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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夏天長達32小時》第11章 也許不是真的遺忘,只是害怕想起
  第11章 也許不是真的遺忘,只是害怕想起

  黃昏是剛出爐的蔥油餅。

  春天是一塊碧綠青團。

  海水是澆了蜂蜜的藍梅果凍。

  操場是巨大的可麗餅,
  塞著他和你。

  你是松軟的棉花糖,

  他是紅酒味兒的碎巧克力。

  你一口一口,統統吃掉,

  分解消化,

  存放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

  1.
  小夏第一次覺得,也許遺忘不是件壞事。你會忘記多少快樂,也會忘記多少悲傷。

  倪雪晨記得一切,所以他的悲傷淹沒了快樂。

  小夏為他講解了有關藏寶圖的所有暗號,可是他依然找不到倪雪陽的“寶藏”。

  因為沒有確切的地理范圍,藏寶圖沒有任何用處。

  最近,“蘑菇社”變得熱鬧起來。每次籃球隊訓練結束之後,武加揚和王明號都會留下來和他們一起折飛機。

  小夏發現,紙飛機對於她來說,是一份情感的標記,而對於男生,卻是一種樂趣和興趣。

  武加揚這個科技狗,很快就把折法提高到了技術層面,什麽機身的長短、機翼的面積、拋飛的角度……小夏聽起來,都覺得頭昏,於是加封他為技術組長。

  王明號特別強調力量的訓練。他說:“飛飛機,胳膊沒勁能行嗎?每天做100個俯臥撐先。”

  小夏聽了都要嚇死,加封他為體能組長。

  唐柯第一次飛出40米紀錄的那天,全隊興奮得又蹦又叫,滿地打滾。

  小夏忽然就覺得,她當初這個奇葩的想法,已經不再是小孩子胡鬧的玩意兒,而是成為一個真正的、有意義的事。

  王明號常常親切地稱呼小夏為“小傻子”。他說:“小傻子,你應該在咱們校貼吧裡發布納新帖。”

  可唐柯最不愛聽王明號這麽叫小夏。他給了王明號一拳說:“找打啊,少汙蔑我們家小夏。”

  “喲,什麽情況?都‘我們家’了,你們什麽時候辦的事?我怎麽不知道呢!”

  於是兩個人就滿世界地追打起來。

  有時候,不想折了。他們三個人就會拉小夏一起打會兒二對二的半場籃球賽。

  小夏哪會打呢?

  因此唐柯立了個規矩,誰要是碰到社長大人,誰就算犯規。這樣小夏肯本就不用搶球,追人就行了。

  可惜她連人也追不著。每次她都連累唐柯輸給武加揚和王明號。

  小夏說:“對不起,唐柯,每次都害你輸。”

  王明號在一旁接口說:“道什麽欠啊小傻子,那是他願意,我要和他換,他肯定不答應。”

  “又找死你!”

  唐柯一個籃球砸過來,兩個人又歡脫地滿場跑開了。

  唉,男生真是有用不完的體力呢。

  4月,天氣越來越暖了,潮濕的空氣裡遊動著新鮮的綠色。傍晚,天色黑得遲下來。他們會打開所有的窗子,讓晚風裹脅著夕陽吹進來。那時候,他們什麽都不想乾,只是頭對頭地躺在地板上,身邊散落著各種各樣的紙飛機和籃球,像某個二次元的春日黃昏。

  男生簡單粗暴,不用拐彎抹角的交往方式,讓小夏不會那麽心累。每天從籃球館回到宿舍,就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一天晚上,陶顏顏拿著一盒畫筆在宿舍裡擺弄。畫筆十分精巧,每一支的筆杆上都刻著一蔓藤纏繞的紫藤,看起來就知道價值不菲。她和橙汁說:“今天可逗死我了,上大課的時候,齊思來了。專門在許攸寧面前走了一圈兒,然後找到我送給我一個禮物。你沒看到許攸寧的臉,難看得跟抹布一樣。”

  “梁齊思真的開始追你了呀?”

