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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春歸(全集)》第2章 惹相思疾,立三年約
  第2章 惹相思疾,立三年約

  〇一六 嫡妻來問罪

  近晌午,客人少了些,娘倆也得了空好坐下歇一歇。張氏打量侄女兒粉嫩的臉,小心問道,“春姐兒,你同那裴公子可是暗生情愫了?”

  毋望被嬸子猛一問,頓時心跳如雷,慌道,“嬸子哪裡話,我怎會喜歡上他,縱然他千般萬般的好,終究是有家室的人,祖宗的規矩春君斷不敢忘,絕不敢有這樣的心思。”

  張氏遲疑道,“可我總覺著你們私底下是有情的,那裴公子對你如此體貼,憑他的身份地位,這樣百般討好你,真真難為他。”

  毋望嘟嘴扭過身子,腦袋裡頭亂糟糟的,裴臻的臉總在眼前恍,他皺眉,淺笑,眼裡的千山萬水,竟像烙在她心頭似的,揮之不去。想來也甚怪異,她自己也暗暗思忖,莫不是當真對他動了情嗎?怎麽會呢,她心中所好不是章程麽,許是欠了裴臻太多情了,過意不去方才如此的吧。

  張氏看她糾結的樣子,歎了氣道,“若沒那條家規,你可是真的願意跟著他了?其實咱們眼下這種境地,哪裡還有本錢挑人家,若你當真有這個心思,我便同你叔叔說,我瞧著裴公子就甚好,縱然是給他做妾,他也絕不會虧待了你。”

  “嬸子,我不想同別人共事一夫。”毋望道,“你和叔叔兩個就很好,甘苦與共,沒有那些煩心的事。”

  張氏搖頭道,“小孩兒家果然不懂,我們如今相依為命那是因為遭了難,你叔叔原先可沒這麽老實,宏二爺,宏財神,整日裡赫赫揚揚的,迷上過勾欄院裡的姑娘,也私養過外宅。但凡有錢人家哪個不是如此,旁的不說,就說你爹媽,好得那樣,你爹還不是照樣有妾有通房。”

  毋望低頭擺弄手上的細麻繩,記憶裡是有兩個姨娘的,只是無所出,在自己院子裡不常出來,她母親是個平和的人,平日裡也不過問她們,兩下裡倒也相安無事。現如今想來,母親心胸寬廣是篤定爹的心只在她一人身上,若寵妾滅妻,家宅必定不得安寧,反之,那兩位姨娘心裡定是比黃連還苦的,雖嫁了人卻沒有丈夫,沒有孩子,這一生還有什麽!轉念又想起了章程,心裡倒有些甜甜的,於是扭扭捏捏同嬸子說道,“今日章家哥哥同我說,要回去回了養母,請人來提親。”

  張氏聞言,面上也淡淡的,隻道,“先瞧著再說吧,程哥兒如今也甚不穩妥,不知將來怎樣結局,現下便應了倒不好,況且我看他與以往不同了,若換了別的爺們,有人敢對自己要娶的姑娘這樣,早就拉了臉子,他竟像沒看見似的,也不知裴公子給了他什麽好處,對人家千恩萬謝的。”

  毋望聽了張氏這樣說,心下雖不樂意,卻又不好說什麽,一個大姑娘家吵著要出嫁,旁人看著總不好,其實她倒不怕跟著章程受苦,從前他家兩間茅草房的時候她就願意跟他的,如今做了半個主子,反倒叫嬸子生出嫌隙來。

  張氏到櫃台後頭將一上午的進帳細點了一遍,毛帳竟有三兩二錢銀子,忙歡天喜地的招呼毋望來看,“到底還是做買賣賺錢,除去糕點的工本還有房錢,怎麽也有五六錢銀子的進項,若種地,佃戶到年底還鬧虧空,早知如此,真該早些來城裡才對。”

  毋望嘴上應著,心裡暗道,早些來沒遇著裴臻,城裡豈是好立足的,沒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這時兩個跑堂打扮的人搬了食盒進來,嘴裡唱道,“得風樓臻大爺給劉家太太小姐加菜了!”

  張氏將他們領到後堂,只聽那兩人邊上菜邊報菜名道,“紅燒雪豬,乾燒魚,三鮮鍋巴,五蛇羹,乾煎大蝦碌,奶湯菘菜,魚噴鼻肉絲,還有給小姐的銀耳蓮子紅棗湯,爺說這湯滋陰潤肺,叫小姐務必要喝。”

  毋望哭笑不得,待那兩個跑堂的退出來,忙拿了碎銀子要打賞,那兩人揖手道,“小的不敢,爺說只要姑娘喝了湯,他那頭自有賞賜,絕不許拿姑娘太太的錢。請姑娘進去吃飯吧,外頭有小的們看著,待吃完了,小的們收了碗筷再走。”

  毋望點頭進了內堂,張氏正對著一桌飯菜發呆,口裡喃喃道,“這許多,就咱們兩個吃,怎麽吃得完!愁也愁死了,那裴公子平常就這麽吃的嗎,一頓下來不要個三五兩的!若吃不完定是要倒掉的,真是燒銀子!”一面拿自家的海碗倒了三個菜放到碗櫃裡,又道,“留下些晚上吃,過會子拿桶裝了吊在井裡,怕到晚上就餿了。”

  毋望苦笑道,“嬸子真是!叫人看見多沒臉,吃不完還兜著走!”

  張氏笑道,“反正是給咱們吃的,你怕丟人就說我是海量,我又不要找婆家,不怕人說我是吃貨。倒是那裴家大爺,見碗都空了只怕喜歡壞了呢!”

  毋望告饒道,“好嬸子,莫再拿我打趣了,快些吃吧,吃完了好做買賣去。”

  這一頓吃得豐盛,那個奶湯菘菜甚好,毋望就著飯多吃了幾筷,張氏道,“還是裴公子面子大!阿彌陀佛,竟叫我們姐兒多吃了半碗,可了不得!”

  那兩個小二估摸著她們吃完了便進來收拾,看著盅裡一大半的銀耳湯愁眉苦臉道,“我的姑娘,你不喝湯,咱們回去怎麽交代啊!”

  毋望歉疚道,“實在對不住,我當真喝不下,索性倒了吧,你們回去就說我喝了,可行?”

  兩個小二想了半日,小心倒出去一半,將蓋子蓋好,放進食盒裡,複又作了揖,躬身退出去,才走到門口,見轎上下來一人,不由嚇了一跳,恭敬見了禮,呼道,“給大奶奶請安。”

  張氏與毋望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臻大奶奶找上門來了,且不管她因何而來,總之必定來者不善。張氏向毋望使了眼色,想叫她避上一避,毋望一臉坦然,並無半點要回避的意思,未做見不得人的事,若躲開了豈不理虧似的!
  臻大奶奶真是個美人,十八九歲的模樣,穿著直徑紗纏枝鋸蓮平紋的續衽長衣,手裡拿把絹扇,唇上點著胭脂,指尖染著蔻丹,盈盈站在門前,美豔不可方物。她抬頭看了門框上的牌匾,臉上不喜不悲,隻輕聲細語道,“梨雪齋,果然好名字,配得上姑娘這樣的妙人兒。”

  毋望迎了她與兩個丫頭進來,奉了茶道,“不知臻大奶奶來,有失遠迎了。”

  那素姐兒瞧那女孩兒明眸皓齒,素衣纖纖,著實生了一副好相貌,心下便一沉。原是想來瞧瞧臻大爺心尖子上的人長得什麽模樣,無非豔若桃李罷了,自己也不會被比下去,誰知竟是個神仙樣的人物,通體沒有一件頭面首飾,卻烏發如雲,膚質潔白,還有那嫣紅的檀口,與她一比,倒覺得她嘴上的胭脂媚俗起來了。當下有些不自在,又不得不擠出三分笑容來,胡亂答道,“不礙的,我聽臻大爺說姑娘在這附近開了個鋪子,便想來認個門,找了半日未找著,得虧有這牌匾,好歹認出來了。”

  毋望笑道,“這些小點心是我同嬸嬸做的,過會子給夫人挑些帶回去嘗嘗吧,只希望夫人不嫌棄才好。”

  張氏在一旁點頭道,“承蒙裴公子多方照顧,今日夫人既來了,好歹賞臉帶回去些個,給府上的姑娘們也嘗嘗。”

  素姐兒也不接話,直直問道,“外頭那塊匾看著眼熟,可是我們大爺送的?”

  毋望心道果然興師問罪來了,面上仍是無波無瀾,淡笑著點頭。

  “怪道呢。”素姐兒冷笑,“我們大爺這會子可用了心思,不知多早晚妹妹進園子裡來?在外頭總歸不體面,況且開這麽個鋪子,旁人還不知怎麽笑話呢,妹妹,你說是也不是?”

  毋望咬牙忍了半日才道,“臻大奶奶的話春君聽不懂,春君開這樣的餅鋪子不偷不搶,憑手藝過日子,哪裡就叫人笑話了。”

  素姐兒搖著絹扇,緩緩道,“我是知道的,妹妹莫要害臊,我今日來,就是要請妹妹跟我回去的,沒個名分總不長久,我也不是善妒之人,眼裡還是容得下的。”

  毋望面色慘白,被臻大奶奶羞辱得不輕,一面心裡恨裴臻,他那樣由著性子胡來,如今叫他媳婦誤會了,巴巴跑了來,無事也變得有事了。

  一旁的張氏聽不下去了,沒好氣道,“大奶奶可曾問清了就來說這話,我們姐兒是未出閣的姑娘,這樣的髒水可潑不得,再說也沒有這麽個理,你一個奶奶拋頭露面來給爺們兒請人,若叫人聽了去才真是失了體面呢。”

  素姐兒怒了!本想好聲好氣請她進園子,到了眼皮子底下非使了手段治死她,如今她反倒拿起喬來,還抱怨她的不是。

  “別打量我們奶奶好性兒,一個姨娘還要三媒六聘的嗎?哪家不是悄不聲的從偏門抬進來就完事的,我們奶奶怕失了體統才迂貴來請的,別給臉不要臉!”素姐兒的大丫頭喜兒口如利剪,見自己主子被人搶白,氣不打一處來,對著張氏就吼回去。

  張氏怒不可遏,冷笑道,“哪家的丫頭這樣缺管教,你主子在這兒說話,哪裡來你插嘴的余地!”

  毋望看門前漸漸有人圍觀,忙勸住張氏,對素姐兒道,“想是奶奶想岔了,我家並未答應齊嬸子保的媒,談不上姨娘這一說。”

  素姐兒也不拿正眼看她,譏諷道,“面兒上沒答應,私底下來往甚密,給你名分你不要,偏要偷的不成!”

  〇一七 真情不相嫌

  毋望一口氣憋在喉嚨裡,吐也吐不出來,恨聲道,“奶奶說話也請三思,我是正經人家的女兒,不願遭受這樣的不白之冤?裴公子幫襯咱們家,我們原就是感激萬分的,將來也定是要報的,只是報恩也犯不上以身相許,春君家無錢無勢,斷然高攀不上,還請大奶奶放心。”

  素姐兒拍了桌子立起來道,“真打量我不知道嗎,那日下大雨,你二人在一間屋子裡待了半日,那樣的昏天黑地,足有半個時辰,什麽事做不得!我們臻大爺可不是柳下惠,饞嘴貓似的,你兩個沒事兒,說出去誰信!”

  毋望委屈得幾乎哭出來,雙眼含淚,更是我見猶憐。

  張氏忙道,“這事我是知道的,我家男人摔斷了腿,那日春姐兒是去請裴公子來給她叔叔醫治的,偏巧趕上了急雨,待雨過了再回來也是有的。”

  素姐嗤道,“那是幌子罷了,究竟做了什麽誰也不知道,臻大爺把人都打發到外頭去了,還能幹什麽好事!”

  這下子張氏也愣在那裡無話可說了,直勾勾盯著毋望,若不是素姐兒在場,只怕也要審上一審。

  毋望反倒平靜了,這女人真像助兒說得那樣,賢名在外,骨子裡拈酸吃醋,什麽樣的狠話都說得出口,怕也是個五毒俱全的人,那位裴公子當真是個可憐的。便道,“我行得端立得正,不怕人背後指點。奶奶有工夫操這份閑心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臻大爺身上,夫妻和睦不比旁的強上十分嗎。”

  素姐兒看那女孩兒挺直了脊背,面上冷冷的瞧不出異樣,說出來的話就像尖刺似的扎在她心上,頓時臉色灰敗下來。誰不想夫妻和睦來著,可那臻大爺見著她就像見著了仇人,連個好臉子也沒有,如何能和睦!話雖如此,只是輸人不輸陣,又抖擻起精神道,“我們夫妻和睦與否不勞你費心,我今日已來過了,請了妹妹,臻大爺面上也有了交代,既然妹妹不肯同我回府,那日後再要進來可難,妹妹還是細細思量吧。”

  毋望暗哼,說了一車的狠話還說是來請人的,是來給下馬威的吧,還是早些打發了清淨。便道,“春君不敢與大奶奶稱姐妹,奶奶隻消看住裴大爺,我這裡絕計不會出亂子的。”

  “好!”素姐兒沉聲道,頭上的累絲金鳳微微顫動,“姑娘果然好氣性,今日的話可作數?”

