爺之志?”

  承鐸仍是笑道:“換一百個人也不敢這樣問我,然之兄還真敢問。”

  “閣下既非虛比浮詞之人,在下索性問個明白,還請直言相告。”

  承鐸緩緩飲了一杯,點頭道:“好。以我今日之地位,以我與皇上的關系,若還要言志,就是大不敬了。我目下的志願,只是將胡人擊退。至少三十年,”他左手豎起三指,“讓胡人三十年無南下之力。”

  他這個願發得用詞謙遜,目標卻是前人從未能及的。承鐸收了手,複又笑道:“話已至此,然之兄既熟知邊塞之情,何不出山助我?”

  東方一直肅容聽他說話,此時淡淡一笑:“好。我若不助你,再無旁人可助。”

  他這番態度隨意,卻讓承鐸看出了三分真摯。人的目的若不單純,行事便不會磊落。承鐸若帶著目的招賢納士,不會這樣隨隨便便就來了;東方若帶著目的待價而沽,不會這樣隨隨便便就允了。

  承鐸沒有問東方志向為何,因為這已然多余了。他笑了一笑,替東方斟上一盞酒,自己端起酒盞道:“如此,我承然之兄的情。”

  二人對飲而盡。

  這席酒直飲到日暮時分,主客卻還意興遄飛,秉燭清談。承鐸當晚便借住在東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幾日的雪竟停了,承鐸告辭而去。東方道:“習鑒兄從這東南小徑走,一個時辰可抵平遙。”承鐸拱手道:“燕州大營,靜候尊駕。”東方略一頷首,承鐸騎上馬,轉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著東方,待承鐸去遠,便問:“他很厲害嗎?”

  東方道:“很厲害。”

  明姬又問:“比哥哥還厲害嗎?”

  東方笑:“還厲害。”

  他答這話時,那一天鉛灰雲朵似比昨日薄了,翻覆之間愈顯變幻莫測。

  不是東籬菊下人,但從方寸論乾坤。青梅煮酒男兒事,歸來記取雪三分。

  承鐸趕到平遙鎮上,正是巳時剛過。大街上幾個行人踏雪而行,倒不顯寥落。遠遠的一家小食店正挑著簾子迎客,承鐸便牽了馬過去,拴在那門樁上。一個跑堂的小二慢慢過來問道:“客官吃點什麽?”承鐸看看也沒什麽可吃的,便叫他煮了碗牛肉面,有多余的草料拿點出來喂馬。

  跑堂的應聲去了,不一會兒面下好了,端上來,又到後面抱了捆草料來。承鐸挑轉了面,油辣子的香氣撲鼻而來。路上一個鄉民走過,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馬,招呼道:“喲,還沒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兒都臘月二十一了,後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鐸忽然想起已快臘月底了,心裡生出一絲莫名的不快。他強壓下這絲不快,抬頭看看路上的積雪,又喝了兩口湯,在桌上扔下銀子就出門。他的馬也剛剛吃完草料。承鐸解開馬韁,摸摸馬鼻子,馬兒也回應地噴了噴鼻子。承鐸笑笑,牽著馬兒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時,戍衛的軍士品級低微根本不認得他,他便拿出自己給自己蓋的關牒,出塞行了十數裡。那風迎面刮來,承鐸把遮臉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雙眼睛。雪野上排著縱橫的蹄印,雪水淺化,融成一個細小的眼,他查看了那一片蹄印,應是楊酉林騎兵回燕州大營留下的。

  承鐸此時也急著想回大營,正要打馬,忽然不遠處的雪地上冒出個人腦袋,一晃,又不見了,在曠野雪地裡,顯得分外詭異。承鐸憑空覺得是自己眼花,但他從不眼花,於是他跳下馬,慢慢走過去。

  一丈開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溝。承鐸站住,道:“出來吧。”那個腦袋慢慢又探出來,似乎是個人藏在那溝裡。那人只露出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承鐸看不清他的面目,兩相對視了半晌,承鐸走過去,一把將個半大孩子拎了出來。那孩子手腳凍僵了,頭上裹著的棉布掉了下來,他抖索著低聲說了句:“救命。”

  承鐸看了看他,裹著層層疊疊的薄棉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鐸便脫下外衣把他包起來,放到馬背上。衣服帶著溫度,那孩子裹了一會兒緩過口氣來,抓著馬鞍趴在那馬背上。

  承鐸牽了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問:“你是哪裡人?”

