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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小姐》第27章
  第27章

  三小姐隨知事丈夫和“剿匪”的官兵,走進流江縣城一看,只見幾天前還是一座完整、美麗的城市,現在已是慘不忍睹。這種兵燹的破壞,遠比一場颶風厲害得多。街道上到處是瓦爍和燒焦的木頭,還有其它一些雜物。許多房屋、商店沒有了,隻向藍藍的天空顯露出被火焰薰黑的殘垣斷壁。有的房柱還在冒煙,絕望的主人顯然已沒有心思去瓦爍中拖出這些燒焦的木頭了。街上隨處可見一處處靈棚,人們悼念被土匪蹂躪致死的女人和死於混亂中的老人孩子的哀切的哭聲,和空氣中無法忍受、令人作嘔的焦糊與血腥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人生出無限恐懼的感覺。失去家園和親友的人,要麽披頭散發地嚎啕大哭,要麽立在街道中間,苦著臉,一副麻木的表情。看見這麽大一隊人馬浩洗蕩蕩地走來了,眼皮也沒動一下,直到馬頭撞到他們身子了,才向旁邊屋子的殘骸中挪挪腳步。人們身上的衣衫破碎,沾著血汙、泥水和煙漬……三小姐從沒見過這樣的淒慘和恐怖的景象,如今從轎簾的縫中見了,幾乎嚇得要喊叫起來。她不知道父親怎麽樣了,家裡的人是否全都活著?要是家裡也成了這樣一副慘狀,那該怎麽辦呀……三小姐這麽想著,就巴不得立即下轎奔回家去,可是轎夫卻抬著小轎,隨覃光第和“剿匪”官兵進了知事公署。知事公署也遭到了劫掠和破壞,但因為它有高高的圍牆護著,土匪們撤退時,來不及翻進圍牆放火,隻把前面的譙樓燒了。進了四道堂,三小姐下了轎,她來不及進屋看看,也沒和覃光第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裡跑去了。路過玉泉街時,見父親的“益升店”、“福升棧”等幾個店鋪,也被燒了。從瓦爍和焦木的縫隙裡,還可以看見櫃台、貸架的殘骸。三小姐的心一下緊了,輕輕叫了一聲:“天啦,怎麽都這樣了?”那神情就象大惑不解似的。說完,就撒腿在大街上奔跑起來。

  跑過兩條街,遠遠看見嚴府輝煌的建築還完好無損,鶴立雞群地屹立在四周的斷壁殘垣中,璧如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她長長籲出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這時才覺得身子有幾分虛弱。

  走到大門前,三小姐剛剛松馳平靜的心,又象被人猛揪了一把。朱紅色的大門上,掛起了一條長長的黑紗,當中一個碩大的“奠”字。兩旁的門枋上,還貼著一付白底黑字的挽聯,上面寫著:

  夢斷北堂,春雨梨花千古恨
  機懸東壁,秋風桐葉一天愁
  三小姐一見,身子搖晃了幾下,一種不祥的陰影立即罩住了她。她感到象是掉進了冰窟裡,一股股逼人的寒氣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了過來。她想喊叫,張開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她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大門裡,希望有人出來先問個究竟,再進門去。可是,院子裡冷清清的,也象死去了一般。過了許久,三小姐才懷著十分恐懼的心情,拖著雙腿,不安地跨進了大門。

  現在,她每向前移動一步,都象是自己也在靠近死亡一般。

  她模糊的雙眼又看見了大廳門楣上的挽幛:“懿德猶存”和兩邊的挽聯:“慈竹寒霜丹鳳集,桐花香萎白雲懸”。

  接著,她聽見了從屋子裡傳出的“嚶嚶”的哭聲和銅鈸木魚的敲打聲。

  三小姐不再懷疑什麽了,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了幾下,就“哇”地一聲,放聲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不顧一切地往大廳撲了進去。