  “哈哈,是我們約好的了。我和他講,女生最愛嫉妒,你追她,她不理你,你追別人,她就受不了。”

  “那你就不怕許攸寧真答應他?”

  “嘁,只要梁齊思開始假裝追我,我就能讓他變成真的。”

  “哈,你好壞啊你。”

  “對付許攸寧,當然要壞一點兒,她又不是什麽好人。對了,你今天中午怎麽沒去食堂吃飯啊?”

  橙汁對著鏡子照了照說:“減肥。我決定中午不吃了,晚上隻吃蔬菜和水果。”

  這一段時間,橙汁瘦了好多,裙子穿在身上顯出不一樣的美。

  陶顏顏說:“看不出來,你瘦下來這麽漂亮。真可惜啊,某些男生就是不長眼,偏喜歡乾癟的。”她故意抬高了聲音,眼睛向躺在床上的小夏瞟過去。

  小夏假裝沒聽出來,向裡面翻了個身。

  陶顏顏不肯放過她,繼續說:“某些女生呢,也真夠不要臉的。天天和男生混在一起,都不覺得丟臉。”

  小夏把耳機戴起來,把聲音開大,大到快要把自己震聾掉。

  陶顏顏終於滿足了。她對橙汁低聲說:“不用看她現在得意,等我拿下梁齊思,一定會幫你。”

  2.
  倪雪晨有一段時間沒來上課。

  有時候,他會在半夜給小夏打電話。小夏就會拿著手機躲在洗手間裡,悄悄陪他說話。

  倪雪晨要她講與小白的初識,講與小白聊過的話題,聽他們都玩過什麽遊戲……有時,小夏講著講著,就會坐在馬桶上睡過去。

  他就會在另一邊,默默地等。

  在小夏眼裡,她與小白只是一段記憶。但對於倪雪晨來說,卻是他從小到大,念念不忘的事。他一直以為,小白和父親度過了無數令他羨慕的父子時光。

  原來沒有。

  父親只是放小白自由地去交往,去結識朋友。

  他聽著小夏講述與小白的往事,他的心裡,就會感到一片奇異的寧靜,像暗夜裡波瀾不驚的湖水,深黑、靜謐。

  5月,校報特別報道“蘑菇社”的新聞。這讓小夏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她能說原本只是打發無聊的無聊舉動嗎。

  之後,“蘑菇社”變得更加熱鬧了。原本幾個籃球隊的隊員早有興趣加入,還有幾個飛模社團的男生,也投奔而來。

  王明號身為元老,得意得不行。他把大家組織在一起說:“來來來,有請我們社長大人講話。”

  小夏哪經歷過這種“大場面”呢。一群男生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她。她張著嘴,臉憋得通紅,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是唐柯跳出來解的圍,說:“Hey, Hey, Hey,別難為我們社長了,我副社長來說說好了。我們社的規矩啊,就是沒有規矩。大家都是憑興趣來的。有興趣玩,大家就好好玩,沒興趣玩,想去哪兒也不反對。”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陶顏顏的聲音,她說:“天啊,憑興趣怎麽行。你們都錯過報名時間了知道嗎?今年已經比不上了好不好。”

  小夏沒想到,陶顏顏和橙汁也會來。

  陶顏顏拉著橙汁走來說:“小夏社長,我們兩個想加入,你不會反對吧。”

  小夏木訥地搖了搖頭。

  “不答應啊?”陶顏顏一臉頑皮地說。

  “不是。”小夏忙解釋,“我怎麽會不答應呢。”

  “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的。”

  陶顏顏親膩地挽過小夏的胳膊,完全看不出宿舍裡的冷言冷語。她說:“我來負責宣傳吧,橙汁負責為大家收集比賽資料。我們做好後勤,大家隻管用力練習就好了。要不然沒人管這些,錯過了報名多可惜。”

  王明號在人群中哼了一聲說:“說得你好像多好心一樣。”

  陶顏顏臉上閃過一絲厭惡,但隨即換作笑容。她說:“明號,我感謝你以前追過我。我雖然不喜歡你,但是我們可以做朋友對不對?”

