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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春歸(全集)》第1章 雪地梨花,宿命姻緣
  第1章 雪地梨花,宿命姻緣

  〇〇一 雪上添禍事

  天剛有些轉暖,明日便是寒食節。毋望早早起身,打開門,外頭尚且霧靄沉沉,日頭升了一尺來高,看著卻像個和了玉米面的餅子。

  灶房裡傳來劈柴的聲音,一會兒嬸子提了水桶出來,看見毋望道,“今日起得早,可是想著明日踏青的事?”

  毋望拂了拂衣袖,低聲道,“我趕早起來替嬸子做之推燕,還要到渠邊掐些柳條,我已經十四了,豈能整日隻想著玩的。”

  張氏了悟,面上笑得和煦了些,“想是嬸子說岔了,春君原是一片孝心。”再看向女孩,見她目光盈盈,眉眼間尚有貴氣,張氏也甚欣慰,這些年的磨難沒苦著孩子,也算對得起她的爹媽。

  毋望洗了手,陶盆裡已有嬸子發好的麵團,摘了指甲蓋大小一塊,便拿著細細地捏,不多時就成了燕子,各個活靈活現,竟還有細長的眼睛和羽毛,叫人看了極是愛憐,待拳頭大的麵團捏完,數來也有十七八個。此時堂弟德沛也進來了,嘻嘻笑道,“燕子都做好了,摘柳條就交給我吧,我爬上樹去,挑最好的摘。”說完歡呼而去,毋望與嬸子把剩下的麵團和了棗泥做成餅子,現下只等著叔叔從櫃上回來。叔叔在布行替人做帳房,離家幾十裡,平日不常回家,逢年過節方才向東家告假,毋望瞧張氏頰上薄染芙蕖之色,心下也十分喜歡。

  不多時聽見德沛在院外大喊,“媽,出大事了!”語調甚是淒厲。

  兩人嚇了一跳,齊奔出門檻。只見德沛光著一隻腳,臉上涕淚縱橫,一手指著村口急道,“我爹摔斷了腿,被人抬回來了!”張氏聞言,一個趔趄險些栽倒,被毋望扶住,面上已然沒了人色。

  劉宏被人用門板抬了回來,血肉滿身不停地哆嗦,兩條腿擰著,姿勢怪異,想是骨頭已經斷了。毋望見張氏只顧哭嚎沒了主意,隻得引了人將叔叔抬到炕上,一面吩咐德沛請郎中,一面絞了帕子給他擦汗。

  原來劉宏回家過節到櫃上支了工錢,不想被歹人盯上,一路尾隨至明渠,搶了錢,又被推下壩子,在泥水裡昏死了半日,可巧被同村的李開複看見,方招呼人將他救了上來,算白撿了半條命。張氏千恩萬謝打發了李開複等人,迎了郎中進來,劉宏哀嚎不止,漸漸有些不支,只剩出氣沒有進氣了。

  郎中忙拿參片讓他含住,一面用剪子鉸開褲腿,毋望顧不得回避,趴在叔叔床頭,只見劉宏雙腿斷了兩三節,一片血肉模糊,白慘慘的骨頭從皮肉裡戳出來,甚是瘮人。毋望這時方覺得天塌地陷,將躲在牆角的德沛抱在懷裡,並張氏三人失聲痛哭。

  郎中搖搖頭道,“只怕凶險!你們切要留神,定是要發高燒的,等熬過了七日方轉出了鬼門關,腿是保不住了,保得了性命就是造化了。我先將碎骨挑出來,再上藥包扎,若要活得長久恐怕要將腿鋸掉,我是無能為力的,還是上郡裡找名醫吧。”轉身將毋望和德沛趕出去,自去醫治劉宏了。

  毋望失魂落魄跌坐在門外,想想劉家這些年的境遇,靠山山倒,靠海海乾,才剛過上安穩的日子,叔叔竟出了這樣的事,一日三炷香供奉神佛有什麽用。

  接下來的數天劉宏果然高燒不退,迷迷瞪瞪連人都不認得了,張氏哭死過去幾次,以為他挺不過了,所幸五日後燒退了,只是人憔悴得脫了相,腿腫得倒比身子還粗。劉家愁雲慘霧,劉宏的工錢被人搶了,家裡剩下的半兩銀子又都抓了藥,度日艱難,一日不如一日。劉宏上工的布莊隻遣了小廝來送了一吊錢,轉天就聽說雇了新帳房,把劉家後路掘了個乾乾淨淨。

  沒錢再贖藥,更別提上郡裡,現下快連飯都吃不上了,一時半會熬得,三月五月是萬萬不能的。人都說大難臨頭各自飛,近來張氏待她不如從前了,三句話沒說便拉臉子。這原是人之常情,親生的父母過不下去了還賣女兒呢,何況她一個外人。

  “春君啊,”一日張氏喚她,臉上帶著三分猶豫,“你瞧嬸子當真是沒法子了,你叔叔如今癱在床上,半點動彈不得,害他的仇人跑得沒了蹤跡,他心裡煩悶,每日裡只顧罵我,我的苦處沒處說去……”

  毋望惶惶退後幾步,靠著涼棚下的柱子不免失神。嬸子要說什麽她早已知道,前日齊家嬸子找張氏,她無意間聽了她們閑談,原來是要替她保媒,說來沒臉,當初也是大戶家的小姐,如今竟淪落得要去作妾,真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見毋望沒有言語,那張氏知她為難,隻悻悻道:“其實那裴相公也不辱沒了你,雖不是正房,卻也吃穿不愁,還有丫鬟婆子伺候。他家大太太是編修家的小姐,為人最是和氣,裴相公家裡隻太太一個,再沒小的,也無外宅,清清白白的人,你進了府斷不會受委屈。這親事,退一萬步,已是最好的歸宿,如今不同往日了,心氣高作不得飯吃,嬸子再壞也不能坑你,總是你叔叔的親侄女,日後我下去了還要見你慘死的爹媽,只要你日子過得好,也不枉我背個賣侄女兒的罵名。”說到動情處竟哭了出來,“我與你媽是閨中的手帕交,只因有你媽,我才嫁與你叔叔的,豈知過門不滿三年,便滿門獲罪,發配到這苦寒之地,靠著你叔叔的舊友方脫了奴籍,往日的富貴榮華皆如煙雲,連夢中也不得見了……好孩子,你嬸子原不是這樣的,無奈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對不住你了!”

  張氏滿臉頹敗,毋望眼中也漸漸發酸,看看這滿手的繭子,看看這滿頭的華發,她才二十八歲,竟被磨難摧殘成了這樣,早已不是描著細眉坐在繡墩上哄她入睡的嬸子了。毋望毋望,毋要奢望,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叔叔可知道?”她無奈地問道。

  張氏抹抹淚,點頭道,“他知道,你齊嬸子半年前就來要過你的庚帖,那會子他還到裴家附近打聽過,終是做小,沒好同你說,不是遭了難,這件事斷不會再提的。”

  毋望歎口氣,朝她福了福道:“現下沒法子應你,容我再想想。”

  說罷轉身回了房裡,插上門栓,蒙頭大睡,直睡到天黑方才起身,淨了臉,跪在父母牌位前拿銅錢佔卜。只因平素不懂這些,到最後也未卜出吉凶來,索性磕了頭禱告,“爹媽,叔叔嬸嬸叫我去作妾,女兒原是不肯的,可如今叔叔被人撞下壩子摔斷了腿,又無錢醫治,日夜疼得打滾,女兒實是不忍,六年來靠著叔叔養活,無以為報,這回且當盡孝吧。若爹媽答應女兒就叫這紙錢上的青煙卷起來,我明日便好回了嬸子,如若不然,那便收拾衣裳連夜逃出去,不管天涯海角,女兒定能活下去,望二老給我指條明路。”

  複又磕了頭,燒了紙錢,巴巴地望著銅盆裡,待紙錢燒盡了,忽地見一縷青煙打著圈的往上,梁上貼的紅紙下翻飛起來,想是爹媽地下有知,也要叫她報恩了。罷罷罷,山窮水盡了還挑什麽,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想那裴相公與夫人倒是蝴蝶情深,成親五年尚未納妾甚是稀罕,如今不是夫人無所出,怕也不會讓別的女子再入園子了,可惜她竟要去搶別人的夫君,也不知那兩人之中可有她的位子,若沒有,想來晚景也甚淒涼。

  正胡亂想著,外頭有篤篤的敲門聲,毋望起身開門,不防一個小小的人撞進了懷裡。

  “春君姐姐,”德沛哭得抽抽搭搭,“你要嫁人了嗎?還是與人做小老婆?那怎麽成!村頭阮秋的姐姐前日回門,臉上鴿蛋大的一個瘀青,聽說是叫正房打的,你也要這樣了?”

  毋望挑了挑眉,作勢道:“誰說的?做妾也有許多門道,阮秋的姐姐挨打是因為她笨,討不得主子的歡心,你春君姐姐豈是這樣的人,沒見我給你扎的蟈蟈籠子多好看嗎,日後定然叫主母喜歡。”

  聽了這話,那孩子擦擦眼淚,悶悶坐到桌邊半晌無話。毋望心下戚然,唬得了孩子唬不得自己,若不是沒計奈何,誰願走這步呢。

  德沛突然抬頭道,“你是做姨娘,又不是作丫鬟,手巧有什麽用!”

  這下毋望愣在那裡,隻得戳了戳他的頭,“小孩子懂什麽,我嫁了人,好有錢給你讀書,給你爹瞧病,你想看著他落下病根嗎?”

  德沛猛站起來,訥訥道,“我不讀書了,去找李先生,央他來替爹看病,明兒上野地裡揀了番薯,賣了錢還他。”

  這樣小的人竟有這樣大的氣概,毋望心疼地將他抱在膝頭,“你這麽想著我,我心裡極受用,幾個番薯值什麽,你在野地裡跑,萬一遇上人伢子可了不得,還是乖乖在家裡,好叫我放心。”

  一大一小又說了一會子話,隔著牆聽見哀哀的哭聲,想是叔叔嬸子也在為這事發愁,毋望雖有些惱那張氏,可想起她素日對她的疼愛,當下也不好發作,隻問德沛道,“你爹爹好些沒?”

  德沛道,“用帕子絞了接骨草熬的湯敷腿,想是好了一些。”

  毋望想明日還是要去鎮上一趟的,請個好些的大夫瞧瞧,當年朝廷來抄家前,母親將一顆東珠藏到她的發髻裡,拿了帶子綁緊,囑咐她小心看管,日後好換些銀錢吃飯,所幸官差押解他們入牢時隻扒去了身上的衣服,這顆東珠一直好好放著,叔叔嬸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急著用錢,毋望是不想拿去當的,留著是個念想,進了當鋪還不知被說成什麽,能當八分銀子已是萬幸了。

  打開衣箱的蓋子,從角裡拉出個布袋子,毋望小心將東珠倒在手心裡,托到德沛眼前,道,“你且瞧瞧這是什麽?”

  德沛接過來把玩,只見那珠子晶瑩透徹,華彩四溢,竟然足有板栗般大小,當下愕然道:“是夜明珠嗎?滅了燈會亮嗎?”就要爬上凳子吹油燈。

  毋望忙攔住,笑道,“不是夜明珠,這個是東珠,極稀罕的,皇宮裡頭才有,尋常人家不得見的。明日你陪我去鎮裡,找個識貨的當鋪當了,拿了銀子好請大夫給你爹治腿。”

  德沛歪著頭嘀咕,“這樣的小鎮哪裡會有識貨的人,都是賣菜的農戶,想必當鋪裡平素只收些破褂子爛棉襖,何嘗見過這樣的好東西!不如去城裡,定能賣個好價,這樣你便不用嫁到裴家去了。”德沛欣喜不已,拉起她的手道,“快去告訴我爹媽,好叫他們歡喜歡喜。”

  兩人走到劉宏夫婦房前,掀了門簾子進得屋來,尚未開口,中藥並著皮肉腐壞的味道撲面而來,直衝上腦門,嗆得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劉宏見了毋望掙扎著要支起身子,張氏擦了眼淚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開去,想是用力太大,牽扯到了傷處,一時冷汗淋漓,撫著胸口喘了半天,方喝道,“不用你扶!你隻當我死了,家裡一應事宜俱瞞我。”

  原來叔叔並不知情,只是張氏一人的主意,毋望心中大感寬慰,忙拿了被子塞到他腰後,倒了水與他喝。

  劉宏又氣又急,顫著手指指著張氏道,“你、你、你……虧你當年還是翰林家的小姐,詩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成!我劉家是連累了你,可你斷不能將我哥哥唯一的骨血賣與人作妾,我情願疼死爛死,也不用這造孽的錢!”

  張氏站在牆角掩面而哭,淚水順著指縫落到地上,模樣極其可憐,半晌囁嚅道,“我何嘗想這樣!春君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把她當親生的,有好的先緊著她,從不叫她委屈,如今不是沒法了嗎……你若死了,我們孤兒寡母怎麽辦?”

  劉宏瘦得只剩骨頭,眼下烏青一片,聽了張氏的話更是臉色灰敗,怒道,“此事不許再提!否則我……便休了你!”

  張氏霎時如聞晴天霹靂,跌坐在地上幾乎背過氣去,毋望扶她到春凳上,好言勸了一會方才好些。轉身到叔叔跟前,劉宏面有愧色,歎道,“你嬸子眼皮子淺,我真真臊也臊死了。”

  毋望柔聲道,“我不怪嬸子,嬸子也是疼我。”

  劉宏卻不依,叱道,“混說!劉家女兒做姑子也不做姨娘,這條要記在心上!”

  劉氏一門原是官宦世家,家規極嚴,其中一條便是不得自毀身份與人為妾,所以劉家的女子不論嫡出庶出,出嫁便做正室,從無例外。

  又將東珠遞給劉宏,劉宏接過隻一眼,問道,“哪裡來的東珠?”

  毋望斂衽行禮道,“是,春君記下了。”

  這時張氏也起身來看,一旁的徳沛蹲下去,將他母親裙上的泥灰拍盡了。

  毋望道,“是我媽趁亂藏在我髻裡的,叔叔莫要怪我這些年沒拿出來,實在是……心中難舍。”

  劉宏怔在那裡,想起了哥哥嫂子,頓時流下淚來,哽咽道,“一恍已經六年了,昨日總總尚在眼前。”

  毋望道,“叔叔莫要悲傷了,我明日就同德沛進城,將它換了銀子再說。”

  劉宏連連搖頭,“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怎好因我賣了!你收著吧,也是個念想。”

  毋望把淚憋回了肚子裡,淺笑道,“本就是我媽給我換飯吃的,身外之物沒了便沒了,還是活著要緊,家裡無錢無糧,德沛如今長身子,餓不得的。”

  張氏看看劉宏,又看看毋望,淒慘慘道,“賣了容易,再贖回來難,還是留著防身罷。”

  毋望鉸著裙帶,咬牙道,“還是賣了罷,先過了眼下的難關,日後有錢再贖不遲。若叔叔還是不允,那春君隻好嫁給裴相公,換些聘金以報養育之恩了。”

  劉宏無話可說,左右權衡隻得答應,複又道,“你去城中的廣聚德當鋪,找個叫鄭連生的人,我與他尚有些交情,不至於坑你。”

  毋望應了,收好珠子,福了福退了出來。

  〇〇二 進城當東珠

  第二日,毋望寅時便早早起來,換了叔叔以前的袍子,綰了頭髮拿木簪別住,梳洗完畢,將東珠貼身藏好,看看天還未亮,進廚房烙了幾個餅子,待餅烙好,德沛已穿戴妥貼來找她,小腿上的褲子用麻繩綁住,一副要出遠門的老道樣子。毋望不禁失笑,嗤道,“又不是上山,你弄成這樣做什麽?”

  德沛眼睛黑亮,清俊的小臉上笑意盈盈,邊將餅包進包袱,邊道,“我昨日看見月亮外頭有一圈暈,恐怕會下雨呢。”活脫脫就是叔叔未雨綢繆的性子。畢竟還是個孩子,平常只在家附近,少有機會趕集,毋望隻比他大了六歲,平輩之間不似在父母跟前拘謹,跟她出門管不得是去做什麽,竟跟玩似的。毋望心裡也高興,不痛快的事暫且擱下,與德沛手牽手蹦跳著出門而去。

  現下清明才過沒幾天,路邊草木都已發芽,他們沿著田邊小路走,一眼望去綠油油與天連成一片。這時天才蒙蒙亮,早晨田徑裡尚有露水,沒走多久兩人的鞋都已濕了,卻並不十分在意,反覺得歡暢淋漓。毋望用力嗅嗅,泥土裡和著青草的芬芳,先前的鬱鬱寡歡如大夢方醒,漸漸回到四五六歲時的光景,那時家還沒被抄,劉家正是春風得意,父親官拜大仆寺卿,掌管軍馬事宜,端坐在衙門裡,頭戴展角襆頭,腰間束著玉帶,一時風光無限。每逢春暖花開便舉家出遊,去的最多的是洛陽花會,各色牡丹爭奇鬥豔,開得很是熱鬧,父親為她取得小字叫春君,大概也是盼她一生如春光明媚罷,現在想來,那是毋望十幾年來頂頂快活的時候,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只可惜好景不長,一夜之間禍及滿門,爹爹問了斬,母親一根白綾隨他而去,只剩下孤女隨叔嬸發配到了極北之地,如今苟延殘喘艱難度日。所幸毋望不是個死腦筋的,有時煩悶倒懂得排遣絕不自苦,現在雖無花,卻有草,另有一番清雅意境。就如人生一樣,繁花似錦未必就好,山窮水盡未嘗就壞,全看各人手段。

  毋望低頭看德沛,突道,“沛哥兒,我且來考考你……‘日日惜春殘,春去更無明日。擬把醉同春住,又醒來沉寂。’下一句是什麽?”

