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牢
平日裡,這繁華的京城之中唯一不可見光日的地界,也只剩下了那充滿了絕望的天牢之內。除卻幾個特殊的日子,能讓天牢之中的死囚們偶爾為之一振外,基本上天牢之中始終是死氣沉沉。
當然了,這種情況在天牢正中最近才改建出的那間巨大的牢籠裡,是個例外。
這間由朝廷出銀子、不遺余力大興土木建造的牢房,從外面看,更像是京城裡面隨處可見的上等客棧。除了所謂的牆壁都是用鐵柱替代以便監視,牢房裡面可謂古色古香,案台、太師椅、臥榻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個新挖出的池子,看起來是供人泡澡所用。
只是這個池子其實內有乾坤;當時被召到天牢裡做活的幾個年輕工匠看了圖樣,都覺得是不是朝廷的老爺們搞錯了:這池子竟然要挖五丈深淺,而且進口窄、內裡寬。倒是有個老工匠看完了圖紙直打哆嗦,覺得自己洞察了朝廷的陰謀:這分明是朝廷不打算給結工錢,挖這個池子就是意圖把這幾個乾活的埋進去!
不過,既然是朝廷的旨意,那該乾的活兒還是要賣力乾的。過不多久,新的牢房建成了,工匠們竟然也順理成章的得了工錢。而那池子,還真的被注了水,越發像是個真的泡澡池子。
只是這天牢裡面的這間地牢到底為何所用,到底是沒人能說透。
眼下,天牢之中雖然處處彌漫著人身上特有的腐壞氣味,但是新牢房裡,卻傳出了一陣炒菜聲,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叫人忍不住流口水的菜香。不少囚犯都被這香味引得垂涎欲滴,紛紛站起身來靠在門上張望,恨不能吃上一口。哪怕這是上路飯,也是心滿意足。
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一口飯嗎。
“醬油可是要見底了。”奔波兒灞搖晃著手裡的竹筒,朝著灞波兒奔招呼著。眼瞅著小灶裡面的紅燒魚就要出鍋,灞波兒奔實在是忙不開手,只能嘴裡面嘟囔了幾句不好聽的話,說給牢房裡面的人聽。
牢房正中,躺著一個赤膊的漢子,正在翻來覆去呼呼大睡,肆無忌憚地打著震天的呼嚕。在他身後,剛剛才建好的鐵籠,整整齊齊的鐵柱子硬是被人徒手扯開了一個大口子。看來此人正是這個缺口的始作俑者。此時這人也是天牢裡面唯一對滿屋子菜香沒有反應的家夥,更是叫人覺得匪夷所思。
最後一步,紅燒魚順利出鍋。奔波兒灞急急忙忙將魚放進盤子裡,偷偷摸摸、躡手躡腳地溜到了池子邊上,輕輕叩擊幾下水面,嘴裡輕聲說道:“老板,吃飯了!”
水面晃了晃,化作巨龍的老板巍巍戰戰探出頭來,小心地瞥了一眼房間正中熟睡的那人,然後才張開了嘴巴——
“炒好了?”正睡覺的人忽然間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揉揉眼睛後,便直勾勾盯著奔波兒灞的背影:“炒好了還不叫我起床,是討打嗎?”
那奔波兒灞心一橫,直接將手裡面的紅燒魚甩手塞進了老板的嘴裡,然後自己轉身瞪著那衣衫不整的無禮之人,大聲喝道:“鎮九州,你莫要欺人太甚!這才幾日啊,你吃我們老板的住我們老板的!沒皮沒臉,倒也要有個分寸!我且告訴你,老板雖說給你們鎮邪司幾分面子,但你若是成心搗蛋,可莫怪我們心狠手辣!而且明魚不做暗事,你到時候也別哭著說我們魚多欺負人少!我們這邊,可是有三個!”