  現場的男生頓時起哄,王明號不屑地說了聲“嘁”。

  那天,活動結束,王明號和小夏說:“小傻子,你答應陶顏顏進來,以後會後悔的。”

  小夏輕輕地歎了口氣,沒說話。

  其實,小夏已經後悔了。可是她從不會拒絕別人,當別人笑著向她發出請求的時候,她怎麽也說不出“不”字。這一點,陶顏顏比她看得更清楚。

  私下裡,陶顏顏對橙汁說:“怎麽樣,我說直接去就對了吧。小夏那個人,越是當著人多,越是要裝善良。要是我們先和她說,她肯定不會答應的。但是一大堆人在場,她就只能點頭了。”

  橙汁說:“其實你先和她說,她也不會拒絕的。她那個人,就那樣。”

  “你不要老把她想得那麽好行不行。你現在要聽我的安排。”

  “我真能挽回唐柯嗎?”橙汁不確定地問。

  “放心吧,梁齊思都被我搞定了,唐柯一樣沒問題。”

  3.
  這一年的5月,靳卓言終於記起小夏的生日,一大早他來學校找小夏。

  小夏迷迷糊糊地跑到校門口,坐進車子說:“你怎麽來了?”

  靳卓言拿出一個保溫桶,第一層裝著紅皮雞蛋,第二層裝著酸辣牛肉面。

  他說:“生日快樂。”

  小夏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停地問:“是給我做的嗎?給我做的嗎?”

  靳卓言一遍一遍地回答:“當然了。當然是給你做了。”

  小夏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她抱住靳卓言說:“爸爸,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喝酒,永遠永遠不要。”

  靳卓言說:“我答應你。”

  小夏就坐在車裡,吃了她的長壽面和紅運雞蛋,然後超滿足地說:“那……我回學校了。”

  靳卓言猶豫了一下,說:“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什麽?”

  靳卓言伸手從後座拿出皮包,從裡面拿出一個白色信封。

  小夏的心一下沉了,全身仿佛一瞬間墜入了雪洞。

  這麽重要的事情,她竟然給忘了。她應該偷偷回家拿走的。上一次靳卓言看到信封裡的禮物,差點兒打斷她胳膊。

  小夏緊張地說:“那個……那個……”

  靳卓言說:“我已經看過了。這裡面裝的,是你媽媽的東西。”

  “真是媽媽的?”

  靳卓言點了點頭。

  “那……你不生氣?”

  靳卓言停了一下說:“我在戒酒的那半年裡,什麽都想開了。為了一個背叛我的女人,毀了我的人生,傷害了我的女兒。我這是為了什麽?做錯的是她,我為什麽要懲罰我自己?戒酒中心裡的一個老師和我聊過,我覺得他說得很對。如果我現在活得像個人渣,你媽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覺得離開我是正確的。如果我過得更好,把你培養成才,她才會後悔,後悔離開這樣一個完美的家庭。你媽媽每年送來她的東西做禮物是想告訴你她一直都在關注著你吧。其實,這樣也好。我希望她今後的每一年都會來,看我們怎麽變好,怎麽變得開開心心,怎麽變得欣欣向榮。”

  小夏接過靳卓言手裡的信封,打開是一枚髮夾,黑色夾子上,有一個墨綠色的蝴蝶結,十分精致。

  小夏對著後視鏡,夾在頭髮上,轉頭對爸爸說:“漂亮嗎?”

  “漂亮,比你媽媽還漂亮。”

  小夏抱了抱靳卓言,跑下了車。她從沒想過有一天,竟然可以和爸爸這樣坦然去提起媽媽。也許,就如靳卓言說的那樣,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吧。

  這一天,休學近一個月的倪雪晨終於露面了。

  他看起來瘦了好多,身上多了一種難言的冷峻之色。

  許攸寧見到他,興奮得溢於言表。她湊過去說:“雪晨,你去哪兒了,好久沒來上課呢。”

  倪雪晨嘴角微微扯出個笑容說:“謝謝你,滾遠一點兒。”

  許攸寧詫異地看著他,不敢相信倪雪晨會說出這樣的話。

  梁齊思也在旁邊,他也感覺出倪雪晨的異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雪晨,你沒事吧?”