  毋望道,“自然是作數的。”

  素姐兒笑道,“那我便告辭了,春君姑娘請留步吧。”說完整整衣裙,領著兩個丫鬟出門而去。

  張氏吐了口濁氣,撫胸喘了一陣子,突又憶起適才臻大奶奶的話,忙問道,“那日究竟怎麽回事?什麽將下人都支開了?裴公子可曾對你動手動腳?你要急死我嗎?快說!”

  毋望歎道,“嬸子糊塗,哪裡就有她說的那樣不堪了!只在一處吃了飯,再沒別的了。若真有什麽她哪裡還會來,左不過來探了口風,回家好安心罷了。”

  張氏跺腳道,“最毒婦人心!這樣難聽的話來糟踐你,叫旁人聽見,還嫁不嫁人了!”

  毋望勾勾嘴角閑散道,“她要是壞了我的名聲,那我豈不只好嫁給裴臻了?她斷然不會的,你沒瞧見她才剛避開人多的時候說的嗎。”

  張氏跌椅子裡,喃喃道,“虧得沒答應那門親事,這位奶奶哪是個醋壇子,分明就是個醋缸,若真進了園子,落到她手裡,怕是凶險得很。”

  毋望也頗慶幸,雖說嫁了裴臻富貴榮華是肯定的,只是每日裡鉤心鬥角也是件勞心勞力的事,哪裡及眼下逍遙快活。

  隔了會子張氏又問道,“那裴公子下回來怎麽辦呢?總不好趕出去吧。”

  毋望道,“是咱們家的恩人,斷沒有趕出去的道理,看不住爺們兒是她自己沒本事,和別人什麽相乾,頂多每回裴公子來我避開也就是了。”

  那廂裴臻還不知此事,正給章程牽線搭橋相談甚歡。

  “既這麽的,那明日就將契約簽了才好,免得夜長夢多,不知薛掌櫃意下如何?”

  那薛掌櫃是城中最大的米面鋪子的老板,原本看章程十七八的愣頭青,沒打算再與他合作,只是如今裴臻從中斡旋,又願意作保,自不好駁了他的面子,隻得連聲道,“使得使得。”

  章程此時對裴臻的敬仰當然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一心隻為談成了買賣高興,旁的什麽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裴臻笑得極歡暢,心道,如何?明日的廟會打了水漂了吧,看來劉毋望還是沒有銀子要緊,這個年紀正是立業的時候,成家麽,還是讓在下先來吧。

  搖頭晃腦之際,助兒弓著身子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說的什麽沒聽清,隻好對桌上其他人拱手告了假,拉著助兒去了隔壁雅間。

  “說吧。”喝了幾口濃茶,又瞧助兒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由有些擔憂起來,“可是老皇帝薨了?”

  助兒搖頭道,“比這還要緊的事。”

  裴臻眉毛擰起來,目露凶光,喝道,“殺才,和爺打起啞謎來,莫非想到暗室領杖責嗎!”

  助兒很配合地抖作一團,呻吟似的回稟道,“我們大奶奶找春君姑娘去了,回來後臉上沒有不痛快,小的想,大奶奶既沒處下風,那春君姑娘定是吃了虧了,沒準這會子在家哭呢。”

  這樣的消息於裴臻來說莫過於晴天霹靂,他呆坐在那裡,一時摸不著北,只能斥道,“怎麽才回,你早幹什麽去了!”

  助兒小聲道,“我才睡了起來,大奶奶已經回自己院子了,我得了信就來找爺的。”

  裴臻立時氣不打一處來,“爺辰時就起身了,你這殺才竟睡得那樣晚,一路上怎麽沒把你的腸子顛出來!如今如何呢!你到梨雪齋瞧過沒有?她當真在哭嗎?”

  助兒苦著臉道,“我一得信就來回稟大爺了,還沒來得及到梨雪齋去呢。”

  裴臻想了想問道,“大奶奶可帶了人去?”

  助兒道,“帶了喜兒,還有一個二等丫頭,我盤問了那丫頭,顛顛倒倒也說不清楚,大概的就是奶奶要接姑娘入園子,姑娘不答應,奶奶又說爺和姑娘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雲雲,鬧到最後不歡而散了。”

  裴臻沉吟片刻,眼裡陰霾越來越濃,助兒嚇得縮在一旁,直禱告道,神天菩薩,大爺要殺人誰攔得住!若要殺我,那我便朝梨雪齋跑,好歹求春君姑娘救我小命吧。

  裴臻此刻正是怒海滔天,好容易才和她親近些,那素卿跑來橫插一腳,之前種種豈不成了無用功!她既已回絕了進園子,那往後定是要躲著他的,可憐他機關算盡,到頭來要落個慘淡收場嗎?

  “紀素卿敢不拿爺的話當回事?不給她些利害瞧瞧,還隻當爺怕了她。”裴臻咬牙切齒道,“今兒起禁她的足,打發人把她老子找來,爺我要重振夫綱。”

  “大爺,親家老爺在山陰縣呢!”助兒囁嚅道,心想大爺怕是氣瘋了吧,無甚大事要驚動老丈人。看裴臻臉色鐵青,隻好開解道,“大爺發火歸發火,萬萬不能給自己找不自在,就是找了親家老爺來理論也論不出個所以然來,大奶奶是去請春君姑娘的,又不是去興師問罪,大爺這脾氣發得沒道理。”

  裴臻深深吐納幾下,總算冷靜了些,複又眯起眼仔細盤算,過了一會又陰陽怪氣地笑起來,直笑得助兒倒抽冷氣,背上寒毛根根都豎起來。

  “既如此便將計就計,你派人放話出去,就說梨雪齋的春君姑娘和裴臻早已私訂終生了,”裴臻微一笑道,“橫豎我是要娶她的,孽隻作這一回吧。”

  助兒驚恐道,“那樣豈不壞了姑娘的名聲!”

  裴臻漂亮的丹鳳眼兒一飛,“我的名聲也壞了,所以並不嫌棄她。”

  助兒聽了險些栽倒。這是什麽道理?他們爺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只是這回有些過了,果然情能叫人癡狂啊,癡狂得連幾輩子的老臉都不要了。

  裴臻想了想又補充道,“章程那裡尤其要傳到,我且賭這一回,若章程聽了並不介意,仍要娶她,那我便認輸,放他們雙宿雙飛,若章程有半點猶豫,那就怪不得爺棒打鴛鴦了,就是追到奈何橋上,我也要將她弄到手。”說著狠戾地咬緊牙關。

  助兒此時隻覺毛骨悚然,無非是個女人,犯得上搏命嗎?正經的大事不辦,偏在兒女私情上浪費氣力,真是不值當!助兒道,“大爺的意思可是:不為我所用,必為我所殺?”

  裴臻嗤道,“什麽殺不殺的!我是儒商,從不喊打喊殺。”

  助兒又是一陣惡寒,誰見過一根金針連傷十一條性命的儒商?能在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面前如此偽裝自己,大抵也只有他做得到了吧。

  裴臻晃了晃腦袋,撫額道,“我頭疼,想是喝多了,你去給我到局上告個罪,就說我不成了,叫他們盡興,下回我再作陪。”

  助兒忙應了,關了雅間的門,跑到隔壁將裴臻的原話複述一遍,又著急回來照顧喝醉的主子,推開門,卻已人去樓空了。

  〇一八 假醉求真心

  毋望正撥著算盤算帳,突見門口跑來一匹馬,馬上掛著一個人,馬一停下,那人便歪歪滑下來,再一看,臻大爺赫然就躺倒在了梨雪齋的大門外。毋望忙扔了帳簿跑出來,見他臉色緋紅,推了兩下也不醒,無奈道,“怎的醉成了這樣!”

  想扶他起來,女孩家到底力道小,扯了好幾下也沒能搬動他一條胳膊,隻得喊張氏來幫忙。

  張氏正在後廚內加蒸一籠雲片糕,聽見毋望喊忙趕出來,兩人合力才將他抬進房裡。

  張氏看著那張紅得像熟蝦的臉,為難地說道,“怎麽辦?還是到他府上叫人來吧,好歹將他弄回去,要叫他的大奶奶知道了還得了嗎!”

  毋望皺了皺眉道,“我當真不想到他府上再受那位主子奶奶奚落了,我瞧著他睡一會子就該好了,等酒醒了自己回去便是了。”

  張氏搓著手道,“當真不好辦啊,才出的這檔事,一轉腳他又醉到你跟前來了,想避都避不開。”

  毋望道,“不打緊,他醉得人事不知的,照顧他一場也算盡了心了。”

  張氏搖搖頭道,“我給他煮碗醒酒湯吧,你喂他喝了就成了。”轉身又回到廚房,翻出酸棗和葛花根一同熬治起來。

  毋望看他出了好些汗,摸了額頭又很燙,拿井水絞了帕子給他淨了臉,又另拿一塊沾濕了給他敷在額頭,取了床頭的團扇來給他仔細地打扇,見他安穩了些,便放心不少。

  他的酒品倒也算好的,不鬧也不吐,隻皺眉靜靜躺著。毋望側了頭打量他,真真是俊俏!這樣的男子定有很多姑娘對他傾心才是,怎的偏瞧上她呢?他若要娶妾,成堆家世好的女孩緊著他挑,其實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看開了也沒什麽,隻她是個死心眼的,到最後怕是要辜負他的。這臻大爺在這上頭栽了跟鬥,心裡必要委屈一番,若她狠了心忍住,過些時日自然就會好的。

  想著這些,手裡的扇子打得慢了些,裴臻又熱得動起來,如今不好替他脫衣裳,隻得加緊了扇風,直扇得手臂酸痛,那裴臻睫毛一動,張開了眼睛,迷糊了一會子,看著她,想了半日才道,“你是春君嗎?”

  毋望點頭道,“是我。你喝醉了,現下可好些?”

  裴臻眨著眼睛道,“我的手絹在哪兒?”

  毋望忙給他找,又不好摸他的內袋,便拿了自己的給他,道,“你的不知在哪裡,暫且用我的罷,你要手絹幹什麽使?”

  裴臻將手絹往胸前一塞,道,“我要扎個耗子給春君玩。”

  毋望的臉一陣紅綠交加,看來酒還沒醒,聽著在說胡話似的,便溫聲安撫道,“睡一會子吧,起來再扎不遲。”

  裴臻閉了眼睛長歎道,“你哪裡知我的心!”

  毋望不由也歎了歎,這人倒像是癡情得很,只是她一個流放的犯官之後,哪裡值得他這樣。

  裴臻安靜一片刻,突又支起身道,“你在這裡別走。”

  毋望又將他摁躺下,直道,“我不走,看著你睡,過會子我找人把你送回去,你且睡吧。”

  裴臻咕噥道,“我就在這裡,要和你在一處。”

  毋望心裡怦怦直跳,別過臉去好言道,“那我去你府上尋了小廝來可好?他來伺候你總方便些。”

  說著起身要走,被裴臻一把抓住了手,急道,“春君,我不要旁的人,就要你伺候,現下不學,日後怎麽辦。”竟比個孩子還無賴。

  毋望暗暗搖頭,想得這樣遠,哪裡有什麽日後!日後他自有他的臻大奶奶伺候,她也有她的章家哥哥要照顧,井水不犯河水的過日子,有什麽可怎麽辦的!心裡這樣想著,如今他吃醉了酒,也不好同他計較,便由他去說,只是輕輕抽出手道,“我不去就是了,你別鬧。”

  這時張氏端了醒酒湯來,看一眼床上的人,哀聲道,“那些人不知怎麽當的差,主子醉成這樣也沒個人跟著,任他一個人在路上躺著!我擔心你叔叔,想去得風樓瞧瞧,前面不好斷人,你喂他吃了藥就來。”

  毋望應了,吹涼了藥要喂他,才剛還喋喋不休的裴臻竟像睡著了一般,任你喊他,充耳不聞。沒了法子,也顧不得什麽男女有別了,不喂他吃藥怕是真要睡到明天去,醒了還得頭痛上一兩日的。毋望咬咬牙,吃力地抱起他的身子,想拖他靠在床架上,無奈這人實在太沉,隻好自己坐到床沿上,讓他靠在身上,拿了杓子一口一口喂他。

  裴臻也沒想到自己裝醉竟會有如此意外的收獲,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連她的心跳都能聽得到,還有少女隱隱的香味和他頰邊的柔軟,真真叫他口乾舌燥,連那酸澀的醒酒湯都如仙露似的,喝起來也無比美味了。

  毋望哪裡知道這些!喂完了藥,小心放他躺好,又開了窗,將窗紗放下,細看他沒什麽大礙了,方才出去關了門,往前面去了。

  裴臻聽她走遠了,抽出懷裡的手絹看,上頭繡著兩隻蝴蝶,一株蘭草,針腳甚是密實,繡功也極好,複又疊好,寶貝似的藏進襟裡,微勾了嘴角,笑得高深莫測,心道,小女孩兒果然好騙,哪裡就醉得這樣了!今日隻喝了幾杯,那一星半點,於我來說喝茶似的,我是心裡放不下你,又不好再看你,只有出此下策才不叫你惱,我的良苦用心真是天知道啊。

  那廂毋望才到鋪面上,來了幾個二三十歲的婦人,不買東西,只顧在那裡指指點點,毋望也不生氣,好聲好氣問道,“幾位夫人可是要買糕點嗎?咱們這裡有江南的吃食,可要各樣來一些嗎?”