  小孩默然一會兒,抖著聲音道:“燕州人。”

  承鐸看了他一眼,道:“怎麽在這雪地裡?”

  那孩子看上去怯生生的,口齒卻伶俐生脆,道:“胡人時常到燕州搶掠,我父母都死了,他們把我抓去做了奴隸。前夜打起來都亂了套,我裝死混出來了。路上又遇著胡人,雪地裡沒地方躲,才在那溝裡避了半天。”

  承鐸在雪地裡走得艱難,微微喘息道:“你說在那溝裡躲胡人,何時看見的胡人?”

  “昨天夜裡過來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們說胡語。我本來想點堆火,也隻好跑到溝裡,火石也打不燃了。”說著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承鐸心中暗吃了一驚,面上卻平平淡淡地問:“多少人?”

  “百十個兵。”

  “他們怎生打扮?”

  “沒看清。”

  “說了什麽?”

  “沒注意聽。”

  兩人頂風冒雪,有一句沒一句,直走到天黑盡了,才遇到大營外巡弋的哨兵。趙隼領兵迎上前來,叫道:“王爺,其他人都回來了,俱各安好。”

  承鐸點點頭,把那孩子抱下馬來,又與趙隼交代了兩句,徑直回了大帳。哲義端了熱水來,承鐸喝了一口滾燙的羊奶,倚在榻上,將凍僵的腳泡在溫水裡,總算是愜意了。那孩子看他不說話,顏色還算和悅,膽子大了點,小聲地問:“他們叫你王爺,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鐸略愣了一下,笑了,“怎麽,不像?”

  “不太像。”

  “和誰不太像?”

  “呃?我就是覺得看著不像。”

  “那怎麽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隨口說的,隨口說的。”

  “你叫什麽?”

  “釘子。”

  “釘子?”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時候那些老夫子不都是姓什麽就叫什麽子嗎?”釘子說完,肚子又很適時地叫了一聲。

  承鐸有點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層層疊疊地穿著大人的單衣禦寒,便對哲義道:“帶他下去,換個衣服,給他點吃的。我還有話問他。”

  釘子一聽呼出口氣來,一顆心總算是落回腔子裡,趴到地上磕了個頭,跟著哲義出去了。

  飄飄揚揚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積著未化,天卻放晴了。承鐸查看營中兵士習練,站在閱兵台上,遠遠望見前面道上一紅一白兩道身影並騎而來,心知是東方,躍下高台,便策馬迎去。

  東方這次不再扮樵夫,長服冠戴,衣袂迎風,越發顯得豐神俊雅。讓人覺得不是雪霽雲開,天空變得明亮,而是因為他來了,這天空便瞬間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練的軍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紛紛張望。

  承鐸馳至他們近前,雙方欣然問禮。三人營前下馬,進了中軍大帳,楊酉林、趙隼也跟了進來。承鐸彼此介紹了一遍,明姬便斜睨著楊酉林,似乎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承鐸自然知道她想說什麽,笑道:“那日讓你受委屈,回頭我好好治他們。”

  明姬也笑:“王爺那天幫了我,哥哥說我沒禮數,竟沒謝過王爺。”說著,她便斂衽屈了屈膝,道,“多謝相助。”承鐸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稱。

  承鐸見她頗識進退,欣然喚進哲仁吩咐道:“東方先生和明姬小姐都是我的貴客,你帶明姬小姐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傳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輕慢。”

  明姬跟著哲仁出去後,承鐸便敲那桌案上的文書,對東方道:“全讓你說著了。皇上已經發來諭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調了幾州人馬讓我打,私底下又不讓我打,你看看吧。”

  東方也不推辭,從那遝紙頁裡抽出一張來,一看卻是張素箋,再看,不由得愣住了。那箋上字跡娟秀流利,寥寥數語曰:“妹錦謹奉,五兄案牘勞形:昨廷議準戰,著蝦兵十萬,蟹將若乾,附兄調派。願祈捷傳,順頌軍安。承錦斂衽。”

  承鐸歪頭一看,連忙一把抓過來,折到身後幾案的書冊裡。因為是私信,承錦在裡面“蝦兵蟹將”地調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小妹已抵上京,托我的隨侍帶來的書信,胡亂塗鴉,是我不留心錯放了。”一面說著一面理出那旨文來遞給他。

  東方接了旨文,並不打開,隻問:“十萬?”