  倪雪晨輕輕撥開梁齊思的手說:“沒事,我很好。”

  可是梁齊思有點兒不確定,倪雪晨是不是真的很好。中午,他來約倪雪晨,說:“中午吃什麽?一起啊。”

  倪雪晨搖了搖頭,說:“你自己去吧。”

  不過梁齊思一定沒想到,倪雪晨去了食堂。

  4.
  倪雪晨一進食堂的大門,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側目,大家都驚訝地看著他。他打了一份帶魚、一份排骨、一份豆腐、一份青菜,然後端著餐盤,走到小夏和唐柯的對面。

  坐在那裡的同學,連忙識趣地躲開,讓倪雪晨坐了下來。

  其實,小夏早就看見倪雪晨了,之前還在和唐柯稀奇這是大少爺微服私訪嗎?結果倪雪晨就訪到了她面前。

  倪雪晨推了推面前的餐盤,說:“這就是你和他的平民之樂?”

  唐柯說:“我們平民就吃這個,怎麽著?”

  小夏沒說話,但她知道,倪雪晨說的不是她和唐柯,而是她和小白。

  倪雪晨當唐柯是團空氣,連眼睛都沒有瞟一下。他從懷裡掏出一隻禮品盒放在小夏面前,說:“送給你的。生日快樂。”

  “我去!”唐柯猛地一拍腦袋,大叫說,“對啊,今天是你生日啊!你怎麽不說啊,我都忘了。”

  唐柯的另一邊坐著王明號,他用手肘捅了唐柯一下說:“你忘了人家生日還好意思叫這麽大聲,趕快滾去買禮物啊。”

  倪雪晨依舊視唐柯為耍猴,他對小夏說:“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謝謝你。”小夏忙撕開包裝紙。

  眾目睽睽之下,她有點兒不好意思。

  包裝紙裡面,是一隻紅色的盒子。小夏還沒打開,就有人低聲叫了一句:“哇,卡地亞。”

  小夏小心地打開,裡面是隻釘子造型的鉑金手鐲。釘頭釘尾,鑲了碎鑽。小夏拿出來,戴在手腕上,精巧而個性。

  唐柯瞥了一眼,說:“就一釘子啊。”

  酸溜溜的味道,像一份醋溜白菜。

  倪雪晨說:“這是Juste un clou系列,意思就是一枚釘子。我想買貴的東西你也不會要,所以送你個小玩意兒。”

  有女生在人群裡嘀咕:“天啊,幾萬塊的東西算是小玩意兒!”

  小夏聽見了,連忙取下來說:“這個太貴了,我不能收。”

  倪雪晨已經站起來了,說:“收下吧。我有事還要請你幫忙。”說完,就轉身走了。

  食堂裡亂哄哄的,飄出各種各樣的點評。看來這幾天的校園八卦,又有了新主題。陶顏顏和橙汁坐在不遠處的桌子上。陶顏顏的眼睛,幾乎就沒離開過小夏手腕上的“釘子”,雙手緊緊地攥著,尖利的指甲刺進手心不知疼。

  陶顏顏低聲說:“她憑什麽,憑什麽!”

  橙汁看著小夏身旁的唐柯,歎了口氣,說:“是啊,她憑什麽,憑什麽得到我們得不到的。”

  5.
  王明號說:“小傻子,過生日不告訴我們,不夠意思了啊。”

  唐柯說:“就是,竟然也不提醒我。”

  武加揚給他們的腦袋一人一個栗暴說:“喂,你們忘了小夏的生日還有理了。”

  小夏看著他們,嘻嘻笑。她說:“就是啊,哪有自己和別人要生日禮物的。”

  傍晚時分,學校不遠的小飯店,用竹子圍出來的小包房裡,點著暖黃的燭光。

  唐柯幾個人聚在一起,給小夏過生日。

  唐柯揉著頭說:“快許願吹蠟燭吧,都快燒沒了。”

