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秀城
“客官裡邊請!您幾位?”
“兩位。”
“打尖還是住店?”
“除妖。”
“什麽??”
“除妖。”
京城正南約一千六百裡,南秀城。
距離朝廷那場驚天變,已經過去了五年。皇宮之外的草民似乎都已經不太記得那天夜裡的巨響。
對於南秀城的人來說,最頭疼的不是當年千裡之外的大地異動,而是眼前的災劫——鬧妖了,而且是蜘蛛妖。
南秀城地處於山區,接壤於南疆苗族,先皇征戰天下時一度視其為邊陲重鎮,曾經也算是繁華一時。只不過這些年卻因為連年災害民不聊生,去年更是雪上加霜,被朝廷賜了紅錢。
今年年初,南秀城總算是有了些許轉機:雨水終於願意撫慰這片乾涸的土地,給百姓一線生機。但是好景不長,剛剛有了一絲生氣的南秀城,很快再次遭到了滅頂之災。
且不說村外的耕田已經許久無人照看,村子裡也是人聲罕見。就連屹立在村中央的那扇開朝皇帝親筆所書的牌匾,現在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布滿了沾染灰塵的蛛網,以及妖怪留下的一道不深不淺的爪痕。
去年年初時,南秀城的村民還沒有發覺到異象,只是覺得村子裡上上下下多了不少蜘蛛。而到今年,竟然從山上爬下來幾隻耕牛般大小的凶狠蜘蛛,滿身都是墨綠色的眼珠子,進了村子後不僅擄走了牲畜,連活人也抓走了不少。
直到出了人命,村民們才驚恐地發現,局勢已經無法挽回。
西山的洞穴裡,已經被那妖物佔山為王了;出了村口不多幾步,放眼望去,那山脈已如同大雪皚皚,漫山遍野都是銀絲。
偶爾也會有幾個命大的人,被捉走後僥幸逃回村子……但是這些人的肚皮上都長出了大大小小數十個肉疙瘩,沒過幾天便會被幾隻蜘蛛從肚子裡面啃咬致死。
村子裡已經上了幾次萬民狀,期待著朝廷能夠為民除害。官府每次批複都是一樣:待有司議處,稍安勿躁。但是眼下全國各地妖變四起,哪裡顧得上南秀城這個邊疆小鎮呢?
馬上馬上,來日方長。
被擄走的人化作了那妖物的口糧;還活著的人只能期盼著幾乎不會發生的奇跡…
無奈之下,村長挨家挨戶湊了些銀兩,找村子裡的秀才寫了幾封除妖告示,讓逃難去的村民四下發散。
“這便是南秀城眼下的處境。”
青玄皺著眉頭看著手裡的除妖告示,歎了一口氣。良久,只能繼續頌詠著左手纏繞著的念珠。他此時一襲粗麻白衣,儼然一副行僧打扮。
站在青玄身邊的吳承恩隨手遞過去一個饅頭:“剛才的老板聽說咱們是來除妖的,硬是不肯收錢。”他嚼了幾口手中的饅頭後,一臉的愧疚,仿佛自己佔盡了天大的便宜。大袖一卷,遮住了那張滿是書生氣的面孔。
一黑一白的兩個人,走到哪裡都有幾分扎眼,但在這群興衝衝前來除妖的人群裡面,算是最普通、最沒存在感的。
是的,這群。
眼下這群人足足有三十余個,都是要來幫南秀城“除妖”的。
而牌匾上卻已落滿了烏鴉,呱噪地叫著,仿佛在嘲笑著下面這群人的渺小。
村長也沒有想到,這除妖帖剛剛散出去沒幾個月,小小的南秀城竟然一下子來了這麽多能人異士,一度灰暗的生活總算是湧現了一線希望。
這群人裡面,有的袈裟纏身,一臉超凡脫俗;有的則面目猙獰,腰間甚至還掛著幾顆妖怪的腦袋;有的仙風道骨,比劃著手中的桃木劍念念有詞。
相比較而言,吳承恩和青玄反而像是來看熱鬧的村民了。
此時在村子唯一的水井旁,放著一尊老舊的香檀;裡面並沒有祈福用的香火,反而堆滿了全村人募集來的銅幣。如果真要細數的話,也應該有差不多幾十兩銀子。而村子裡幾乎所有人都來了,圍看著中間那群被除妖告示請來的各路賢能;更有不少村民翻身便拜,嘴裡不住歌功頌德,生怕怠慢了任何一個人。
村長站在井口旁,絮絮叨叨地說著感謝各位恩人的套話;而下面的這群人,似乎早已不耐煩了:
一個虎背熊腰、手裡攥著九環金刀的大漢向前邁了一步,把身邊的吳承恩撞了個踉蹌,但他絲毫沒有理會吳承恩責怪的眼神,徑自亮開了嗓門,語氣裡是不耐煩的焦躁:“老頭,莫要在此空耍口舌!我就問你,聽說南秀城去年得了朝廷的紅錢,是不是真的?”