  承鐸點頭:“十萬。”見東方沉吟不語,承鐸不緊不慢地接著說,“我打算號稱二十七萬。”

  東方笑了。

  兩軍對戰,人數的多少常常會湊個整數虛報,以求威懾。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鐸卻偏取個奇數二十七,顯得煞有介事,越發弄得真假不定。

  東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將那文件慢慢壓回那遝紙張裡:“我看近日也打不起來,總待開春雪化。這一段不妨修整軍紀,演練習戰吧。”

  於是,承鐸上了一道奏表應旨,便發出號令來,手握這十余萬人,號稱二十七萬,放開手腳在燕雲一線排兵布陣。時值隆冬,胡人軍馬雖恨卻不敢輕進,雙方一時僵持起來。

  轉眼到了除夕這日,天氣乾冷,承鐸防著胡狄偷襲,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崗各位愈加嚴查。他自己坐在內帳裡,看這旬日來的奏報。東方與他擬了幾個章程,傳下全軍去,肅整軍紀,陸續便有獎罰回報上來。

  承鐸一份份地看著,墨綠便裝上的織錦回紋反襯著燈火,在他的手腕牽動下,似是打了個卷,一閃而逝。他頭髮半乾,束在腦後,洇濕了肩上貴重的貂絨皮草。承鐸看得專注,臉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銳利的英氣,多了點平和沉靜。

  哲義扛著卷灰色氈毯走進來。承鐸也沒抬頭,也沒看,隻說:“放下。”哲義便將那卷毯子擱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鐸仍是看著手中的奏報,將看了的從案左壘至案右。地上的氈毯卻動了動,底下慢慢伸出隻腳來,纖白秀美。那腳觸著了地,一縮,像是感應了一下方向,就往火盆旁邊挪了一挪。毯子邊緣略松,那氈毯裡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將毯子緊了緊,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線,便不動了。

  承鐸看那奏報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時,已經聽見三鼓了。他略仰了仰頭,還想著雲州駐扎的七王承銑給他寫來的文奏。語氣輕描淡寫,公事公辦,說了說燕州突襲後胡人在雲州一線出擊的情況。

  承銑為弟,位分又在承鐸之下,寫來的文書裡一句寒暄都沒有。這個承鐸不奇怪,他跟當今皇帝是同母兄弟,跟這個異母的弟弟也談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為什麽這次皇兄派了他總管燕雲之兵,承銑卻還在雲州不走,隱隱覺得是有什麽用意。

  承鐸拿了幾份奏報站起來,繞過書案要往外走。一步邁出去猛然看見地上橫著個灰影,收勢不住,索性一躍,跳出半丈距離。他回頭看了一眼,想起來了,是休屠王那個眼神靜漠的女人,他讓哲義帶過來的。他撩開帳簾喚了聲哲義,哲義趕過來,承鐸把手裡的文書交給他吩咐連夜讓人送下去,再弄點吃的回來。

  回過頭來,承鐸看那地上的氈毯一動不動,便走到氈毯前抓著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驟來的光明一激,蒙矓醒來。她微微轉頭看見承鐸,猶自眨了兩下眼睛,方慢慢坐起來。臉上懵懂未知的神情在清醒之後,就換成了平靜,帶了一絲冷然,默默望著那火盆。承鐸便望著她。她的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身上衣衫還是那件雪緞,但痕跡淡了,顯見得是洗過的。只是赤著雙腳。

  承鐸默默望了她一陣,站起來走到帳側食案旁的氈子上坐下。

  哲義端著吃的進來時,看見承鐸坐在一側望著那地上的女子,眼神不冷峻,甚至不嚴肅,反而包含了一點探究的神色。哲義把吃的放在承鐸面前,承鐸道:“你下去吧,不用候著了。”帳子裡充斥著食物的味道,承鐸便拿匕首劃著吃。