  其中一個穿紫衣的女子走上前笑道,“我是隔了三家的烤雞鋪子的,今日你們才開張,一來道賀,二來是結交姑娘,裴大爺是姑娘的高朋,咱們鄰裡鄰居的,也好沾點光不是。”

  毋望聽了不喜,卻又不好做在臉上,隻陪笑道,“幾位嫂子說笑了,裴公子心善,看我們叔侄可憐才幫我們一把的,並不是什麽高朋,嫂子們不要誤會才好。”

  “那今日裴大奶奶怎的要接姑娘進園子裡呢?”幾個女人互遞了眼色,又往後院張望,一面說道,“才剛裴大爺吃醉酒了吧,這會子在裡頭躺著?”

  如今天下大定,街面上的人每日有進項,得了閑便四下裡打聽旁人的私事,聚在一處胡拉海扯也是有的,背著事主也就罷了,現在愈發大膽,竟跑到跟前當面盤問,這是什麽道理!
  毋望才要發作,那裡張氏,劉宏,章程並裴臻的小廝一並走了來,那幾個女人見人多了便都散了。

  助兒作了揖喚聲姑娘,又問道,“我家大爺可還好嗎?”

  毋望道,“吃了醒酒湯又睡下了,在裡頭廂房呢,你去瞧瞧他吧。”

  助兒說了幾句客套話,進屋裡照看他主子去了。

  劉宏似也有些上頭,張氏扶了他進房休息,鋪面上只剩章程毋望二人。

  “出了什麽事了嗎?”毋望看他面上不豫,悶聲不響坐在椅子裡,心下狐疑,問道,“可是飯局上受了氣嗎?”

  章程道,“沒有。”

  “那你怎的拉個臉!定是有事吧?”毋望將晾涼了的雲片糕一排排碼好,回頭看他,他還是滿臉陰沉。

  章程憋了半天才道,“席上那些人說了些話,我心裡堵得很,他們皆當裴公子是你女婿,對你叔叔百般恭維,我在一旁倒成了沒事人,你說可氣不可氣?”

  毋望一笑,故意逗弄他道,“你可不就是沒事人嗎!難不成是有關聯的嗎?”

  章程老實,立刻臉紅脖子粗的,愣愣說道,“等我提了親自然就有關聯了。”

  毋望想起嬸子說的那些話,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同章程說,隻得含糊道,“做什麽把旁人的話放在心上,你我又不是頭一天認識,我的為人你還不知道嗎。”

  章程想想有理,便也不再辯旁的了,看助兒跑了打水,疑道,“裴公子未喝幾口怎的就醉了呢。”

  毋望笑了笑不答話,想是奔波了這兩日,昨兒睡得晚,今兒又早起,傷了身子喝不得酒吧,章程面前不好說,隻當不知道了。

  “裴公子真是個好人,”章程又自顧自道,“才聽說我在那家不拿權,便靠著他的面子給我續了前頭的買賣,繞過了太太的姑表親,隻叫我自己簽了契約,日後方好抬頭。”

  怪道嬸子說他對裴臻千恩萬謝呢,既是這樣的好事,謝他是應當的。章程如今最缺的就是這個,八百年不來往的遠親家,飯豈是好吃的,諸事皆不成,隻點個名頭,日子久了太太也會不樂意,何況還有個姐姐日日在耳邊念叨。

  “只是明日要去談事,廟會恐怕去不成了。”章程愧疚道,“你別生我的氣才好,等事辦好了我再給你補上,可好?”

  毋望雖有些失望,也不想叫章程為難,便笑道,“這值什麽,自然是辦正經事要緊,明兒去不成還有九月九,好容易得著的機會,萬不能錯過的。”

  一番話說得章程感激涕零,心裡計較著,待他在紀家站穩了腳才好叫毋望不吃苦,為了將來的安生日子,廟會不去也使得的。

  〇一九 裴家明月君

  那日臻大爺酒醉回家,在檻菊園足待了五日,寸步未出,每日飯菜俱送進園子裡,生意上的客人一應不見,到第六日,從北平來了兩個鮮衣怒馬的貴客,臻大爺出園相請,三人進了園子,吩咐助兒關了園門,便再無聲息。眾人皆猜想,定是闌二爺的小廝打死人的官司惹的,臻大爺這樣好面子的人,家裡出了這種事,必然要盡了全力捋平的,那兩人總歸是應天的官員,關起門來商議對策的。

  其實來的不是別人,是燕王的親信護衛指揮張玉與朱能。

  張玉抱拳道,“明月先生一向可好?”

  裴臻笑著點點頭,道,“對不住啊,二位一路辛苦!本來是該我去北平才是的,無奈家裡出了些亂子,我也牽掛著不得離開。”

  朱能忙道,“先生哪裡的話,我等替王爺辦差,怎敢說辛苦二字,王爺知道先生的性子,並不怪罪先生,只因茲事體大,飛鴿傳書怕出岔子,才叫我們兄弟趕了來的。”

  裴臻請他們落了座,又讓助兒上茶,不急不忙道,“先歇口氣,這大熱的天,兩位可要先洗澡淨身?我再打發人置辦酒席,咱們邊喝邊聊可好?”

  張玉朱能互看兩眼,垮了臉道,“先生不要拿我們玩笑了,此事迫在眉睫,王爺急得什麽似的,囑咐我們同先生議定了要即刻回稟,一刻耽擱不得,要喝酒,日後先生來北平,咱們哥兒兩個定陪先生痛飲三日,只是今日斷喝不得,先生恕罪吧。”

  裴臻心道,我哪裡真要請你們喝酒,你兩個身上這麽大股子餿味,把爺的隔夜飯都快熏出來了,還怎麽談正經事!

  要說助兒,年紀雖小,畢竟跟了裴臻也有四五年了,人又機靈,主子想什麽,他肚子裡門兒清,當下打了兩盆水,又捧了胰子,哈著腰道,“二位爺這一路風塵仆仆,小的看了都心疼,出了不知幾身的汗,定是難受得慌,小的把水打了來,兩位將就著先擦把臉,到了家好歹要吃點喝點,我這就去叫廚房拿冰鎮的酸梅湯來,爺們兒先聊,等酒席預備好了再入席,耽擱不了什麽的。”

  那兩人覺得有理,又不見裴臻發話,也就痛快應了,只因是行伍出身,與裴臻也算熟,便沒有了忌諱,三兩下脫了衣服,光著膀子擦洗起來,一面道,“依著先生的意思,王爺眼下該當如何?是奪是等?”

  裴臻搖著折扇悠閑道,“名不正則言不順,皇城禁衛軍八萬之眾,殿下大軍至今尚未開拔,等到了應天,老皇帝早就咽了氣了,新皇一登基,王爺就成了謀朝篡位的奸賊,不說皇太孫了,屆時周王寧王等皆來討伐,到最後豈不替人做嫁衣裳。”

  張朱二人面面相覷,遲疑道,“若等又待如何?”

  裴臻道,“太祖皇帝左不過就是這幾日的事,宮裡傳出消息,說是連人都認不得了,棺槨陪葬都備好了,只等著薨。皇太孫即了位,頭件事便是削藩,王爺只要等得,等那幾位藩王或被殺或被貶,屆時王爺再打清君側的旗號,豈不師出有名。”

  朱能躊躇道,“倘若朝廷直接來拿人,那如何是好?”

  裴臻道,“以一變應萬變。”

  張玉拱手道,“還請明月君明示。”

  裴臻笑道,“那就要看殿下的手段了,或稱病,或裝瘋賣傻,拖得一日是一日。”

  兩人默然,半晌才道,“依先生看,勝算有幾成?”

  裴臻道,“我的探子來報,皇太孫身邊依靠的只有齊泰和黃子澄,那兩個酸秀才,連領兵打仗是怎麽回事都不明白,還整日把刀舉在頭頂上,一個奶娃娃再加兩個文人,燕王殿下對付不了嗎?”

  張玉和朱能哈哈大笑起來,道,“將來成了大業,必少不了先生的高官厚祿。”

  裴臻懶散笑著,不置可否。心裡暗道,楸梧遠近千官塚,禾黍高低六代宮。封侯拜相又如何,一場噩夢罷了。

  此時助兒進來報,“大爺們,酒菜齊全了,用飯吧。”

  幾人往偏廳去,飯桌上洋洋灑灑十幾個菜色,做得又甚精致,張朱二人路上顛簸了這幾日,吃睡都不好,如今聽了裴臻一番話,心裡也有了底,方覺腹中饑餓,兩下裡彼此謙讓了,便都落座斟起酒來。

  張玉環顧四周,擺設雅致,銀牆綠瓦,甬道兩邊栽著兩排翠竹,透過月洞窗往外看,風吹過就唰唰的響,竟和外頭的烈火驕陽是兩個世界似的,隻覺清爽怡人,暑氣全消了。便道,“先生這裡真是神仙府第,怪道王爺送的宅子也不要呢,山高水長,一生的富貴閑人,何等的快活啊。”

  裴臻道,“也不是,只是家嚴家慈年事已高,再叫他們奔波受累,我這個做兒子的就該死了,況且我父親卸甲至今已有十二年了,在這裡生了根,拔不得了。”

  那朱能道,“咱們如今在禁苑裡頭練兵呢,殿下打發人送了一車的鵝鴨來,整日叫聲不斷,吵得腦仁直疼,到了這裡真真是世外桃源。”

  裴臻複又笑道,“既如此,且住一晚,咱們這裡有個大雁巷,裡頭的姑娘是出了名的標致,我差人送二位過去,也算盡我的地主之誼。”

  那二人常在軍中,聽著有姑娘,臉上露出陶醉之色來,相對隱晦一笑,朱能道,“明月君可一同前往?”

  裴臻連連擺手道,“二位可饒了我吧,我家的大奶奶怎樣,你二位也是知道的,若我去了,豈不要鬧得天翻地覆嗎,不成不成!”

  張玉也揶揄道,“先生這樣人物竟是個懼內的,這如何使得!況這些年又膝下無子,總不好顧了夫妻情義,連香火都不要了吧。”

  裴臻乾笑兩聲道,“王爺做的媒,總比一般的體面些。”又喝了口酒,暗道,這婆娘不是朱棣派來監視我的麽!助兒那句“不為我所用,必為我所殺”該用在我身上才是,既知道了這麽多的內情,哪裡還有抽身而退的余地,擺個女人在我身邊防我,隻當我不知道是怎麽的!只是他打錯了算盤,那素姐兒後頭還有主子,和寧王的幕僚蕭乾勾搭在一處,早早的叫我做了活王八,這口氣我是斷然咽不下的!

  張玉朱能隻知他們王爺的用意,訕訕地舉杯道,“喝酒喝酒。”

  裴臻看了天色道,“你二位且喝著,我出去吩咐一聲。”說著出了偏廳,呼來了助兒,低聲道,“你叫外頭備了馬車,回頭到大雁巷去。”

  助兒問道,“爺要把人領回來?”

  裴臻嗤道,“把他們送去,領了回來,沒的弄髒了我的地方!適才還提起素姐的事兒,打量我不知道朱棣的用心,爺吃了啞巴虧就認了,竟還揭我的瘡疤。”

  助兒歎了氣道,“那時爺做什麽答應娶大奶奶呢,弄得如今不自在。”

  裴臻惆悵道,“沒法子,神仙也有不如意的時候,既上了賊船,要下來哪裡那麽容易,娶了素姐兒不過叫燕王放心罷了,男人當以大業為重嘛。”

  “那你怎的不和大奶奶好好過日子,娶都娶了。”助兒咕噥道。

  裴臻暫且不好同他說清,隻得恨道,“我見著她便不成了,許是有病了。”

  助兒有了探究的興致,忙道,“若燕王知道大爺不和奶奶同房怎麽辦?”