  小夏閉起眼,在心裡默默地想:“是因為長大了嗎?身邊的人和事都變得太快了。我最好的朋友變得無比陌生,曾經欺負我的男生,卻變成了朋友。頹唐的爸爸終於打起精神,優雅的雪晨,卻變得莫名古怪。如果真有神明聽得見,請不要讓唐柯改變。”

  “Hey, Hey, Hey,你許了多少願啊,蠟燭真的要燒完了。”

  小夏睜開眼睛,用力一吹,18根蠟燭,一瞬熄滅了,可是有一根卻搖曳著重新亮起來。唐柯迅速補吹了一口,說:“成功。”

  王明號和武加揚跟著鼓起掌來。

  小夏跟著他們一起歡脫地唱起生日歌,可是卻有一滴暗影留在了她的心裡。

  那一根未熄滅的蠟燭,是暗示著她的願望嗎?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這天晚上,上完晚自習。小夏收到了倪雪晨的短信。他說:“來2號樓找我,你知道怎麽進來的吧。”

  小夏在回宿舍的路上,悄悄跑去了2號樓。倪雪晨依然在616等她。

  小夏走到教室門口就停下了。異常平靜的倪雪晨,讓她感到有一點兒害怕。

  倪雪晨說:“小夏,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麽事?”

  “這件事,你一定要自願。只有你高度配合,才能完成。”

  小夏點了點頭,說:“好的。”

  倪雪晨停了一下,說:“我有一個很不錯的私人心理醫生,我和他說了你的情況。他說,他可以幫你做一次深度催眠,也許能還原雪陽出事的那一天你看到了什麽。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也想知道小白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但是,你一定要記住,不論你想起了什麽,看到了什麽,都要替我守密。”

  “我一定會的。”

  小夏說不出來,隻覺得倪雪晨清澈的笑容裡,帶著隱隱森涼。

  小夏走了。

  倪雪晨一個人在黑暗中坐下來。

  他透過烏暗的窗子,依稀看見童年的臥室。淡藍的晨光,暗弱地照亮窗台上的男孩兒。倪雪晨抱著枕頭,站在他身後說:“雪陽,你都快過生日了,為什麽不開心呢?”

  倪雪陽說:“一個人知道了太多的事情,就會不開心。”

  “你知道什麽了?”

  門外的走廊裡,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隱約有人在說:“來消息了,已經不行了。”

  倪雪陽霍地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

  倪雪晨拉住他說:“你去哪兒啊?”

  倪雪陽拉開他的手,說:“雪晨,大人每天皺著眉頭,就是因為他們知道太多了,做了太多不應該做的事。你不要學他們,什麽都不知道,才會永遠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倪雪晨坐在黑暗中,低聲說:“雪陽,我現在什麽也不知道,可是我一點兒也不開心。”

  6.
  周末,倪雪晨派車子來接小夏。這次不是他的卡宴,而是一輛加長邁巴赫。巨大深黑的車身,迫來一種無形的沉重和威壓。

  車子開了半小時,轉進一條私家車道,蜿蜒著爬上半山腰。

  小夏在濃綠的植物掩映之中,看見一片龐大的中式庭院。倪雪晨正在門口等著她。

  小夏從車上下來,無比訝然地說:“你們家住在文物裡嗎?”

  倪雪晨微微笑了一下說:“沒有那麽老,不過這裡的確有一部分是祖宅,我爺爺住在那邊。有時間,我可以帶你轉轉。”

  小夏跟著倪雪晨走進大門,繞過影壁,是一片花園,假山怪石,清泉小池,一尾尾紅色的鯉魚,穿遊其中。他們沿著一條遊廊一路去了東面的一處院落。如果沒有倪雪晨帶著,小夏一定找不到回去的路。

  倪雪晨有一幢自己的單獨的三層別墅,白牆青瓦,宛如江南老宅,門前一樹晚櫻,已長出碧綠的葉子,只剩寥寥數朵,潛藏之中。

  小夏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小白念給她的那首白居易的詩。她輕聲地讀:“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遊。何必更隨鞍馬隊,衝泥蹋雨曲江頭。”

  倪雪晨怔了一下說:“你聽他念過這首詩?”

