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我是誰,你是誰(2)
“絕對是開玩笑,”雪懷青連嘴都合不上了,“這怎麽可能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
安星眠此時則軟軟地坐在了地上。即便只是在很短時間內釋放出那股奇怪的力量,他也覺得身體難以承受。喘息了好一陣子,他才有力氣重新說話:“你為什麽要為了我去求人?到底是什麽事?我和你是什麽關系?”
須彌子木然呆立在原地,過了許久才說:“你……你是琴音的親生兒子。”
你是琴音的親生兒子。
薑琴音的親生兒子。
那個和須彌子糾纏了半生,最後落寞死去的薑琴音。那個心高氣傲卻放不掉情愛癡纏的薑琴音。雪懷青的授業恩師,脾氣古怪的老女人,薑琴音。
而安星眠,是這個薑琴音的兒子。
“這不可能?我師父……她從來沒提起過她有一個兒子!”雪懷青完全陷入了震驚中。
“你在胡說些什麽?”安星眠不顧渾身上下的疲軟酸痛,硬撐著站了起來,“我的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死掉了。她早就死了,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怎麽可能是懷青的師父?”
“她早就死了,所以你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她,不是麽?”須彌子說,“沒有親眼見過,你就敢斷言我是在說謊話,這就是你們長門僧的處世智慧嗎?”
安星眠被噎住了。須彌子說得不錯,這種時候,聽憑著情感的支配拒絕對方的說法,只是愚蠢的行為。何況盡管他從感情上有些難以接受,內心深處的理智卻在悄悄地說:須彌子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也沒有說謊的理由和動機。他所說的,多半是真話。
安星眠閉上眼睛,努力強迫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然後慢慢地發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會是薑琴音的兒子,那我的父親是誰?你又為了什麽要來這裡見這位鮫人?”
須彌子哼了一聲:“這還像點話。如果琴音的兒子是這麽一個只會意氣用事的糊塗蛋,不如直接殺掉乾淨。”
“我還沒有承認我是薑琴音的兒子,”安星眠說,“所以我需要你講清楚事實的真相。”
“先等一等,”鮫人卻在這時侯插嘴了,“我對這小子是誰的兒子沒有絲毫興趣。你我的對決也可以先押下一會兒再繼續,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事。”
“不用搶,你們倆的問題,我可以合並在一起一次回答清楚,”須彌子說,“你的確是琴音的兒子,但卻不是一個普通人,因為在琴音懷孕期間,她對你做了一件事,讓你的體內產生了那一道凶猛的異種精神力,我來尋找這個鮫人,也是因為想要找她借閱一下魅靈之書,來替你消解這道精神力,把你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人。那是琴音留給我的遺願,我無論如何也要完成它,盡管你非常不討我喜歡。”
“我不是一個普通人……懷孕期間……要靠魅靈之書來消解……”安星眠一時間難以消化這一句話裡的諸多信息,“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到底是什麽?”
但是女鮫人卻似乎已經明白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安星眠,長出了一口氣:“原來如此,好狠心的女人,我明白了。不錯,這個法子是魅靈之書所記載的,的確只能想辦法從這本書上尋找化解的方法,雖然我很懷疑它根本就無可消解。”
“為什麽狠心?到底是魅靈之書上的什麽邪法?”雪懷青也急了。她親眼目睹師父薑琴音因為修煉魅靈之書而死,從心底深處對這本書既害怕又厭惡,眼下居然聽說安星眠身上也被種有魅靈之書裡記載的邪術,一下子驚惶起來。
鮫人微微一笑,似乎安星眠和雪懷青的焦急更能讓她得到邪惡的快樂。她幸災樂禍地看著安星眠,一字一頓地說:“你是一個鬼嬰。”
“鬼嬰?”安星眠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識地站起身來發出一聲怒斥,“你胡說!我怎麽可能是那種東西?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剛開始時,他的聲音很響亮,陷入一種猝不及防的憤怒之中,但很快地,他的聲音低下去了,語調也變得不那麽堅定。
“你的學識很豐富,知道鬼嬰是什麽東西,”須彌子說,“所以你也猜到了,她說的是實話。女娃兒,你知道鬼嬰嗎?”