村長一愣,繼而癡癡地點頭;一時間人群裡發出了竊竊私語。
吳承恩愣了一下,轉頭看看青玄。
金刀大漢嘴角露出了滿意的竊笑,轉而換了副語氣高聲說道:“得了紅錢的村子,基本上說是下了油鍋被朝廷扒了皮吮了骨髓都不為過。現在你們又遭了妖……哎,也是個慘。”
說罷,那大漢悻悻然捧起了一把香檀裡面的銅錢,然後張開手掌,任憑那些銅幣一枚一枚悉數滑落。
“估計這些也只能值上幾十兩銀子而已……不過,你們村也只能拿出這麽多錢了吧?”金刀大漢的口氣裡,不乏憐憫之心,聽得下面的人不知所以;而那大漢一個轉身,跳到了井沿兒上:“這樣吧……這些錢鄉親們拿回去,或者給下面的這些人湊些盤纏……南秀城妖孽這個事兒,我就應下了,就當是為我修點陰德!當然了,要是村長有心不想讓我白白勞苦一番,那便將朝廷賜下的那枚紅錢贈於我,權當是留個念想……”
此言一出,其他拿著除妖告示的一群人一片嘩然。
不消一刻,這四下裡叫罵聲便起來了。牌匾上一直呱噪的烏鴉,拍拍翅膀四散而飛,可見下面這群人裡不少都動了殺氣。
人群中的吳承恩也忍不住高聲罵了一嗓子不要臉。身邊有人在吳承恩身邊輕輕附和幾句,語氣裡淨是挖苦:“這小子倒精明,還什麽看不上這幾十兩銀子;現在誰不知道,京城黑市裡一枚紅錢,起碼也值個幾萬兩……”
下面的人與金刀大漢互相叫罵著,而那金刀大漢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此等局面,忽然間就把手裡的兵器重重劈下,半個刀身嗡地一聲埋進了土裡。刀身上的幾個金環發出一陣細細的蜂鳴,繼而那聲音越來越強,像無孔不入的風一樣包圍了四周的所有人。一下子不少人都情不自禁捂住了耳朵,也各自握緊了手中的刀劍,隨時準備拔出來一戰。
“各位仙友,媽的話都說到這裡了,大家就別他媽藏著掖著了。”大漢見穩住了局勢,從容將兵器緩緩抽出,重新扛在肩上:“既然大家都是為了紅錢而來,咱們索性就敞開天窗說亮話。”
“既然大家目的一致,那怎麽也該講究個先來後到吧?”一個站在青玄身邊、鶴發童顏的道士似乎頗為不滿,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銅鈴和桃木劍,直指著那大漢的鼻子罵道:“這是哪裡來的匹夫,一點規矩都不懂!要不本仙師送你回娘胎裡,學學怎麽說話?”
“嘿嘿嘿,這位前輩說得有道理!只不過……”金刀大漢聽到這兒,微微轉身,朝著那道士咧嘴一笑:“我的道理更厲害一些!”