  德沛搖頭晃腦對道,“明年不怕不逢春,嬌春怕無力。待向燈前休睡,與留連今夕。”

  毋望抿嘴一笑,道,“甚好。你未進學堂就能記得這些,總算叔叔沒白教你,若今日能賣個好價錢,便求你媽送你進學堂吧,進了學堂才好考生員,將來考了秋闈複再考春闈,進得國子監便光耀門楣了,只是不知我們這樣的戴罪之家可還能入仕,若不能便白糟蹋了你。”

  德沛一個孩子家自然不問這些,他摘了一根草叼在嘴裡,直跑到幾丈開外追雀兒去了。毋望快步趕上去,兩人嬉鬧在一處,在這春光裡,與陌上桑林,小河流水相映成趣。

  日頭升得高了些,路上已有行人,德沛走得乏了,拉毋望在河邊坐下歇息自己又去折了柳條,編了兩個環戴在各自頭上。毋望探身在河水裡照了照,只見一個少年頭戴柳環,言笑晏晏,說不盡的風流倜儻,複拂了耳邊細小碎發,心下甚是得意。

  約又走了一個時辰,行人漸漸多起來,走路的,騎馬的,坐轎的,千人千態,好不熱鬧。毋望攔下一位挎著菜籃的農婦,做了揖道,“大娘,我要進城,走了半日了不見城門,不知多早晚方能到?”

  那婦人打量了毋望和德沛,溫聲道,“你們兄弟進城是走親還是訪友?約再走一炷香就能看見城牆頭了。”

  毋望道了謝,摸摸懷裡的布袋子,領著德沛急急趕路而去。因這幾年隻跟叔叔來過一次郡裡,先前的記憶都已模糊,站在城中兩眼一抹黑,隻得再靠嘴皮子,又問了人,才打聽到廣聚德當鋪,德沛剛想邁腿,被毋望攔下了,不解道,“怎麽了?到了卻不進去?”

  毋望指指斜對面的珠寶鋪,眼中似有了計較,低聲道,“咱們先去那家問問,打聽了大概值多少再進當鋪不遲,人心隔肚皮,提防些總是好的。”

  進了珠寶鋪子也不說要賣,隻說是家裡人從北邊帶回來的,想問個市價再作定奪。那掌櫃倒是實在人,反覆看了半日才歎道,“是顆上好的珠子,成色好,個頭也大,若送進宮裡怕也能鑲到皇上的冕旒上!客官是想做首飾呢還是想賣?若肯賣,我出二十兩銀子,再多了,我店小利薄承受不起,這東珠本是禦用的貢品,做了首飾也無人敢戴,我買來只為了傳家不為賺錢的。”

  毋望和德沛互看一眼,德沛扭過身去暗暗吐舌——二十兩啊,這顆珠子竟值二十兩!爹做帳房,天天撥算盤珠子,一刻不閑一年攏共才五兩銀子,這顆東珠頂得過一家人四年的進項!
  毋望笑了笑道,“今日原是打算賣的,掌櫃既出得高價,那我回家稟明父兄,過會子再來回話。”

  那掌櫃將東珠交還給她,眼中卻有十二萬分的不舍,又道,“不論賣與不賣,公子好歹差人傳話於我,我在這裡候著的。”

  毋望將東珠收在囊中,拱手道,“一定一定!”領著德沛揚長而去。兩人在街角貓了一盞茶工夫,見那掌櫃退回店內方才走進當鋪大門。

  進得店來,瞧那櫃台竟有一人多高,裡頭的人只露出一個頭頂,一時不知怎麽開口。這時來了個夥計上前招呼,引著他們坐下,才道,“公子是來續當還是來贖當?”毋望道,“請問有沒有一位叫鄭連生先生?我找他,請小哥通報一聲罷。”

  小二應了,倒了茶放在桌上便進了裡間,這時德沛拉拉她的衣袖道,“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人。”

  毋望略一思忖道,“先打聽清楚再說罷。”

  不多會兒從裡間出來個人,約摸三十歲上下,面皮白淨,看上去甚是和氣,他衝毋望作了揖,毋望和德沛忙還禮,道,“鄭先生,我們是劉宏的兒子與侄兒,今日有事要勞煩先生。”

  鄭連生見那少年膚白賽雪,一雙眸子澄淨透亮生得極好,亭亭玉立地站著,氣若芝蘭,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這哪裡是侄子,分明就是侄女兒!暗暗感歎,這女孩兒好大的主意,竟帶著個半大小子跑了這許多路,真真叫人捏把汗!忙又請他們坐下,隻道,“我與你叔叔私交甚好,哪裡談得上勞煩!我知道他被歹人所害摔斷了腿,本來備了些藥材和吃食要去看他的,可巧這些天忙得抽不出空,你們既來了正好帶回去。”

  毋望道,“侄兒代叔叔謝過先生!我這裡有樣東西要賣,請先生過目。”又掏出東珠雙手奉上,隻道,“這是我家從前留下的,如今叔叔無錢醫治,需賣了它好救命,望先生替我們做主。”

  不想鄭連生面上有些遲疑,壓低了嗓子道,“我且替你上櫃上問問吧,我是這裡的帳房,本不管典當的事,或許典當師傅看在我的薄面上出價高些,只是進了當鋪,再好的東西都成了破爛,怕是不中用了!”

  毋望心道,那也無妨,既有珠寶鋪子裡的老板許的二十兩,即使這裡不成還有那裡,於是點頭稱是,又拱手道,“先生受累了!”

  鄭連生進了櫃內,只聽得一陣悉唆之聲並嘖嘖之聲,鄭連生問道,“能當多少?”

  另一個聲音答道,“至多八兩,再不能多了。”

  德沛看向毋望,目光甚至有些驚恐,比了個十二,苦笑道,“還是春君姐姐有遠見,以後我便叫你作女諸葛罷。”

  毋望嘿嘿一笑,啐道,“莫要胡說,我年歲比你大,想得自然也比你多。”尤其是經過了滔天大禍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遠比普通百姓想得更透徹。至於這東珠的事,想來也會是這樣的結果,當鋪本就是走投無路的人才去的去處,越是走投無路越是落井下石,恨不得把人的經骨抽出來,哪裡管你的死活!出來的客人莫不是一臉絕望痛不欲生,捶著胸口淒慘呼一聲“皇天菩薩坑死人”,可又能怎麽樣呢,當了就是當了,“當”自然不如“賣”,只是未料到珠寶店的掌櫃肯出二十兩,與她當時料想的八分相距何止十倍,令她亦是欣喜不已。

  鄭連生出來,面有菜色,搖頭道,“我當年在鴨綠江見過進供的東珠,個頭遠不及這個大,已是寶中至寶稀世奇珍,若按著市價,百兩千兩也不在話下,如今卻隻值區區八兩,你若想賣我便再與他周旋,多要一兩半兩也不難。”

  毋望道,“那便不賣了,還是另想法子吧。”收了東珠便要告退,鄭連生攔道,“且等一等,給你叔叔的東西在後頭,我去去便來。”說完匆匆奔進後院,留下他們姐弟在外候著。

  這時高櫃後頭咳了一聲,兩個俱抬頭看,卻見那不曾露過臉的典當師傅探出大半個頭來,眉窄眼細,像個耗子。他陰陽怪氣道,“八兩還嫌少?人不大,心不小!瞧你們也可憐,既是鄭先生的熟人,那便再加半兩如何?賣就賣,不賣可別後悔,別處更不如我這裡呢。”

  毋望聽這話甚是厭惡,轉身不與他答話,那師傅呲的一聲縮了回去。此時鄭連生氣喘籲籲地跑來,將一個包袱交予毋望,又拿了一吊錢塞在德沛懷裡,拍拍他的肩道,“沛哥兒,回家給你爹傳個話,就說我得了空就去看他,叫他好生將養著,差使的事莫去想他,養好了身子要緊。”

  德沛躬身滿滿行了個禮,道,“侄兒記下了,多謝世伯。”

  辭了鄭連生再轉到那首飾店,掌櫃早已望眼欲穿了,見了毋望和德沛比見著自己的親爹還高興,火速拿出銀票交與毋望,唯恐再生變化,又捧著東珠細細地看,著實的愛不釋手。

  德沛懨懨地跟著毋望走在大街上,拉拉毋望衣袖道,“你不可惜嗎?”

  “可惜什麽?”毋望明知故問。

  “自然是可惜了那珠子!白糟蹋了,落到那市儈手裡!”德沛憤憤道。

  毋望知道弟弟替她心疼,便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來,安慰他道,“賣市儈也比賣禽獸好!至少我知道那市儈買了我的寶貝是傳家用的,不似當鋪,今日賣的,明日說不定就給人磨成了粉吃了!”

  德沛想想覺得有理,複又高興起來,神采飛揚道,“等我長大定要把更好的給你,你且等著看吧!”

  〇〇三 初見裴公子

  毋望與德沛是駕著牛車回饅頭村的,車上擺著米面,兩隻母雞和兩個大包袱,德沛左手捏個糖人,右手甩著鞭子,一派悠然自得。毋望抱膝在車上坐著,不時翻出繡線瞧,滿心的歡喜。適才路過繡花鋪子買了各色花線和兩個繃子,說起來她的刺繡手藝還是嬸子帶出來的,張氏原是女紅的好手,飛禽走獸,花鳥魚蟲,高山流水,皆無一不通,只因這幾年的顛沛流離才丟了手,如今重拾起來,繡了東西能賣錢的。毋望都打聽好了,那家繡坊還收客人的刺繡,若繡得好,簽了契約,下回的繡料不要銀子隻管拿去,只要繡活送來,折了價再扣工本,便是無本的買賣了,豈不比毫無進項強百倍!
  至於這牛,毋望想來便覺有些肉疼,花了白花花的五兩,郡裡的大夫都很拿喬,隻坐堂不出診,聽說要跑幾十裡路,頭更是搖得似撥浪鼓一般,沒計奈何,毋望開始為買牛還是買騾子糾結不已,騾子便宜牛貴,騾子跑得快牛跑得慢,騾子能拉磨牛能耕田……騾子肉賤牛肉更值錢些,又想起屋子後頭那塊荒地,毋望咬牙切齒一跺腳把牛買下了,還是一頭剛滿兩歲的新牛,倒也不算太虧。

  德沛有了牛可高興壞了,摸摸牛頭,拍拍牛臀,撫掌笑道,“可算有了自己的牛,這下不知要省下多少氣力呢!”又打了保票把放牛割草的差使俱攬下了,這才套了車將毋望扶上去,在落日余暉中急急往家趕。

  遠遠已能看見村子,炊煙嫋嫋,犬吠聲聲,一派舒心愜意的田園詩意。

  張氏在屋外等了許久,見姐弟二人駕著牛車回來,大大舒了口氣,一面又奇道,“哪裡來的牛?”

  德沛大聲道,“自然是買的!”興衝衝將車上東西卸下,將牛拉到涼棚下牽好,又張羅拿蘆葦扎的薕子把兩隻雞圈起來,喂了食,還抽了乾草做了隻窩,只等著明早好撿蛋。

  毋望將剩下的十四兩七錢銀子給了張氏,提了鄭連生給的包袱到叔叔跟前回話,把當珠子的經過種種說了一遍,聽得張氏只顧抽氣兒,“還是春姐兒有見識,虧得到別處問了價,若一氣兒找了鄭連生,豈不白扔了十二兩!”

  毋望福身道,“嬸子說得極是,只是也怪不得鄭先生,他又不是掌櫃,做不得主,可惡的是那典當師傅。”

  張氏應道,“竟要坑那許多,真真黑了心肝!”

  劉宏道,“可曾替我謝過鄭先生?他家裡也不寬裕,竟還想著接濟我。”又長歎一聲,“當年富貴時賓朋滿天下,殊不知貧賤之交才是真心待你的!”

  毋望點頭稱是,瞧著劉宏精神頭仍是不濟,心中十分擔憂,輕聲道,“叔叔明日便去城裡罷,早些治好了腿才是正經,總這樣拖著多早晚才是頭!”

  劉宏悶聲道,“看不看還有什麽,不如拿了斧子來自己砍,還省些診金。”

  毋望看他煩悶,忙寬慰道,“我今日打聽到一位大夫,卸甲之前在太醫院供職,醫術甚高,或者他有別的法子治叔叔的,不論如何總要試試的。”

  劉宏還是搖頭,張氏對毋望無奈道,“這一日勞心勞力也該乏了,你且回去休息吧,我再同他說說。”

  毋望道是便退出來,卻見德沛拿草席攤在涼棚前,坐在上頭眼巴巴地看著那頭牛。毋望道,“又出什麽么蛾子?”

  德沛抬眼嘻嘻笑道,“我今晚就睡這裡,怕有人偷牛!明日我找章家哥哥替我搭個好好的牛棚,要有門有鎖的,這樣才能放心。”

  這孩子心思甚是縝密,她竟沒想到要防賊,於是讚道,“我家沛哥兒真是長大了!隻一條,外頭可涼,仔細凍著。”

  德沛道,“我省得。對了,前日文家哥哥問你可是許了人家,後一日便聽見文媽媽和齊媽媽大吵起來,只因齊家的狗咬了文家的雞仔,文媽媽便夾槍帶棍地罵,後來我隱隱聽得齊媽媽說什麽俊哥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毋望吃了一驚,猛想起了文俊那張憨實又不太憨實,斯文又不太斯文的臉,頓時腦中嗡嗡作響。她撫了撫胸斥道,“你一個男孩兒家的說什麽家長裡短!看好你的牛罷,過兩日買對鵝回來,若有生人便會叫的!”

  德沛面上一紅,悶聲應是。

  毋望回到房裡倒在床上,看著石青色的帳頂愣愣出神,她八歲那年與叔叔一家發配到此地時,頭一個認識的就是文俊,文俊的爹是當地的裡正,要落戶必然得找他,那時文俊十一歲,下了學坐在院子裡吟詩,什麽“閑來無妄想,靜裡多情況”,又是什麽“亂紛紛世事不欲聽,倒大來耳根清淨”,一雙眼睛卻總往門外瞅,突地看到毋望,立時扔了聖賢書跑來只顧與她搭訕,那時毋望剛沒了爹媽沒了家,哪裡有心思聽他胡扯,隻覺得耳邊聒噪,便不客氣道,“你可知與人方便,救人危患,休趨富漢欺窮漢?你自去讀書,我們不是來找你的,莫要盤根問底!”誰知就這一句,那文俊便整糾纏了她四年,每日學堂裡歸來只顧追在她後頭跑,究其根底大概是文俊認識的女孩兒大抵不識字,毋望的出口成章令他大大的刮目相看,更要緊的是她說的那句他竟不知出處,著實比他還高明些。他爹爹和老師平日教導他要多多結交良師益友,於是乎,他更是巴巴的送上門討嫌,直到他考童試未過,他爹一怒將他禁了足,毋望的世界才清淨了一二年。方才猛不丁聽德沛提起他,真是唬了她一大跳,這閻王怎又打聽起她來,莫不是不安什麽好心?……苦悶了一會子,眼皮子開始打架,翻個身抱著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毋望忙起身梳洗,收拾停當出門,德沛已將牛牽出去放了,嬸子笑容滿面地捧了碗蛋羹,看見她便道,“那兩隻雞很是爭氣,今早果然撿了兩個蛋,我給你叔叔蒸了一個,還有一個在灶上,你去吃了吧。”

  毋望忙道,“我不吃,留給沛哥兒吃。”

  張氏笑笑,掀了簾子進屋去了。

  毋望乘著風清氣爽,把昨日買的繃架子搬到院子裡的樹蔭底下,繃緊了緞子的繡底,調勻了呼吸,著手給繡品描底。

  齊氏領了裴家公子來時,恰見那春姐兒在畫梅花報春圖。齊氏回頭輕聲道,“那便是春君。”

  裴公子頷首,再細看,只見她穿著淡綠的交頸長袖短衣,低著頭,露出粉藕似的脖子,月華裙上掛一宮絛長長垂在地上,素手纖纖,筆下紅梅點點,在這大好春光裡,美得似一幅畫,裴臻不禁有些看癡了。這樣姿容的妙人兒哪裡得見過,若真有姻緣,豈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麽!當下喜不自勝。

  齊氏見他那樣,心裡明白了七八分,抬腿進了院子,高聲道,“春姐兒在繡花呐!”

  毋望聞言忙起身一福,道,“齊嬸子來了!”卻見她身後跟著兩個人,一個小廝打扮,肩上背著藥箱,另一個風度翩翩,眉目清朗,隻道是齊氏請來的郎中,誰知齊氏扔來的一句話把她震得天旋地轉——“這位是裴家相公,叫裴臻,先前同你嬸子提起過的。裴公子是大夫,聽說你叔叔傷不輕特來替他診治,快快喊你嬸子出來吧。”

  毋望又羞又惱,面上又不好發作,應了聲便進屋尋張氏。劉宏聽了狠狠瞪張氏一眼,低斥道,“看你做的好事!如今別人尋上門來了!快打發了他,說我不用他瞧!”

  張氏也急出了一腦門子汗,直說道,“原也沒有這樣的理,才說了媒就巴巴地跑來,我倒要問問齊氏,她這是作踐我們家呢,安的什麽心!”就要出去哄人。

  那齊氏素來是個大嘴巴,得罪了怕要生事端,毋望思忖了道,“不如請他瞧瞧罷,診金照給,叔叔的腿總要治的,齊嬸子那裡也好交代,待人走了嬸子就同她說,咱們小門小戶高攀不上,叫他另尋佳偶。”

  劉宏權衡後允了,張氏出去引人,毋望亦步亦趨地跟著,出了門檻便轉回自己房裡,再不露面了。

  裴臻見了劉宏先是深深一揖,隻道,“先生恕晚輩冒昧了,此番前來不為別的,有個同年病了,去那裡探望,路過這裡給我舅母送些東西,聽舅母說先生傷得甚重,晚輩恰巧略通醫理,便想盡盡綿薄之力,一來是精進醫術,二來醫者父母心,便是不相識的也要幫上一把的。”言之鑿鑿,形容不卑不亢。劉宏張氏聽了,面上方有些笑意,遂隻將他當尋常的大夫,這般那般將這月余的症狀俱同他講了。裴臻把了脈,又掀開被子細瞧,劉宏的病腿腫脹如桶,破損之處的皮肉有些潰爛,其狀真真慘不忍睹,齊氏瞧了嚇得倒退幾步,直呼造孽造孽!

  裴臻面色如常,問道,“先生可怕疼?”

  劉宏苦笑道,“如今都疼慣了,還怕什麽。”

  裴臻示意小廝將藥箱打開,又吩咐張氏點了油燈,取出一根銀針在火上烤著,邊道,“今日先醫一條腿罷,怕先生疼得受不住。我先以三棱針直刺血腫處達骨膜為度,因日久了,需加拔火罐,待瘀血流出後再行手法整複,以夾板固定,靜觀幾日,若得好轉再治另一條腿。”

  張氏喜道,“不用鋸腿了嗎?”