奔波兒灞一邊說著,那洗乾淨了鍋鏟的灞波兒奔也急忙跑到了他的身邊,一起朝著那頹廢漢子叫罵。
是的,此人正是天牢裡的常駐民,鎮邪司二十八宿中的那個瘋子——鎮九州。
老板在自己的兩個手下後面咂摸咂摸嘴巴,似乎意猶未盡,然後張開嘴,吐出來了一個盤子,盤子正中間擺放著整整齊齊的魚骨頭。
“別,可別說咱們三個,咱們鬼市出來的,可不能以多欺少啊。”老板的尾巴也從池子裡面露了出來,靈巧地在自己嘴巴裡盤旋著剔牙:“要是打,你們倆就夠了,可別扯上我。我不想跟這個瘋子交手。”
說著,老板似乎就要潛回水裡,巴不得立刻避開眼前這個晦氣的鎮九州。
說時遲,那時快。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還在張嘴叫罵之際,一個身影閃身而過,快到來不及讓人提防。彈指之後,那鎮九州看似原地沒動,手裡卻捏著老板剛才吃剩下的魚骨頭,仰起脖子放進了嘴裡。
“真是的,你們怎麽這麽小家子氣?”鎮九州一邊心滿意足地嚼著魚骨頭,一邊瞪了一眼老板三人:“說什麽我吃你們的,住你們的?來,說說清楚。這天牢也講究個先來後到,我可是幾年前就被關在了這裡。而且,你去這群死囚裡面掃聽一下,誰不知道天牢是老子的家?論理,我是主,你們是客。這可是你們住我的!然後再說吃,無非是吃了你們幾頓飯而已,且不說你們在我這裡暫居一直也沒有什麽表示,就算是按市估價,幾頓飯能換幾個銅板?還他媽鬼市的老板呢,小便宜算得這麽清楚,一點有錢人的樣子都沒有。”
這番話一說,那老板也是動了脾氣,即刻間兩支前爪攀上了池子沿兒,順帶著整個身子一躍而出:“鎮九州!你說話倒是伶牙俐齒的!吃住我們算是扯平,那,且說說我這池子!我這是安身睡覺的池子!可你倒好,明知如此,還隔三差五來我這池子裡洗澡!弄得我這水裡面一股子除不去的腐臭!這筆帳,咱們怎麽算?”
說著,老板微微抿起嘴唇,露出了龍齒。
鎮九州歪著腦袋想了想,開口說道:“這又不怪我,誰叫這段時間一直不下雨。我身子上著實癢得難受,這才……”
“放屁!”奔波兒灞忍不住高聲罵道:“我還看到過,你那天賴在我們這裡喝酒,喝多了往我們老板的池子裡撒尿呢!這也是天公不作美嗎!”
這番話說完,老板登時目瞪口呆,隨即轉頭看著奔波兒灞:“啊?什麽日子?”
“就前天!當時老板你已經睡下了,我們就沒及時稟報!”奔波兒灞急忙指證,而灞波兒奔立刻表示自己也親眼看到了這一幕。兩個家夥頓時覺得抓住了鎮九州的話柄,總算是佔了上風。
只是這老板的臉色算是難看到了極致,渾身的鬢毛全部順著四散的殺氣聳立起來。
“欺人太甚……”老板一字一句說道。
那鎮九州眼見於此,不僅沒有絲毫慌張,反而悠閑地抹了一把嘴,拍拍手起身後一臉期待:“哎喲,總算是能找點樂子了——來,你們三個一起上!我讓你們一手一腳!”