  多年的軍旅生活,他更習慣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轉眼又盯著那火盆,像是專心烤火。承鐸說:“你過來。”她抬起那雙顧盼流眸看著承鐸,仍然不動,似是聽不懂。

  承鐸本來會一點胡語,但是他懶得說。這女子本是休屠王搶來的,到底是哪裡人也說不清楚,誰知道她聽得懂什麽話。他低頭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眼裡清澈平靜。承鐸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便抬手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從那氈毯裡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垂了頭。承鐸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遞了那盤子到她面前,她便拿了一塊他切碎的餅慢慢抿著,吃得極慢。饒是這樣細嚼慢咽,她還覺得吃力似的。承鐸又從旁邊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確定那是給她的,然後才端起來,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餅吃下去。

  這時已經聽見鼓敲四響了。夜闌風靜,四野無聲。像這樣寂靜的除夕,承鐸已不知道過了多少個。這本該是一個歡慶的日子,他卻把自己埋在文書裡,誰也沒有見。他想自己為什麽想起今天把她找來,他並不特別想要她,或者說他想看她。

  她的安靜有一種讓人平靜的魔力,細致、深遠而詭秘。人在年少時,遇到波折往往急於求訴,年歲漸長,卻往往欲說還休。而這個女子,是一個啞巴。她似乎毫無言說的欲望,承鐸也沒有;她沒有放棄的絕望,承鐸同樣沒有。

  承鐸扔了一塊素淨的帕子過去。她仍然看他一眼,確定用途,發現他眼中又浮上了一絲冷意,便默默擦乾淨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鐸撈起她就扔到床上。她又用審視的眼神看他。男人有一種神色,她是極熟悉的,但是此時的承鐸沒有。

  承鐸覺得她像要看到自己心裡,忽然十分不痛快,衣袖一揮,掃滅了那燈火,脫掉外裳,上床攬了她睡覺。帳內的火光暗了下來,只有地上的火盆還微微閃著光。懷裡的人呼吸均勻,慢慢睡著。可承鐸望著帳頂,仍然沒有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懷裡的人隱約顫抖起來,呼吸紊亂,承鐸聽出她哭了。他躺著不動,靜靜聽著,她慢慢變得像網裡掙扎的魚,不知做著多麽慌亂恐懼的噩夢。承鐸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捧了她的臉搖晃著,輕聲道:“醒醒!”

  她驟然睜開眼,眼睛裡並沒有淚水,卻有凌厲的恨意,讓承鐸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經死死地一口咬在他的肩上。承鐸下意識地一把抓住她的頭髮,隻覺她用力之巨,像要咬進他的骨頭裡。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昏她,或者推開她,卻莫名其妙地沒有這麽做,抓著她的頭髮的手反而漸漸放松了,似撫慰般按在她的頭上,他甚至聽見自己低聲說:“好了,好了。”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漸漸輕了,她慢慢從他的肩膀上滑下來,從來都清明的眼睛愣怔地望著他。他眼裡的茫茫之色褪去,澄澈地望著她,看著她本來凌厲的眼神只剩下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的唇上。他把這個吻輾轉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應。她感覺到他撫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來。

  承鐸解掉她僅著的一層單衣,拉了她的手環上自己的頸項,便把她的哭泣和顫抖都納入了懷裡。承鐸是很少吻女人的,這回卻是個例外;承鐸是很少對女人溫柔的,這回卻是個例外。

  他純粹想要撫慰她,卻深切地覺得被撫慰了。

  承鐸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照入帳中。他心知晚了,卻躺著不動。那女子猶自埋在被子裡,睡熟未醒。他稍稍一動,她便埋頭往黑暗處鑽,小貓一般慵懶餳澀。承鐸仍是默默地看了她片刻,悄然起身,穿上衣服。

  他站在案前,掃了一眼昨晚看過的軍報,不再看她一眼,以手攏了頭髮束上,徑直走到帳外。晴光將他一照,他隻覺得神思一新,深吸了兩口氣,叫來哲義,沒有任何情緒地說:“把她弄走。”說完,也不等哲義答話,轉身就走。