  裴臻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齊整的牙齒,篤定道,“截肢是下策,我以前曾遇過同樣的病況,是靠的這個法子。”

  那廂毋望在房裡坐著,擔心叔叔的傷,又因治病的人身份特別,不好在跟前候著,正心煩意亂,突聽得劉宏一聲痛呼,直唬得她魂飛天外,像隻沒頭蒼蠅在屋內團團亂轉。劉宏喊了約摸有一炷香的時間,後來再聽不見什麽了,毋望才癱坐下來,摸摸臉,竟是滿頭大汗。

  裴臻取了紙筆,寫了張接骨湯的方子,又說了這幾日需注意的事項,便拱手告辭,張氏送到院外要付診金,那裴臻推辭了一番,叫小廝收下了,複騎上了馬,絕塵而去。

  張氏原以為他要納毋望,診金斷然不會收,沒曾想他這般爽利,暗暗長出了一口氣,頓覺輕松。轉念又想,莫不是沒瞧上?怎的無半分留戀之意?自家侄女長得如此相貌,那小子竟這般有眼無珠,氣煞她也!

  一旁的齊氏拿肘頂頂張氏,笑道,“我那夫家的外甥如何?相貌人品都沒得挑吧?”

  張氏敷衍道,“果然翩翩濁世佳公子,我家春姐兒是鄉下的野丫頭,怕是配不上這門貴婿的。”

  齊氏笑道,“你莫要自謙,春姐兒的樣貌做派,恐怕大戶人家的千金都趕不上,你沒見那外甥看得眼睛都直了!”見張氏不哼不哈,又道,“你可是為那診金不痛快?裴臻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不想拿恩惠壓你一頭,卻教你想岔了,你還以為人家圖你那三錢銀子不成!”

  這麽一說,霎時把張氏剛剛的氣憤變成了惶恐,如今當真是兩頭為難了,隻得囁嚅道,“怕是不成,我當家的不肯。”

  齊氏倒也不急,推說道,“來日方長,又不是今天就要定親,等治好了腿再說。”施施然去了。

  裴臻的小廝看主子滿面春風,又想起適才在劉家見著的姑娘,推想著公子爺好事將近了,奉承道,“劉姑娘當真天人之姿啊,竟比我們奶奶還強出三分去。”

  裴臻笑道,“你如今不怕你奶奶撕你的嘴了?”

  那小廝縮縮脖子不敢言語了,卻聽得裴臻低低吟道:“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〇〇四 竹馬伴青梅

  章家哥哥是好人,敦厚老實,雖不識字,卻謙恭守禮,待人極是和氣,毋望初來此地時與他並無往來,只是每日清早見他背著背簍從她家門前過,日子久了便會點頭微笑,慢慢熟識起來了。在毋望看來,這世上似乎沒有章家哥哥不會的事,他會修屋頂,會砌灶台,會打魚,會種地,如今到了德沛這裡竟還會搭牛棚,真真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章家哥哥的爹給他取了個與他甚配的名字,叫章程。章程今年十七歲,前幾年父母相繼病死了,如今同她一樣,是無父無母的可憐人,只是她尚有叔嬸,章程卻是孤苦伶仃一人,每日地裡回來清鍋冷灶,甚是可憐!也只因此,毋望待他分外親近,越看他越喜歡,反觀文俊,不事生產,只顧傻笑,十足的像個大倭瓜!每每此時文俊便嚷,“你如今才幾歲,便想著找女婿!我都替你臊得慌!你是貪他那張臉還是什麽?若真要找女婿也不能找他這樣的,無親無眷,連個幫稱的人都沒有,隻這一股子傻勁便能當飯吃了嗎?”

  聽了這話,毋望直想拿扁擔上去招呼,怒道,“我何嘗要找章家哥哥做女婿了?你滿腦子男盜女娼,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文俊說話素來刻薄,一個連秀才都考不上的文人說的酸話,其實也不用太過理會,直接哄出去便得了。毋望想好了要這樣做的,只可惜後來文俊被他爹禁了足,再沒來過。

  眼看著章程給牛棚子蓋了頂,又拿樁子將四個角拉住,裝上厚厚的門板,落了鎖,德沛前前後後轉了幾圈,誇道,“章家哥哥果然好手段,竟比河邊鐵生家花銀子請工匠搭的還好!我媽說了,今晚定要留哥哥在家吃飯,好生謝謝哥哥!”

  章程靦腆一笑,擦了擦汗道,“這值什麽,還要謝!”

  毋望端了茶來與他喝,笑道,“我嬸子到王屠戶家割肉去了,還請章家哥哥賞臉。”

  章程見她臉頰曬得微紅,皺皺眉道,“你站在日頭底下作什麽,仔細曬傷了。”

  毋望聞言心頭一暖,面上更是發熱,低頭應了聲,提著茶壺進屋去,坐在灶後愣愣發呆。

  其實嫁給章程也不錯,他老實會疼人,家裡有屋又有幾畝薄田,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謙讓小姑,只要兩口子好,那日子不似蜜裡調油麽,不知誰家姑娘有這樣好福氣……她不由又有些煩悶,章程沒了爹媽,親事自然也無人過問,不如自己同嬸子說,就說她要嫁章程為妻?……

  猛回過神來,毋望嚇得直拍胸,複又吃吃笑起來,這樣豈不真叫文俊說中了!自己貪章程的男色?

  “這丫頭,拾著寶貝了不成!”張氏提了一刀肉放在砧板上,見她一人傻笑,便也跟著笑起來。

  毋望正正神色道,“沒什麽。嬸子可曾看了我們的新牛棚?這下沛哥兒不必睡在外頭了。”

  張氏也道,“可不是!他人還小,身子也弱,沒的再受寒。”

  毋望想了想,昨晚像是沒聽見叔叔喊疼,便問張氏,“叔叔的腿好些了沒?”

  張氏道,“那條正過骨的腿退了腫,想是沒大礙了,阿彌陀佛,可算叫我睡了個囫圇覺!只是另一條腿可怎麽辦呢,難不成還要去求裴公子嗎?”

  毋望緩緩道,“若他真不來了,到底還是要去求的,留一條瘸腿算怎麽個事!頂多多出些診金,他若還不依,我便給他跪下,只是這樣的人,果然不是能夠依附終身的良人。”

  張氏道,“你莫說,那裴公子醫術真真是高,相貌長的也甚好,若非已有了妻室,倒真是一門良配呐。”說完頗覺可惜地搖搖頭,轉身自去切肉了。

  那位裴公子麽……那日只打了個照面,話都不曾說上半句,長得好是真的,醫術好似乎也是真的,只是再好也是別人家的,況且又是不請自來,這般的舉止草率,她惱還來不及,並不覺得他是什麽良配。

  日頭漸漸落下去了,毋望將晾乾的衣裳收進屋,又站在瓜棚底下仰頭瞧,結出的黃瓜上竟生了蚜蟲,這時章程淨了臉正走來,毋望沒了主意,問道,“可有什麽法子滅了這些蚜蟲?”

  章程道,“明日我拿些煙絲來,泡了水,拿毛筆蘸著點就是了。”

  落日的余暉照在毋望臉上,眉目如畫,說不盡的婉轉風流。章程怔了怔,忙調開頭,面上赤紅一片,半晌才道,“前日我的一個遠房表叔來找我,說要過繼我做他的兒子,他家有些產業,卻後繼無人,聽說我爹媽皆不在了,便要接我過去替他養老……”

  毋望不由有些失神,面色愈發蒼白,咬著唇,人微微顫抖。章程見她如此心中急躁,沒頭沒腦道,“你若能等得我,我過去了必定向二老稟明,請了媒人過禮下聘,風光將你娶進門,決不辱沒了你官家小姐的出身……”說著躬身察言觀色,猶疑問道,“你……可願意?”

  毋望暗暗思量,只怕到時他也身不由己了,既過了繼就是人家的兒子,自古兒女婚配須得聽從父母之命,那家自要替他尋個般配的好人家,哪裡有他自己旋摸的道理。遂澀澀道,“章家哥哥你莫要多想,我看你日後有了祖蔭為你高興,咱們相識多年,情同兄妹,什麽娶啊嫁的,沒得叫人笑話!我叔嬸俱全,自有他們給我做主,自己可不敢亂了規矩。”

  章程聽她如是說,隱隱有些失望,也覺得自己甚唐突,反倒覺得對她不住。頓了頓道,“我聽說齊家媽媽給你保媒了?男家家世頗好,是世代行醫的?”

  毋望苦笑道,“什麽保媒!那家是要納妾,讓我去作姨娘的。”

  章程頓時大為惱火,疾聲道,“齊家那婆娘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怎不叫她女兒去作妾!人家的女兒就不是爹生娘養的嗎?”

  毋望很是意外,隻道章程平時像個鋸了嘴的葫蘆,今日竟也會發怒,果然人不可貌相!旋即笑道,“我嬸子已經回了,你放心,我不予人做小。”

  章程這才作罷,又道,“我同沛哥兒說好了,趁著我還在,把屋子後頭那片荒地耕了,種些小麥高粱,屯些糧食總是好的。”

  毋望登時又覺造化弄人,這樣兢兢業業的好男人竟要走了,此生不知可還有機會見面著實是憾事!

  章程和德沛說乾就乾,第二日一早便給牛套了犁頭,往屋後的空地去了。毋望在家繡了一個時辰的花,撫撫發酸的脖子走到院子裡,梧桐根下擺著個毛竹筒,拔了塞子,一股子嗆人的水煙味,想是殺蚜蟲用的。再看旁邊地上,一根竹枝兩頭裹著棉花,斜斜靠在梧桐上,毋望不由得笑——章家哥哥果然聰明,沒有毛筆自然尋得到別的替代!試了試,拿著也甚是稱手,這才卷起袖子準備大乾一場,卻見張氏挎著籃子,裡頭放著幾個番薯並四五個芋頭,一路愁眉苦臉而來。

  “上年雨水多,把菜窖給淹了,那許多的青菜蘿卜,還有蘆粟,都爛完了,如今只剩下這些,虧得今年的薺菜茼蒿都能吃了,不然必定頓頓吃醃醬瓜。”張氏懊惱說道,又招呼,“你去瞧瞧爐子上的藥煎得如何了,這幾個番薯塞到灰裡晤著罷,過會子就能吃。”

  毋望應了,端下藥罐子,封了爐子,就著沒燒完的柴,把番薯一股腦投進去,又拿火鉗子捅了捅,登時火星子一通亂竄,張氏看了忙囑咐道,“仔細燙著,拿鍋接了水在上頭擺著吧。”

  張氏濾了藥端給劉宏吃,毋望又舉著竹枝點蚜蟲,一面哼唱道:“天堂地獄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到頭來善惡終須報,隻爭個早到和遲到……”

  背後突地有人輕咳一聲,回頭一瞧,竟又是那裴臻!毋望心歎道真是巧啊,為何每次他來她都在院子裡,想照面偏偏躲不開,定是八字犯衝的!無奈一福,道,“裴大夫來了!我叔叔嬸嬸在屋裡,請隨我來吧。”

  裴臻聽那少女嗓音嬌嫩,面容端莊,似比上次還美上幾分,當下整整衣冠躬身一揖,不敢有半分冒犯。

  毋望側身避開,斂衽還了禮,便要引他們進去,誰知那裴臻站在瓜棚下,並未打算挪動,隻問道,“春君姑娘適才唱得是什麽曲子?”

  毋望道,“叫大夫見笑了!是鄧玉賓的叨叨令。”

  只見那裴臻笑道,“詞甚有野趣!”毋望看了看他,見那公子長身玉立,儒雅溫文,一雙眉眼隱隱含春,恍惚間腦中便蹦出兩個字“美人”來,轉會又腹誹,男人竟長成這樣,把一乾女子都比下去了,怪道守不住那嫡妻,還想著要娶偏房,為人定是輕狂孟浪,白糟蹋了這如花的面皮!遂又道,“請隨我來。”

  裴臻見她面有不豫,也不好再說什麽,帶著小廝進了屋子。毋望將他引到門口並未進去,只聽得張氏一聲“皇天菩薩你可來了”轉身出了院子,到地頭去尋德沛與章程了。

  那兩人正忙得熱火朝天,立了夏的日頭,無風便熱辣辣的,毋望拿手遮了額頭遠眺,地隻耕了一小半,縱向卻有百丈遠,這麽大片的地,將來要下種澆水、施肥除草,只怕不是等閑之事啊。

  放下水罐瓷碗,摘了片荷葉戴在頭上,毋望坐在田壟上等他們轉回來。

  德沛指著那半片地,神情頗為得意,“你瞧見沒有?我們耕的!”

  毋望老實點頭,“瞧見了,是牛耕的,章家哥哥扶的犁。”

  德沛噘了嘴,悶悶坐下喝茶去了。毋望倒了碗水遞給章程,笑道,“真真辛苦章家哥哥了,臨走還不得省心!”

  章程低頭道,“你叔叔病著,我沒別的本事,隻好出把子力氣,耕出塊地來好叫你們日後有糧吃罷,況且累的是那牛,我隻扶犁罷了。”

  毋望知道他說客套話,也不應,拿帕子蘸了水絞乾,遞與他擦臉。

  章程似有些遲疑,吞吞吐吐道,“我昨夜想了大半夜,去做人養子沒什麽好,隔層肚皮便是隔著萬水千山的,再孝順恭敬怕也不中用,日日還要提著心過日子,哪裡及眼下逍遙自在……”

  毋望歎了口氣,才剛想勸他,突聽得馬蹄聲聲,馬上男子白衣翻飛,又是那裴家公子。不知是怎的,她霎時有幾分驚慌失措,竟像是做了賊被拿住了,可轉念一想,有媒無聘親事作不得數,況且嬸子也已回了,她這裡還怕什麽,同誰說話與他人無涉。遂遠遠一福,複又老神在在。

  那廂的裴臻面色陰沉,嚇得小廝不敢出聲,心想這下怕是要出大事,這位爺動了怒可了不得,如今吃起了醋,更是酸氣衝天。這春君姑娘真好手段,若將來迎進了門,必叫大爺做了寵妾滅妻的昏聵之人。

  〇〇五 明月藏溝壑

  “她這個……”裴臻咬牙切齒,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不願嫁他為妾,原以為是她心高氣傲,誰知是為了眼前這個傻小子,這口氣萬萬咽不下!心火燒得正旺,只聽女孩說道:“多謝大夫與我叔叔診治,大夫好走,恕春君不遠送了。”聲音嬌嬌柔柔,直叫人心頭滴出水來,裴臻火氣先是消了大半,不消半刻又騰地毛躁起來。什麽大夫大夫,竟真拿他當搖鈴的遊醫嗎?若不是為了她,他怎會一日騎馬跑幾個時辰,從縣裡路遠迢迢到這荒僻的饅頭村來!兩次見面攏共說了一句話,果然是字字珠璣,想不到他裴臻也有如此不值錢的時候,奔波半日隻為看她在田間地頭與人談笑!
  小廝看了暗道不好,忙勸道,“大爺,我們走吧,找著了老舅奶奶再作計較。”

  裴臻聽了,衝毋望一拱手,調轉馬頭便走,一路上心煩氣悶,半聲不吭。

  那小廝叫助兒,是個極伶俐的,看主子如此,便道,“我的好大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那劉姑娘原就是個半大丫頭,哪裡來那樣大的主意!定是她叔嬸想多要些定禮聘金,這才推三阻四不答應,咱們找了齊大娘,叫她說去,千金難買爺喜歡,多給些也就是了。”

  裴臻緩緩道,“你哪裡知道!我看她舉止言談不似個鄉下丫頭,聽舅母說她父親本是從三品的官,後來不知哪裡獲了罪,問了斬,這樣的女孩怕不是多出聘金就成的。”

  助兒道,“一個罪官的女兒能精貴到哪裡去,今時不同往日,只怕大戶人家的庶女都不如,爺隻管放心,只要家裡的大奶奶答應,這事自然就好辦。”

  裴臻臉上露出不屑來,嗤笑道,“她素來就是個會拈酸吃醋的大醋缸子,要她答應是萬萬不能夠的,只是如今肚子不爭氣,讓她點頭也不難,前兒在家鬧了一通,討了個沒臉,老太太發了話,若她再蠻纏便要按七出休了她。”

  助兒嘖嘖道,“按說我們作奴才的原不該說主子的不是,隻這大奶奶從前也是極好的人,這會子竟成了這樣,都是她身邊的幾個丫頭婆子使的壞,成日調唆主子。”

  裴臻拂了拂衣袖緩緩道,“才成親那會子是新媳婦,總要顧些臉面,現如今家裡一把抓,打量老太太不問事,膽子愈發大起來,還敢同我動手,若不是爺還念些往日的情分,早就窩心腳把她踹回娘家了。”

  助兒一時嘴快,啐道,“潑婦!”

  裴臻一眼橫過來,斥道,“掌嘴!多早晚輪到你來啐她?”

  助兒心道,我也是心疼你,果真一日夫妻百日恩,隻許自己罵,旁的人半句說不得。一面腆著臉作勢打自己嘴巴,念道,“叫你渾說!叫你渾說!”裴臻並不真罰,臉皮上剛沾了兩下就叫停了手,主仆二人往齊家去了。

  進門時齊家主母高氏正在罵小丫頭,只因小丫頭嘴笨,沒在人前喚她太太,便揚言要拉她出去配人。助兒掩嘴偷笑,愈沒落愈要撐門面!那齊老爹原是太太娘家兄弟,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早年家裡尚有些家產,後來迷上了個戲子,把祖屋都賣了,才搬到這饅頭村來,身邊就剩一個粗使丫頭伺候著,還非要太太太太地喚,聽著甚是矯情,如今打發了可靠誰伺候!
  裴臻是個沉得住氣的,聽了這個隻道,“我當什麽樣的大事,叫舅母生這樣大的氣。這丫頭也實在不知事,趕出去也是應當。”說著坐下,悠哉哉喝茶品茗,倒叫高氏面上訕訕的,半晌才笑道,“明日我差周順送兩個省事的丫頭來給舅母使,每月工錢從我體己裡扣就是了。”

  高氏這才緩過神來,嘴上客套道,“怎麽好叫你破費,這丫頭調教好也能使得。”

  助兒插杠道,“求老舅奶奶給我們哥兒把親事說成就是最大的恩惠了!您可不知道,我們哥兒這幾日茶飯不思,可要了我們這些奴才的命了,您隻當可憐我罷,待新姨奶奶迎進了門,助兒就給表舅奶奶立個長生牌位,日日燒香供奉,求菩薩保佑表舅奶奶長命百歲!”