  裴臻啐道,“他叫我娶便娶了,還管我睡不睡她嗎!又不是他閨女,他那麽上心是什麽道理。”

  助兒也是前幾日他們兩口子鬧了才知大爺不碰大奶奶的事,心裡倒隱隱可憐大奶奶起來,大爺的性子讓人摸不透,何苦娶了當擺設,叫大奶奶生了孩子不就一條心了麽。

  “您這會子要反悔嗎?”助兒道,“前幾年不還好好的。”

  “我也是人,怎麽不能有所愛!娶個空殼子擺著,莫非這麽過一輩子嗎?”裴臻整了衣襟緩緩道,“總有個了斷的時候。”

  助兒縮縮脖子道,“大爺,您現下若娶了春姑娘還成嗎?”

  裴臻了豎起眼喝道,“你這殺才,敢拿爺打趣!還杵在這裡幹什麽,吩咐你的事辦了沒有?”

  助兒見勢不妙拔腿就跑,裴臻一人站在廊下看著天邊的流雲,心裡暗暗打定主意,這世道,保得住自己一家子才是最要緊的。素卿打著燕王的名號拿捏他也罷,將來無非留下蕭乾一條狗命,將她送還與他,也對得起她五年來日日在他身上費的心機了。

  轉身回了偏廳裡,張玉朱能不知談什麽,樂得哈哈大笑,裴臻坐下道,“可是有什麽趣事嗎?”

  張玉支吾道,“不是什麽趣事,咱們說些不入流的段子,沒的汙了先生的耳朵。”

  裴臻笑道,“那我也說個博二位一笑吧。”

  張玉撫掌道,“甚好。”

  裴臻喝了口酒娓娓道,“從前有家人家,嫁了個姑娘到外鄉,三日歸寧,其母問曰:鄉土相同否?那姑娘答道:只有用枕不同,吾鄉在頭邊,彼處用在腰裡。”那兩人皆爆笑不止,朱能道,“從前隻知明月君謀斷了得,卻不知竟連葷段子也說得這樣好!”

  裴臻陪笑道,“好歹替我打掩護吧,莫要傳了出去,毀了我的一世英名。”

  眾人又笑鬧了一陣,張玉正色道,“過會子還要飛鴿傳書了才好,既按兵不動,王爺也該去應天了,老子要咽氣,兒子不在跟前總歸授人以柄。”

  裴臻撫著光光的下巴,眼裡寒光點點,隻道,“高祖一薨,過了頭七,燕王殿下就該瘋了。”

  〇二〇 非友即是敵

  打發張玉朱能兩個去了大雁巷,臻大爺今日心情甚好,決意去金鑰館探望被他禁了足的臻大奶奶。

  其實臻大奶奶除了缺個丈夫外,別的什麽都不缺,日子也很是安逸清閑。裴臻進了落花垂門時,她正坐在廊下逗鸚哥兒,挽著桃心髻,翹著三寸的金蓮,身後立著個丫頭,嘴角盈盈含笑。本來是副美人圖,不想她眼尾掃到裴臻,立時將俏臉拉了三尺長,反觀臻大爺,許是也煩她,冷冷哼了一聲。助兒心內呻吟道,果然是怨偶,相看兩相厭便是這樣。

  “北平來人了,你可知道了嗎?”裴臻背著手道,將助兒與丫鬟都支了出去。

  素姐兒睨斜了他道,“我如今都禁了足了,哪裡知道外面的事。你來做什麽?可是今晚又要歇在這處?”

  裴臻轉過圍欄,在圓凳上坐定,淡然道,“那兩人去了大雁巷,今晚怕是回不來了,我還顛顛跑了來給誰看。”

  素姐兒鼻子發酸,心裡說不出的滋味來,縱是有屈也無處訴,這輩子是和他無緣的了。

  裴臻見她不說話,又道,“我還沒謝你上回到梨雪齋替我請人呢,大奶奶真是心胸寬廣,做得滴水不漏,叫我如今沒臉再去見她,這下你可高興了?”

  素姐兒聽了發恨,將手裡的挑棍一扔,怒道,“那狐狸精同你告了狀嗎?你來興師問罪的?我去請她有什麽錯,你的心肝寶貝肉,放在外頭你舍得嗎?萬一被人勾搭了去,那你臻大爺豈不要跳死!我好心倒成了驢肝肺,那小娼婦果然有些手段,做了婊子偏要立牌坊,既如此,我倒要鬥上一鬥,看看究竟鹿死誰手!我這輩子算完了,豈能讓你好過!”

  裴臻站起來冷笑道,“別拿你的髒嘴說她,一口一個娼婦婊子,你還是編修家的小姐,不嫌臊得慌,面子還要不要!”

  素姐兒哼道,“裡子都沒了,還要面子做甚!”

  裴臻作了悟狀,刻薄道,“我原不知,你想爺們兒竟想得這樣,你空佔了臻大奶奶的銜,咱們連房都不曾圓過,你有什麽道理同她鬥,我要是你,早就找地方把臉藏起來了,哪裡還好意思出園子。”

  素姐兒氣得直打戰,哆嗦著手指道,“你……你是專程來尋我吵嘴的嗎?”

  裴臻看她臉色蒼白得像鬼,便把更難聽的話咽回肚子裡了,心想氣死了反倒不好了,外人說臻大爺命硬克妻可怎麽好!
  素姐兒緩了半日才道,“當初嫁你也並非我所願,你犯不這樣擠對我,貧賤夫妻尚能相扶相持,何況我們這樣的人家。”

  裴臻沉聲道,“你新婚之夜的飛鴿傳書叫我給截住了,那隻鴿子也叫廚房燉了湯!不與你親近,我倒看你怎麽給我下蠱!實話說,我也可憐你,你那蕭郎既與你有情有義,怎會坐看著你嫁給我,不怕我假戲真做?”

  正值炎夏,素姐兒卻生生嚇出一身冷汗來,晃了兩下跌坐在椅子裡,面上已失了人色,囈道,“你竟早知道了嗎?”

  裴臻不甚在意,笑道,“燕王千挑萬選怎會派了你來!你明著是燕王的人,其實真正的主子是寧王,要趁圓房給我下了蠱,是也不是?”

  素姐兒絕望道,“你既知道,怎麽不殺了我!”

  裴臻眨著眼睛道,“我要拿你牽製蕭乾呀,你且放心吧,這事沒人知道,亂世之中活著不易,留下你,萬一寧王起事得成,也好有我的活路。”

  素姐兒心灰意冷道,“你如今才同我攤牌,可是為了劉毋望?”

  裴臻有片刻失神,低聲道,“她是個苦命的,我隻盼你不要對她下手。”

  素姐兒吃吃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淚洶湧。裴臻眯眼看著她,臉上漸漸有了冰霜之色。

  素姐兒好容易止住了笑,揚聲道,“她命苦嗎?她有了你臻大爺就再也不命苦了,命苦的是我!我原想與你做成真夫妻的,不想你也是利用我罷了!”

  裴臻搖頭道,“如今說這話有何用,你我各為其主,既非友,便是敵。”

  素姐兒才要說話,突聽得女牆外邊有人喊表哥,才剛還運籌帷幄的裴臻一下子綠了臉,回身看,果真是舅舅家的表姑娘齊淡玉。

  裴臻怪笑著,謫仙似的面皮不住地抖動。

  那淡玉穿著絳色的瀾裙,兩頰上抹了胭脂,像隻穿了衣裳的猴子,活蹦亂跳地向裴臻跑來,見了素姐兒還算有禮,屈屈腿道,“給嫂子請安。”

  只因離得甚近,抬起頭,一雙牛眼下竟長了紋路,素姐兒嚇得倒退一步,穩了穩才訕笑道,“表姑娘今日怎的得空來園子裡玩?可曾見過太太了嗎?”

  那淡玉向來是不屑素姐兒的,便草草答道,“適才見過了。”

  裴臻問道,“舅舅舅媽可來了?”

  淡玉扭捏道,“我媽來了,現下正和姑媽在亭子裡說話。”

  裴臻點了頭,忙對素姐兒道,“咱們也過去吧,舅媽好容易來一趟的。”

  素姐兒應了,因裹的小腳,裴臻隻得扶著她,淡玉本是一雙天足,看素姐兒的嬌柔模樣更唾棄,什麽狐媚子,褒姒,妲己都出來了,隻恨不得押解犯人似的推她自己走。

  到了涼亭前,見高氏與裴夫人正在拉家常,裴臻將素姐兒交與小丫頭,自己躬身一揖道,“舅媽來了。”

  素姐兒也福了福強笑道,“給舅媽請安了。舅媽可來了,太太常念叨你們呢,這會子來了定要和妹妹多住幾日再走。”

  裴夫人也笑道,“可不,本來親戚就少,如今只剩你們姑舅表親和兩房兩姨表親了,老爺那邊的親戚都在應天,長久也不往來了,咱們要多走動才好。”

  高氏陪笑道,“難得姑奶奶不嫌棄我們窮親戚,你哥哥因以前的荒唐,臊得不敢來見你,怕人說他又來打秋風,鬧個沒臉。”

  裴夫人聽出了高氏話外之音,拿茶抿了口,心裡雖有些不悅,面上還是笑著,慢慢,“嫂子說哪裡話,自家人什麽嫌不嫌的,就是街坊也該幫襯,何況自己親哥哥!回頭叫大奶奶預備些,好歹帶了回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高氏道,“不怕姑奶奶和侄兒媳婦笑話,咱們家正打饑荒呢,租子沒收上來,上月你哥哥又病了一場,家裡能當的都當了,實也沒法。如今玉姐兒及了竿,也該許人家了,她又是個眼高手低的,一般的看不上,這回來是想請姑媽作個主,說一家好的,知根知底的,下半輩子也好享點子福。”

  裴臻聽了眼皮子呼呼跳了幾下,看向素姐兒,她低垂著眼,老僧入了定,又心驚肉跳地看向他媽,老太太就是個彌勒佛,整日笑迷迷,三年前淡玉才滿十二歲時高氏就有這個意思,將來要親上加親,裴夫人竟不置可否,如今舊事重提,眼看著火燒眉毛了,居然還在笑!
  “這件事就托闌哥兒吧,縣學裡定有家世好人品又好的舉人秀才,問準了給他妹妹說一個。”老太太終究說話了,“咱們祖上都是讀書人,玉姐兒斷不能低嫁,本想叫臻哥兒物色的,可我細想想生意人市儈,還是文人好,又斯文又守禮,若隔幾年考進了國子監,豈不青雲直上了麽。”

  裴臻低頭研究自己的鞋幫子,上頭繡著福壽紋,用黑緞子滾了邊,原來這樣好看啊……

  高氏連聲應時,淡玉面上不樂意,她隻當沒看見,有秀才舉人嫁當然是好的,本來她就不願意女兒給人當妾,裴夫人這樣說,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正說著,素姐兒不知怎麽的,好好坐著的,汗竟像下雨似的淌下來,人也開始打擺子,裴夫人嚇了一跳,忙起來看她,她未說一句話,人便軟軟癱在丫鬟懷裡。涼亭裡頓時亂作一團,裴夫人大叫,“臻哥兒,你媳婦怎麽了!”

  裴臻把了脈,知道是前邊又急又驚嚇作出來的病,又不好說,隻得道,“天太熱,中了暑了,我先送她回園子。”說著抱起素姐兒就往金鑰館去了。

  高氏悻悻道,“這怎麽話說的,才一提玉姐兒的婚事她就暈呢。”

  裴夫人解圍道,“小孩子家,不當心身子也是常有的,與玉姐兒的婚事哪裡有什麽關系,嫂子可別多心了。”又故意悄聲道,“這兩日兩口子正鬧呢,也不知是什麽緣故,菩薩保佑吧,若吵了這一回,後頭順風順水就好了,能添個小子那就更好了,二房裡大的那個三歲,眼下肚子裡又懷了一個,闌哥兒的妾,就是那個叫梅子的,前兒也把出了喜脈,隻這臻哥兒院裡,人丁單薄,一點動靜都沒有,可把我愁死了。”

  高氏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道,“我瞧就是大奶奶的毛病,厲害太過了,子孫嚇得不敢來,可曾吃吃藥,拜拜佛?”

  裴夫人道,“幾十副藥吃下去,泥牛入海了,我天天跪在菩薩面前焚香禱告,也是半點音訊沒有。”

  高氏的臉上現出鄙夷來,扶了扶髻上的簪花,大剌剌道,“還是要納妾的,開枝散葉才是正經,女人不生孩子,豈不成了不下蛋的雞嗎。”

  裴夫人極熱衷於給自己的兒子討媳婦,既然家大業大,人丁興旺最要緊,媳婦多了孫子也就多了,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又問道,“你上回說要給臻哥兒說房侍妾的,如今怎麽樣了呢?”