說時遲,那時快。
“不好!”青玄和吳承恩同時說道。
下一個瞬間,還沒來得及還嘴的道士已經被青玄一把按倒在地;而吳承恩則是抬起左手,雙腿分成馬步,立地生根後生生擋住了這橫著劈過來的一刀。
一聲悶響。
兩人摩擦處半丈之內的幾人都被震倒在地,但金刀大漢卻也沒有討得什麽便宜;他眼下生疑,聽剛才的這個動靜就知道這書生寬大的袖口裡不一定藏著什麽乾坤。
其他人的眼睛依舊注視著水井,等到聽到了悶響,這才注意到剛才這幾個人的動作。
那道士摔了個狗啃屎,抬手剛要推開青玄,這才發現自己僥幸避開了金刀大漢的必殺一擊。
這一刀目的很明確:殺人,要命。
那道士吞了一口口水,張嘴罵道:“狗日的黃毛小兒,今天非得……”那金刀大漢並不理會,一腳踩在了道士的嘴巴上,堵住了他的後半句髒話,同時兵器一收,殺氣頓斂。
“剛才你想鬧出人命?”
吳承恩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冷冷朝著大漢說道。剛才這一刀力道著實不小,絕對不是單純想要耍耍威風、展露身手的意思。
金刀大漢淡淡地看著蹲著的青玄和吳承恩,朝著懷中摸索了一會兒:“唔,倒是有些本事……呐,在下的名帖,還望兩位賣個面子。”
金刀大漢從懷裡掏出來了一段刺繡,遞給了吳承恩。
吳承恩抬手接過,略看一眼便瞠目結舌,轉而遞給了青玄過目。青玄看了一眼後,也是默不作聲。周圍的人紛紛探頭探腦,張望著那張所謂的名帖。
在看清楚那段刺繡之後,眾人紛紛怎舌,繼而一下子失去了剛才的氣勢。就連一直盤旋於半空的幾隻烏鴉,也嘎嘎叫著,振翅而逃。
那段錦繡上面,用金光閃閃的金線刺著七個耀眼的大字:
錦衣衛·二十八宿。
吳承恩掂量了一下手裡的刺繡,同時看了一眼青玄。青玄擺擺手,示意吳承恩不要多說話。
“不錯。”金刀漢子雙手抱拳,勉強算是客氣了一下:“在下就是錦衣衛二十八宿中新到任的一員,人稱‘大環金刀莫相讓刀光劍影鎮九州’。一般朋友給幾分面子,就喊我一聲震九州。”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卻沒人吱聲。眼見眾人畏懼的反映,那金刀大漢不由得一臉滿意:“呐,還望各位仙友給我幾分薄面;這種事,還是交給朝廷來解決為好。不然,大家要是真的撕破了臉皮……”
說著,那漢子手裡的金刀又發出了嗡鳴,似乎是在挑釁眾人。只不過,這一次沒有人再敢造次。畢竟這幾年錦衣衛的名號響徹天下,而二十八宿更是流傳於民間傳說中的高手。
與朝廷為敵?這可不是小事。
沒多久,有人上前,抓了一把香檀裡面的銅錢塞進囊中,瞥了一眼那金刀大漢後,轉身離開。很快的,下面的人三三兩兩,紛紛效仿著剛才那人的行動,也是取些錢,徑自離開。
最後剩下的人裡面,除了吳承恩、青玄和那金刀大漢外,只有那個剛才被踩了一腳的道士,還有那個腰間掛滿了妖獸腦袋的赤發怪人。
吳承恩靜靜地看著人越走越少,而香檀裡的錢也幾乎見了底兒。看得出,吳承恩一直想張嘴罵幾句那群拿了錢後離開的家夥,屁也沒乾竟然還有臉去拿村民們的血汗錢。
倒是青玄反而變得一臉輕松:“走了也好。這群人估計都是知道了紅錢的事情才來的……要是真去除妖,這群人起碼要死一大半。”
吳承恩撅撅嘴,其實心裡明白青玄的顧慮。畢竟這群烏合之眾當中,剛才能看得見金刀大漢出手不會超過八個。要知道,這漢子可沒有動真格的……
而妖怪的動作,可比剛才快得多。真的到了妖怪面前,剛才那群人大部分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會知道,就一命嗚呼了。