  高氏面上有些為難,慢慢坐下了,思量了會子才道,“如今我也不敢打保票了,連日來春姐兒的嬸子都避我,提到你們爺的事也拿話搪塞我,現今把劉宏的腿治好了怕更是沒了顧忌,也不知哪裡來的銀子,又買牛又吃肉的,要納春姐兒啊……不易!”

  “得了二十兩銀子,只出不進禁什麽用,總有用完的時候,我等得。”裴臻淡淡道,扶了扶束發的累絲金冠,面上氣定神閑。況劉宏的骨是正了,要走動還需打通經脈,若這就當是治完了,未免高興得早了些。

  高氏疑道,“窮得都要賣女孩兒了,哪裡平白得了二十兩銀子?”

  助兒得意道,“是顆東珠,龍眼那般大,定是往日私藏的。”

  高氏歎道,“原來哥兒都打探好了,竟連賣的什麽都知道!”

  助兒脫口道,“這有什麽,天下還有我們大爺打探不著的事嗎?”才說完,叫裴臻一腳踹在腿肚子上,打著橫地撲倒在地上,痛得直呻吟。裴臻沉著臉,眼裡似有寒光,襯著如玉的面皮,活像個閻王,指著助兒道,“平日裡由著你,愈發把你寵得沒了邊,滿嘴的胡謅,這話是能混說的嗎?下回再叫我聽見,仔細你的皮!”

  助兒趴在地上磕頭不止,直把高氏唬得三魂嚇跑了兩魂半,忙攔住,勸道,“方才還說我,現在怎麽樣呢!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把這猴崽子嚇得這樣!他也是看主子出息面上有光,一時嘴上沒了把門的,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這裡又沒外人,就饒了他吧。”

  裴臻為何發這樣大的火,內情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助兒是知道的,隻恨自己嘴快,悔得腸子都青了,趴著瑟瑟發抖。

  裴臻順了半天的氣,又看他著實嚇得可憐,便哼了一聲道,“若非看在老舅奶奶面上,今兒你回府就該去雜役房了。”

  助兒慌忙爬到高氏腳邊磕頭,連聲道謝。

  裴臻又問高氏道,“今日劉家屋後在耕地,不知那個趕牛的是哪個?”

  這時高氏的女兒淡玉從屏風後頭走出來,對裴臻行個禮叫了聲表哥,裴臻霎時隻覺陰風陣陣……那位表妹皮膚黝黑,身形甚是高大,穿著朱紅的短衣紫色的襦裙,鬢邊還插朵半枯的芍藥,就像個做壞了的梅瓶。裴臻費了極大的力才忍住沒問她為何打扮成這樣,名叫淡玉,當人淡如菊才對,卻不知老天哪裡弄岔了,這淡玉竟生成了如此模樣,著實叫他心驚肉跳。

  那淡玉道,“我知道,那個牽牛的叫章程,與劉毋望是青梅竹馬。”

  助兒恨不能撲上去撕了那張大嘴!只見自家大爺似哭似笑的作了一揖道,“多謝妹妹提點!今日時候不早了,裴臻先行告辭,改日接舅母和妹妹進園子裡玩吧。”

  高氏欲留他吃飯,被他溫言婉拒了,跨上馬揚鞭而去。

  淡玉癡癡看他背影足看了半刻,回身對她媽抱怨道,“我不是你生的嗎?”

  高氏自然知道女兒心事,眼皮都沒抬抬,問道,“你要作踐自己嗎?還想與人作妾!”

  淡玉賭氣道,“若是能嫁給表哥,我做妾也願意。”

  高氏怒得一把揪掉她頭上的芍藥,摜在地上猛踩幾腳,斥道,“姑娘家沒臉沒皮!你適才說的什麽!什麽青梅竹馬!等你爹回來我定要叫他打你!”

  那淡玉是么兒,平日半句都舍不得說,眼下被一訓,掩著臉哭得上氣接不著下氣。高氏慌了神,忙叫丫鬟拿了水來,安慰道,“你莫要急,做什麽非要嫁裴臻,你不知道他家那隻母大蟲會吃人嗎,進了門還有你的活路?你現在還小,過兩年叫你哥哥姐姐們給你相個好人家,一嫁過去便是主子奶奶,享不盡的富貴榮華,憑我們玉姐兒的品貌豈能做得姨娘!姨娘就是奴才,一輩子被嫡妻壓著,將來自己的兒子都不能管你叫娘,這樣你可還願意?”

  淡玉停了哭聲,細細琢磨一番,不想做姨娘,卻還是想嫁給裴臻,便道,“你同表哥說,我要做他的平妻,問他可答應。”

  高氏見好言勸了半日皆是無用功,終究怒了,喝道,“他答應有什麽用!我不答應!就是你立時哭死我也不答應!”說完甩手離去,留下齊淡玉立在那裡目瞪口呆。

  那個劉毋望究竟哪裡好!淡玉一跺腳奪門而出,淌過一條小河,躲過三兩隻野狗,直直闖進毋望的房裡。

  此時毋望正在繡梅花,突見她一陣風似的卷進來,嚇得手一抖,針尖扎進皮肉裡,疼得直皺眉頭。

  “咦,你在繡海棠春睡圖?”淡玉忘了自己來做什麽,探頭看她繃架上的花樣子,歎道,“真是好看得緊!”

  毋望接上線道,“是梅花,不是海棠。你今日怎的得閑到我這裡來?”

  淡玉看她面容溫潤,縱使有些火氣也發不出來了,隻悻悻道,“聽說你許給了我表哥?”

  毋望扯了扯嘴角,心想怎的如今的人聽話只聽半句!便道,“你聽誰說的?”

  “何必聽別人說!”淡玉道,“我媽是媒人,我怎會不知道。”

  毋望彈了彈繡面,拿剪子修了修線上簇起的細絨,淡淡道,“那你可曾聽說我嬸子已經回絕了這門親?”

  淡玉愕然,旋又疾聲道,“你不嫁?裴臻這樣的人物你不嫁?”

  毋望冷哼一聲道,“他是怎樣的人物我是不知!我隻知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他對我叔叔的救命之恩我不敢忘,報恩也用不著以身相許,倒是你,”她眯眼瞧瞧淡玉,“你們何不親上加親?你們既是表親,他定然不會虧待了你。”

  淡玉叫她說中了心事,一時羞得面紅耳赤,又不好多說什麽,複又家長裡短說了會子話,便告辭回去了。

  〇〇六 德沛去從軍

  那日在明渠行凶的賊人已被官府扣押,究竟怎會落網倒不十分清楚,只聽得前來傳話的衙役說,似是到別家行竊時被抓了個正著,連帶著供出了曾在明渠上強搶過一個布店帳房的錢,並將他推下壩子,死活不知的經過原由,如今縣丞來找了苦主,好為其申冤,傳明日上堂,自有老爺做主,還劉宏一個公道。

  劉氏一家聽了喜不自勝,張氏忙在祖宗牌位前點了蠟燭香火,喃喃數道,“真是祖宗顯靈,將那歹人捉了,咱們也出了口氣,這多日的苦楚好歹也討個說法,沛哥兒他爹自從摔下了明渠,夜夜疼得睡不著,人也瘦了好幾圈,待明日我見了那強盜定要咬下他一塊肉來,好解我心頭之恨!”

  毋望對縣丞拜了拜道,“不知明日過堂我家叔叔可要到堂應訊?如今他的腿腳尚不能動,怕連車都坐不得,若路上顛簸又將骨頭顛壞了,那可怎麽好!”

  縣丞道,“不論如何皆要想法子才好,若苦主不到堂便治不了那賊人的罪,如此隻得押在牢裡,知縣大人公務又多,案子一樁接一樁,這會子審不了便得壓著,一圈輪下來,多早晚是頭,怕要壓到秋後去!”

  毋望歎了歎,叔叔的腿才接上不宜搬動,上回同牛一道買回來的車拉拉油糧谷物尚可,若要躺人怕不成。又看看張氏,按理這樣的事不必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操心,可她這嬸子素來遇著事便不知東西南北,這會子縣丞大人還在,她不辦正經事,卻忙著給祖宗上香去了,當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毋望再三謝過才將公人們送出門去,坐在桌邊直直發愣,為車馬的事苦惱不已。

  這饅頭村方圓數十裡皆是窮苦人家,有幾家能有馬車?除了齊家便只有裡正家了,齊家她是萬萬不去的,見了齊嬸子不知還要聽些什麽酸話呢!那裡正倒是好人,只是他兒子文俊甚是難纏,這二年沒見,定要拉著她家長裡短一通胡謅,又該叫她腦仁兒疼半宿,思來想去還是叫嬸子去吧,她一個姑娘家怎好拋頭露面地借東西,沒得叫人背後指點!

  這些話同張氏一說,張氏立時擦擦手道,“我這就去,借不借的再說吧,萬不得已便在牛車上鋪了被子,好歹比叫人抬了去強些。”

  張氏走後毋望將叔叔房裡的窗簾子共門簾子一道卷了起來,屋裡一下敞亮好些,一面道,“如今立了夏,叔叔也吹得風了,總要開開窗才好,省得悶出病來。”

  劉宏道,“我原也這樣說,誰知你嬸子不讓,怕招了虛邪之氣。”

  毋望笑道,“又不是寒冬臘月,哪裡來的虛邪,隻開一會兒沒什麽大礙的。”

  劉宏見她面上清明一片,也不像有什麽牽累的事,便探道,“那裴公子來了兩回,可曾同你說起什麽?”

  毋望從容道,“不曾說什麽,想來也是守禮之人。”

  劉宏本想細問,又覺得不好出口,想想自家侄女兒一向知進退,叔嬸的話也放在心上,便不再多言,隻囑咐道,“好皮囊無甚用,你可記住。”

  毋望知道叔叔話外之音,點頭道,“我省得。”

  過了兩炷香的時間張氏回來了,面上並無不豫,坐下喝了口茶道,“都說好了,文裡正聽說歹人捉住了也甚高興,趕巧明日他家俊哥兒要考鄉闈,便同我們一道走。”

  毋望突覺烏雲蓋日,還真是巧啊,文俊又要考鄉試了?都是第幾回了?回回不中還考什麽,真不是做官的料,還不如跟他大伯父學做買賣來得實惠!考就考吧,做什麽還要一道走?這麽愛湊熱鬧,難怪連試《四書》義三道都作不出來!
  這時德沛抹著汗走進來,額頭上蹭破了一塊皮,正往外淌血。張氏嚇了一跳,忙拿帕子給他捂住,嘴裡喝道,“上哪兒野去了!又同阮秋打架了嗎?”

  德沛不以為意,走到劉宏跟前道,“爹,今兒村裡來了個人,是林甫家的親戚,聽說是燕王府的家臣,功夫俊得很,和村裡的幾個孩子比劃了幾下,單同我說教我練武,還問我可願意跟他走,要帶我從軍,我自己不敢拿主意,回來聽爹的意思。”

  劉宏面上青綠交錯。燕王朱棣?他的為人倒不得知,只是劉家是帝王駕前犯過事的,過了這些年,雖日子清苦卻活得長久,若再回到朝廷這個大染缸裡,姑且不論燕王可容得下,萬一有個行差踏錯,那便是萬丈深淵,性命都堪憂了,還不如在饅頭村做個平頭百姓。當下便道,“你年紀尚小,從軍能做得什麽?還是再等上幾年吧,等身子長開了再說。”

  德沛是個執拗的性子,聽了他爹的話甚是不悅,悶聲道,“我們是獲罪之家,功名考不得,要出人頭地便只有參軍,他日立了軍功才能光耀門楣,爹媽有了好日子,旁人也不敢來叫姐姐作姨娘了,有什麽不好?”

  毋望向來知道德沛與旁的孩子不同,要老成懂事許多,只是萬萬沒有料到他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心思,這一番話說到了七寸上,再看叔叔,果然面露難色,愁腸百結。

  德沛又道,“再過三個月我便滿九歲了,那個人說,先叫我跟著他學些拳腳功夫,他再教我謀略計策,將來必然有一番大作為,豈不比在這饅頭村種地強!”

  張氏道,“有這樣的事?莫不是個拐子罷!”

  德沛小臉一本正經,篤定道,“他給我看了腰牌,是燕王府的。”

  劉宏思量半晌才道,“你去同他說,就說爹想謝他,無奈腿腳不便,請他到家來吃酒,待我打探仔細再作計較。”

  德沛歡天喜地地去了,毋望也不知叫德沛從軍使不使得,當年爹犯的究竟是什麽事,叔叔嬸嬸也不曾同她說過,如今還是要問一問的,當今的皇上動輒殺人,保不定不是甚麽天大的罪過,若真如此,德沛進燕王府也未嘗不可。當下問道,“我爹當年為的什麽斬首?可是謀逆?”

  劉宏搖了搖頭道,“謀逆還有咱們的活路嗎!你爹原是掌管邊鎮衛所營堡之馬政的,只因一回吃醉了酒,誤了調撥攻打元營的車馬才被治的罪。”

  毋望道,“既不是謀逆,叔叔不妨同那人直說,不成便不去。”

  劉宏道,“我也這樣打算,從前聽說燕王朱棣知人善任,想來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罷。”

  德沛不一會兒便帶了那人回來,只見那大漢虎背熊腰,留著滿臉的絡腮胡子,走起路來雙腿生風。毋望忙退了出去,和嬸子張羅酒肉去了。隔著牆頭隱約聽見他們說話,大抵就是德沛雖年幼卻資質上佳,燕王殿下英雄不問出處雲雲,說定了明日就要帶德沛走。張氏在灶台旁痛哭流涕,毋望心裡也不舍,隻得安慰她道好男兒志在四方,說到最後自己不禁淚水漣漣,德沛這樣小的人離開父母姊妹,在軍營裡討日子,日後不知要經受多少的磨難,如今藩王割據,萬一有了戰事可怎麽好!
  德沛倒歡喜不已,跑出來拉著毋望的手道,“春君姐姐你可聽到了?紀二爺要帶我走了,我曾同你說過的,將來要把比那東珠還好的東西送給你,絕不叫你和我爹媽再受半點苦,你信我嗎?”

  毋望淒淒然笑了笑,替他正正頭上的巾子說道,“我自然是極信的,不過軍中不比家裡,最要緊是保住自己的小命,你可知道?”

  德沛道,“你放心吧,我自然知道保命的。”

  張氏對兒子萬般不舍,哭得幾乎噎過去,扯著德沛衣袖道,“明日定要走嗎?哥兒,你同那位紀二爺說說吧,再延後兩日成不成?”

  德沛道,“既定了要走,索性走得痛快些,做什麽婆婆媽媽像個娘們!”複又說道,“媽,你千萬別把我春君姐姐許給別人做妾,等我功成歸來再作打算。”

  張氏一下子又笑了,“莫不是等你回來給她做媒?你便是十八功成也尚需十年光陰,十年後是什麽光景?春君已經二十四了,豈不是成了老女!”

  “那也不能做妾!”德沛噘嘴說道,轉身回房裡收拾換洗衣裳去了。

  次日的卯時德沛便跟紀二爺走了,一家子柔腸寸斷自不在話下。

  卯時一刻裡正家的馬來了,就停在劉宏房門前,文俊從他那匹寶貝似的大宛馬上躍下來,看見毋望便靦腆地笑了。毋望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哭花了眼,以往要他臊是絕不能的,如今兩年沒見竟變了個人,個頭長高了那許多,想是整日關在家裡,面皮也變白了,稱著天青色的衫子,倒有幾分文人雅士的味道。

  毋望道,“你同我們一道走不會耽誤了科考嗎?”

  文俊道,“卯時三刻才進場,到鄉裡也隻五六裡地,不會誤了的。”

  毋望有些壞心地想,誤了又怎樣,不誤也未見得考得上,文俊的考運真是差得很!
  文俊湊過來,低聲道,“你許了人家嗎?”

  毋望很是驚訝,這事已成了全村皆知的秘密了?可為何和真相相去甚遠?她憤憤瞪著他,並不答話。

  文俊自顧自說道,“那也比嫁給章程那廝強些。”臉色微微扭曲,見毋望還瞪他,忙低下頭來。

  “做妾還強?你覺得我是該做妾的命嗎?”真想拿擀麵杖敲他的頭!這文俊說話向來不討人歡喜,雖無惡意卻也叫人不受用。

  毋望撇下他自去招呼叔嬸上車,文俊怔在那裡懊惱不已,一忽兒又見毋望出來衝他福一福道,“我叔叔腿腳不便,上不得車,勞你搭把手吧。”

  文俊忙招了小廝顛顛地跑了去,眾人合力方才把劉宏搬上了車,一路向縣衙去了。

  因天熱,車上的窗簾子掀著,文俊時不時躬身朝車內探望,車裡的人因剛送走了德沛,各個耷拉著臉子,他也不便說什麽,隻得一路無話。等走了約摸五裡地,毋望探頭道,“前頭就分手罷,你自去考場,我們還要往縣裡去。”

  張氏也道,“俊哥兒這回可仔細了,定要中舉。”

  文俊諾諾道,“自當盡力,只是功名富貴皆天定,考不上也就罷了。”

  毋望笑道,“莫如去捐個官做,倒還省力些。”

  辭了文俊,又往南走了數十裡方進得縣裡,馬車停在衙門口,毋望下去擊鼓,不多時昨日那縣丞領了主簿出來,叫了衙役將劉宏抬進衙門裡去了。

  街邊停了輛青油呢帳的馬車,車上的人問道,“可曾進去了?”

  外頭的小廝答道,“才剛王定儒帶人抬進去了。”

  車內人又問,“女孩兒呢?”

  小廝嬉笑道,“準姨奶奶也跟著進去了。真不知道劉姑娘生了多大的福氣,竟叫我們爺費這麽大的心思!”

  車上的裴臻探身跳下來,搖著扇子,勾著嘴角,一派氣定神閑,口中喃喃道,“那個劉德沛也該隨了紀綱上路了吧……”

  助兒不解道,“爺叫燕王身邊的紀大人帶這半大小子幹什麽使?”

  裴臻側著頭,長長的絲絛在晨風中上下飛舞,高深一笑道,“多多歷練便成器了,你未曾聽說過愛屋及烏嗎?”