  大廳裡,老夫人的遺像端端正正地掛在一張巨大的靈幃中央。靈幃下面,是一張供桌,上面供著老夫人的牌位,牌位兩邊分別陳著一盤盤供果,幾隻香爐裡正燃著香。靈幃兩旁,擺滿了紙扎的車箱馬籠和方相靈芻。那些方相靈芻不但有松亭、鶴亭、金山、銀山、陰宅樓庫等老夫人在陰間享受的東西,還有青面獠牙的開路鬼、打路判官、四大金剛等神怪。也許是嚴錦堂怕老夫人在陰間也受強盜的驚嚇,才叫人糊了這些鬼怪來護衛老夫的。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十二美女。這大約是按照嚴府最鼎盛時奴婢成群的標準,給老夫人在陰間使喚的。老夫人的遺體就安祥地躺在這些豪華的享受與鬼神的保護之中。她臉上再也沒有了驚嚇的表情,甚至還有點恬靜,頭枕著一口大灰袋,兩手各握著一隻“打狗包”,木板下燃著“過河燈”。一隻引魂幡在腳前飄蕩著,為老夫人指引著去西天的路。一旁,幾個僧人手敲木魚,半閉眼睛,口中伊呀有聲,抑揚頓挫地念著超度亡靈的經文。另一邊,幾個道士正在做“引魂過橋”的法術。那橋用幾張八仙桌連綴而成,約有二丈余長。桌的兩邊,還用白布結成了欄杆,欄杆上又用五色紙裱糊出橋墩狀。橋的首端,分別站著手執銅頭、暴眼獠牙的牛頭馬面,威風凜凜地作守橋將軍狀。橋尾站著油頭粉面、拱手含笑的金童玉女,親切熱情地做迎接的樣子。這橋就叫做“奈何橋”了。三小姐跌跌撞撞撲進靈堂時,法師手執引魂帛,在別的道士的銅鈸聲中,正在橋上念“避犬咒”。念完,就該由他率著一群道士過橋,可這時,三小姐撕心裂肺的痛哭聲,打斷了法師爺做法。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三小姐趔趔趄趄地向老夫人的遺體撲了過去,把護衛著老夫人的金剛、美女,也碰倒不少。

  眾人愣了一會,這才明白過來,驚叫著跑過去,拉住了三小姐。

  三小姐已是痛不欲生的樣子,在璧鳳、奶娘和廚娘懷裡,一邊捶足頓胸的“媽呀”地大叫著,一邊掙扎著要去抱老夫人的遺體。璧鳳、奶娘等幾個女人緊緊扯住她,說:“別哭了,人已經死了……”一面卻也涕淚漣漣,泣不成聲。三小姐掙扎了一下,似乎軟了,這才不往老夫人身上撲了,隻管彎著腰,伸長脖子,失聲斷氣地痛哭著。哭著哭著,聲音驟然低下來,在喉嚨裡打著轉,象是要背過氣去。可剛一停頓,喉嚨裡堵著的東西被一團氣衝出去,發出的聲音,猛地又高又尖銳,比先前的哭聲更錐人心痛。這樣象要把五髒六腑全都倒出來似的高聲嚎哭了一個時辰,三小姐哭軟了,眾人也勸軟了,大家手一松,都癱在地上一齊咧著嘴,“嗚嗚”地飲泣起來。

  這時,頭上纏著“全破孝”的管家走了進來。一見三小姐,眉眼間露出了喜色,忙過去說;“三姑娘你可回來了?老爺等著你呢!”

  三小姐一聽這話,眼淚、鼻涕和口水,又一串一串往下掉。剛才還是一個美麗的人兒,現在卻變得又醜又難看了。她的嘴半張著,下唇不斷顫抖,目光呆呆地看著管家,顯然在努力控制著內心巨大的悲痛。半天,她才把目光從周圍的人群上掠過一遍,訥訥地問:“我、我娘是怎、怎麽死、死的……”說著,害怕似的一把抓住了身著重孝的璧鳳的手。

  璧鳳目光無神地哽咽一聲,一頂白長巾和一身素服,把她一張本來缺少青春活力的臉,襯得更加蒼白。她哆嗦著,努力想回答璧如,卻沒有發出聲音。這時,奶娘才把家裡發生的不幸,一一告訴了三小姐。

  三小姐一聽二姐已被強盜頭子娶了去,更加悲從心來,忍不住再次放聲大哭。管家見了,含悲勸道:“三姑娘節哀吧!我們大家都在等著你呢!要是三姑娘再晚回來一天,連老夫人的遺容恐怕都見不上了……”

  三小姐一聽,立即豎了眉毛叫道:“什麽?這麽快就要將我娘下葬?連‘七’也不做一個,這是誰的主意?”

  管家說:“三姑娘的一片孝心日月可鑒,不過,這可是老爺的決定!老爺說,玉泉街的店鋪被燒了,鄉下田租收不上來,嚴府是徹底的敗了!活人都難以顧上,就委屈一下死人吧……”

  三小姐沒等他說完,就似信非信地打斷他的話,問:“我爹呢,他在哪裡?”

  管家說:“老爺被土匪折騰得直不起身,還在床上躺著呢!”

  三小姐立即轉身就走,說:“我去找他!”說完,就“篤篤”地往外走去。

  管家立即追到門邊,叮囑說:“三姑娘,老爺正在病中,又值亡妻之痛,三姑娘說話可要小心!”