老板即便動怒,也知道眼前這個匹夫可不是一般貨色。只見老板嘴巴微張,一股海水氣息撲面而來,緊接著洶湧的波浪開始注入天牢。
“你這是流口水呢?還是打算淹死我?”鎮九州看著這一幕,開口挑釁。
老板並未還嘴,剛才吐出的海水猛然間形成一股龍卷之勢,將那鎮九州攪在其中。鎮九州都沒來得及說完話,身子便離了地,進了海水之中。
“任你千斤力氣,這腳下無根,我看你如何使得出……”老板一邊說著,一邊邁步朝著龍卷漩渦走去,準備動手收拾收拾這目中無人的家夥。
但是,顯然老板還是大意了——鎮九州的一隻手猛地從漩渦之中伸出,然後準確地揪住了老板的一根胡子——下一刻,老板“唉唉唉喲”叫著,整個龍身便被順勢扯進了漩渦之中。
旁邊的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不明所以,只見得海水之中那老板似乎一直追著鎮九州啃咬,幾次都近在咫尺,一時間拍手叫好。
老板疼得受不了,吞吐一番,霎時間龍卷消失,自己則是和鎮九州一並落在了地上。只見鎮九州一隻手揪著老板的胡子,一隻腳踩著老板的尾巴,似是佔了上風。
“怎麽樣?”鎮九州用另一隻手抹了一把臉,說道:“一手一腳。”
老板瞪眼抬頭,隨即朝著鎮九州露出了一個詭異笑容,然後張開龍口——但見得老板嘴中,凝了一個幾寸大小的水球,似乎頃刻間便要噴薄而出。鎮九州雖然依舊滿不在乎,卻背了自己的諾言,抬起手去擋——
“玩笑而已,老板何必當真。在下在這裡替那鎮九州賠罪了。而且這一招用了,萬一萬一傷及當今皇上……還望老板高抬貴手,給在下一個面子。”一個聲音,在牢籠之外響起。
老板似乎並打不算停手,但是為了回嘴,隻得先將水球吞進了肚子裡,然後才開口罵道:“麥芒伍!你別這個時候做和事佬!天殺的玩意,今天定要讓你們鎮邪司知道天高地……嗝……厚!”
剛才的水球似乎已經跌落於老板肚子之中,發出了雷鳴般的轟隆聲,也讓老板忍不住打了個嗝兒。本來老板那殺氣騰騰的態勢,一下子失了風度。
天牢裡,唯一一個站在籠子外面的人,正是麥芒伍。那鎮九州打了個哈欠,心不甘情不願地朝著麥芒伍的方向瞪了一眼:“媽的,竟然擾了老子的樂子,找死呢?”
而麥芒伍依舊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讓人找不到什麽借口發難。
牢房裡,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正在手忙腳亂的收拾殘局。這一仗雖說弄得亂七八糟,不過老板剛才召喚的海水倒是留下了不少海鮮,也算是因禍得福。
麥芒伍端坐在牢門之外,裡面則是依舊在鬥嘴的老板和鎮九州。
“我跟你說,我是沒法再躲在這裡了……為什麽要讓這個瘋子與我同住!”
“別,你聽我說!他竟然說我渾身都是臭味!這可是辱了咱們鎮邪司的威風……”
“你閉嘴!麥芒伍,你倒是要負起責任,給我個交代!否則今天我便不客氣!”
“哎呀哈你想幹啥?我可告訴你!你要是不客氣,我也不客氣!”
麥芒伍只是靜靜地聽,一時間插不上嘴。眼見得兩人幾乎又要打起來了,那麥芒伍才輕輕咳嗽一聲,算是勸架。
“老板聽我一言。”麥芒伍開口說道:“我這兄弟,為人莽撞,多多少少還請老板擔待。不過,李家的人是否已經放棄追捕老板,我們還未可知;留得鎮九州在您身邊,也是為了圖個周全,這是其一。其二,老板說的臭味,並非是源於活人。幾年前的驚天變,留了些念想在皇城之下,一直不能根除。所以,也只能讓老板多加忍耐。其三……”
“他往我的池子裡撒尿!”老板打斷了麥芒伍的辯解,開口說道。
“……其三,其三……”麥芒伍突然間聽了這麽一句話,一時間口舌竟然有些打結,不知道該如何應變。牢房裡,卻還傳出了鎮九州“嘿嘿嘿”的得意笑聲,實在是火上澆油。
“這,天牢裡,鎮九州一向是來去自由,沒有規矩慣了。如果老板介意,倒不如我令人幫老板重新注一池子水,也算是將功補過。”麥芒伍這麽說著,老板已經暴跳如雷;其實就算麥芒伍自己,也覺得老板不會這麽善罷甘休。既然如此,便只能……
“而且,我鎮邪司願意多賠給老板一千兩銀子,作為招待不周的歉意。小小意思,還望老板海量。”麥芒伍說道。
“他撒尿的時候,我可是在池子裡面!”老板的聲音,憤怒似乎沒有減弱分毫。