  〇〇七 微風吹蘭杜

  升了堂,縣令老爺也判了,將那賊人收監,令他將搶來的二兩銀子歸還劉宏,並賠付劉宏醫腿的所有花銷,本來想總算討著些公道了,誰知那人竟窮得叮當響,半個銅錢都拿不出來,劉家人憤懣了一陣,終也無法,隻得空手回去了。待劉家人走後,縣丞道,“既捉著了這賊人,為何又不叫他賠錢,他家豈是真窮得這樣!那裴公子打的什麽算盤?”

  縣令扶著烏紗帽道,“左不過為了女人,那些有錢人家公子哥兒整日招貓逗狗,誰曉得要幹什麽?”說罷打著哈欠回後衙睡覺去了。

  劉宏倒是有顆平常心,安慰張氏道,“逮著了便好,好歹也弄了個明白,沒錢賠便多關他些時日,也算報了仇。”

  毋望歎了口氣,若早知如此便不來應什麽訓了,叔叔一路顛簸,好像牽扯到了右腿,適才又疼得冷汗直流,沒什麽才好,若又有個好歹,真要腆著臉去求裴公子了,只是這裴公子竟不是專替人瞧病的,祖上在太醫院供職,到了他這輩卻棄醫從商了,可惜了他那麽好的醫術,沒有醫病的鋪子,請也未必請得動,要瞧人家願不願意了。

  那廂裴臻等“巧遇”已等了許久,好容易看他們從縣衙出來了,忙丟了一錠銀子從茶館裡跑出來,領了助兒裝作從他們身旁過,只聽那嬌柔的聲音喚道,“裴公子且留步!”

  裴臻自然心中狂喜,一面又不動聲色回頭,舉止神情恰到好處,看得助兒直怎舌,果然是辦大事的人,就是藏得住啊!
  裴臻頓住,見那女孩匆匆跑來,穿著水色的襴裙,臉上嫣紅一片,一雙美目顧盼生姿,當下隻覺心頭怦怦跳作一團,竟有些張口結舌。

  毋望向他盈盈一拜,道,“今日可巧見著公子,不知公子去往何處?”

  裴臻規規矩矩還了一禮,道,“我在這處有幾間鋪子,只因有些瑣事要辦,正要往店裡去。春君姑娘近來可安好?”

  毋望道,“多謝惦念,春君很好。”說著,神色卻有些猶疑。

  裴臻何等聰明人,又道,“不知劉先生的腿可好些了?待大安了就該施針打通血脈了,否則這一生雖無痛楚,卻只能日日躺在床上了。”說完笑吟吟看著她,並且如願在她眼中看見了驚訝。

  毋望懊喪道,“害我叔叔的人捉住了,今日開衙審理,我叔叔嬸嬸皆來了,就在那輛車裡,不知可是適才碰著了,這會子正鑽心的疼,若……公子……”

  裴臻見她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便也無心再逗她,急急撩了袍子跨上他們的馬車,細細摸了骨才道,“不礙的,許是路上震著了,過會子便好了。”又問張氏道,“我上回開的方子可還在吃?”

  張氏點頭道,“一直在吃。”

  裴臻搖著扇子笑道,“如今可該換了,前頭有間藥鋪子,到那借了筆墨重寫一張,勞春君姑娘隨我走一遭吧。”說著便跳下車,向毋望拱手道,“請吧。”

  那女孩兒臉上竟生出一股子英勇就義的表情來,抿著紅唇,細白的皮膚在太陽光下幾近透明,重重一頷首道,“公子先請。”

  裴臻心情大好,緩緩走在前頭,眼角瞥見毋望錯後他半個身子,順從地在後頭跟著,心裡漸漸生出柔軟來,竟想著要是能長長久久的這樣多好,無奈這女孩兒主意這般大,著實叫人又愛又恨。

  進了藥鋪,掌櫃忙從櫃台後面跑出來,恭敬行了禮,叫了聲臻大爺。裴臻抬手叫他免禮,提起筆來就寫,旁邊的助兒看得直打鼓,心道:好家夥!松貝,海馬,新開河參,血竭,皆是名貴的藥材,鐵了心要把那二十兩耗盡啊!
  裴臻邊寫邊道,“令叔如今骨是接上了,只差大補,氣若虛則腿無力,要按方子給他抓藥,連著吃上十副便該大安了。”

  他每寫一筆,毋望的心便寒一分,這些藥她都知道,當年家沒抄時庫裡的藥櫃子上都有,都是巴結爹爹的人從各處送來的,那時要用真是易如反掌,可如今這境況,莫說十副,便是五副也吃不起的,這裴臻是成心要她難堪嗎?還未待他寫完,毋望便道,“公子不必費心了,我們是窮苦人家,這樣好的藥當真用不起,今日勞煩公子了,春君先告辭了。”

  裴臻筆未停,連頭都沒抬,隻輕聲道,“你叔叔的腿不治了?你做得這樣的主?”見她果然猶豫,又慢慢道,“既如此,那我也用不著再去替他施針了,反正這幾年沒怎麽治人,手生得很。”

  到底是年輕女孩兒,哪經得住裴臻這樣老謀深算的人算計,當下紅了眼眶子,裴臻看了心裡不是滋味,把方子給了藥房掌櫃,叫他合價抓藥,自己站在毋望身邊,左右不是,又不敢碰她,隻好哄道。“你莫哭,我方才是同你鬧著頑的,你叔叔的腿我一定治好。”

  掌櫃合完價,小心說道,“一共十七兩二錢銀子,十天的分量。”

  裴臻點頭道,“包好了給姑娘吧,算在我的帳上,回頭到府裡結銀子。”

  掌櫃諾諾稱是,自去包藥了。

  毋望聽了他的話,忙擺手道,“萬萬使不得,勞公子替我們治病,如今還叫公子出錢抓藥,這樣大的恩情何時才能還得上!藥的事容我再想想法子,斷不敢再勞煩公子。”

  裴臻笑得極和煦,一面道,“姑娘多慮了,什麽還不還的,令叔的腿是我從頭治的,自然也盼他痊愈,這點子藥於我不算什麽,你放心拿回去,叫你叔叔早些好起來,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毋望還想推辭,那裴臻卻拉了臉子,不悅道,“我這裡上趕著求姑娘,姑娘還不應嗎?真真是看不起我裴某人,裴臻雖不才,尚且不至於落井下石,姑娘且放心。”

  聽他這樣說,毋望沒法,隻得將藥收下,福了福道,“公子大恩春君記下了,若公子不嫌棄,春君願到府上為婢,做個粗使的丫頭,服侍太太奶奶。”

  助兒忙看他主子,心裡猜度,大爺這下子可撿了漏了,才花了十七八兩銀子劉姑娘便自願進府了,雖說作丫頭,將來扶上去,逃不了是個姨奶奶!

  誰知裴臻笑道,“我府裡不缺丫頭伺候,也斷不敢叫姑娘來服侍,姑娘是神仙樣的人物,沒的折辱了姑娘,那裴臻真是罪該萬死了,只求姑娘下回見了裴某給個好臉子,也就是了。”

  毋望立時窘得什麽似的,再瞧裴臻,面上朗朗,不像是玩笑,又忙回頭思量,自己對他不曾有過怠慢,他做什麽這樣說呢。嘴裡應道,“公子言重了,春君莫不從命。”

  裴臻複又道,“我小字蘭杜,姑娘若當我是朋友,下回便直呼小字吧。”

  毋望道,“是‘千裡其如何?微風吹蘭杜’的蘭杜嗎?”

  裴臻甚感意外,想這女孩兒還知詩詞歌賦,竟是撿著寶了,旋即道,“正是。”

  毋望微微一歎,果然人如其名,那裴公子面上倒也似個蘭草杜若般的君子,只是他對叔叔的恩情怎麽才還得完,這些藥材燙手得很,若拿了,恐怕真要去做他的小妾了。

  裴臻接了助兒捧來的巾子擦手,望著她變化萬千的表情,眼睛紅紅的似個兔兒爺,小嘴兒或噘或咬,頓覺甚是可笑,便道,“這藥要拿文火慢慢的,急了可不成,事倍功半而已,待熬出了精髓再喝,必能深達肌理。”

  一旁的助兒聽得頻頻點頭,大爺就是大爺,說話都透著隱喻,劉家的小姑娘怕是要栽了,就是個孫猴子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去,只可惜了他家主子,商場官場慣用的那一套竟拿來對付十幾歲的女孩兒,難免有些不磊落啊。

  毋望俯首道,“多謝裴公子,春君記下了。”

  裴臻道,“待令叔腿腳有了知覺,你去齊家同齊嬸說,叫她差人來回我,我得了空就來。”又吩咐助兒把藥送到他們車上,毋望行了禮便告辭了,他站在門口直看她上了車才回身,這時掌櫃帶著夥計來給他磕頭,齊齊跪了一地,他不耐道,“又不是裡頭,不必如此。北邊可有什麽消息?”

  掌櫃道,“乃兒不花率眾不過一萬,如今在漠上四處遊牧,居無定所,若伐,需派騎哨先探。”

  裴臻坐下,拿杯蓋兒撥了茶沫子,緩緩道,“你飛鴿傳書給上頭,這些我都不管。”

  掌櫃領了命,又看裴臻心不在焉,便問道,“大人可為寧王的事煩惱?”

  裴臻半晌無語,手下的人面面相覷,突聽他問道,“你瞧剛才那女孩兒怎樣?”

  眾人了悟,吃吃地笑起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位大爺怕是動了凡心了。

  只因屋裡的人都是跟了他許久的,所以也並不避諱,直言道,“我本想收了她,誰知她死活不從,沒法子才逼我下狠手。”

  掌櫃道,“什麽樣的女孩兒叫爺這樣上心?”

  裴臻笑了笑道,“她爹你也認識,太仆寺卿劉鬱。”

  掌櫃道,“當年倒有一面之緣,如今女兒這般大了!大人要納她作妾恐怕不易,終究宦官人家出身,性子可傲。”

  裴臻眯了眼道,“無妨,還沒有爺辦不成的事,一個小丫頭,值什麽!”

  〇〇八 離家從商賈

  劉宏,張氏還有毋望,三人盯著桌上一堆藥,一個個愁眉苦臉。劉宏道,“十七兩二錢,如今當真還不清了。”

  “怎的要這麽多呢!”張氏哀歎,“家裡剩下的全湊起來也不夠,這裴公子莫不是坑咱們吧,春姐兒不肯進他府裡,他就變著法子的折騰,這可怎麽好!”

  又是一通長歎。毋望勸慰道,“藥都拿了,叔叔的腿能走動了就好了,銀子咱們掙了就還他,好歹掙一點還一點,總有還清的時候。”

  張氏面上淒惶,無奈道,“銀子豈是那麽好掙的!就靠繡的那點子繡品嗎?一副三錢銀子,起早貪黑大半個月才繡完,多早晚能還清那十七兩?”

  毋望絞著帕子,自己也沒了主意,畢竟是那麽多的銀子,總不好不還的,拿人的手短,欠了人家不就是叫人捉著了把柄嗎,那裴臻成了債主,若再叫齊嬸子來說媒,不答應也不成了。

  正苦無出路時,走了三天的章程回來了,左手提了兩包果子,右手拎了一匝油撒子,風風火火得進了門來,高聲喊沛哥兒,看了一圈沒找著人,便問毋望,“沛哥兒哪裡去了?”

  毋望這時也在思念德沛,不知他在外頭可曾餓著,可曾受了委屈,被章程一問,禁不住流了眼淚,哽咽道,“沛哥兒跟著燕王爺身邊的人到軍中去了,走了兩天了。”

  章程失魂落魄將吃食放在桌上,喃喃道,“我才走了幾天,怎麽就參軍去了呢!”

  劉宏心裡也不熨帖,卻也無法,隻得道,“男兒家,到軍中歷練也是好的,興許將來能成器。”

  張氏問道,“程哥兒,你這幾日去了哪裡?怎麽才回來?”

  章程道,“我那遠房的表叔好好的,前幾日睡著午覺竟死了,他沒兒女,老婆娘家人丁也單薄,都是女孩兒,沒人扶靈,便找了我去,認了我做兒子,本來是戴著孝的,來找沛哥兒才換了衣裳的,沒想到他竟走了,還想叫他吃果子的……”

  毋望訝異道,“是那個上次就要過繼你的表叔?”

  章程道,“正是,我本想寫信回絕他的,可巧偏死了,如今我那表嬸子哭得眼睛都瞎了,我不去也不成了,這會子真是逼上梁山了。”頓了頓又道,“我適才聽你們說還什麽銀子,出了什麽事麽?”

  毋望將前日的事原原本本同他說了,章程也顯得有些為難,想了想道,“不如做些買賣吧,單靠你們繡花怕是不成的。”

  劉宏聽了支起身子道,“做什麽買賣好?我如今成了這副模樣,她們兩個婦道人家,沒的被人欺負。”

  毋望沉吟片刻,試探道,“我知道一個掙錢的法子,只是抓著了要砍頭的。”

  張氏聽了立時肝膽俱裂,喝道,“那種法子不想也罷,你一個女孩兒家,莫要想那些不著調的!”

  毋望道,“還是先聽我說完再作定奪吧!”

  章程和劉宏一臉慘白地看著她,劉宏顫聲道,“你要說什麽?”

  毋望低了頭,慢慢籲口氣,複又道,“你們可聽過茶馬互市?這裡離朵邑近,我聽說有茶商在找人給他們運茶葉……”

  聽的那三人皆是冷汗淋漓,劉宏生了極大的氣,撫著胸口喘道,“你是嫌命長了還是怎麽的?竟想出這樣的事來!荒唐!若為了我要犯殺頭的罪,我情願即刻就死!這話再提不得,聽見沒有!”

  安慶公主的駙馬歐陽倫才剛被賜死,就是為了私販茶葉的事,毋望有這樣的想法著實把他嚇得不輕,心裡納悶,這孩子膽大心細究竟是隨了哥哥還是嫂子,隻怪投錯了胎,要是男兒身,必定能有一番大作為。

  章程怕毋望挨罵,忙岔開話題,賠笑道,“劉叔快別氣,仔細氣壞了身子,買賣的事我們再合計,不如開個糕餅鋪子如何?春姐兒手極巧,劉嬸子做點心又極好吃,若做別的,難免迎來送往,隻這糕點鋪子好,來的女客多,是非也少。”

  毋望和張氏也甚覺有理,只是哪裡去尋門面呢,鎮裡地方小,又無大戶,老百姓一天三頓吃飽便知足了,哪裡還會另花錢買零嘴吃!上城裡麽,路途太遠,無親無故,劉宏又腿腳不便,沒人照顧怕連口水都喝不上。

  正左右為難,章程道,“我今日就去我表叔家裡落戶了,他的府第在城東二裡地,門面的事我去辦,就到城裡吧,離我近些也好有照應。”說完從腰間摘下個荷包,放到張氏手裡,又道,“嬸子,這是我攢下的二兩銀子,全當入股,我才過繼給那家,本來他家倒有些產業,可我眼下也幫不上你們什麽,多少雙眼睛盯著,連一個銅板都動不得。”

  張氏忙道,“我曉得你的難處,你替我們尋鋪子已經是極麻煩的了,怎好叫你入股,還不知是虧是賺呢!”

  章程道,“嬸子這是嫌少嗎?我的一片心意,千萬要收下。屋後的那片地繳了地稅就佃與別人種吧,一年也有一二兩銀子,再添一些,鋪子的租金便有了,剩下的貨架櫃台,後廚裡要用的材料,都要用銀子,實在不成隻好找我那繼媽,先支了我的月例。”

  毋望笑道,“難為你想得周全,竟似個天生的買賣人!你不用支月例,兒子還沒做一天就伸手要錢,叫別人看了像什麽!”

  張氏應道,“是啊,我們家原還有些,算算也該足夠了。”

  事兒說定了,眾人皆很高興,毋望看叔叔面上有些乏了,便道,“我們都出去吧,叫叔叔睡一會子。”

  劉宏歎道,“真是不中用了,才坐一會就乏了。”

  張氏嗔道,“如今像個孩子,吃了便睡,脾氣也大,倒像以前的宏二爺了。”說了拿藥出去煎了。

  毋望瞧瞧叔叔,臉上長了肉,氣色也極好,心裡甚覺安慰,將窗上竹簾放下也退了出去,章程站在樹下,正笑意盈盈等著她。毋望見了他,雖隔了幾步,也抿嘴而笑。

  章程低低道,“叫你到城裡開店子也是我的私心,離得近了我好常來看你。”

  毋望面上一紅,款款身姿竟像三月春風,直吹進章程心裡。

  何嘗見過那副小女兒的嬌態!才進了院子的文俊有些癡愣,再一看她對面立的人,一口酸氣翻了上來,攪得他胸悶不已。信步踱過去,上上下下把章程看了個遍,慢悠悠道,“程哥兒,你如今攀了高枝兒了,戶籍都牽了,往後見著你還得管你叫一聲程大爺了!”

  這倆人向來不對付,見了面就掐,章程也聽慣了他的酸話,並不放在心上,隻溫吞問道,“你這回考得如何?又是三支蠟燭用盡了叫人給架出來的?”

  文俊嗤道,“這回黃昏就交了卷,考得嘛,還真是不怎樣,我原就不是讀書的料,是我爹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也是沒計奈何,但凡我能自己做主,我就去開個養鴿場,又有得吃又有得玩。”

  毋望和章程都笑起來,果然是爛泥糊不上牆,這才是文俊真本色!

  文俊自己也吃吃地笑,又道,“你們可知道,朝廷裡頭的官每日一下朝就同過節似的,相互恭喜道賀?”

  章程道,“為什麽?”

  文俊拿扇子敲著手心,賣弄道,“慶幸多活了一天啊。當今的皇上,那真真是,嘖嘖……還是不做官活得長久些。”又問章程道,“這回走了還回來嗎?”

  章程搖了搖頭道,“這裡什麽都沒了,地收了,房子抵了租子,還回來做什麽。”

  文俊道,“外頭的兩個小廝是你帶來的?”

  章程紅了紅臉道,“我不習慣他們跟著,便叫他們在外頭候著。”

  文俊挑了樹蔭下的凳子坐下,拍了拍鞋上的灰笑道,“真不像個當主子的!這有什麽不習慣,奴才就是伺候主子的,沒踩著他們的身子上馬就算便宜的了。”

  毋望道,“章家哥哥,叫他們進來吧,外頭怪熱的,在家吃了飯再走吧。”見文俊傻傻看著她,無奈道,“文俊你也在這兒吃吧。”

  文俊眉頭倒豎起來,怪叫道,“他是‘章家哥哥’我是‘文俊’!你的心怎麽長的?偏得這樣厲害!”