  小夏點了點頭,說:“我們第一次在日本的一家溫泉旅店遇見。他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說出來玩,還不如在家繞樹跑。”

  “他是這樣的,從來不喜歡出去玩。”

  倪雪晨邊說,邊帶著小夏走進房門。別墅與外面的園林不同,不只是純中式的設計,意象化的傳統藝術與西式的現代風格毫無違合地交融在一起,奢華、尊貴,與眾不同。

  小夏跟著倪雪晨進了一間書房,裡面有個中年男人,正在等著他們。男人戴著一副無框眼鏡,新剃的胡子泛著青茬兒。

  倪雪晨介紹說:“這是趙文仲博士,是心理學方面的專家。”

  小夏拘謹地和他握了握手說:“你好。”

  趙文仲笑著說:“被嚇到了嗎?”

  小夏被趙文仲的一句玩笑,緩釋了情緒:“有一點兒。”

  趙文仲坐下來說:“你的情況,雪晨和我說了。我大概了解了你的病情。過去一些發生過的事情,你可能會記不住,對不對?”

  “對。”

  “這可能是由於遭受過外傷,造成了大腦的器質性損傷而引起的。但是,雪晨和我說,你有一次在昏迷前,出現了幻覺。這段幻覺,很可能真實發生過。可你清醒過來之後,卻完全不記得。”

  “是這樣的。有時候,我會因為一些特殊的事情產生幻覺。比如有一次我被打,就突然出現了我媽媽被打的畫面。但我清醒的時候,記憶裡根本沒有這一段。”

  “所以說,你記不住過去,可能不止因為大腦受傷。也有可能是你潛意識裡屏蔽了某些不喜歡的,鎖住了你不想看到的,或是讓你感到害怕,感到恐懼的事。這是人類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你是說……”

  “你的一些記憶也許並沒有丟失,它還在。只是你清醒的時候,被大腦阻擋了。我們做一次深度催眠,或許會幫你想起來。你願意嗎?”

  “我願意,你最好把有關我媽媽的記憶,也催出來。”

  趙文仲笑了,說:“不要急,慢慢來。我們可能要通過幾個周期來完成。”

  他指了指旁邊一個長沙發說:“你可以躺下來。”

  小夏走過去,說:“躺在這兒嗎?”

  “你可以找個最舒服的姿勢。”

  那張沙發真軟,小夏在上面扭了扭身體,最後抱著只靠枕,半蜷著身體躺下來。

  趙文仲伸手示意倪雪晨把窗簾落下來,房間的光線變得輕緩而柔和。

  趙文仲輕聲說:“小夏,請你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漂浮在一片海水上。天空很藍,水很溫暖,你感覺很舒服,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一下……”

  趙文仲打開了身邊的電腦屏幕,一個監視器鏡頭,正拍著小夏臉部的細微表情。他的聲音,放得更加輕緩了。

  趙文仲說:“對了,你還記得小白嗎?”

  “記得啊。”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一定是很久以前吧?”

  “是呢。”

  小夏的聲音變得懶懶的。

  “你還記得自己穿的是什麽衣服嗎?”

  “好像是……好像是……”小夏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你好像有一根黃色花朵的皮筋。”

  小夏無聲地點了點頭。

  “不用急,慢慢來。當我數到10的時候,你就會回到那一天,重新見到小白,1、2、3、4、5、6、7……8……9……”

  趙文仲的聲音越來越輕柔,越來越緩慢,仿佛一條隱暗的繩索,牽動著小夏跌進時光的隧道……

  7.
  小夏感覺自己正坐在醫院的床上。柔和的陽光從窗子外面照進來,很暖。爸爸不在身邊,她從床上爬下來去找他。

  小夏的頭髮亂蓬蓬的,她隨手拿起床頭櫃上的皮筋,準備扎起頭髮。只是剛一舉起手臂,後背就隱隱作痛,是爸爸用高爾夫球杆打的吧,好像沒有前幾天那麽疼了。

  小夏費力地舉起手,扎了個馬尾,皮筋上兩朵黃色的塑料小黃花,發出“哢啦哢啦”的聲響。

  醫院的走廊裡,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人,護士小姐坐在服務台裡,玩著手機。小夏不知道到哪裡去找爸爸,一個人在醫院裡亂走起來。