  三小姐沒答應,徑直走了。管家想了想,仍不放心,也隨三小姐去了。

  到了嚴錦堂房裡,果見嚴錦堂仰面躺在床上,眼窩深陷,面色憔悴,亂蓬蓬的胡茬刺蝟一般聳立著,一下子象衰老了十幾歲。三小姐一見,半句責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在門前站立半刻,才大叫一聲:“爹——”向嚴錦堂撲了過去。

  嚴錦堂聽出了女兒熟悉的聲音,猛地睜開了眼。接著,他強撐著坐了起來,這才顫抖著伸出雙手,將女兒摟在懷裡。接著,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在三小姐頭上。

  三小姐又伏在嚴錦堂懷裡哭了一陣,這才抬起頭,涕淚俱下地說:“爹,沒想到家裡發生這樣大的變故呀……”

  嚴錦堂也老淚縱橫地說:“我兒,你回來了就好,沒想到我們父子還能見面呀!快告訴我,亂軍之中,你們都到哪裡去了?”

  三小姐長長抽搐一下,聳動著肩膀說:“我們逃回C城去了!”接著就把逃走的經過和覃光第在C城搬兵的事,對父親說了一遍。

  嚴錦堂聽了,沒露出什麽高興的神情,隻淡淡地說:“聽說了!可是土匪早已跑了,剛才他們在城外打槍,只能嚇唬空中的麻雀了!”末了又說:“多去給你娘磕幾個頭吧!要不是等你,今天就下葬了!”

  三小姐又忽地流下淚來,央求地說:“爹,就給娘做個‘七’吧!”

  嚴錦堂親切地看了三小姐一眼,又滾下一串淚珠,顫抖地說:“我兒,我何嘗不想給你娘多做點道場和法事,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可你爹現在起不了床,家中諸事沒人料理不說,那筆做法事的開支,爹負擔不起呀!況且人死飯門開,這來來往往的人,可不是真心吊唁,全是衝著幾碗喪飯而來的呀!入土為安,我兒就原諒爹的無能吧……”說著,又一串傷心的淚珠噴湧而出。

  三小姐不再要求父親什麽了,懂事地點了點頭,就起身往外走。可嚴錦堂又喊住了她:“問,你丈夫也回來了?”

  三小姐不知父親問話的意思,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嚴錦堂就把頭歪向管家,對他說:“你寫個訃帖,給送去吧!”

  管家想了想,問:“老爺膝下無子,這訃貼用什麽名義寫呢?”

  嚴錦堂思忖了一會說:“就用老夫的名義寫吧!”

  管家又遲疑了一會,轉身出去照辦了。

  過了一個多時辰,管家回來了。他手裡捧了一個付挽幛,對嚴錦堂說:“知事大人和陳團長正議著事,抽不開身吊唁老夫人,說等明天出殯時,他再來給老夫人送喪。現在,大人托小人帶了一幅挽幛回來,是知事大人親筆寫的……”

  嚴錦堂說:“寫的什麽?”

  管家把挽幛展開來,只見上面幾行大字:

  恭挽
  大懿德尊嶽母嚴門杜氏老安人千古

  愚婿兒覃光第泣奠
  嚴錦堂眼裡閃出了幾點光彩來,說:“人沒來,有這番心意也好,拿去掛上吧!”

  管家一面卷挽幛,一面又對嚴錦堂說:“那個帶兵來‘剿匪’的陳團長,聽說老夫人是知事老爺的嶽母大人,也送了一幅挽幛來!”

  嚴錦堂急忙欠起身問:“在哪兒?”

  管家說:“陳團長派他身邊的書記官,親自送到府上來了。”

  嚴錦堂又忙瞪著大眼問:“人呢?”

  管家說:“獻過挽幛後,小人已將他安在閑庭的船屋裡吃茶了!”

  嚴錦堂又欠了欠身,那模樣象是要起來,可隨即又躺了下去,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過了片刻,才叮囑說:“陳團長是和知事老爺一道來的,既是他的人,老夫又不能起床,你就叫璧如代我去謝他一杯茶。人家大小也是個情呢!”

  管家說:“知道了,老爺!小人這就去!”一邊說,一邊拿著卷好的挽幛走了出去。

  三小姐聽了管家的話,果然沒加思索,就朝船屋去了。這時,三小姐已換上了一身孝服,頭頂白長巾,腳穿麻邊白鞋,加上剛才悲傷過度的緣故,臉也蒼白得象一塊白布。走到船屋門口一看,三小姐不由驚得輕輕叫了一聲——原來,送挽幛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燕堯山。燕堯山還是昨天那身打扮,不過此時略顯出了一絲痛苦的神色。他猛地一見璧如,也頓時驚得從茶座上站了起來,眼睛一動不動地落在三小姐臉上,張了張嘴,似乎想喊。三小姐驚恐地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掉開了頭。她看見管家也在朝這裡走來,急忙兩步跨進屋,對燕堯山低低地說了聲:“你喝茶!”說著,就生怕被人看見,急忙咬著嘴唇走出了屋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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