  毋望腹誹,誰叫你不像做哥哥的樣子!一面拱手作揖,“文家哥哥恕罪,原諒春君厚此薄彼。”

  文俊哼了一聲,攬了章程道,“家裡什麽好吃,三裡外有個青海人新開了家羊肉館子,咱們上那吃去,我做東,算給你踐行。”

  毋望不得不佩服文俊爛肚腸的功夫,明知她不吃羊肉,偏要帶章程去羊肉館子,這個人除了搗亂還會什麽!
  章程也不情願,被他強拉著也沒法,隻好道,“你且等等,容我和春姐兒說句話。”

  文俊別扭得很,悶悶又坐下,章程歎了口氣對毋望道,“我先找門面,談成了差人來同你說,看了黃道吉日再開張。”

  毋望諾諾稱是,仰頭看著章程,他如今的打扮也如大家公子了,身上穿著上好的料子,頭上束著玉帶,雖然一旁的文俊也不差,可不知怎麽,同章程一比,竟成了糟粕,啊呀呀,叫人齒冷!毋望複又掩嘴竊笑,章程不解道,“哪裡不對嗎?”

  毋望忙不迭搖頭,依依不舍道,“大戶人家規矩多,你自己切要當心,銀子帳目不要單獨經手,免得瓜田李下。”

  章程道,“我省得,你自己也當心吧,若那裴公子再來,你切記避開一些,凡事讓你嬸子同他說。”

  端的是情深意濃,難舍難分,文俊撇嘴道,“走是不走?再說下去日頭都偏西了!你兩個生離死別似的,日後當真不見了就容你們說個痛快!”

  兩人尷尬不已,章程忙辭了毋望跨馬而去了。

  〇〇九 無巧成怨偶
  外頭蛙聲陣陣,轉眼到了夏至,天熱得叫人難耐,助兒端了搖椅擺在廊下,裴臻在旁邊踢了一腳,喝道,“沒眼力見兒的,半點風都沒有,還怕我涼著了不成!搬到院子中間去!明兒叫人把花牆拆了,把風全擋住了!”

  助兒甚委屈地把椅子搬到院子正中間,看看天上月亮又大又圓,他主子連著幾日氣性大,想是算著劉宏那十劑藥早吃完了,那春君姑娘還是沒有動靜,等得心焦了,難免拿下人撒氣,伺候他的幾個小廝見著他像見著鬼似的,嚇得話都說不囫圇了,也隻他,皮糙肉厚的,打得罵得,還敢在跟前待著。

  臻穿著細紗襯的中衣,一手叉著腰一手搖著扇子,搖椅擺下了也不坐,胡亂在院裡踱步,愈走愈熱,又喝道,“去窖裡敲碗子冰來,淋了玫瑰露和赤豆醬,爺要吃。”

  助兒縮著脖子趕緊跑到院外,對守在門外的人道,“快快快!臻大爺要吃冰碗子,要加玫瑰露和赤豆醬,快去快去!晚了仔細你的皮!”

  那人得了令,一路呼嘯而去,老遠了還能聽見他喊:冰碗子……赤豆醬……

  助兒回了院子,裴臻已經躺下了,皺著眉頭,額上盡是汗。助兒忙拿帕子給他擦了,又給他打扇子,心下嘀咕,其實天也沒有這麽熱,大爺心裡有事,竟憋得這樣!以往在燕王駕前老神在在的大謀士,為個才及竿的小姑娘亂了方寸,說出去誰信呐!現下到底誰栽了倒真說不好,瞧他們大爺這副模樣,什麽“明月君”!如今只是個為情所困的普通男子罷了。

  助兒只顧胡思亂想,那廂裴臻半睜著眼看他,陰惻惻道,“你這奴才,看爺笑話不成!”

  助兒唬得忙跪下,以頭杵地,告饒道,“爺息怒,借奴才一萬個膽奴才也不敢笑話主子!奴才只是想著,上月送到老舅奶奶那兒去的兩個丫頭不知用得稱不稱手,明兒奴才去饅頭村瞧瞧。”

  裴臻聽了,面上露出不悅來,“你敢揣度爺的心思?”

  這下子助兒再不敢言語了,外頭端了冰碗子進來的,看見助兒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嚇得雙膝一軟,也跪倒在地。裴臻看著心煩,揮手叫他下去,叫助兒起來回話。

  助兒等了半晌也未聽見裴臻發話,隻好小心問道,“那奴才明兒去不去饅頭村?”

  裴臻咬著牙道,“不去!我竟還有算岔的時候,真叫我恨得牙根兒癢癢!且耗著,除了我這世上沒人能叫劉宏下地走路,我倒要瞧瞧她能和我耗到幾時!下回她要想請爺,別替她傳話,叫她自個兒來求爺,我非要拿足了架子不可!”

  助兒道,“費那麽多周章做什麽,直接拿了轎去抬也就是了。”

  裴臻睨斜他一眼道,“你當我是惡霸嗎?還做那種強搶民女的事?還是你盼著新姨奶奶趁爺睡著了給爺一刀?”

  助兒像霜打的茄子,霎時就蔫了。

  裴臻道,“傳話給虞子期,叫他派個人去探探,得了信來回我。”

  助兒徹底傻了眼,爺的暗哨不同錦衣衛比手段,如今派了去探個小姑娘吃些什麽,說些什麽話?虞大人聽了不會暈死過去?

  裴臻倒不以為意,手上的那些人本就是用來刺探消息的,但凡他有用的,不管是什麽,探來就是了,現下他覺得探劉家那丫頭比探北元大營,比探寧王朱權更重要得多,那麽虞子期就得替他將事情辦妥,探的對象不重要,結果才是頂頂要緊的。

  助兒甚是不解,遲疑問道,“大爺什麽樣的女人找不著,隻消一句話,成車的女孩兒上趕著爬過來,做什麽非要春君姑娘,倒苦了自己。”

  裴臻抬頭看著月亮,又低頭看看扇面,上頭有李之儀題的詞,其中有一句寫道:不見又思量,見了還依舊,為問頻想見,何似長相守……天不老,人未偶,這句寫得真是好!
  正神遊太虛,見花牆下有個人在那探頭探腦,呼助兒過去,裴臻斥道,“誰在那裡?”

  見裴臻動怒了,那小廝忙跑來回稟,“大奶奶正在房裡鬧呢,前朝的翠屏都碰倒了,玉碎了一地,老爺和太太都驚動了,闌二爺和二奶奶在跟前勸著也不頂事,隻好叫奴才來請大爺。”

  裴臻頭痛欲裂,直直躺倒在搖椅裡,瞌眼問到,“又出什麽事兒了?”

  小廝回道,“上回琅古齋送來的掐絲頭面奶奶嫌成色不好,今兒要換,相上了一套翡翠的首飾,還要再添五百兩,差了小丫頭上公中取銀子,帳房的伍先生說要回了大爺才能領,奶奶不依,在那兒就鬧了一通,回來想想委屈,這會子又鬧上了。”

  “這夜叉星,整日裡除了頭面,吃食還會什麽!”裴臻恨聲道,“她的嫁妝分毫未動,添個五六百銀值什麽,公中的錢豈是隨意動得的,還砸了我的翠屏,幾個五百兩都夠了!”

  助兒道,“大爺還是去趟金鑰館吧,沒得把西漢的田黃獅子也砸了。”

  裴臻道,“叫她去砸,你去傳個話,只要她不把祠堂裡的祖宗牌位砸了,家裡的玩意兒擺設愛砸哪樣由她性子。送老爺和太太回去休息,就說叫二老受驚了,明兒我去賠罪。”

  助兒領了命,才要退下,突見檻菊園外乎啦啦來了一大幫子人,忙退回到裴臻身邊,心有戚戚焉地望著為首的臻大奶奶。

  這臻大奶奶叫紀素卿,長得也是一副花容月貌,才滿十九,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脾氣秉性原也端莊賢淑,自打得知爺要納妾那日起卻整個變了一個人,三句話不對,立起兩個眼睛來就罵人,真真如同個母夜叉。

  裴臻也不說話,直鉤地瞪著她,那素姐兒面上一臊,梨花帶雨地哭了起來,嘴裡說道,“你如今不把我放在眼裡頭了,我才要五百兩,你那帳房竟拿話噎我,我在這個家還不如丫頭嬤嬤呢。”

  裴臻屏退了左右才道,“哪家的丫頭嬤嬤動輒能使五百兩銀子?你財大氣粗,我裴家供奉不起你!按理說你爹只是個小小的編修,七品的小官,月俸不過七石五鬥,如今你出手三五百兩不在話下,我可曾說過你?因你是個主子,怕你在一乾奴才面前難做人,事事順著你,你倒好,愈發的縱性起來了,攪得家無寧日,你可還知道上頭有公婆,下頭有小叔妯娌?虧你還是主子奶奶!”

  素姐兒道,“打量我不知道,你如今迷上個破落人家的丫頭,要娶新奶奶了,就叫下頭的人給我沒臉,三五百銀子算得什麽,就是三五萬你臻大爺立時也拿得出來,偏我要用就沒有了,你這不是存心叫我難堪是什麽!”又哼哼冷笑道,“我爹是七品的小官是不假,拿捏不住旁的人,倒叫你這姑爺來笑話,口下留些德,日後興許還有求著人的時候,到底劉鬱早死了,就是正一品也不中用,燕王爺跟前也說不上話,你得意些什麽!”

  裴臻聽了這話恨不得給她兩個耳刮子,喝道,“仔細你的嘴!我若壞了事於你也沒好處,且讓你信口胡謅去,若出了岔子,我第一個不放過你!”

  素姐兒也自覺說漏了嘴,面上悻悻的,兩人各自平息了片刻,素姐兒想起他晚上未吃什麽,便道,“我著人拿胭脂米熬了雞丁金絲棗的粥,給你送一碗來吧。”

  裴臻拉著臉子,胡亂往搖椅上一躺,冷冷道,“不用,你自去吃吧,要銀子隻管到帳房支去,隻一條,劉家那女孩兒的事你不許插手,你我與旁的夫妻不同,你心裡也是知道的。”

  素姐兒提了提裙擺子,歪頭看著他,似笑非笑道,“你別忘了,我是嫡妻,燕王殿下做的媒,我要是不點頭,任你通天的本事也進不了園子。你要養外宅我也不管,隻盼你別失了大家子的體面。”

  裴臻冷笑道,“既如此,那我隻好按平妻的禮來娶她了,你可不要後悔。”

  “你敢!”素姐叫道,“把我惹急了我可是什麽都乾得出來的,不信你且試試。”

  裴臻原還對她有幾分情義,如今一吵起來就成了死對頭,直恨得要生吞了她,心道,我原就是被逼著娶了你,心裡委屈不去計較也罷了,如今你竟打算爬到我的頭頂上來了,愈想愈氣,揚聲喊道,“來個人,把我的文房拿來!”

  素姐兒煞白了臉道,“怎麽?你真要休我?”

  裴臻淡淡道,“燕王駕前我自去領罪。”

  素姐兒不怒反笑,問道,“我哪裡錯了,你要休我?”

  裴臻道,“無子,善妒,口多言。”

  素姐兒在樹下的石凳子上坐定才道,“為何無子臻大爺可知道?還是到老爺太太跟前去理論理論?這無子的罪名我一人擔著沒趣得緊,倒不如說開了叫大家樂樂。”

  院外才進來的幾個小廝丫頭聽得一腦門子汗,助兒心下納罕,這幾年無所出想來還有內情,不管怎麽先穩住了大奶奶再說,真有事,捅出來了爺面上總無光的。一面忙撲過去抱住素姐兒的腿,勸道,“我的好奶奶,大爺什麽樣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麽,睡一晚,轉天就忘了的,做什麽當真了。”又去求裴臻,“大爺心裡不痛快打奴才兩下也就是了,何必同奶奶置氣傷了感情,若細究起來也未必就得了好,大爺三思。”

  裴臻轉過身去粗喘了半晌,手心裡捏出汗來,複又細細掂量了,最後頹然道,“我一時熱昏了頭,奶奶原諒我失言,莫要氣傷了身子。”又吩咐素姐兒身邊的大丫頭道,“扶你們奶奶回去仔細伺候著,那五百兩我明兒叫伍先生親送了來,給奶奶賠罪,今兒我身上不爽利,且饒了我吧。”

  說完了擺擺手,自閉上眼不再說話了。素姐兒見他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又自知要足了強也不好,回身叫小丫頭去請了家裡的郎中來與他診脈,自己則出了檻菊園回金鑰館去了。

  〇一〇 春冰雪初釋

  鋪面已經找著了,在城中十字街南頭上,對面是家酒樓,左邊是爿豆腐作坊,賣現磨的豆漿豆腐腦,隻右手這家不好,竟是個寡婦開的香燭店,好在房租便宜,也聊勝於無了。這城裡原有一家糕餅店,開在城北,因得知有了同行心裡不自在,一日來看了兩回,什麽生意難做,客源稀少,酸話氣話說了一籮筐,見張氏和毋望並不理會,摸摸鼻子自回去了。

  毋望正指派人搬貨架子,嘴裡惱道,“既沒客關了門就是,到咱們這裡來說什麽,咱們新店還未開張,沒的觸了霉頭!”

  張氏寬慰道,“這沒什麽,同行是冤家,潑潑冷水也是有的,隻當沒聽見罷。”

  閨中女子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毋望私下打聽過那家店,手藝平平,花色也不繁多,要比糕點正宗,自然不及她們的。當年劉府是官宦之家,什麽樣的新式東西未曾嘗過,廚房裡的老媽媽常往餅子裡加牛奶羊奶,面上刷了豬油,放到火屜子裡烤,過一分便翻一翻,翻了十翻再刷豆油,極講究的,單這一樣就夠那唱擂台的餅店喝一壺的。北地不似南方,炊餅,鍋魁居多,精致小巧的點心只在富戶的廚房裡,外頭百姓不常見,什麽細沙青糰,芙蓉糕,棗泥山藥糕,陽春白玉餅,怕是聞所未聞,若都做了上了架,生計自是不用愁的。今日且把家夥什準備好,看了黃歷,下月初六是大吉的日子,到了那日辰時一刻掛幡,就等著賺錢了。

  眼下不如意的只有叔叔的腿,吃了藥,慢慢也有了些知覺,要請裴臻來施針竟那般的不易,那齊嬸子不知怎麽,每回張氏去尋她她都避而不見,前日叫了丫頭傳話,把裴府的地址說清了,叫她自去請人,旁的一概不管。家裡人合計了許久,若叫張氏去,恐怕到了裴府還是吃閉門羹,該來的終究躲不過,毋望思量了再三,看那裴公子也不似個窮凶極惡的人,那便去求上一求吧,眼看著叔叔能下地了,若差了這一步則前功盡棄,還是耽誤不得的。

  毋望洗了手淨了臉,對張氏說道,“我這就去找裴公子吧,你好歹等我,我去去就來,再一同回村裡。”

  張氏擔憂道,“不會出事吧!你千萬小心,若求不來便作罷,大不了不治了。”

  毋望笑道,“放心吧,不能出什麽事的。”

  那廂裴臻在書房核對近一月來各地買賣的出入項,助兒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喊道,“大爺,你猜猜誰來了?”

  裴臻一喜,抬頭問道,“可是她來了?”

  助兒往硯台上加了水,一面研磨一面回道,“正是呢,在花廳候著,說要求見大爺。”

  裴臻手忙腳亂地合上帳簿,心下不免焦躁,問助兒道,“可曾好生款待著?”

  助兒道,“奉了茶和點心,大爺這會子就過去嗎?”

  裴臻細想想,複又翻開帳簿,算盤珠兒撥得啪啪響,低聲說道,“且叫她等上一等。”

  說是這樣說,一盞茶工夫連著往沙漏上瞧了五六趟,好容易等滿了一刻鍾,忙整整衣冠往花廳了。

  隔著玻璃雕花的圍屏往裡看,那女孩兒並膝,身子微微側著,坐姿娟秀美好,因低著頭,露出一截嫩藕似的脖頸並玲瓏剔透的下顎,端的是動人心魄美不勝收。

  裴臻輕咳一聲步入花廳,毋站起來福了福,抬頭望他,目光瑩瑩,竟叫他心頭忍不住顫了顫。

  “對不住,適才有些瑣事絆住了腳,叫姑娘好等。”裴臻躬身還了禮,面上笑得歡暢淋漓,水銀色的錦緞大襟袍,上頭織著纏枝寶相花暗紋,愈發襯出美玉般白淨無瑕的面孔。

  毋望道,“今日前來是有求於公子,我叔叔的腿如今能動彈了,還乞公子迂貴替我叔叔醫治。”

  裴臻挑眉道,“我估摸著藥已吃完許久了,怎的現在才來?”

  毋望面上一紅,懦懦道,“隻應公子的大恩春君一家無以為報,當真是十二萬分的沒臉來,加之近來正籌備著開個小買賣,一拖便拖了這許久。”

  裴臻假意吃驚道,“你竟開起買賣來了?經營的是什麽?”

  毋望靦腆道,“我嬸子會些做吃食的手藝,所以就開了家糕點鋪子。”

  裴臻笑道,“何時開張,我得了空好去瞧瞧,可巧我在南城有家酒樓,最近也旋摸著要找點心師傅,若你們鋪子做得好,那每日所需的糕點零嘴就由你們送來吧,你看如何?”

  毋望面上波瀾不驚,恩惠受得太多就像山一樣壓得你喘不過氣來,雖是鋪子接到的第一單買賣,卻並不叫她十分開心,於是應道,“我們下月初六開張,到時候公子若有空就來坐坐吧,糕餅倘若能吃得,那我們便每日送到貴寶號去,先將公子上回墊的藥錢退清了再說別的。”

  裴臻在上座坐定,慢慢吹開茶葉喝起了茶,毋望有些忐忑,抬眼朝他望去,只見他低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雙眼,也不知在想什麽,兩人僵持了一會,裴臻道,“叫姑娘送點心來不是為了討債的,本來姑娘新店才開張,烈火烹油總是好的,誰知叫你誤會了,是裴臻的不是。那點銀子莫要放在心上,隻管放開手腳做買賣,等賺夠了再還不遲?”

  毋望甚覺有愧,又見那裴公子言之鑿鑿,也不好再推脫,微微一笑道,“那就依公子所言吧。”

  裴臻這才笑道,“你也莫公子公子的叫,叫我蘭杜就成了。你小字叫春君,那毋望二字作何解?”