從聽到“鬼嬰”這兩個字開始,雪懷青就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幾乎要站不穩。安星眠扶住了她,她用一種近乎虛弱的聲音回答須彌子說:“我……聽說過,雖然所知不算太詳細,先師曾向我提起過,說那是一種笨辦法,不過雖然笨,卻十分有效。”
她回憶起師父所告訴她的關於鬼嬰的一些知識。那是一種極度邪惡的修煉方式,只有懷孕的女性才能施用。那幾乎是專屬於絕望的人們的一種邪術,是無路可走的時候,不惜犧牲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來進行報復的瘋狂手段。
如果一個懷孕的女性想要培育鬼嬰,那麽臨產時,她並不會直接生下孩子,而是從肚臍處注入某種特殊的藥物,利用這種藥物讓胎兒長期存在於母體中。接下來,母親會利用各種劇毒藥物來養這個嬰兒,讓它不斷地積蓄力量,成為一個擁有極強大的精神力量的怪胎。
一般而言,這樣一個鬼嬰可以在母體內存在兩年到三年,甚至更長時間,給母體帶來的痛苦折磨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假如這個狠心的母親能一直堅持下去,直到把鬼嬰培育成熟的話,他將擁有極度可怕的精神力量,可以成為殺人的利器。最恐怖的是,這股精神力就像活人一樣,是可以不斷增長的。也就是說,一個鬼嬰使用越久,就會越發強大。
但是問題來了,雪懷青依稀記得,用這種方法培育出來的鬼嬰,其實與其說是活人,不如說是類似於屍仆那樣的傀儡,完全聽母體的支配,而並沒有自己的獨立意識。而安星眠卻一直是一個有著自己的思想和智慧的正常人。這是怎麽回事呢?
雪懷青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須彌子解釋說:“一般情況下是這樣的,那是因為鬼嬰出世之後,體內的那股異種精神力量就會完全壓倒他本身的精神,令他完全喪失神智。但如果修煉不到家,就會有所缺陷,再加上在出生之前,有高明的秘術士想辦法硬生生地壓製住了這股精神力,使其不能發作,那這個嬰兒至少在出生的時候是正常的。當然了,隨著他的肉體和精神不斷成長,這股異種精神力也會不斷增長,遲早有一天還是會發作,除非碰上奇跡才能繼續活下去。”
“而我遇上的奇跡,就是薩犀伽羅了。”安星眠喃喃地說。他終於明白過來,為什麽自己體內會有這樣一股無法阻擋的邪惡力量,也明白過來為什麽薩犀伽羅恰恰與之契合。那是因為這股異種精神力量會令自己不斷地成長膨脹,剛剛好和薩犀伽羅貪婪的欲望相抵消。二十多年前,逃亡中的鶴鴻臨那一次無意間的闖入,就這樣把薩犀伽羅帶到自己身邊,救了自己一命。
原來我是一個鬼嬰,安星眠頹然坐倒在地上。一直以來,雖然他和人相處總是謙和平易,但在內心深處,還是難免要為自己而感到驕傲的:家世不錯,相貌不壞,武技雖不頂尖也算得上是高手,尤其是頭腦和學識俱佳。總體而言,他覺得自己還馬馬虎虎當得起“優秀”兩個字。
但是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是一個汙穢邪惡的鬼嬰,一個原本就不應當出生的存在。他的降世就是為了報復和殺戮,就是為了母親薑琴音的刻骨仇恨——雖然他還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樣的仇恨。
生命是一道道沒有窮盡的長門,但我原本連第一道門都不應該跨過,他想著,忽然有一種連心臟都懶得再跳動的感覺。
就在這時候,他感到一雙溫暖細膩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不用抬頭,他就知道是雪懷青。
“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有智慧的人,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應該看不穿,”雪懷青在他耳邊溫柔地說,“你是什麽人,不在於你是怎麽出生的,也不在於你的父母是誰,而在於你怎麽活。”
“在於我怎麽活……”安星眠一怔。
“你是個鬼嬰又怎麽樣?你是泥土捏出來的又怎麽樣?”雪懷青說,“這二十多年,你活得不快樂嗎?你想做的事情沒有做成嗎?當那些被你幫助的貧民們尊稱你為夫子的時候,他們知道你是一個鬼嬰嗎?”
安星眠若有所思,久久地沒有說話。雪懷青輕輕一笑:“先別想那麽多了,這是你剛剛跟我說過的話。我們還是先聽須彌子把話說完吧。”
安星眠勉強一笑:“你說得對,無論我現在做什麽,也什麽都改變不了。還是請須彌子先生講完吧。就算是個鬼嬰,我也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是麽?至少,我現在知道了我的母親是薑琴音,那麽父親呢?我的生身父親又是誰?”
須彌子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其實,你見到過你的父親,只不過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罷了。”
“我見到過?”安星眠更加意外,“他是誰?”
“他和你眼前的這位鮫人有一個共通之處,就是容顏不老。”須彌子拖長了聲調說。
“陸先生?辰月教的陸先生?”安星眠叫了出來!