  高氏搖頭歎氣,“那姑娘心氣高,說是做姨娘,第二日就叫她嬸子回了。姑奶奶你是沒見著啊,那樣齊全的模樣,全朵邑都找不出第二個來,隻怪臻哥兒和她沒緣分。”

  裴夫人聽了這麽說,心裡也頗覺遺憾,難過得竟說不出話來。

  這時端坐在石凳子上的淡玉坐不住了,插嘴道,“春姐兒同她叔嬸在街面上開了個糕點鋪子,生意還挺好,我明日還想去瞧瞧她呢,只是不知在哪裡。”

  裴夫人笑道,“叫你大哥哥領你去,這街面上的鋪子他都熟。”

  淡玉高興不已,這時裴闌家的容大姑娘來了,拉了她要去池子裡放小船,恰巧她也想看看菱角熟了沒有,就高高興興跟著去了。

  〇二一 淡玉妙幫忙

  素姐兒這回的病來得又急又凶,裴臻叫人請了莊上的大夫來,開了方子,抓了十來副藥,叫丫頭煎了喂她喝下,待一切安置好了,對素姐兒的貼身大丫頭道,“仔細照顧你們奶奶,有什麽就來尋我,我在陶然榭裡,若不在就問助兒,這幾日我不用他伺候。”

  喜兒福了福道,“還請大爺得空多來瞧瞧我們奶奶,奶奶每日都盼著大爺的。”

  裴臻暗哼了哼,心道素姐兒果真好手段,日夜裡算計他,卻連身邊的丫頭都不知道她的險惡!上年他奉詔進京,到劍門關一帶殺出一隊人馬,一箭射來險些要了他大半條命,到如今每逢變天他的心口就作痛,這樣的仇斷然忘不了,原想回了燕王,又念及她好歹在這家過了五年,若說別的,叫她活著已是仁至義盡,若非他手上還捏著她老子,只怕她連這個家裡的人都害了。

  那喜兒看臻大爺不說話就哭了,抽著氣道,“大爺你不知我們奶奶的苦,奶奶每回都躲在被窩裡哭,好容易盼著大爺來了,大爺又一臉的不樂意,我們奶奶的心就被捅出個血窟窿來,前兒我給奶奶梳頭竟梳出一根白頭髮來,我沒敢叫奶奶看見,偷著藏了,我們做奴才的都心疼奶奶,爺是奶奶的枕邊人,怎麽倒……”

  裴臻看她不敢說下去了,補充道,“怎麽倒不如你們做奴才的?”

  喜兒梗著脖子也不反駁,裴臻歎道,“你倒忠心,只是主子們的事你們不知道,也不該知道,盡心伺候就是了,多乾活少說話,這樣才能在園子裡待得長久,等到了年紀放出去配個好人家,多好!何苦管主子的閑事。”

  裴臻對喜兒做了一番極深刻的思想教育後,整了整曳撤上的束腰,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隻留下純潔的小丫頭在外間哭得肝腸寸斷。

  出了金鑰館,裴臻打算直接回他自己的院子,路過碧波潭的時候,裴闌家的老大容姐兒看見了他,恭敬行了禮道,“大伯父。”

  裴臻點點頭,看湖邊放了一溜紙折的小船,便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容姐兒怕他罵,往後縮了縮,可憐兮兮地望著淡玉,淡玉忙道,“我說帶容姐兒來放船玩的,容姐兒說要看菱角呢。”

  裴臻皺眉道,“在水邊玩仔細些,多叫幾個人跟著。”

  容姐兒說是,淡玉看裴臻要走,忙趕了上來,好奇問道,“表嫂可好些了?”

  “不礙的,睡兩日就好。”裴臻道,“你回頭去你二哥哥那裡瞧瞧你二嫂子吧,她快生了,出不得房門。”

  淡玉應了,又道,“明日我要去看春君,姑媽說,叫你送了我去。”

  裴臻一聽,心裡結實歡喜了一把,這幾日沒見惦記得緊,正愁著沒由頭去探她,淡玉這一來,倒把難題給解了,於是笑道,“那是自然的,妹妹難得來城裡,街面上也不熟,我這當哥哥的怎麽放心叫你一人出去,趕明兒叫人備了車,我領著你好好逛逛去。”

  淡玉喜得滿臉通紅,裴臻看了惡寒了一陣子,又問道,“你同春君要好嗎?”

  淡玉老實道,“也談不上要好,以前跟她繡過幾天花,後來我沒耐心,就不學了,漸漸也疏遠了。我倒是挺喜歡她,只是她性子冷,不太愛搭理我罷了。”

  裴臻心想,我若是她,也不愛搭理你,倘你學到她的半分半毫,也就不用上趕著找人替你物色婆家了。不過以前既在一處待過,必定能說上兩句話的。又道,“好妹妹,哥哥有個忙要請你幫。”

  淡玉忽閃著牛眼道,“你說。”

  裴臻想了想道,“你去她跟前給我說說好話吧,前幾日你嫂子找上門去得罪了她,我這會子都沒臉去見她,你就說我說的,她要是過了門,那就是正經的主子奶奶,大奶奶是個擺設,不必理會。”

  淡玉的反應可說是呆若木雞,她張著大嘴怔愣了半晌,突地捂著臉哭起來,一面道,“我的心你不知嗎?竟還叫我給你牽線,有你這樣不通的嗎!”

  裴臻嚇得心跳漏了半拍,忙安慰道,“你這傻子,她就是過了門也還是姨奶奶,哪裡真有說得那樣好,這不是先哄了她來麽!至於你,我斷不能做那種禽獸不如的事!你是我姑舅妹妹,親的一樣,自然要尋摸個好人家做嫡妻的,委屈你在素姐兒手底下活著,日日給她打罵,我於心不忍。”

  淡玉這才止住了哭,想想也有些道理,便道,“那我且試試吧,成或不成還要看造化。”

  裴臻雙手合十對她拜了拜道,“若這事成了,你就是我的親妹子,日後出閣,哥哥定要給你添妝奩的。”

  淡玉也聰明,既然嫁不成,得些嫁妝也是好的,於是施恩一般微點了頭,又拉著容姐兒看小廝采菱角去了。

  裴臻回了檻菊園,叫丫鬟點了熏香把乾淨衣裳熏了一遍才換上,才坐下要讀會子書,助兒當差回來了,揖手道,“回大爺,張爺和朱爺都安置妥了,今晚定是不回來的了,叫大爺不必等。”

  裴臻嗯了一聲,助兒又道,“今兒下半晌得風樓裡來了兩個人,像是前門吳員外的表侄兒的三姑奶奶的外甥,到我們樓裡吃霸王飯,叫樓裡瞿管事領了人打了,這會子不依,正鬧呢。”

  裴臻連頭都沒抬,直接道,“管他是誰,綁了送官,砸壞的桌椅碗筷叫他們照原樣賠。這點子小事還來煩我!”

  助兒閉了嘴,在旁站著。他家大爺今日換了件石青色的綿紗衣裳,歪在羅漢床上的竹枕上,緞子似的頭髮搭了幾縷在胸前,面如冠玉,襯得嘴唇嫣紅,怎麽看都是個美人啊……助兒陶醉不已。

  “你在瞧什麽?”那紅唇輕啟問道。

  助兒由衷道,“大爺真好看。”

  裴臻抬起眼,面無表情道,“你長了兩個眼珠子嫌多不成?”

  助兒嚇得忙低頭,裴臻也不說什麽了,隻靜靜地看書。隔了一會子,差不多掌燈時分,外頭小廝通報,“闌二爺來了。”

  裴闌進了裡間,不像在外頭那麽謹慎了,一屁股坐在南官帽椅裡,面色不佳,看了裴臻一眼道,“我那小廝的事可怎麽辦,那家苦主鬧得厲害,非治死他不可,他跟了我一場,也算兢兢業業,我著實不忍心看他殺頭。”

  裴臻白他一眼道,“誰叫你平日不立規矩,出了事才知道急!仗著主子的體面倒在外頭稱起大爺來,這種奴才就該交給喪家發落,依著我,你就拿出些錢來打發人送了去,旁的也別管了。”

  裴闌是個極護短的,聽了裴臻的主意,就像要他做什麽大奸大惡之人似的,急赤白臉的就要跳起來,喊道,“就是條狗,好歹也跟了我七八年,要是助兒打死了人,你怎麽說呢!”

  助兒也很想知道答案,眼巴巴看著裴臻,臻大爺橫了他一眼道,“若是助兒,我先殺了他,將他的腦袋擺在喪家的供桌上。”

  闌二爺和助兒皆如鬥敗的公雞,助兒更是心涼到了腳後跟,心想這樣的主子不通情理,還是跟著闌二爺有前途些。

  裴闌悻悻道,“我總不好看著他秋後問斬的,還是請大哥哥想想法子才好。”

  裴臻看他那樣,氣得要命,斥道,“人家沒告你縱奴行凶已是萬幸,你還要怎麽的!”

  裴闌道,“他打死人時我不在跟前,怎麽還編排上我了?”

  裴臻冷冷哼道,“奴才有罪,主子是要連坐的,你不知道?”

  裴闌雖有心救那小廝,卻也不想把官司引上身,隻得道,“看來也無法,我日後多幫襯他老娘也就是了。”

  裴臻看威嚇得差不多了,便道,“且看他造化吧,若不是斬立決,再拖個三五天的便能撿條命回來。”

  裴闌忙問,“這話怎麽說?”

  裴臻翻著書,悠閑散漫道,“老皇帝死了,新皇登基,不是會大赦天下的嗎。”

  裴闌此時如夢方醒,笑道,“還是大哥哥厲害,我想了這幾日竟半點法沒有,果然一語驚醒夢中人,只是那太祖爺什麽時候死啊?”

  “我那兩個應天來的朋友說,左不過這三五日罷,可你那小廝就是赦免了,也該多給些銀子給喪家,人家就這麽個兒,才出來學徒就被你那刁奴一腳踩在腰子上送了命,往後日子怎麽過?”裴臻又換了本書,看得無趣了就穿鞋下來,立在地上作指點江山狀,“叫那小廝三跪九叩認爹媽去,將來還要給那兩個老的養老送終,他這一生的業障才算完。”

  裴闌調侃道,“你穿開襠褲時我便認得你了,從沒覺得你是好人,如今怎的轉性兒了?”

  助兒道,“二爺還不知道吧,近來我們大爺做的好事兒可海了去了,又是給人治病,又是給人送匾的,還給個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小子找了條活路,你道奇不奇?”

  闌二爺果然聽見了大新聞,驚訝了半天,轉頭又思量了一下道,“那牌匾我是知道的,可是十字街的那家梨雪齋?裡頭那姑娘我也見過,可謂驚為天人啊,莫非大哥哥是衝著那糕餅西施去的?”

  裴臻但笑不語,助兒解疑道,“那姑娘原就是老舅奶奶說給爺的,只因嫌是做妾,便一直不答應,我們大爺費了多少心思,到現在也沒成,前兩日大奶奶得著了信兒,跑到梨雪齋鬧了一通,大爺的事怕是要黃了。”

  裴闌搖頭道,“這事可難辦,大嫂子既這麽的,你也隻好在外頭另置了家宅田產,按平妻的禮待她也就是了。”

  裴臻道,“此事再容我想想罷,斷然草率不得。明兒淡玉瞧她去,且探了口風再說。”

  〇二二 德沛傳家書

  第二日張玉和朱能打著飄地回來了,眼下烏青一片,想是昨夜操勞過度的緣故。裴臻在大門外迎接了他們,奉上了兩袋乾糧並兩匹千裡馬,兩人與他別過後躍上馬背,打馬揚鞭直奔應天而去。

  裴臻站在簷下攏著手,眯眼遠眺,那張玉怎的晃啊晃的,不會掉下來嗎?真真是辛苦,日行上千裡,晚上還不得安睡,怪道這兩人面黃肌瘦的,作孽作孽!
  助兒在旁哭喪著臉,細扳著手指頭道,“這兩人!喝花酒竟喝了一百八十兩紋銀!不是自己的錢到底不心疼,我才剛叫人抬了銀子進去,那麽大的一堆!我那個心呐……”

  裴臻唾棄道,“空長了個腦袋!帳房裡只有現銀嗎?銀票呢?拿兩張去就是了,自己笨,還有臉說出來!”