  很快,她就迷路了,不知走到了哪裡。她轉過一個折角,忽然看見一個擔架床向她推過來,上面的人全身蓋著白布,一動不動,隻余一縷長發,垂在半空,隨風搖晃。

  小夏在電視裡見過這場面,嚇得直貼在牆上,等擔架床推過之後,她才發現,就在走廊對面的牆上,也“貼”著一個小孩兒。

  小夏不敢相信地叫出來:“小白?!”

  小白看見她,先是一愣,然後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說:“小夏,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小夏說:“你在這裡幹什麽?”

  小白的臉色,看起來極度蒼白,眉宇間鎖著暗灰的哀傷。他說:“我……來看一個病人。”

  “你自己?”

  “我要走了。”

  小白根本不想和她說話,轉身向醫院外面走去。可是小夏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問他啊。只是她想起來的時候,小白已經走遠了,她心裡忽然就冒出個主意,悄悄地跟著小白,看看這個神秘的男孩兒到底有什麽神秘的。

  小白從醫院出來,走過幾條街道。當時,小夏並不認得那是哪裡,但是現在,一下就認出來了。那裡離裡德附中已經不遠了。

  路口一家店鋪上掛著一個招牌,上面寫著“一杯茶”。一個男孩兒從店裡衝出來,嘴裡喊著“你個宇宙超級無敵瘋狂恐怖變態女魔頭,我不會怕你的”。

  後面一個女孩兒追出來:“你別跑,死唐柯!”

  小夏見到唐柯的一刹那,情緒變得不穩定起來。原來小時候,她曾與唐柯擦肩而過呢。

  她隱約聽見趙文仲的聲音:“Hey,小夏,集中注意力,看看小白在幹什麽?”

  此時,小白正在店裡買蛋糕吧。他很快就從店裡出來了,手裡提著一隻蛋糕盒子、一瓶可樂和一摞七彩的杯子。

  小夏看到那杯子,就感到有一點兒害怕了。因為她知道後面將會發生什麽。

  正是放學時分,裡德附中的校門前亂哄哄的,滿是嬉笑打鬧的學生。沒人注意到兩個小孩兒,一前一後,混了進去。

  小夏跟著小白進了2號樓。學生已經走空了,空蕩蕩的走廊裡,仿佛封閉出一個不可回頭的結界。

  小白走進6樓的教室,轉過身,說:“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小夏嚇了一跳,走進門說:“好奇啊。你答應過我,再見面會告訴我為什麽總在兒童托管中心裡見面的。”

  “你知道會後悔的。”

  “我不會。你告訴我。”

  小白搖了搖頭,說:“小夏,永遠待在你的魔法世界裡好嗎?永遠不要走出你的結界。其實能夠永遠相信,就是一種幸福。”

  小白打開了身旁的蛋糕盒子,從裡面拿出一隻水果蛋糕。

  小夏被漂亮的蛋糕吸引了,問:“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小白說:“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我想提前慶祝。”

  “我沒有準備禮物呢。”小夏遺憾地說。忽然她靈機一動,把頭上的皮筋摘下來,遞給小白說,“這個就當禮物吧。祝你生日快樂。”

  小白接過看了看,戴在手腕上說:“謝謝你。”

  他切了蛋糕,倒了可樂,和小夏唱了生日歌,然後說:“你可以走了。”

  “那你呢?”

  “我還有事。”

  “要不要我陪你。”

  小白顯得有點兒不耐煩了。他推著小夏走出門外,對她說:“小夏,忘了這一天,永遠都不要想起來。”

  “為什麽?”

  “別問為什麽,你只要忘了這一天就夠了!”小白變得有些激動,完全不像從前那個淡定冷漠的男孩兒。他說,“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來,你一定會難過,一定會痛苦,一定會恨我!”