“人數還是他媽多了一些啊……”金刀大漢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確定不會再有人離開後,啐了一口吐沫在手心裡,拎起了自己的大刀:“怎麽著啊幾位,要不然咱們就在這兒先比劃比劃?別一會兒上了山,有人見錢眼開背後捅刀子。”
“大人,大人!”村長剛才一直苦著臉看著別人拿走了香檀裡面的銅幣,心裡叫苦不堪卻又不敢言語;此時此刻,萬萬不能再由著這漢子胡鬧了:“妖怪就在西邊的山上,老朽拿命包票:若是哪位恩人除去了那蜘蛛,老朽一定將朝廷的紅錢雙手奉上……只是千萬不要在村子裡打打殺殺了。”
言外之意是,金刀漢子已經轟走了這麽多人,萬一這剩下的幾個人再有個閃失死的死、傷的傷,那妖怪可就真沒人對付了。
金刀漢子聽完之後,鼻子裡哼了一聲,扛起自己的兵器,朝著村子的西口邁步而去。沒一會兒,那道士和赤發怪人也徒步出發,朝著西山的洞穴甩開了步子。
倒是吳承恩攤開了手,亮出來了剛才那漢子遞上的所謂名帖,開口朝著青玄問道:“話說……二十八宿裡有這麽一個人嗎?我怎麽不記得。剛才要不是你一直給我使眼色,我非得把他給……”
“他不是二十八宿,但是你也沒必要和他起衝突,畢竟樹大招風。”青玄示意吳承恩可以把這東西扔掉了:“因為,二十八宿裡面確實已經有人來了南秀城。”
“你怎麽知道的……不至於吧,錦衣衛為了南秀城竟然動了這麽大的手筆?”吳承恩似乎有些不太信服。
青玄搖搖頭,同時抬手指了指村口的牌匾。
吳承恩抬起頭,順著青玄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剛才已經作鳥獸散的烏鴉們已經重新聚集在了牌匾上。那群烏鴉嘰嘰喳喳地,仿佛叫喪一樣讓人頭疼。
而其中的一隻黑鳥,只是啄啄自己身上的羽毛,歪著腦袋直勾勾盯著下面的吳承恩。吳承恩目光和這隻烏鴉對上之後,總是讓人覺得心裡發毛,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唔……”吳承恩搔搔頭,不明所以:“總之,錦衣衛已經來了是吧?那南秀城的事情交給他們就行了?”
“不。”青玄說道,語氣裡是斬釘截鐵:“正相反;咱們即刻上山除妖,片刻不能耽誤。”
吳承恩聽出了青玄語氣的不一般,張嘴問道:“怎麽了?”
青玄沒有作答,只是抬起手比出一根食指,然後朝著牌匾上的烏鴉淡淡說道:“來。”
那烏鴉竟然通了人性一般,張開了自己碩大的翅膀比劃幾下,然後縱身飛了下來,穩穩地落在了青玄的手指上。細看之下,那烏鴉的眼珠和嘴角,都是濃濃的血紅色。
那烏鴉依舊是歪著腦袋,直勾勾看著青玄。只是這畜生臉上,分明是一副在邪笑的表情,讓人看了之後頓感毛骨悚然。
青玄摸了摸它的羽翅,然後轉身,將這烏鴉擺在了吳承恩的眼前:“因為錦衣衛派來的這個人,如果斷定南秀城哪怕只有一人遭了妖變,那麽……他會血洗了南秀城。唔,你猜猜看,來南秀城的二十八宿是誰?”
那烏鴉仿佛要給吳承恩提示一般,囂張地撲朔著自己的翅膀。
其實那烏鴉在牌匾上張開翅膀的一瞬間,吳承恩已經明白了為什麽青玄會如此焦急。因為那隻烏鴉的羽翼竟然如此豐滿,讓人一看,心中凜然。
畢竟有些符號、有些傳說、甚至有些名字,已經是深入人心的恐懼。
“六翅烏鴉·血菩薩……”吳承恩喃喃自語,然後覺得自己的頭皮開始陣陣發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