  看看日頭升得挺高了,往宅門內張望,只見到來來回回的丫鬟小廝,心想這淡玉莫非睡死過去了麽,什麽時辰了還不起來!又瞧助兒還在冥思苦想,撇了嘴道,“你叫來旺將車備了,在角門等著,再看看齊大姑娘起身沒有,看了來回我。”這回靠淡玉也不知成不成,怕她萬一說個不好,倒把事弄砸了,要緊時候還得靠自己。

  裴闌整著衣裳從大門裡出來,看見裴臻在門外不由一愣。“大哥哥要出門麽?這大太陽底下,仔細曬壞了。”

  裴臻道,“太太叫我帶淡玉出去逛,正等她呢。”

  裴闌扶了扶頭上的四角方巾嗤笑道,“那大蟲值什麽,犯得上你這樣等嗎!不如回房去等吧,豈不受用。”

  裴臻笑了笑道,“你去吧,那些生員還等著,別誤了時辰。”

  說來好笑,裴闌這樣的人竟是縣學裡的老師,手底下帶了十七八個今年才中的舉人,這人生來兩副面孔,在外謹言慎行,頗有賢名,在家卻是放浪不羈,大小老婆好幾個!裴臻有時興歎,到底是親哥倆,大多地方都很像,不過在女人方面自己更挑剔些罷了。

  裴闌一拱手,麻利地上了抬椅,又琢磨道,“太太讓我給淡玉說個人家,我哪裡來的本事!她的那副尊容,日後公婆見了不是要怨我?我何苦做這樣沒臉的事,害了一個好好的讀書人!你替她留意吧,我上學裡去了。”

  皮球踢來踢去,最後竟踢到他這裡來了!自己的事尚待解決,哪裡有空去操心旁的事!裴臻煩亂地揮手叫他去,自己踱回了陶然榭。

  齊淡玉終於梳妝停當能夠出門了,見角門口停著一輛馬車,只有車頂沒有圍子,四個角上由雞翅木雕花的柱子撐著,竟像秦始皇乘的龍輦。

  淡玉心有戚戚焉,問裴臻道,“大哥哥,坐這樣的車不會被砍頭吧?”

  “既沒龍紋,又不是黑紅的顏色,如何犯了忌?你若怕,那便坐呢油帳的吧。”裴臻道,心裡暗想,叫人拿竹轎抬你是萬萬不能的,那得帶上多少轎夫?還是坐馬車較好。

  淡玉連連擺手,一迭聲道,“不必不必。”由小丫頭子扶著坐進車裡,看裴臻躍上了一匹烏黑油亮的高頭大馬,怪道,“你不坐車嗎?”

  裴臻嘴角抽搐幾下,笑道,“我不愛坐馬車。”又撐起他那把油紙傘,一行人慢慢朝梨雪齋方向而去。

  遠遠看見梨雪齋裡的女孩兒正與主顧攀談,面若陽春白雪,巧笑倩兮,說不盡的婉轉柔美。裴臻抿了抿唇,心裡竟有些緊張,這樣玉雕似的人兒,真是叫人糾結,疏遠不得,也親近不得,若能一咬牙給她家網羅個罪名,她自然就是他的,法子多得是,只是不忍心這樣做罷了。

  毋望送客人出門時在門檻上站定了,那不是遁走了好幾天的臻大爺嗎?自那日被小廝抬回去後,連著六七日不曾來過,今日又來做什麽!毋望說不清的有些生氣,又隱隱又有些歡喜,正了臉色朝他盈盈一福,道,“裴公子來了。”

  裴臻下馬還了禮,才要說話,淡玉甩開丫鬟,像個花蝴蝶似的撲向毋望。

  “春君,你可好嗎?”

  毋望點點頭,淡淡笑著,“你今日來城中玩嗎?你母親可來了?”

  淡玉道,“昨兒就來了,在大哥哥家裡住了一宿,今日特地來瞧你的。”

  毋望將他們引進去,倒了茶,又拿了兩碟點心,道,“我這裡沒什麽招待的,只有這些,怠慢了。”

  裴臻細瞧她,臉上有倦怠之色,便問道,“這幾日可是累著了?若忙不過,還是請個人吧。”

  毋望道,“前幾日忙些,如今天熱得這樣厲害,生意清淡了許多,隻日頭沒起來時有客,後頭就閑了。”

  糯軟的聲音像清泉般直注入裴臻心裡,他不動聲色低頭,心頭跳作一團,又不覺好笑,二十多歲的人怎的還像毛頭小子似的,倒無措起來。

  淡玉環顧四周,見店內布置得當,又乾淨得一塵不染,桌上的糕點小巧玲瓏,便拿了來慢慢地品,讚道,“果然好吃,是你做的?”

  毋望將適才客人夾亂的棗泥糕一一擺好,一面答道,“我嬸子做的,我只打下手罷了。”

  淡玉左右看了不曾見到劉宏夫婦,問道,“你叔叔嬸子呢?”

  毋望坐下道,“三人靠一家店怎麽成呢,現下生意淡,我叔叔出去給人做帳房去了,我嬸子一早送了點心到得風樓,在城牆根搭了棚子賣涼茶和柴爿餛飩,隻做個早市,晌午回來看哪樣點心缺了再做些添上,下午就沒什麽事兒了。”

  淡玉心道,竟這樣辛苦!若換了她媽,情願鬧饑荒,四處打秋風,也不願賺這種賣命的錢。

  毋望看了淡玉的神情笑道,“我們窮人,這點子活計算得什麽!”

  淡玉脫口道,“你何苦受罪,嫁給我大哥哥不是就吃穿不愁了嗎!”

  這話驚著了兩人,裴臻頭痛不已,早就知道她是個靠不住的,直剌剌當著他的面說只會叫人尷尬,女孩兒之間的私房話不是該躲在房裡說的嗎!

  淡玉終於意識到找錯了時機,一時懨懨的。

  毋望並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站起來,攜了袖子給兩人添茶,皓腕纖纖,皮肉下的經絡都看得清,淡玉又噎了一下,心道,難怪把大哥哥弄得五迷六道的,連我也覺得甚好。

  毋望道,“二位稍坐,我進去看看籠上蒸的櫻糕可好了。”

  淡玉要追去,被裴臻暗暗拉住,正疑惑,只見臻大爺溫文道,“我給你搬籠屜吧。”

  按理說未出閣的姑娘是不好與男子獨處的,毋望雖幼時家裡遭了難,生長在鄉間,如今又拋頭露面在鋪子裡做買賣,但這些規矩還是懂的,忙推辭道,“不勞煩公子了,籠屜子不甚重,我一人就成了。”

  裴臻笑道,“舉手之勞罷了,姑娘莫要客氣。”說著徑直往裡間去了。

  毋望歎了氣,隻得跟進去。

  掀開籠蓋,拿筷子試了試,只差一點就熟透了,到灶下將膛裡的火滅了,稍等片刻就可出籠。

  裴臻在一邊微有些別扭,道,“那日賤內冒犯了姑娘,裴某給姑娘賠罪了,只求萬不要惱我,否則蘭杜就是死了也冤枉。”

  提起那日,毋望的確心中有氣,隻道,“裴公子對春君一家有恩,大奶奶許是誤會了,那日也未如何,不礙的。今日我本不該見你,只怕瓜田李下落人口實,無奈鋪子裡隻我一人,又不好關鋪門,況且淡玉也來了,更不好失禮……”

  “春君,”裴臻淺笑道,“你還是惱我嗎?快消消氣吧,我前幾日身上不爽利,也沒顧得上,昨兒才想起來沛哥兒的信在我府上,這會子給你送來了。”

  真真是一帖猛藥,毋望的憤恨煙消雲散,捧著德沛的信坐在一旁看起來。信上問候了雙親和姐姐,說了路上的見聞與軍中的趣事,隻道在北平很好,師傅和上司也看得起他,叫家裡不要記掛。

  毋望甚感安慰,也感激裴臻,道,“沛哥兒一切都好,全賴公子打點。他年紀尚小,從不曾出過遠門,這趟竟一去幾千裡。”說著眼裡淚光瑩然。

  “快別這樣罷,才看了信就掉金豆子,下回我央了人放他回來可又怎麽樣呢。”裴臻道,從袖裡抽了汗巾要與她擦淚,誰知一條綢子的手絹也飄飄蕩蕩落了下來,上頭繡著蘭與蝶,正是那日毋望給他做耗子的那條。見毋望驚詫莫名,他急忙撿了塞回袖籠中,腆臉笑道,“姑娘賞我吧。”

  毋望此時真是面紅耳赤,急道,“那日你一醉我竟忘了,快些還我吧。”

  裴臻也不慌,淡淡道,“既給了我就是我的,哪裡還有收回去的道理!若你定要,那我把我的汗巾子給你,換了也是使得的。”

  毋望俏臉緋紅,咬著唇不知如何是好。外邊已有人在傳謠言,如今帕子都給了他,那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裴臻看她那個小媳婦受了委屈的模樣,在心裡大笑三聲,裝模作樣掀了籠蓋子往裡面瞧,又道,“能出籠了嗎?你將糕弄出來吧,我來搬籠屜。”

  毋望無法,隻得跺了跺腳轉身拿來托盤,浸濕了麻布鋪在上頭,才一塊塊將櫻糕碼好,心裡又七上八下,便同裴臻說道,“你不還我我也拿你沒法子,只求你人多的地方別拿出來,就算顧全了我。”

  裴臻微有些惱,轉念一想,姑娘家臉皮子薄,帕子送都送了,旁的也不計較了。突然壓低了聲音道,“這幾日我總是不得空,你可曾盼我?”

  分明是調戲的話,面上卻一本正經,毋望以為自己聽岔了,傻傻地看著他道,“裴公子,你昨夜沒睡踏實嗎?怎的一大早說夢話!”

  裴臻愣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〇二三 苦命逢六兒

  臻大爺移開眼睛,咬緊牙槽道,“這些日子紀公子可來過?”

  毋望知道他問的是章程,便道,“來過一回,是去糧油鋪子簽契約去的,還說要去謝你,公子是咱們的大貴人,竟幫襯了我們這樣多。”

  裴臻面沉似水,悶聲道,“我幫襯他怎的連你也要謝我?你與他倒成‘我們’了!”

  毋望被他譏諷得噎了下,看他面色不善,便低頭不再說話,裴臻看得更氣,負手道,“我不要你謝我,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何苦這樣顧左右而言他,倒叫人覺得矯情。”

  這人真真不可理喻,一來便要興師問罪嗎!毋望拉了臉道,“你的心意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若公子看我們投緣便多走動,若煩了厭了,不來也罷!”

  臻大爺何嘗受過這樣的氣,偏偏又不能拍桌子摔椅子,直憋得臉色發青,急道,“我哪裡煩了厭了,左不過為我這一腔子熱血鳴冤罷了。你看那章程竟是比我好嗎?好在哪一處呢?倒教我知道知道,我也好精進些。”

  毋望退後一步福了福道,“裴公子這話春君斷不敢領受,公子是有福的,怎可屈尊同咱們這些人相提並論?至於章家哥哥,我與他這幾年在一個村子裡,彼此都熟悉,兄妹似的,若說姻緣,那要看造化,有便有,沒有便沒有,我也不強求,公子是過來人,更應該參悟了才對。”

  裴臻看她話裡話外半分情面也不留,心下即刻淒楚一片,失魂落魄道,“你還是心裡有刺嗎?我知道你性子是極要強的,恨隻恨相識太晚,若早幾年,沒有素卿,如今也不是這般田地。”

  毋望歎口氣道,“這便是無可奈何,你若要娶妾,隻管外頭尋去,何苦偏我呢,我本就是個心冷的,沒得駁了臻大爺的面子,那才是我的罪過。”

  裴臻頹敗靠在牆上,喃喃道,“但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來討嫌了,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耳……”

  毋望心下作痛,瞧他那樣,哪裡還有往日的威風!人都說情最傷人,那裴公子如此模樣,毋望隻得好言安慰道,“春君高攀,認公子作哥哥也使得,日後常來常往,也是美事。”

  裴臻苦笑道,“我妹妹在外頭坐著呢,你若想逼死我,隻管當我是哥哥,讓我看著你嫁人生子,我這一生也到頭了。”

  毋望惶惶然,又惱他一條心到底,便低叱道,“你那大奶奶也是個美人胚子,你怎麽心不足?真叫我看扁了你!”

  事到如今裴臻沒了主意,隻道,“你不知,我與她不是真夫妻。”

  毋望腦中隻覺轟的一聲,愣在那裡方寸大亂。自古只有假親戚,沒聽說過有假夫妻的,莫不是他哄她,使了手段要將她接進園子裡。這麽想著,就不把這話放在心上了,隨口道,“假夫妻也是夫妻,再說好好的,怎麽鬧出這樣的事來。”

  裴臻一臉頹敗,緩緩道,“再過不久你就明白了,我如今不好同你明說,你且等我一遭,屆時你若情願,我必定風光將你娶回家。”說完握了握拳,頭也不回地抽身而去。

  他一走,毋望再強撐不下去了,退了幾步跌坐在板凳上,恍恍惚惚心神俱裂。這會子可好了,說得明白了大家乾淨,只是這樣竟像忘恩負義的作為,也不知他私下裡怎麽看她,定是怨她薄情寡義的,既這麽的也沒法,再不懸崖勒馬,連她自己也是要陷進去的了。

  左右緩了半日,再到鋪面上時已空無一人,心裡亂得作疼,便將臉埋在肘裡,靠在櫃台上打盹,漸漸有些迷迷瞪瞪的,腦子裡走馬燈似的將裴臻的一言一笑過了一遍,直想得通體生寒,手腳冰冷方才罷休。

  又過了半日,忽聽得窸窸窣窣的聲音,抬頭一看,門前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兒,十一二歲模樣,梳著垂髻,忽閃著大眼睛,瘦骨伶仃,雙手無措地絞著,見毋望看她,嚇得打了個戰。

  毋望起來拿紙包了十幾個餅子放到她手裡,問道,“你家裡人呢?就你一個嗎?”