  “為……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小白突然大喊起來,“快滾!”

  8.
  小夏躺在沙發上,表情又恐懼,又痛苦。

  趙文仲在一旁說:“不要害怕,聽我數到10,你就會醒過來。”

  倪雪晨阻止說:“不要叫醒她,問她後面還看到了什麽。”

  可是趙文仲已經開始讀數了。

  沉在記憶中的小夏一邊哭,一邊跑出了2號樓。

  趙文仲讀數的聲音越來越強。

  當她聽到“10”的時候,正回頭看向6樓的窗口,小白站在敞開的窗前,對著她輕輕地揮了揮手。

  小夏一瞬間清醒過來,淚水像決堤一樣傾瀉而出。

  趙文仲安慰她說:“不要怕,已經沒事了。今天我們就到這裡吧。”

  倪雪晨陰沉地站在他的身後,一言不發。

  小夏漸漸平複下來,她擦乾臉上的眼淚說:“趙醫生,我多來幾次,會不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

  “這個……我不能保證。我下月要去德國開會。等我回來,再好好研究一下你的病情。”

  倪雪晨說:“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和趙醫生說,馬上就來找你。”

  “好。”

  小夏站起身,走出了門外。

  倪雪晨看著小夏關上了門,轉身壓低聲音說:“你為什麽要叫醒她?”

  趙文仲收拾自己的電腦和筆記說:“雪晨,我是你的醫生,不是你的用人。我答應你做催眠,也是希望幫助你這個同學。什麽時候該開始,什麽時候該停止,是我專業領域的問題,不需要你給意見。我覺得,你最近的心理有些不穩定,我們應該找個時間聊一聊。”

  倪雪晨已經冷靜下來,說:“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好。我們是該約個時間談一談。”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怒吼:“你怎麽進來的?誰讓你進來的?”

  倪雪晨臉色一變,連忙跑了出去。

  在倪雪晨門前的花園裡,一個身穿月白色綢緞唐裝的老人,舉著一根黃花梨的手杖,對著小夏憤怒地吼著。

  小夏嚇得呆立在門前,不知所措。

  倪雪晨推開門,微笑著說:“生什麽氣呢,爺爺。”

  小夏這才想起來。這個老人就是經常在新聞裡看到的倪瀚祥。

  倪瀚祥厲聲質問:“你帶她進來的?”

  倪雪晨說:“是啊,有什麽問題?”

  “你給我離她遠點兒。”

  “我和誰在一起,和你沒關系!”

  “你只要吃我的、用我的,就和我有關系。”

  “你要我不吃你的、不用你的嗎?”

  “你……”

  “爺爺,外人面前,你還是收斂一下比較好。”倪雪晨溫溫地笑著,只是笑容讓人感到一絲涼。

  他說:“這位是我的同學,靳小夏,以後還會常來玩,要不要我介紹你認識。”

  倪瀚祥把拐杖向地面用力地一墩,轉身走了。

  小夏膽怯地問:“我做錯了什麽嗎?”

  倪雪晨說:“人老了,性格難免古怪。不用管他。”

  這一天,倪雪晨開車送小夏回家。

  車子到達小夏家門口的時候,兩人在車裡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倪雪晨說:“小夏,願意和我再說一下剛才想起來的細節嗎?”

  “什麽細節?”

  “你確定雪陽買的是水果蛋糕嗎?”

  “嗯,白色奶油,上面放了好多水果。”

  “什麽味道?”

  “那個時候,我已經吃不出味道了,隻記得是細細的、涼涼的。”

  倪雪晨微怔了一下,又問:“你剛才清醒之前,還看見了什麽?”

  小夏努力回想了一下,說:“我跑出了2號樓,回頭看見小白站在一扇敞開的窗前,向我揮手。”

  “教室裡的窗子,原本就開著嗎?”

  “應該沒有,我記得點蠟燭的時候,火苗沒有被風吹的樣子。”小夏疑惑地問,“這些……有用嗎?”

  倪雪晨無聲地坐著,沒有回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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