  毋望眼裡有些許哀戚,緩緩道,“我母親生我的時候我爹並不在身邊,去外省巡查公務了,且一走就是三個月,那時連著下了半個月的雨,車馬不通,書信也無法往來,隻好托了軍營中的信差送奏折的當口帶了句話,說是一切尚好,毋要盼望,我這名字就由此得來的。”

  裴臻歎道,“果真是伉儷情深,在軍中也不忘報平安。”

  毋望道,“我父母親從小便認識的,兩人感情甚篤。”

  正說著話,突然天暗了下來,霎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毋望慌了神,忙道,“若公子得了空閑請千萬來一遭,春君與叔叔嬸嬸在家候著。要變天了,今日便先告辭了,改日再來登門拜訪。”說罷福一福,裴臻才想挽留,她已穿過花廳往廊子上去了。

  “當真是個急性子!”裴臻心下暗道,忙不迭追趕上去。

  那女孩兒在風中前行,長發漫天飛舞,衣裙也獵獵作響,稱著那纖細的身子,一時間要羽化仙去了一般。又一陣狂風掃過,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裴臻不由伸手去接,那女孩兒便整個落入他懷裡,此時隻覺一股奇香撲鼻,抱著那具軟軟的身子,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毋望低呼一聲,忙掙扎起來,站在那裡,懊惱得面紅耳赤。裴臻此時也甚尷尬,低聲道,“得罪得罪,望春君姑娘見諒。”

  毋望行了禮道,“是我失禮了,適才多謝公子伸援手。”

  裴臻道,“你別忙,我叫了人送你回去。”揚聲呼道,“助兒!”話才出口,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助兒匆匆跑來,裴臻看看天,對毋望無奈道,“你瞧說下就下了,這麽大的雨路上怕不好走,陣頭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雨小些了再走吧。”

  這雨下起來竟似不要命了似的,伴著隆隆的雷聲,天也黑得如同晚上了,毋望歎了口氣,隻得道,“那便再叨擾公子一會子吧,只是我嬸子還在鋪子裡,定然要擔心死了。”

  “不妨事,我派個小廝過去通報一聲也就是了。”裴臻心情愉悅地說道,引了毋望進屋來,又道,“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在這裡吃了飯再回去吧。”

  毋望搖頭道,“方才是吃過了才來的,公子不必張羅了。”不等裴臻說話,轉身站在窗前直看著外頭,心裡焦急又無可奈何,隻盼著雨快些停,一個姑娘家到個男人家裡,大半日還不回,傳了出去可怎麽了得,不被人戳斷了脊梁骨才怪呢。

  那廂助兒笑得賊,指指天,翹起了大拇指,裴臻瞪他一眼,使了眼色叫他出來,走到廳外吩咐,“去同她嬸子說,就說因雨大,春君姑娘被我留下了,待雨停了親送她回去,叫她不必等她,自己家去吧。”

  助兒領了命,一溜煙地跑了。裴臻拍拍手,叫丫頭送了瓜果茶食進來,複又喊毋望坐下,誰知叫了幾遍也無反應,隻得抬高了嗓門喊道,“春君!”

  毋望嚇了一跳,見他站在身後臉上又紅了紅,問道,“公子叫我嗎?”

  裴臻笑道,“你正神遊太虛呢,喊你竟聽不見。這雨一時半會兒且停不了,你先吃些果子,過會子再傳飯,你多早晚吃的飯?再消磨一會也該餓了。”

  毋望道了謝,見他看著自己,甚感不自在,兩廂裡無話又甚別扭,便問道,“我叔叔的腿施了針後就能下地走動了嗎?”

  裴臻閑適道,“施過針,靜養兩日,第三天起便要扶著練習練習,等腿腳適應了,慢慢便可與平常人無異了,只是跑不得,畢竟是斷過的腿,跑了怕要壞事。”

  毋望聽了十分歡喜,心想這裴臻真乃神人!便道,“公子的醫術叫人敬佩,不做大夫真真可惜了。”

  裴臻搖著扇子道,“我家世代行醫,幾輩子都在太醫院供職,給皇室宗親瞧病不易,稍有差池便要腦袋落地的,我這人怕死得很,還是做做買賣賺點小錢穩當些,姑娘可別笑話我胸無大志。”

  連文俊那傻子都知道明哲保身,裴臻這樣的聰明人更是深諳此道了。毋望道,“不在太醫院供職自然也不能替百姓看病,若傳到了京裡便是死罪,是嗎?”

  裴臻臉上露出讚許來,同剔透的女子說話就是省力氣,這女孩兒看著年輕,竟有這樣的見識,果然叫人喜歡。

  毋望又說道,“你原不該給咱們瞧病的,萬一叫人檢舉了,那春君一家子就是死了也難報答了。”

  裴臻低低一笑,狹長的眼眸愈發深沉,隻道,“你們不同於旁人。”旋即坐下,端著茶杯細細品起茶來。

  說起這茶……他又忍不住抬眼看她,據虞子期派去的探子來報,她竟還想過往朵邑那邊販賣茶葉,所幸未能成行,否則他還得準備著怎麽把她從官府裡劫出來。面上看著這樣文靜端莊的姑娘,私底下卻如此大膽,細想來也著實可憐,好好的深閨女子哪個受過她那樣的苦,父母雙亡,兒時又顛沛流離,如今遇著他,又被他處心積慮地算計……咳咳,日後等她過了門,定要加百倍千倍地疼她才是。

  毋望見他面上表情千變萬化,又想起他才剛那句“你們不同於旁人”,心下不免呼呼跳得厲害。

  〇一一 裴字梨雪齋

  “你那鋪子取名字沒有?”裴臻問道。

  毋望搖搖頭,“小本買賣,原就沒打算取名字,左不過劉家點心,劉家糕餅罷了。”才說著,自己吃吃地笑起來。

  那一笑竟讓裴臻癡愣在那裡,此時方知那句“淡妝多態,更的的、頻回眄睞”到底是何意!肅時如雪,笑時如梅,這劉毋望在他眼裡已是絕色,世上再無女子能與她比肩了。裴臻不由得暗暗苦笑,活了這二十三年,才知道自己是個情種,如今隻為她這一笑他已神魂顛倒,這女子不娶是斷然不可能的了。

  “裴公子?”毋望見他又發愣,不由有些擔憂,這樣精明的人怎會不時走神呢,莫不是身子不好吧。再看外頭,還是一片昏天黑地,這時小丫頭拿了火折子來掌燈,又將窗戶關上,收拾停當後悄悄看她一眼,淺笑著退了出去。毋望心裡霎時七上八下,這樣黑的天,掌著燈,屋裡只有她與裴臻……怎的連個丫鬟小廝也沒有!她手足無措地看他,裴臻臉上矜持坦蕩,倒顯得她小家子氣似的。

  裴臻看出她不安,笑了笑道,“蘭杜是君子,春君莫怕。”

  那公子的臉在燈下愈發柔和俊朗,話說得一本正經,毋望大窘,卻也不好說什麽,隻得低頭擺弄宮絛。

  裴臻暗笑不已,一面又正了正臉色道,“不若取個雅致些的名字,客人叫起來也好聽些。”

  毋望道,“那便請公子賜名。”

  裴臻沉吟片刻道,“你覺得‘梨雪齋’如何?”

  毋望道,“出處是哪裡?可是周邦彥的《浪淘沙慢》?”

  裴臻頗感意外,奇道,“你是個女夫子嗎?有滿腹的詩詞歌賦!”

  毋望謙道,“只不過素來愛讀些閑書而已,公子見笑了。”

  裴臻道,“這梨雪齋配你正好,趕明兒我叫夥計送匾來,有了匾才像個正經做買賣的。”

  毋望推脫道,“多謝公子,再不敢叫你破費,初六那日來捧場便是給我們最大的恩惠了,我們這點子微薄的小生意哪裡用得上匾額呢,公子莫要折煞我。”

  “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便是了。”裴臻說道,捋了捋衣袖上的褶皺,又走到窗前往外瞧,雨下得極大,院子裡的幾株蘭花被打得東倒西歪,怕是活不成了。雨從窗縫裡橫掃進來,濺得窗下星星點點,他退後幾步,心裡生出一些寂寥來,又看那姑娘嫻靜坐著,便道,“春君,你若要謝我,就陪我吃頓飯吧。”

  毋望不解,抬頭看他,火光照著他的半邊臉,忽明忽暗,他蹙著眉,心事重重的樣子。毋望歎口氣,果然是人總有不如意的,裴臻這樣的人也不能免俗。

  “我餓了。”裴臻道,也不等她說話,把候在外頭的人叫了進來,吩咐了幾樣小菜,又問道,“我叫廚子給你做道甜湯可好?女孩兒家總是愛甜食的。”

  毋望心中升起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不由點了點頭道,“勞公子費心了。”

  裴臻似又有些不悅,背著手道,“你與我非要如此見外嗎?我叫你春君,你叫我公子,旁人聽來豈不好笑!”

  毋望心道:莫非真要讓我叫你蘭杜嗎?這恐怕不成,並未熟到那樣地步,連章程我也隻喚他章家哥哥,若直呼你的小字,於禮不合吧。

  裴臻窺她神色,似乎甚是糾結,便笑道,“喚不出口嗎?只在私底下叫便好了,人前還是公子姑娘的稱呼吧。”

  那語氣好似已退了一萬步了,再打不得商量,毋望不說話,勉強默認了。

  此時丫鬟魚貫而入,上足了菜,管事的婆子恭敬道,“請大爺和姑娘慢用,我們在外頭候著。”說完倒退著出去了。

  裴臻笑道,“別站著了,坐吧。”

  引了毋望入席,替她杯裡注滿酒,那酒色澤鮮亮,倒不似一般的,毋望道,“我從不飲酒,怕醉。”

  “這是梅子釀的清酒,是甜的,也沒什麽酒勁,正好解暑用,你放心吧,喝不醉的。”裴臻說著又為她布了菜,拿起杯子自斟自飲起來。

  那廂助兒傳話回來了,淋得落湯雞似的,悶頭就要往裡闖,被門口的媽媽攔住了,那婆子說道,“沒眼色的!大爺在和姑娘吃飯,你如今進去是腚上皮癢嗎?”

  助兒聽得一愣,問道,“在吃飯?”

  婆子道,“大爺一向是獨個兒吃的,今天是怎麽了?那姑娘長得甚齊全,是個什麽來歷?”

  助兒賊笑道,“那是大爺心尖上的人,將來必定是主子,仔細伺候著吧,錯不了的!”說罷哼著小曲自回房換衣裳去了。

  裴臻見毋望吃飯竟如貓似的,才吃了半碗,面上已有飽足之色,不禁道,“你胃口這般小,難怪瘦得很,下月既來了城裡,離我也近些,我差人每日給你送些湯來吧。”

  毋望著實驚著了,若真如此,那成什麽了!兩人是見過幾次面,像這樣好好說話也是頭一回,怎麽叫人猛一聽還當是老熟人了似的。這裴臻喜怒無常,心思也讓人摸不透,毋望想了想,還是要將話說明白了,免得日後累贅。於是正色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春君尚在閨中,過從甚密怕會招人閑話……”

  裴臻挑了眉,戲謔地看著她,緩緩道,“莫非我上門提了親,你才好喝我的湯?”

  “不是不是!”毋望連連擺手,結巴道,“那個……我是說你不必待我太好,我當不起的。”

  裴臻又笑道,“我已經待你很好了嗎?我倒不自知,若說冒著砍頭的風險替你叔叔治病也算的話,那我倒真算得上是對你叔叔很好。”

  毋望張口結舌,總算知道,憑她敢和裴臻較量,那便是自尋死路!悶了半晌隻好道,“春君已有了心儀的人,還是要與公子避嫌的好。”

  裴臻聽了這話,面上強笑著,腸子彎彎繞繞不知打了多少個結,直氣得手心流汗,七竅生煙。勻了氣息道,“莫非你那心儀之人度量狹小?既這麽著,那湯便不送了,免得你難做人。”

  毋望才松了口氣,又聽他淡淡說道,“我這幾日不知怎麽的,右手常發抖,怕是要吃幾劑藥方能好,姑娘容我些時日,待好了自當來替令叔施針。”

  早知他不是這樣簡單的人物,竟拿這個來要挾她!毋望憤憤想著,隻得道,“其實常喝些湯也不錯,呵呵。”

  這下子裴臻得意地大笑起來,舉起右手給毋望看,只見那手細白修長,十指尖尖竟比女人還美,哪裡有半分的顫動!裴臻道,“又好了。”

  毋望心中唾棄一番,也呵呵陪著傻笑。

  不多時雨漸漸停了,天也微亮了些,卻也近日落時分,裴臻吩咐助兒套了馬車,將她小心扶上車安頓好,隔著簾子道,“你嬸子定然家去了,還用過鋪子裡瞧去嗎?”

  毋望道,“我走時同她說好的,她一定在店裡等我的。”

  裴臻道,“那便去瞧一瞧吧。”自己翻身上馬,叫助兒趕了馬車跟上,一路往十字街去了。

  到了那裡張氏果然未走,正站在外頭張望,看見毋望大大的吐了口氣,呼道,“神天菩薩,你好歹回來了?”

  裴臻躍下馬給她見禮,張氏還了禮客套道,“真真不好意思,又要麻煩裴公子了。”

  裴臻使了助兒將她扶上車,一面道,“夫人不必客氣,我與春君也算相識一場,應當的。”

  張氏坐進車內,小聲問毋望道,“他不曾為難你罷?”

  毋望笑道,“嬸子多想了,他沒為難我,我不是好好的嗎。”

  張氏撫胸道,“可把我生生嚇死了,你才去就下了那樣大的雨,我還擔心你路上淋著雨。在他府上這麽許久,他可曾說什麽?”

  毋望道,“說叔叔的腿只要多練習就能與常人無異了,只是跑不得,終究是受過傷的。”

  “是啊,”張氏道,“正骨那時你不在跟前,你叔叔腿裡打進了兩支銀釘子,用了麻沸散才熬過來的,那時看著真是嚇人。”

  毋望又道,“裴公子說要每日從咱們店裡訂糕點,好用在他的酒樓裡,嬸子你說可好?”

  張氏點頭道,“也好,正好慢慢將你叔叔的藥錢還了。”

  毋望遲疑道,“他還給鋪子取了名字,叫梨雪齋,過兩日還要送匾額來。”

  張氏的臉色漸漸變了,問道,“可還有別的?”

  毋望思忖著要不要將裴臻說日日要給她送湯事告訴張氏,說了又怕唬著她,便搖頭道,“沒了。”

  張氏抓著毋望的手道,“他還未死心,你可要仔細。”又歎道,“可惜他已有了妻室,若早些遇著,那定是你的福氣。”

  毋望道,“焉知我日後就遇不上這樣的人?或者比他還要好些呢。”

  張氏聽了笑起來,刮了她的鼻子啐道,“不害臊!沒見過比你臉皮更厚的姑娘家!比他還好,莫非你要找個仙人不成!不過我瞧程哥兒倒挺好,若你和他能成,福氣倒也算是好的了,只是怕將來婆婆難伺候,苦著自己。”

  毋望臉上熱辣辣的,給嬸嬸說中了心事不免難為情,心裡也隱隱期盼著,若章程來提親,那她定是即刻就答應的,章程那樣的脾氣性子斷不會納妾,“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又是何等的安穩幸福呢!
  〇一二 僮仆顯衷心

  下過了雨,回村裡的路變得十分泥濘,毋望和張氏一路顛簸,到家時幾乎骨頭都散了架,裴臻倒是神清氣爽,背了藥箱便進屋與劉宏施針了。

  毋望隻覺身上黏膩,回房換了套衣裳,出來時見裴臻身邊的小廝在屋簷下坐著,便喚道,“小哥,才下的雨,地上還未乾,仔細坐濕了褲子,還是到屋裡來吧。”

  助兒受寵若驚,忙起來躬身道,“姑娘真是好人,奴才命賤就愛坐在地上,外頭涼快些。”

  看那小廝也就十一二歲光景,比德沛大不了多少,毋望眼睛有些發酸,也不知沛哥兒在軍中怎麽樣了,是否也像這小廝一樣不把自個兒當回事呢。

  助兒看她臉上滿是哀容,忍不住問道,“姑娘可是有什麽難事嗎?”

  毋望歎口氣道,“我有個弟弟,前陣子從軍了,如今不知身在何處,連一封書信也沒有,不知過得好不好。”

  助兒了悟,差點忘了這茬兒,劉家的小子可不就是他家大爺托了紀大人帶出去的嗎,便假意問,“是參了哪家的軍?”

  毋望在梧桐下的石凳子上坐下,回道,“是燕王駕下的軍隊。”

  助兒跑過來得意道,“我家大爺在燕軍中原有些舊識,姑娘何不托他打探,必能尋訪到令弟的下落。”

  毋望驚訝道,“裴公子在軍中有熟人嗎?”

  助兒忙不迭點頭,心道,豈止是有熟人,簡直熟得滾瓜爛熟!又給自家主子吹噓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們臻大爺那可是神通廣大的一位人物,這天下,你想要什麽,想幹什麽,沒我家大爺不能的,多少名門閨秀哭著喊著要跟他,我們爺都懶得瞧……”說著斜眼細看那姑娘的臉色,沒見著不悅,又接道,“我們臻大爺,那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脾氣又和善……”說著自己惡寒一下。大爺對旁人不怎的,對她確是很和善的,這也不算誆騙女孩兒罷。

  毋望附議道,“是很好。”

  助兒喜道,“那姑娘不如就嫁給我家大爺吧,我是知道大爺心思的,你瞧他對什麽事都不上心,唯獨是姑娘你的事,那真是赴湯蹈火的!我家大爺也甚可憐,家裡的大奶奶在外頭名聲好,在家裡可不是那麽回事,大爺和她早就不在一處了,如今一人孤零零的住在檻菊園裡,我家老爺夫人看著心裡不知多疼!”