  營裡一切照舊。他走到西首,卻見不遠處圍了一群人。承鐸不由得皺了皺眉,正要過去,忽聽東方的聲音道:“明姬雖性劣貪玩,卻是孩子心性,楊將軍有話好說,何必動氣。”承鐸聽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楊酉林。

  明姬初來這軍營中,看著什麽都覺新鮮。這滿營的軍士忽見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每日四處張望,隻覺得更新鮮。明姬又是個好說話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應付。承鐸既然有令,誰又敢惹她。於是,她在這營裡和別人還算和睦,隻除了楊酉林。從那日初見之後,她便和楊酉林抬上了杠。

  楊酉林口舌上從來說不過人,連趙隼都說不過,更何況是頑皮女孩子。看來今日忍無可忍,無須再忍,只聽楊酉林說道:“你妹子貧嘴貧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說!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論!”

  承鐸聽他是動了真怒,當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閃在帳角,從人群縫隙裡看去,只見楊酉林與東方對站,明姬躲在東方身後,倒是一臉嬉笑。

  趙隼在旁勸道:“不過是幾句話,你做什麽生這麽大氣。東方先生和明姬小姐是王爺的貴客,我們好歹也算是半個主人。這大年初一的,別讓大家看了笑話。”

  東方聽他這樣講,心知行伍中最講資歷與本事。自己初來乍到,卻受承鐸禮遇,這四面圍觀的兵士們心裡未必服氣,更別說楊、趙二人,不過是礙於承鐸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楊的生性魯直,就此賠禮,他也不見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東方緩緩道:“明姬,你說了楊將軍什麽?”

  “我也沒說什麽。我說……我說楊大哥這名字看來,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補襯。可他老是一臉晦氣,想是讓中間的酉金給克住了。”一旁的人聽她聲音清脆婉轉,卻說得頭頭是道,一時好笑,又不敢笑。隻趙隼“嘻”的一聲。

  東方仍是不緊不慢,斯文地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酉屬陰金,哪裡克得住這許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因為水氣太盛。”

  明姬忙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

  楊酉林此刻的臉色一點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噴出火來,東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燒起來。他登時手一抬,指著東方道:“大將軍讓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話沒說完,一掌劈了過去。明姬並不轉身,倒退著往後一躍,身姿輕盈,翩然落地時,口中猶笑道:“勁力太沉了。剛強過甚,後必不濟。”

  楊酉林覺得左肩上被輕輕一拍,一回頭,東方不知何時已轉到他身後。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東方擊去。東方身形不亂,仍是一避。楊酉林掌勢加快,左右進擊,卻總差著毫厘,怎麽也挨不著東方。

  過了十余招,他變掌為拳。這次東方不避了,伸開五指抓住他的拳頭,往後一讓。楊酉林初時隻覺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隨即有股綿綿余力將他一拽,他竟站立不穩,向前踉蹌了幾步,到底站住了。

  回過頭來,東方對他朗聲道:“明姬頑皮無禮,數日來多有得罪。我教導不力,現下給楊將軍賠禮了。”說著,對楊酉林深施一禮。楊酉林愣愣地聽了,也不說話,躬身還了一禮,扭頭走了。

  趙隼朝東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著楊酉林去了。明姬上前兩步,似要說話,東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圍觀的軍士們都驚異得很,看東方這般俊雅書生,一招沒還竟把承鐸的手下大將擋得一言不發地走了,紛紛咂舌搖頭,也漸漸散了。

  東方忽然轉過來,對著承鐸的方向道:“大將軍,請借一步說話。”承鐸見他發現了自己,隻得出來。明姬一見承鐸,立刻老實了,乖乖對他屈了屈膝。承鐸笑道:“你這麽客氣幹什麽?你不打趣我,倒客氣得我心虛起來。”明姬紅了臉,站到東方身側不說話。

  承鐸隨東方來到他帳裡,心想方才楊酉林要動手,自己沒出面,多少說不過去,便不容他先講,先問道:“然之兄來這幾日,吃住還習慣嗎?”

  東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溫文一笑:“習慣。只是昨日午後我不在時,這帳子裡出了點古怪。”

  承鐸問什麽古怪。東方道:“有人把我的東西翻看了一遍。”

  承鐸驚疑道:“可丟了什麽?”