  那女孩啞著嗓子道,“家鄉發瘟疫,都死了,如今只剩我一人,我是來這裡投奔親眷的,可親戚不認我,連門都不讓進。”

  毋望見她著實可憐,便道,“那你進來喝口水,毒日頭底下仔細要發痧。”

  那女孩兒聽了邁腿進屋,腳上穿雙草鞋,磨得雙腳都起了水泡,走到毋望跟前也不坐,直直便給她跪下了,磕了頭哭道,“姑娘菩薩心腸,不嫌我肮髒,還叫我進屋子,我到別家行乞,還未開口便要給人潑一盆洗碗水,隻姑娘待我好。求姑娘可憐我,讓我留下伺候姑娘吧。”

  毋望忙扶住她,為難道,“我們小門小戶哪裡用人伺候,左不過你每日來,我給你兩個餅罷了,別的我也不好做主。”

  那女孩又道,“我不要工錢,只要有口飯吃就成,我什麽活都乾得,求姑娘好歹收留我,不然我就是死在街頭上,爛了臭了也沒人管的。”

  毋望左右不是,瞧她這樣想起了自己當年,又不敢一個人拿這樣大的主意,畢竟她來歷不明,萬一要是個出逃的官婢或奴隸,那豈不連累自家麽。

  那女孩看她面上猶豫,忙抱住了她的腿央求,“好姑娘,我身家清清白白,不信你到官府查去。我也不是流亡的犯人或手腳不乾淨的毛賊,下氣求姑娘是我有苦衷。”

  毋望攙了她起來,將她扶到椅上,問道,“你有什麽苦衷,說吧。”

  “姑娘不知,”那女孩兒道,“我們這些乞丐白天行乞,晚上都睡在城外的破廟裡,只因我是孤身一人,那些乞丐都欺負我,有幾個潑皮竟對我動手動腳,旁邊的人看笑話似的,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跟了父母姊妹去了,也不用留了這條爛命給人糟踐!”

  毋望心道,這世上究竟有人比她更可憐,她有叔嬸疼愛,這女孩竟像浮萍,活了今日不知明日。於是拿手絹給她擦了眼淚,柔聲道,“我先拿了我以前的衣裳給你換上,你洗漱之後等我叔叔嬸子回來,若他們答應,那明兒就到衙門入了籍,這事兒就齊了,可好?”

  那女孩喜得又要給她磕頭,叫她攔住了,笑道,“你就是留下了,咱們不作主仆隻作姐妹,你不用動輒磕頭。”說著暫且打了烊,領她到後院沐浴。一通清洗下來,換了乾淨衣裳鞋襪,梳了兩個髻,那小乞兒竟是個齊全孩子,手腳也甚麻利,將澡房裡收拾停當,不等毋望吩咐又去開鋪門,又掃地擦桌椅,忙個不停。

  毋望笑道,“先別忙了,來吃些東西才好。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孩兒道,“我行六,家裡人都叫我六兒,也沒有什麽正經名字,請姑娘給我取一個吧。”

  毋望道,“既是爹媽取的,改了倒不好,還叫六兒吧。”

  兩人又笑談了一陣子,張氏推著小車回來了,進門隻道,“有客嗎?”定睛細看卻見那女孩兒穿著春姐兒的舊衣裳,奇道,“姐兒,這是哪家姑娘?”

  毋望接了她手裡的家夥什,將原由這般那般的說了,張氏恨道,“那幫花子太缺德,飯都吃不上了還有心思輕薄女孩兒,怪道叫人唾棄呢。你且留下吧,家裡的活搭把手,也好和春姐兒做伴。只是大了些,若小個兩三歲的,倒好配給我家沛哥兒呢。”

  毋望道,“嬸子想得真遠,沛哥兒才九歲,也不知何時回來呢。”著六兒給張氏見了禮,拿出徳沛的家書與她看,張氏又哭又笑的,直啐道“猴仔子”。六兒擰了帕子給她淨臉,到後廚生火做飯去了。

  張氏看罷了,寶貝似的收起來,說要等劉宏回來給他看,也叫他喜歡喜歡,又問道,“可是裴公子送來的嗎?他可曾同你說什麽?”

  毋望想來又是一陣酸楚,不好叫張氏看出有異,便強笑道,“沒什麽,隻說些家常,齊家的淡玉也來了,坐了會子也就去了。”

  張氏點了點頭,興衝衝把錢袋子裡的銅板全倒在桌上,一個個細數,拿麻繩串起來,笑道,“今日生意好,賣了竟有五十碗餛飩,全賴裴公子,街面上的流氓無賴知道我是梨雪齋的,訛錢都繞過我的攤子,可省了不少,否則這些都給了他們都不夠。”

  毋望無奈道,“就是錢還了他,情也還不完了。”

  張氏不察,也應道,“可不!只是如今我也聽到些風言風語,外頭傳你和他……唉,只怕將來不好說人家了。”

  毋望倒不在乎這些個,心裡隻盼著章程罷了。

  張氏問道,“今日程哥兒可曾來?”

  毋望搖頭道,“不曾來呀。”

  張氏皺眉道,“我在城外擺攤,連著幾日見他進城,竟一次也沒來過嗎?恐怕那個傳聞他也聽見了,心裡不自在罷了。”

  毋望也歎了氣,他不來也沒法子解釋什麽,也或許他近來忙,一時沒空來看她罷。

  張氏哼了一聲道,“我看你早做打算才好,現下他不同了,是大家子的公子,我們這樣人家哪裡看得上,到底要找個門當戶對的,也好叫他腰杆硬些,你且等著瞧吧,定要給我說中。”

  “果然這樣也是命中注定的,我與他無媒無聘,他若要娶旁人,我也無法,隻過好自己的日子罷了。”毋望笑道,面上無半點急色。

  張氏搖頭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也不操心那許多了。”拍拍身上灰塵,自去裡間發面去了。

  〇二四 病入相思疾
  得風樓的湯還是每日定時送來,六兒很好奇,仰著臉問道,“姑娘,是誰送的?”

  毋望抿嘴不語,那送湯的人只怕早已恨死她了。

  裴府此時正亂作一團。大奶奶病得人事不知,臻大爺帶齊大姑娘出去了一趟,回來睡了一下午,到晚飯時候竟燒起來,胡話說了一整夜,吃了藥也不見好,把裴老爺和裴夫人急斷了命根子。

  “莫不是衝撞了哪裡的陰人了吧,怎麽一下兩個都成了這樣。”裴夫哭得肝腸寸斷,呼天搶地了一通,終於想到了角落裡的淡玉,便問道,“玉丫頭,你大哥哥昨日帶你上哪裡玩去了?可曾到什麽不乾淨的地方?”

  淡玉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她母親高氏急得直跺腳,喝道,“不許打啞謎!沒見著你大哥哥成了這樣嗎?還不把地方列了出來,好救你大哥哥一命!”

  淡玉知道瞞不過,隻得老實道,“昨兒沒去哪兒,隻去了春君的梨雪齋,大哥哥和她在裡間說了會子話,怒氣衝衝就出來了,我沒敢問,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麽。”

  高氏與裴夫人面面相覷,裴夫人歎道,“我這癡兒竟有這一遭劫難!往日從未見他對女孩兒怎麽的,如今遇著了命裡的克星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裴闌從外頭進來,問道,“大哥哥怎麽樣了?”

  裴夫人見他一人前來放心了一些,隻道,“你站遠些,這病來得凶猛,也不知什麽緣故,沒的過著了病氣,你院裡還有兩個有身子的,過給了她們倒不好。”

  裴闌探著脖子往床上瞧,訥訥道,“好好的怎麽病了,真是蹊蹺!我才剛聽你們說什麽梨雪齋,真是為了那個小姑娘?真可氣,就那麽點子出息,為個丫頭病成這樣!”

  裴老爺斥道,“你給我閉嘴!不想想法子,就會在這裡胡謅!你就是這麽兄友弟恭的?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

  裴闌撓了頭道,“那有什麽難的!心病還需心藥醫,把那女兒請了來就是了。”

  再看看床上那位,燒了一夜嘴唇都起了皮,丫鬟絞了冷帕子換下頭上晤熱的那塊,又拿了杓子喂了水,他嘴裡不知嘀咕了句什麽,昏昏沉沉又睡過去了。

  裴夫人道,“才喝了藥,過會子看了再說。人家姑娘既不願意,請了來也為難,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驚動吧。”

  裴闌道,“大嫂子怎麽樣?”

  裴夫人搖頭道,“這會子還是人都不認得,今晚差人拿些紙錢,到檻菊園西北角的廊子下燒了,送上一送,興許就好了。”

  一行人出了園子,又往金鑰館去了。裴臻迷迷糊糊躺著,大熱的天凍得直哆嗦,一會子又熱得蓋不得被子,心裡夢裡都是毋望的影子。原來機關算盡一場空,心裡悲苦,身子也支撐不住了,一頭就栽倒了。

  怎的就弄成了這樣!原先他就沒想納妾,只是意難平罷了,想瞧瞧什麽樣了不得的人物,農家女卻不願與富戶做小,心氣兒比天還高不成!見了人,方覺得她確和一般的小家子不同,卻也沒正經當回事,後來漸漸就不對了,成了他一廂情願,到最後還鬧得百爪撓心,究竟是什麽緣故,他也沒弄明白,這輩子還要來一場非卿不娶,以前欠下了風流債,一下全要還個爽利,當真是報應!
  那廂裴闌找到了助兒,厲聲道,“你怎麽伺候你主子的?前頭的事兒如何不來報,非要現下鬧出人命來才好嗎?大爺無事則已,若有個三長兩短,你仔細你的皮吧!”

  助兒也甚委屈,搓著手道,“我也沒料想到會如此啊,大爺一向主意大,但凡他想辦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誰知這回在那麽個小丫頭片子身上跌了跟鬥,我原想大爺娶不了這個姨娘也沒什麽,萬沒料到竟成了這樣,大爺這回是動了真格的了,二爺,你要是疼我們大爺,就想法子把劉春君擄回來吧,往大爺房裡一塞,算完事!”

  裴闌差點沒忍住要扇他一個大嘴巴,斜眼道,“蠢材!憑你主子的能耐,要擄早就動手了!得著了人得不著心,你這奴才懂不懂!人家現下要的是心!”

  兩人坐在假山的石頭上長籲短歎一番,裴闌道,“你跟了他那些年,不知道他的為人嗎?認死理,一條心到底,這下可怎麽樣呢,病得都要脫相了,愁死人了。”

  助兒站起來拍拍衣裳道,“我請春君姑娘去,叫她好歹來瞧瞧大爺,我們大爺對她有恩,不論如何她總會來一遭的。”

  裴闌道,“我一道去,倒要看看這女孩兒哪裡就值得他愛成這樣。”

  裴闌騎上馬,助兒傳了轎夫,抬著竹抬椅,往梨雪齋就是一通狂奔,好在離得近,約摸一刻鍾也就到了。裴闌勒住了馬,眯眼往裡瞧,一個女孩兒在櫃台後頭做帳,算盤珠子撥得利索,雪白的手指上下翻飛,蹙著眉,一本正經的樣子,是個美人沒錯,可能還有些肚才,可憐他大哥哥在家為她病得渾渾噩噩,她卻半點不妥皆無,可見是個口冷心也冷的女子!
  裴闌翻身下馬,大咧咧衝了進去,那女孩兒抬頭,裴闌不禁歎了歎,好一雙翦水雙瞳,純淨得能倒映出人的影子來!

  毋望從櫃後走出來,打量這人,嘴角繃緊了,有些惱怒的樣子,五官與裴臻有八分像,隻比他微黑些,個頭也比他矮些,又看見助兒跟著,想來這人是裴府的,隻這臉子,倒像誰欠了他幾百兩銀子,毋望一時也摸不著頭腦。

  裴闌拱拱手道,“在下裴闌,見過姑娘了。”

  助兒在一旁解釋道,“這是我家二爺。”

  毋望提衽還了禮,淡淡道,“見過裴二公子。”

  裴闌點了頭道,“今日前來有個不情之請,請姑娘同我走一遭,家兄病得只剩一口氣了,臨終要見姑娘一面。”

  助兒心裡暗歎,到底親兄弟,扯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和大爺有一拚?
  毋望聽了這話如遭電擊,腿軟得幾乎站不住,眼淚簌簌地往下流,喃喃道,“怎麽出了這樣的事!”

  內堂的六兒見自家姑娘成了這樣,鬥雞似的衝出來,扶住毋望揚聲喊來張氏,又怒道,“爺們兒家欺負我們姑娘算怎麽回事!你也不嫌臊得慌!虧你高頭大馬地騎著,一點子禮義廉恥都不懂嗎!”