“……兩千兩。”麥芒伍咬咬牙,說道。
“他還總來我房裡蹭吃蹭喝,前幾日還偷了我的酒……”老板的語氣變得弱了一些,但是依舊強硬。
“……衙門裡最近實在周轉不開,倒不如老板等些時日,我定會就此事再做答覆。”麥芒伍思來想去,只能以退為進。牢房裡面,除了幾句老板不太高興的嘀咕外,倒也沒了聲響。
鎮九州一屁股坐在了牢房門口,隔著牢門,也是先開口抱怨了幾句。
“聽說你找我。”麥芒伍挺了一會兒後,才淡淡開口。
“是的,這幾日總做噩夢。”鎮九州打了個哈欠,語氣總算是恢復了以往的樣子。
“莫不是,因為那李征?他可以夢中斬人,你又替老板挨了一刀,所以才……”麥芒伍聽到鎮九州如此說,急忙問道。畢竟這鎮九州,可是從來不會抱怨任何傷痛的。
“並不是,並不是!”鎮九州急忙辯解道,隨即哈哈大笑:“確實,夢裡有人砍我腦袋,而且即便明知是夢,卻依舊能感到刀刀到肉。只不過,這種小事對我來說,不過消遣而已,哪裡配得上‘噩夢’二字……”
麥芒伍聽到這裡,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那,你夢到了什麽。”麥芒伍追問道,同時手中亮出了銀針:“如果睡不踏實,我倒是知道幾個穴位,可以安神。”
“我夢見了一個人,那個把我造出來的人……”鎮九州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凶狠:“那個把我變成了今天這樣不能死的怪物的人……”
麥芒伍聽到這裡,收了銀針,點點頭說道:“多少年都不曾夢到他了,你是不是最近有什麽心事?”
“不知道。已經連續三日,我都會清楚看到他的臉龐。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尺的距離,讓我恨不得當時就……”鎮九州說這番話時,似乎異常興奮,手舞足蹈。
一時間,麥芒伍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只能歎了口氣。
“其實,叫你來,就是想找個人聽我說說話。”鎮九州在裡面發泄了一陣,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知道你忙,所以才半夜差人去找你。”
此時已經是醜時,麥芒伍本該在鎮邪司休息。但是天牢裡的兵卒急急忙忙跑來稟報,說那鎮九州鬧了脾氣,點名要見“鎮邪司裡的那個王八蛋”。麥芒伍聽完這口信後,便直奔此處而來。
沒想到,鎮九州卻只是想同自己說上幾句話。
麥芒伍並沒有客氣,在鎮九州說完之後,起身準備離開:“近日裡,確實格外忙碌些。武舉將至,京城迎了天南海北來的不少能人異士,我們錦衣衛鎮邪司不得不防。而且,這次武舉涉及到錦衣衛鎮邪司二十八宿的新人選,我們自當是要加倍小心。”
鎮九州點點頭,變成了平日裡那副百無聊賴的樣子:“趕緊回去吧……哎,早知道那龍王這麽好玩,我便不打擾你睡覺了。這眼瞅著一會兒天就亮了。卯時一到,連平安簽都要求下來,你可真就睡不了了。”
麥芒伍點頭,轉身離去。
離了天牢,麥芒伍步伐匆匆,急著回那鎮邪司。京城裡面,已經有了些人影走動,大部分都是準備早點的商販。而京城大門外,此時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正在排隊入城。
這些人,就是麥芒伍所說的前來參加武舉之人,身上多多少少帶著兵器,京城門口的戍衛自然是大意不得。每一個人,都要登記好姓名、籍貫,查清了是否有刺客之嫌,才能放進去。
這群匹夫本來就是好勇鬥狠之徒,擠在一起難免有所摩擦。但是,只有一個行者打扮的家夥,一直旁若無人,安心地排著隊,等待著兵士的盤問。
很快,兵士走到了這行者面前,大聲喝問著老一套的問題:“姓名!籍貫!”
那行者微微施禮,然後緩緩開口:
“大人辛苦。在下自南疆而來,名叫……”
“——卷簾。”
同一時間,淨通寺的天鼎內,跌落出了今天的簽子。仿佛是為了應承這秋高氣爽的天一般,簽子上,出現了兩個久違的黑字:
極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