  東方道:“沒丟,想是這人好奇,挨個翻了翻;想是他還好奇成性,常翻人東西,所以都照原樣一一放著。”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看過?”

  東方仍是溫和地說:“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訴你一聲罷了。”

  承鐸點頭:“多謝相告。”

  帳外,傳來課練完畢的哨令,軍士們陸續散回各帳。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興高采烈,喧嘩之聲較往日更顯高昂,還雜著俚歌笑語。

  時序遞嬗,年歲交替,即使是在這冰天雪地,即使是處於劍拔弩張,也擋不住人心歡喜。

  這平和的表象並沒有維持太久,年關剛過,雪化天晴時,怪事就來了。

  這夜營前崗樓望見了動靜,忽然間便警號大作。約有千數的騎兵風馳電掣般掠向中軍,卻遭到了側營兵士的阻攔。幾番刀砍斧落,幾匹驍勇的胡騎已衝進了承鐸的大帳。首領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帳中空落無人,連桌案都收拾得乾乾淨淨。

  幾個胡人相繼騎馬衝出,在大營中立定,承鐸軍馬卻陸續四散,遠處燃著無數火把,弓馬騰躍,不知凡幾,一時間矢下如雨。突然身陷囹圄,那胡人首領卻全無懼色,用胡語大喊了一聲,那千騎胡兵高聲應答,彎刀映著火光,惻然若新發於硎。胡人首領橫刀一指,那些騎兵便如風雷一般衝向了包圍的敵軍。喊殺聲驟然高響起來。

  這些胡騎雖然以寡敵眾,卻無一人有退意,刀落處衣甲平過,血如泉湧。兩軍械鬥,氣勢當先。見這千余騎兵勢如拚命,大家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讓他們殺透了步兵,直撞在趙隼的騎兵營前。趙隼罵了一句,綽刀直取那為首的胡人,胡騎一望他的身份,立刻上來四五騎,將趙隼團團圍住廝殺。趙隼屬下騎兵上前應戰,雙方殺得一片膠著。

  遠處忽然傳來幾聲呼哨,便聽見那胡地長號低沉悠遠地響了起來。這邊圍困的胡騎一聽那聲響,本已消磨的氣焰頓時一振,舞得那彎刀薄刃有影無形,也紛紛呼哨起來。遠處傳來喊殺聲、兵刃相接聲。形勢立轉,趙隼軍竟被圍在了中間。

  趙隼也無暇他想,豁出去了,愈戰愈勇。忽聽得東北角上擊磬之聲,三短一長,識得這是承鐸的退兵之令,趙隼當下揚刀策馬殺開一條血路,將人馬從側翼帶出。被圍困的胡騎也不戀戰,一路向北殺去,與那鳴號的援軍會合去了。

  承鐸在東北角上望見胡兵去了,便命楊酉林帶騎兵尾隨,觀其動向。自己打馬趕回大營,營中各處著火已被撲滅,兀自冒著煙。東西兩營剩余的兵士正在往來收拾。

  天邊漸漸亮了起來,承鐸控著馬韁逡巡四顧,一地狼藉,到處是零落的刀劍。營角圍著一欄,欄中低矮的氈篷裡擠著些驚慌的女人。昨夜大營被胡人馬蹄踏入,本是衝承鐸而來,並沒有搶掠。

  承鐸打量了一周,見那氈篷一角的簷下散落著些雜木圍欄,略壓著一張亂作一堆的灰色氈毯。他猶豫了一下,徐徐策馬過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頭的一瞬已看見篷簷角下那人的臉。毯子原是蓋在她的腿上,她倚坐在那木柱旁,半身隱在簷下陰影裡,遠遠看去並沒有人,她卻能看清外面的情形。承鐸弓下腰看她,她便也回看著他。承鐸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靜漠然的。