“沒錯,就是陸先生。”須彌子很滿意看到安星眠現在的表情。他同時也敏銳地注意到,當提起“陸先生”這三個字的時候,女鮫人的眉頭微微一皺。
三
一年半之前,當須彌子在幻象森林和安雪二人分手後,立即趕往天啟城,按照雪懷青告訴他的方位,找到了薑琴音的墓地。他一向是個無法無天的人,來天啟之前就已經盤算好了,要把薑琴音的屍骨挖掘出來,燒成骨灰帶在身邊。結果在此過程中,他在薑琴音的隨身玉佩裡發現了一張字條,這張字條是專門留給他的。薑琴音在字條裡說,如果須彌子真的會來挖掘她的遺骨,說明他心裡還有她這個人,那她將會托付一件事給須彌子。
心裡充滿了深深悔意的須彌子自然遵照著字條上的事去做了。他按照字條上的地點,找到了薑琴音留下的一封長信,這封長信的內容讓須彌子內心百感交集。他這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只顧和薑琴音鬥氣,卻根本不了解對方,並且從來沒有試圖去走進她的內心世界。
薑琴音在信裡講述了一件不為人知的往事。那是大約二十七八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年輕的她和須彌子還只是泛泛之交,她所愛的是另外一個男人,那就是辰月教的陸先生。當然,陸先生只是後來的一個化名,此人的真名叫路阡陌,在辰月教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名聲,但卻可能是當世最厲害的秘術士之一,然而,在和路阡陌墜入愛河的時候,對方並沒有透露他的真實身份,他在薑琴音眼裡只是一個英俊迷人的普通秘術士而已。
那時候薑琴音天真地以為這段戀情會一直持續下去,卻沒想到會遭到背叛。故事表面看起來似乎很俗套,路阡陌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另外一個比薑琴音更加美麗的女人,於是決絕地離她而去。但薑琴音卻敏銳地覺察到這其中另有文章,因為路阡陌並不像是一個貪戀女色的人。她強行壓抑著內心的巨大痛苦,悄悄展開了調查,並且最終發現了驚人的真相。
路阡陌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辰月教內的一員教長,地位極高。以薑琴音所知,能在辰月教裡升任到教長職位的,絕非常人,這樣的人往往頭腦裡只有堅貞的信仰,而恐怕很難會存在凡人的男女情愛。
薑琴音本身也是個頭腦很聰明的人,只是性格過於偏執導致她不能取得更高的成就而已。此時開動全副心神去分析這件事,很快就得出了結論:路阡陌可能並不愛她,只是在利用她而已,因為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路阡陌總是有意無意地打探屍舞者的各種信息,尤其是組織結構。當他得知屍舞者基本上就沒有一個組織體系、大多是各自單獨行動的時候,也曾有一些微微的失望流露出來。
當時薑琴音並沒有太在意,現在想起來,路阡陌應該是想要通過她接近屍舞者這個群體,看看這批離群索居的怪人有沒有可能為辰月所用。而一旦確認了屍舞者完全是以單獨個體的形式存在,無法統一指揮之後,薑琴音對他也就沒用了。而那個新近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雖然身份暫時未知,但也絕對是因為對他有用。
有用,沒用,在路阡陌的心目中,大概女人就是按照這樣的標準的來劃分的。薑琴音感受到了無限的屈辱,但更多的是仇恨,深深的仇恨。她本來就是一個性情極度偏執的人,在這樣的仇恨驅使下,當然是很想報復的,但她也並不糊塗。自己的實力和路阡陌實在是相差太遠,這一點她很清楚。所以她打算暫時隱忍,慢慢尋找報復的方法。
更為重要的在於,她發現自己已經有了身孕。為人母的天性也讓她在仇恨之余隱隱有一些柔情。她想要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但是萬萬沒有料想到,在她懷孕即將滿第二個月的時候,她遭遇到了一次夜襲。七八個混雜著武士與秘術士的高手險些殺掉她,幸虧她和一般的屍舞者不太一樣,總是喜歡惹是生非,打架的經驗還算充足,情急之下,她直接從隱居的山中小屋跳下了山崖,這才僥幸不死。當掛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樹上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很明白,這些人都是路阡陌派來的,目的是殺掉自己這個曾經和他有過一段關系的屍舞者,從而殺人滅口不留痕跡。
極度的憤怒吞噬掉了她剩余的理智。薑琴音忘掉了之前殘存的些許柔情,向自己發誓,無論如何也要向路阡陌報仇。她打破了屍舞者一般不貪圖金錢的規矩,搶劫了兩家宛州富商,用搶來的錢雇傭了殺手組織血羽會裡的幾名頂尖殺手,和他們一起伏擊了路阡陌和那個神秘的女人。
沒有料到的是,無論路阡陌還是那個女人,實力都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她傾盡所有所雇傭的這七位殺手,個個都是全九州要價最高的刺客,平日裡哪怕是單人出手都絕無閃失,但這一次,七人聯手還是敗在了兩個人的手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