  張氏忙將侄女兒摟在懷裡,一迭聲地問,“這是怎麽了?虧得我今日沒出攤去,竟欺負到家裡來了!你是誰家的爺們?六兒,拿擀麵杖招呼!”一聲令下,六兒躍躍欲試就要往上湊。

  裴闌綠了臉,助兒見狀忙擋住了大叫,“夫人,我是臻大爺的小廝,你不認得我了?千萬別動手,他是我家二爺!”

  張氏方定睛瞧了,叫六兒住了手,不解問道,“這是怎麽話說的?出了什麽大事了?”

  毋望抽噎道,“都怨我!那日裴公子來,我話說得急了些,把他氣得臥了床,現下……竟要死了!”

  張氏一聽也亂了方寸,責怪道,“你這孩子,要害死人命嗎!如今可怎麽辦!”

  助兒道,“叫姑娘同我們去吧,或許我家大爺見著了姑娘,又活過來了也未可知,姑娘就算救人一命吧,小的給姑娘跪下了。”說著以頭杵地,趴著號啕大哭起來。

  張氏慌道,“那快些去吧,救人要緊。六兒跟著姑娘一道去,也好有照應。裴公子若好些了就差六兒來回一聲,我和你叔叔聽信兒的。”

  毋望點了頭,轉身上了抬椅,轎夫十萬火急地抬起來就跑,一行人又跑得上氣接不著下氣,轉眼就到了裴府。宅門口早有小丫鬟子等著,見她來了忙往檻菊園裡引,進了園子大門,隱隱聽著裡頭有哭聲,毋望顫得站都站不住,虧得有六兒扶著,勉強才進了房裡。

  屋子裡點著薰香,穿過幾層圍幔方來到裴臻的拔步床前,他木然躺著,臉色緋紅,才一天,頰也瘦得陷了下去,毋望當下悔得腸子都青了,那日的狠話要了他的命,她是罪魁禍首,萬死也不足以贖其罪了。

  裴闌揮手叫屋裡的丫頭都出去,低聲對毋望道,“姑娘同他說說話,看能不能把他的魂拉回來。”

  毋望跪在踏板上輕聲呼道,“裴公子,你醒醒,我是春君,我來看你了。”

  裴臻連眼皮都未曾動一下,已然是聽不見人話了。毋望捂著嘴痛哭,若早知他心思這樣重,她那日就不說那些話了,做妾便做妾,也不至於傷了他的性命,如今怎麽辦,他醫術再好也不能自醫,隻好等死了嗎?
  “姑娘快別哭了,仔細自己的眼睛。”六兒道,“好像是燒的昏過去了,再叫吧,定能醒的。”

  毋望點了頭,又柔聲道,“裴公子,我來同你賠罪的,你若惱我,罵我句也使得,只求你快些醒吧。”卻不論怎麽叫,皆是反應全無,毋望呆坐在床邊,心裡亂作一團,眼角掃去,見他枕頭底下露出一塊綢子的角來,細看了,竟是頭裡他硬要去的那方帕子,心下一痛,呢喃道,“蘭杜。”

  〇二五 三年以為期

  丫頭端了湯藥過來,毋望接過去,一口一口喂他喝了,裴臻只顧哆嗦,忙又給他添了被子,守著他坐了一會子,見他微微發了些汗,心裡才算安穩了些。

  這時裴家太太得著了信,帶著裴闌的生母胡姨娘從園子裡趕過來,透過廊下的花窗往裡看,見裴臻床前坐著個女孩兒,身子纖細,秀發如雲,髻上插著銀質的笄,露出粉嫩的半邊臉和脖頸,端的是個水蔥樣的人兒。裴夫人心下喜歡,直念道,“阿彌陀佛,我家臻哥兒可算揀著半條命了!”

  待進了屋子,那姑娘得著了聲兒回頭瞧,又起身,攜了旁邊的小丫頭子,向她盈盈一福,捧碗的丫鬟道,“姑娘,這是我家太太和姨奶奶。”

  毋望又向胡姨娘一福,道,“給太太奶奶請安。”

  裴夫人和胡姨娘互換了眼色,心下讚道,形容不卑不亢,竟像個大家子的小姐!

  裴夫人忙握了她的手道,“真是偏勞姑娘了,為我們不爭氣的臻哥兒跑了這麽一趟,大夫說他氣結於胸又伴邪火,湯藥竟是不頂用的,非姑娘解不可,這才叫闌哥兒來請了姑娘,姑娘莫要怪我們唐突才好。”

  毋望道,“不礙的,本就是我應當的,叫太太一說,倒叫我慚愧了。”

  胡姨娘使人搬來了束腰三彎腿方凳,道,“太太和姑娘坐下說吧。這病雖來得凶,如今姑娘來了,總有能解的方兒,太太不必擔心。”

  毋望抬眼看那婦人,三十幾歲的年紀,長臉,並不算美,臉上從從容容的,不像一般做妾的那樣尖酸刻薄,很是讓人舒心。再看裴夫人,白胖胖的,五官和善,竟是像個彌勒佛,同裴臻半點不像,毋望心下疑惑,莫非裴臻不是嫡出?

  裴夫人看了裴臻道,“現下如何呢?像是出了汗。”

  胡姨娘道,“出了汗就要好了,這會子沒醒許是太虛了,姑娘果然是貴人,來了臻哥兒就見好。”

  裴夫人對毋望道,“還勞煩姑娘照看他,這死心眼子,給姑娘添了麻煩,咱們心裡也過意不去,只是現下沒法,對不住姑娘了。”

  毋望道,“大爺對我家是有恩的,莫說是恩人,就是街坊還該盡心呢,春君定看大爺好了才去。”

  “好好,姑娘菩薩心腸,又是這樣人品樣貌,怪道我那癡兒心心念念的。”裴夫人歎了氣道,“咱們也知道姻緣強求不得,臻哥兒房裡也有了大的,叫姑娘跟他委屈了姑娘,只是求姑娘看在他一片真心的份兒上,可否再從長計議?”

  毋望低頭不語,自古也沒有男家媽媽下氣給兒子求妾的,失了禮數不說也失身份,她隱隱有些惱意,既知道委屈了她又要求,豈不自相矛盾!當下不好發作,裴臻病得這樣,在他床前議這些,怕給他添病症,隻得隱忍,道,“春君的婚事是由叔嬸做主的,我一個女孩兒家,不敢拿主意,今日是為公子的病而來,說旁的怕不好。”

  裴夫人是聰明人,心裡明鏡似的,卻又道,“姑娘進了我家門我定然疼你,做平妻的禮也使得,下人隻管主子奶奶的叫,絕沒人敢輕賤了姑娘。”

  這下毋望面上掛不住了,站起來道,“六兒,我們走吧。”

  胡姨娘大驚,忙起來攔道,“姑娘莫惱,太太是直性子,又因眼下臻哥兒病得這樣,才急進了些的,姑娘就看在太太愛子心切的份上包涵了吧。”

  裴夫人也擦了淚道,“我失言了,姑娘現下切走不得,走了我臻兒就沒命了!待他醒了我即刻差人送姑娘回去,可好?”

  毋望沒法,隻得留下,胡姨娘道,“太太糊塗,姑娘家的面嫩,婚事自然要和她家裡的長輩提,怎麽心裡喜歡就不管不顧的說了出來,看惹惱了姑娘。”一句話給裴夫人解了圍,也給毋望掙了面子,六兒不由多看胡姨娘兩眼,心道果然做姨娘還是要有些手段的,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裴夫人點頭道,“是了是了,我急糊塗了,絕沒有冒犯姑娘的意思。”站了起來道,“姑娘安坐,我們去了。”

  毋望又福了福送她們出去,胡姨娘客氣叫她坐下,和裴夫人出了檻菊園,一路說那春君姑娘,裴夫人道,“我才剛是探她的口風,這姑娘這樣高的心氣兒,許她個平妻都不願意。”

  胡姨娘道,“可見是個有主意的女孩兒,難怪臻哥兒把她放在心尖子上。”

  “主意大,可苦了我的蘭杜了!”裴夫人長歎一聲,往佛堂給裴臻和素姐兒祈福去了。

  這裡六兒噘了嘴嘟囔道,“打量姑娘好性兒,她們兩個一唱一和設了局引姑娘往裡鑽呢!要我說姑娘就不該來!”

  毋望拿了帕子給裴臻擦汗,淡淡道,“我是還他的情。你少說幾句吧,仔細給他聽著!”

  因承著他的情,又念著他素日裡的好,自是盡心照顧不在話下。

  裴臻忽冷忽熱直折騰到申時方悠悠醒轉,睜開眼隻覺天旋地轉,費了極大的氣力方看清面前的人,又看了房裡的布置,是自己家裡,不解道,“姑娘怎麽在這裡?”

  毋望喜道,“你身上不好,我來瞧你的,醒了就好。”回頭對六兒道,“你去知會外頭的姐姐,就說臻大爺醒了,叫他們去請太太。”

  六兒看裴臻一眼,點頭出去尋人了。

  兩下裡尷尬,裴臻撐著坐起來,毋望扶他坐好問道,“可是要喝水?”

  裴臻點頭道,“勞煩姑娘了。”

  毋望看他臉色慘白,嘴唇也毫無血色,說話語氣淡淡的透出疏離來,心下有些悵然,轉身到桌邊倒了杯水,遞與他慢慢喝了,躊躇道,“你既醒了便好好養著吧,我也該走了。”

  裴臻眸裡現出痛色來,低喃道,“還不如不醒的好。”

  毋望心裡也不熨帖,又別無他法,便道,“你何必自苦,自己的身子當愛護才好,我來了許久了,家裡還盼著,等你大安了我和叔叔再來瞧你。”

  說著要走,裴臻伸手拉住她,澀澀呼道,“春君……”竟像是生離死別一般,緊緊握著不願松開。

  毋望掙了幾下沒能掙脫,隻得任他拉著,好言道,“快撒手吧,怎麽小孩兒似的,叫人看見像什麽!”

  裴臻見她面上無喜無悲,心涼了大半截,緩緩放了手道,“你當真是冷情冷性的,心裡竟半點沒有我嗎?”

  毋望狠了心道,“我不求富貴榮華,隻願一生一代一雙人,你可做得到?若你能做到,春君隨你天涯海角,絕不相負。”

  裴臻被她問得梗住了,思量著是否該告訴她實情,又怕她知道了更疏遠他……突地腦中炸了一下,他竟未想到,不論他情願與否,今生的榮辱已與燕王緊緊扣在一處了,若起事敗北,那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他怎能害她!此事還是容後再議吧,成王敗寇,大業得成時再來尋她,唯只怕她那時已為他人婦了……左右不是,叫她等嗎?等得嗎?一年半載尚可,十年八載呢?裴臻紥掙半日,一點點頹敗下來,漸漸面如死灰。

  毋望看了他的樣子,忍不住流下淚來,又是羞憤又是失望。終究是沒有緣分的,他既已有了妻室,為何還要相遇呢,弄得如今兩下裡苦痛,真真是劫數難逃!
  六兒來扶毋望,外頭人聲嘈雜,一大群人從園外湧進來,裴臻皺了眉,喊道,“助兒!”

  助兒麻利跑到床前,道,“我的大爺,你可醒了!”

  裴臻看他哭心煩,低斥道,“嚎什麽喪,我沒死倒叫你哭死了!去園子裡把人擋回去,就說我好了自會去請安,這會子沒氣力,又睡下了。”

  助兒得令撒丫子跑出去,裴臻又對六兒道,“你到外頭候著,我同你姑娘還有話說。”

  他天生就是個發號施令的人,六兒畏懼他,又看看自家姑娘,毋望點了頭,她方福了福退出門外去?

  毋望坐下道,“你說吧,我聽著。”

  裴臻吸了口氣道,“我過兩日要上北平去了,今生還有無造化再見也未可知,只求你明白,我對你的心天地可鑒,絕無半點輕薄之意,你要相信我。”

  毋望咬著唇點點頭,喉嚨哽咽說不出話來。

  裴臻閉閉眼,一字一句道,“我此去凶險,不知可還有命回來,你定要照顧好自己。”

  毋望惶惶道,“你是唬我的嗎?怎麽就要死要活的了?”

  裴臻的眼裡劃過憂傷,慢慢道,“你不知道的好,別問。若三年後我還活著,你也未嫁,我定娶你作我的嫡妻,從此一生一代一雙人,可好?”

  三年,太多的事會發生,誰又能知道三年後是個什麽境況!看他臉上情真意切的神情,毋望頷首道,“好。”

  裴臻笑了笑道,“說定了,三年為期,不可反悔。”

  毋望篤定道。“不反悔。”

  裴臻又顯出以往的不羈來,睨了她一眼道,“三年後,我定要給你一個誥命的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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