  承鐸心道:她倒聰明,躲在這裡。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馬兒在原地踢踏騰躍了兩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鐸扯著韁繩在那圍欄裡兜了一個圈,馬兒沒有停步,他手一伸將她抓上馬背,白馬一躍,跳出那圍欄,徑直向營門奔去。往來的兵士停住手中的工作,側頭看去,承鐸已飛一般馳出大營,往東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邊已隱隱露出紅光。承鐸一路向著那光亮奔跑,漸漸望見半輪紅日自天邊探出頭來。四野風聲呼嘯,那馬勻步似飛,履險如夷。手上抓著的女人卻把頭低在他的胸口,凍得瑟瑟發抖。幾縷長長的發絲隨風撩著承鐸的臉。承鐸一手攬了她,一手綬韁,直奔上一座高坡,一勒韁繩,馬兒仰頭嘶鳴,甩了兩下脖子,馬鬃起伏,停了下來,鼻子噴著白氣。

  承鐸攬著她的腰一躍下馬,將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時已新春,天寒地凍,雖冷得沁人心骨,但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黃之中已帶著點點淺綠。竟有零星的薊花越草而出,半臂長的草莖,隨風搖曳。承鐸望著那原野盡頭的紅日慢慢升了起來,似輕輕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面。承鐸也隨著輕輕一笑,仰頭長嘯了一聲。天空盤旋著一隻覓食的早鷹。

  他回頭見那女子坐在地上,手中掐著一支折下的薊花,正仰頭看著天空盤旋的鷹。她一手撥開臉側幾縷散亂的頭髮,手指纖長,察覺到承鐸的目光,便回看向他。

  承鐸道:“過來。”

  她站起來,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飄動。承鐸頷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後一側跪坐下來。承鐸借著初綻的陽光看著她,以前沒注意,又多是在帳內火光下看她,竟沒發現她的眼睛帶著一種淡淡的湖藍色,被陽光一照,像天空一樣明媚,顯得瑰麗異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黃褐色的,像她這樣的眸色,只有幾千裡外的西域才有。

  承鐸道:“你聽得懂我說的話,是嗎?”晨風把他的聲音都吹送得柔軟了。

  女子點了點頭。

  承鐸又道:“喜歡這些花?”

  她低頭看了看手中那枝紫藍色的花,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點了點頭。

  承鐸緩緩道:“這種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處都是,太陽升得高一些的時候,它們就謝了。可是每天清晨它又會開起來,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經看見它開在雪裡,心裡十分詫異,雪中竟能開出花來。”他頓了頓,望著她,“胡語叫它茶茶,我今後叫你茶茶好嗎?”

  她又輕輕點頭,承鐸便笑了一笑:“那就這麽說定了。”

  他站起來,低低吹了一聲口哨,雪白的馬兒小跑到他跟前。那女子似有些出神,慢慢合攏手,卻將那枝花兒捏了個稀爛,漂亮的手指上沾著暗淡的汁液。她不明含義地淺笑了一下,抬起頭來,神情已如長空般清明寂靜。

  承鐸把著馬鞍,也不踩鐙,一縱身就躍上了馬背。隨即兩手捉著她的肩膀輕輕一提,她便也坐了上去。承鐸松著那韁繩,輕驅了一聲,馬兒便緩步回行,踩著背後陽光投來的影子,向燕州大營的方向走去。

  大營醫帳中如每次對戰後一樣忙碌著。承鐸找到這裡時,東方正給一個被砍傷的士兵縫著傷口。承鐸過來抬頭見了他就說:“到處找你,你在這裡窩著。”

  東方頭也沒抬:“我來幫把手而已。”

  周圍坐著的傷兵、忙碌的醫士見了承鐸紛紛站起來。承鐸抬手示意不用行禮,四周看了看,對東方道:“我還不知道你通醫道。”

  東方用紗棉擦淨那兵士縫口處的血跡,再下一針,還是沒抬頭:“你不知道我的事還有很多。”那縫口處立時又湧出血來。

  明姬本在給東方遞藥粉,聽了他們的一番答問,忽然說:“我看很多人都傷在上臂胸腹,傷在腿腳上的倒少,難道胡人從不攻人下盤?”

  承鐸想她和那麻子兵相鬥時,便是以傘尖點其膝彎,猜她擅打穴,穴布全身,所以無所偏重,今看了這番傷勢才覺得奇怪。明姬又道:“立足原是根本,何以不攻其本,反逐其末?”

  東方正要說話,已聽承鐸道:“騎兵在馬上,本就高出許多。且戰場上相鬥是生死之搏,隻想攻其要害,一擊致死。傷人腿腳似乎……”他說著,卻突然頓住,心念翻轉。他征戰已久,對於這般傷情見怪不怪。明姬沒有見過,所以才能於細微處發其未省。立足原是根本……承鐸又想起她以傘點穴。兵器長一寸,可擊之距便能寬一尺。那麽以長兵攻腿足,便不用矮身……

  只是這一瞬間,承鐸心裡已轉過無數個念頭。明姬卻不知道,見他望著自己不說話,便問:“怎麽?”

  承鐸一笑:“不怎麽。只是你一個小姑娘待在這到處血汙之地,人多是爛瘡破口的……”

  明姬聽他說“小姑娘”,不自覺就想起在平遙大道上遇見他時他那副神情,隱隱覺得不妙,便不待他說完,急忙道:“我不怕的。”

  承鐸慢條斯理地說:“我還沒說完。這裡男人還多是不穿衣服、赤身裸體的。”他第一句本想說“不僅不害怕,反倒研究上了”。被明姬一搶,他便話鋒一轉。一旁一個光著上身正扎繃帶的兵士聽了承鐸這句,便嘻嘻地笑。明姬聽了那笑,臉“唰”地紅了。承鐸還沒來得及把那“不僅不害怕”接出來,她已經一跺腳,跑了出去。

  東方把那個兵士的傷處理妥當,轉頭對承鐸道:“明姬越發沒輕重,在你面前倒論起攻防上下來了。”

  承鐸微笑:“你別老訓她,她說得很好。”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踱出醫帳。出了醫帳,四面無人,那太陽便斜斜地升上了中天,照開晨靄。方圓之境,盡收眼底。

  “我也正想找你。今日之戰有些古怪。”東方斟酌了一下,揀著邊角的意思說,“照理,突襲必要分兵為援,方能進退有據。只是以夜襲直取對方最高統領,就需機密利落。後援之軍應該隔得遠一些,才不易在攻擊發起前就暴露。可今天的援軍來得太快,前面的胡人不知消息,後面的援軍倒先知道了。”

  承鐸仍是一笑:“今番回燕,古怪的事也不多這一樁。”

  東方看他還是這般氣定神閑,心想:難道他知道軍中有細作,也知道細作是何人?這人到底有多少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東方便站住了:“習鑒兄,我初來這裡,你就不疑我的底細嗎?”

  承鐸也站住,並不看他,悠然開口道:“你本姓張,是這燕州平遙鎮上世代務農的人家。你自小聰穎,六歲時令尊送你入學,望能另辟仕途,興旺家業。你八歲時,有一雲遊道人途經此地,你竟違逆父母,隨他走了,從此杳無消息。九年後,你忽然回鄉,令尊和令堂已相繼過世,只有幼妹流離鄉間。你便帶了妹子在平遙鎮西三十裡的深鄉結廬隱居,改名叫東方互。是以這十裡八鄉的農人都知道東方先生,卻不知東方先生從何處來。”

  東方聽了,不置可否,隻微笑道:“這並不能說明我就不會做奸細啊。”

  承鐸轉頭望著他,道:“人的生平好打探,人心卻最難看明白。只是時常覺得,人心既是難測,我又何必要測。然之兄,於我一人而言,你是什麽人都不打緊;以三軍性命而論,我有監查處置之責。但盡我之責任,余事又何須自擾。”

  東方望著承鐸,見他臉色平淡,覺得這人有時候分明心腸很熱,有時卻又極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這晚,承鐸在他的大帳裡伏案畫著一種奇異的圖形。白日裡他讓明姬的話一提,忽然想出一種對付胡人騎兵的法子。他在素白的紙面上以筆勾畫著,忽又站起來想想,再坐下望著那圖看一陣,又把自己的佩劍舉起來凌空一轉。

  他並不去注意大帳角落裡,茶茶已經蜷在一堆氈墊上睡著了。她被承鐸帶回了大帳,不再回那低矮的窩棚裡。即使是這帳中狹小的一隅,也已足夠讓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會活在昨天,因為昨天已然過去;也不會活在明日,因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當擁有溫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夠的時間,就隻管睡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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