  毋望被他說得又是羞怯又是心酸,女孩家總是心軟的,看裴臻在家吆五喝六的,沒想到人後竟是這樣的。往叔叔屋裡看,那修長的身影還在忙碌著,便道,“你莫要渾說,裴公子每日春風滿面的,哪裡就有你說得這樣慘了。”

  助兒見有了可鑽的空子,自顧自說得唾沫橫飛,“你不知道,那是人前,總要顧著體面,人後又怎麽樣呢?今兒大爺同你一道吃飯了吧?唉,他這三年來一向是一人獨自吃的,一來是躲著大奶奶,二來是覺得對不住二老,所以除了生意上罷不得,平常他是不出自己園子的。今兒可巧下了這麽大的雨,把姑娘你給留下了,定是老天爺可憐我們大爺,送了姑娘來救我們大爺的,姑娘你是菩薩心腸,好歹別傷了我們爺,大爺的性命都在姑娘手上了。”

  助兒一通巧舌如簧,直把那姑娘說得雲山霧罩。所幸大爺這會子還沒治完,要是叫他聽見有人把他說得如此慘不忍睹,定要將他剁碎了扔進池子裡喂魚的。

  毋望聽了半晌總算聽出些門道來,大抵就是說裴臻納妾並非因為喜新厭舊,而是形勢所迫,這小廝倒也算是忠心耿耿,只不過她這人不愛被人蒙蔽罷了,隨即道,“你們大爺這樣人物怎教你說得恁的不堪?他堂堂的爺們兒,竟連自己的內宅都管不好嗎?先前說納妾是為了大奶奶無所出,這會子倒因這無所出,把大奶奶也編排上了。”

  助兒聽了心口一緊,忙道,“我的好姑娘,你千萬擔待我,我說的都是實情,不在一處……哪裡來的子嗣!況醫者不能自醫,這種事誰說得好?我只知道,我們大爺整顆心都在姑娘身上,你沒見我們爺今兒吃過飯多歡實,聽管廚房的媽媽說,這頓吃的夠抵兩天的了。”

  毋望回想了一下,這話倒不假,她還記得裴臻站在窗前說要一起吃飯時候的神情,就好像石杵子猛敲在人心上,悶悶的要疼上一會子。

  助兒見她不說話,急忙又道,“我們大爺才剛出門前吩咐了人到木材鋪子裡挑塊紫檀做牌匾,上頭要用最好的金箔題字,可見姑娘的事,我們大爺樁樁件件都放在心上的。”

  毋望站起來冷冷道,“你是來做說客的?我也知道裴公子人品賣相沒得挑,可在我這裡卻是不成的,春君不願委屈別人,更不願委屈自己,你替我傳個話,就說我感念他的恩德,做朋友常來常往尚可,若要我做妾,以後這話斷不要再提了,免得傷了和氣。”

  助兒頓時有天要塌下來的感覺,苦著臉求道,“姑娘你大人大量,把我當個屁給放了罷!適才這些話都是助兒自己想出來的,和我們大爺毫不相乾,你要是為這記恨我家大爺,那助兒就萬死不足以贖其罪了。”

  毋望不再多言,微頷首,轉身進屋瞧她叔叔治腿去了。

  助兒摸著後腦杓心道:真真是個水火不進的主,不識抬舉!費了這好半天的口舌,半點用不曾有,到最後還惱了,世上哪裡有這樣強的女孩兒,果然吃不到嘴的肉是香的,且看大爺怎樣對付罷。

  裴臻那廂施治完畢,淨了手問劉宏道,“可有知覺?”

  劉宏道,“有些發熱,小腿肚發脹。”

  裴臻點頭道,“想是經脈通了。這兩日暫且靜養,等腳能動彈了再下地不遲,千萬不可操之過急。”

  劉宏感激道,“不知如何謝公子才好,為我這兩條腿來回奔波那許多趟,不收診金便罷了,哪裡還有大夫出錢給買藥吃的,劉某心裡著實過意不去。”

  “這有什麽!”裴臻眼角微一瞥毋望,笑道,“往後先生隻當蘭杜是自家侄兒罷,有什麽難事隻管說話,我一定盡力辦妥。”

  張氏與劉宏互看了一眼,有些無可奈何,張氏福了道,“我們哪裡敢高攀,公子的大恩報都報不完,哪裡還敢勞煩公子。”

  裴臻複又笑笑,並不把話放在心上,拱了手道,“在下先告辭了,若有何不適再來找我。”

  劉宏又連連道謝,歎了氣道,“春君,送送公子吧。”

  裴臻笑意更盛,恭敬作了揖便出門去了。

  毋望送到院外,啟唇想說什麽,猶豫了片刻,終是未能說出口,裴臻彎腰打量她,問道,“你可是有話要同我說?”

  毋望原想說叫他不要送匾來的,轉念一想,他才剛替叔叔治好腿便推辭,倒像過河拆橋似的,隻好道,“天黑了,道也不好走,你路上當心些。”

  “我省得,多謝姑娘關心了。”裴臻低聲道,“初六那日我再來瞧你。”

  如同情人間的耳語,毋望心慌意亂,抬頭看他,這樣黑的夜裡似乎也能看見他眼裡溫暖的光,心頭便又被狠狠撞了一下。

  裴臻好容易才忍住攬她入懷的念頭,瞧她微張著嘴,一臉迷茫的樣子,真真可愛到了極致。隻這句話就嚇著她了?膽子這樣小,當時怎麽還想要私運茶葉來著!又一琢磨,年輕的女孩兒許還未有人同她這樣說過話,那個什麽章程他也叫人查過,平常是個老實本分的,縱然對她有情有義,卻也不敢逾矩,如此他便放心了,待她到了城裡豈不更在他眼皮子底下了,有句話叫日久生情,反正他有的是時候,等得。

  “你進去吧,我走了。”裴臻道,坐進了馬車裡,叫助兒將他先前騎的馬拴在車後,看著她進了院裡,才放下了門簾子,歪在褥子上小憩起來。

  助兒甩了鞭子,車慢慢動起來,裴臻問道,“才剛你們在外頭說了些什麽?”

  助兒咽了口唾沫道,“沒說什麽,姑娘說掛念兄弟得緊,我就說爺軍中有熟人,能給她打聽,如此這般,那劉姑娘豈不又欠了爺一份情嗎。”

  裴臻嗯一聲,懶懶道,“我明日要動身去北平,到了那裡再給那小子妥善安頓一番。你們隻說了這些?還有呢?”

  助兒自知瞞不過,隻得老實道,“我探了探她的話,想看她對大爺有沒有意思……”

  裴臻支起身急道,“她怎麽說?”

  助兒怨道,“她是個雷打不動的性子,任我說破了天還是那樣淡淡的,聽話頭兒,似是絕不肯做姨娘的。”

  裴臻闔眼,半晌才道,“這事不打緊,等我回來了再說,眼下有件更棘手的事,京裡老皇帝眼瞧著不成了,燕王殿下要作打算,寧王他們早進宮了,也不知皇太孫接不接得這皇位呢。”

  助兒疑道,“莫不是藩王要造反?”

  “怕是新皇登基要有什麽變動,據探子來報,那個伴讀東宮的黃子澄屢次唆使皇太孫削藩,看來一場惡戰在所難免。”裴臻咕噥著,片刻後再沒了聲息。

  助兒撩了簾子往後看,見他已經睡著了,想是累極了,盡量將馬車駛得平穩些,一路往虞子期大人府上而去。

  〇一三 人言可生畏

  “到底賣是不賣?”文俊站在那頭牛邊上,臉上的表情很是別扭。

  毋望也很苦惱,德沛待那牛寶貝似的,前腳才走了一個月,後腳他們就要把牛賣了,回來不是要作死嗎!

  文俊瞧她為難的樣子,心裡急得慌,大聲道,“吳二等著呐,磨蹭什麽!沛哥兒回來再給他買一頭也就是了,偏就要這頭嗎?況且他在軍中,不待個十年八年的哪裡回得來,若有了出息還要牛做什麽!你要給這頭牛養老送終嗎?”

  毋望想想也是,他們一家子都進城張羅餅鋪子了,剩下這牛怎麽辦,總不能放著餓死罷。

  “想通了沒?再不通人家可是要走了。”文俊又催道。

  毋望皺著眉頭道,“牽走了可是會殺了?”

  文俊笑道,“賣都賣了,你還管這許多!我料想不會殺的,這牛尚未長足呢,又沒病,殺了肉哪有耕地值錢,你若不放心,待會兒我替你問了牛販子再說。”

  毋望點點頭道,“那你去吧,我等著。”

  文俊著小廝牽了牛鼻子上的繩往村口去了。

  毋望回到院裡,在梧桐根邊坐下,拿了篾蘿放在膝上,一結一結剝起裡頭的花生來。張氏正忙著給各色豆子過重,稱完了再一包包扎好,邊忙著邊問道,“牛牽走了嗎?可憐沒養幾天又要賣了,也不知能賣幾個錢,文俊這書呆子可會在價錢上計較?”

  劉宏慢慢從屋裡挪出來,扶著門框子道,“買來值錢,賣出去就不成了,定要短些的。”

  毋望道,“我同文俊說了,若少了三兩八錢銀子就牽回來,咱們租牛,誰家要用了便拿錢來租,還要給牛喂飽了料,這樣也是好的。”

  張氏呵呵笑道,“咱們春姐兒若是個男孩兒,那定是個做買賣的好材料呢!”

  劉宏道,“得虧還有個孩子在身邊,沛哥兒走了一個多月了,音訊全無,也不知在外頭受了多少罪。”

  張氏聽了開始抹眼淚,哽咽道,“那個沒良心的,也不知道叫人捎個話報平安。”

  毋望木木的,想起德沛若在家不曉得有多熱鬧,眼下冷冷清清,不由得黯然神傷。

  劉宏道,“姐兒,果仁兒怎麽同殼放到一處了?”

  毋望回過神來,懊惱得忙蹲下,將花生一粒粒挑出來,一面憂鬱道,“上回裴公子的小廝同我說,裴公子在燕軍裡頭有舊識,等咱們進了城再去找找裴公子,請他幫著打聽打聽。”

  張氏道,“也怪得很,如今什麽事都離不了那裴公子了,若人情欠了太多可怎麽還,總不好一趟趟打秋風似的吧。”

  毋望也覺甚是,從前沒遇著裴臻,日子不也好好的嗎,現下沒了他竟什麽都不成了,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也沒機會還他的情,倒弄得自己沒臉,憑什麽總叫人家幫忙,又無親無故的,這算什麽呢!

  “我再讓文俊問問他爹吧,這附近人家有兒子從軍的都要到他爹那裡記上的,我們得不著信兒,或者別人家有書信往來也未可知,總有辦法找著沛哥兒的。”毋望道,“才剛文俊說,明兒用他家的馬車給我們馱貨,後兒就是初六了,糕點再不蒸上,怕趕不及了。”

  張氏點頭道,“正是呢,料都齊全了,只等上手做,我都想好了,先做上十幾樣,瞧哪樣賣得好再多做些。”

  正說著話,文俊帶著小廝進來了,手裡還拎了個錢袋子,看到毋望便說道,“那吳老二還算公道,給了六兩。”

  把錢給了張氏,那張氏驚道,“怎的還多賣了一兩?有這樣的好事嗎?”

  毋望看了文俊一眼,慢慢道,“有人湊份子,自然就多賣了。”

  文俊呆了呆,嘿嘿傻笑起來,旁邊的小廝嗤道,“可不,我們哥兒和那牛販子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好歹賣了四兩,自個又掏了二兩出來,這才賣了六兩的。”

  文俊訕訕道,“你才開鋪子,必然落了些虧空,許章程入股就不許我入股?我如今不念書了,在我姑父手下謀了個差事,也算是有進項的,這點銀子不算什麽。”

  毋望看看叔嬸,張氏拿著銀子也不太自在,推脫了一番,見文俊要拉臉子,隻好收下了。

  送走了文俊,張氏又清點了一遍食材,呼道,“差點忘了,我的綠豆粉還在村頭的磨坊裡,春姐兒同我一道去吧。”

  毋望忙拿了布袋子跟上去,張氏立在門口道,“太陽大,你進去拿了帽子再來,我慢慢走,等著你。”

  毋望應了,進屋裡找了草編的涼帽戴上,沿著小河邊走,雖過了小暑,但近了傍晚,又有微風吹來,河邊也栽滿了柳樹,倒也不覺得熱,一路走來很是愜意。

  張氏道,“明兒就要忙呢,今晚可得好好睡。”

  毋望皺皺鼻子道,“我是睡得著的,只怕老板娘睡不好吧。”

  張氏笑著掐她一下,嗔道,“就知你嘴上不饒人,將來得個厲害的女婿,看他怎麽治你!”

  毋望摘了片桑葉當扇子扇著,笑道,“我何苦找個厲害女婿,每日被他治著,豈不自苦!我隻想找個踏實會過日子的,也就夠了。”

  “那人不就是程哥兒嗎!”張氏小聲問道,“你兩個可曾說好?他何時來提親?”

  毋望霎時很是尷尬,那章程倒是穩坐釣魚台的,那次來搭牛棚之後再沒提過,她這裡剃頭挑子一頭熱有什麽用。忙道,“嬸子混說什麽,什麽提親不提親的,我說的人非得是程哥兒嗎?”

  說著臉上嫣紅一片,張氏道,“不是他你臊什麽?此地無銀罷了。”

  毋望噘著嘴不再說話,張氏竊笑著,領著她往前走。對面來了兩三個婦人,扛著鋤頭提著水桶,許是剛下地回來,臉膛子曬得黑紅,見了她們娘倆,都停下來搭訕。毋望因平日不常出門,這幾個女人也不熟悉,隻知一個姓陳,一個姓朱,另一個大約姓闞。

  那朱氏道,“聽我家男人說你們進城裡開鋪子了?”

  張氏笑著應了,陳氏道,“到底與我們這些鄉下婆子不同,劉家嫂子真好本事,能進城賺大錢呢。”嗓子像個破銅鑼,話裡還有股子酸味,毋望不禁瞧她一眼,正巧她也看過來,毋望像做了賊似的,心裡咯噔一下,果然,那陳氏話頭子轉了過來,怪聲怪氣道,“春姐兒真真是個美人,這皮膚,這身段……嘖嘖,怪道上回俊哥兒媽同齊家嬸子吵起來了呢,聽說春姐兒許給齊家外甥了?就是城裡的吧?”

  幾個女人相視而笑,一直沒說話的闞氏拉起毋望的手摩挲,一面笑道,“瞧瞧這肉皮兒,細得跟糯米團子似的,到底保養得好,我們下地都不戴帽子的。”

  毋望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強笑道,“嬸子有所不知,我小時候病過,曬了太陽就出疹子,沒法子才戴帽子的。”

  闞氏道,“那可不就是命好嗎,要是我們也病過,那地裡的活誰乾呢。”

  張氏面上掛不住了,冷了臉道,“誰說我家春姐兒許給齊家外甥了?你們莫要混說,壞了女孩兒家的名聲就不好了。”

  陳氏道,“那個常來你家的後生不是齊家外甥嗎?”

  張氏蹙眉道,“他是來給沛哥兒他爹治腿的。”

  “怪道呢,原來還是個郎中!”張氏假模假樣地同另兩個婦人道,“你們沒見過那公子,神仙一樣的人物,相貌周正,家裡又有錢有勢,聽說縣大老爺也要給他三分薄面,比起阮家那個姑爺,不知強出多少倍去。”

  毋望不想再聽她們胡謅,拉了拉張氏衣袖,張氏會意,徑直道,“我們要到磨坊裡去,今兒就不聊了,改日上我們家吃茶去。”也不等她們回話,拉著毋望便走了。隱隱聽那三個婆娘嗤笑道,“到底是個做姨娘的命,長得那樣,倒也中用,還未過門,鋪子都開起來了。”

  毋望的手被張氏捏得生疼,看她臉色發白,人也微微打戰,想來給氣得不輕,急忙柔聲安慰道,“嬸子莫氣壞了身子,這些婆姨整日就是東家長西家短的,做什麽把她們的話當真!只因咱們平素不下地,也不與她們一處,自然要生出些話來,她們的男人各個都是莊稼漢,怎知她們不是看著叔叔在城裡做帳房眼熱?嬸子這樣想就沒什麽可氣的了。”

  張氏歎道,“我是聽她們拿話作踐你,心裡不好受!都怪我豬油蒙了心,怎會答應齊嬸子做那樣的媒!你不會怨我吧?”

  毋望安撫道,“嬸子當日也是沒法子,我都知道的,若要怨你,我就帶著那顆東珠跑了,還留在這裡做什麽!”

  張氏稍感安慰,又道,“方才她們說的阮家的姑爺是誰?”

  毋望想了想道,“我聽沛哥兒提起過,大約是阮秋的姐夫吧。”

  張氏又跳起來,“那幾個爛了舌頭的,竟拿你同阮家丫頭比!那丫頭六歲就賣與人家做使喚丫頭的,妖精一樣的手段,不知後來怎麽給主子看上了,收進房裡做了妾,什麽姑爺姐夫的,三朝回門都不曾來,人家壓根不認這門親。”

  毋望悶悶地也不說話,心裡暗暗思量,做了妾不都是如此的嗎,枕邊人不是丈夫,是主子,主子的原配也是主子,一個妾值什麽,能比粗使丫頭好多少。

  張氏氣憤一陣子,又替裴臻抱上了屈,說美玉樣的人拿來同茅坑裡的磚頭比,白糟蹋了雲雲。毋望也不理會,進磨坊焯了現磨好的綠豆粉裝進布袋子,給了那人兩個銅板,便招呼張氏回去了。

  〇一四 梨雪齋開張

  轉眼已是初六,前一日蒸的糕點都已上了櫃,各色花形,各種口味,一個個小巧玲瓏,惹人憐愛。毋望準備好了茶水精挑了幾樣吃食,擺放在門前的長桌上供客人先嘗後買。看看日頭,剛到辰時,再有三刻鍾便要開門迎客了,心裡不免忐忑不安,毋望道,“叔叔腿還未痊愈,過會子就在櫃台後頭坐著罷,上外頭來萬一磕著碰著了倒不好。”

  劉宏點點頭道,“我隻管帳,旁的都不問,你們做主就是了。”

  張氏笑道,“錢財的主都叫你做了,剩下的只有乾活跑腿,自然是歸我們的了。”

  劉宏因腿腳好得差不多了,又逢新店開張,心情大好,便調侃道,“若你能把帳面做好,那便讓你做帳房,我和姐兒兩個打雜也是使得的。”

  張氏啐道,“在床上養了那些日子,筆頭子可還順當嗎?別把算盤珠子撥錯了。”

  “哪裡錯得了,這可是正經自己的買賣,絕計錯不了的。”劉宏拿手在算盤上劈啪打起來,嘴裡說道,“幾個月未打,手倒還沒生,你們隻管招呼買賣,這裡有我,且放心罷。”

  這時外頭有人敲門,毋望想許是章程來了,便問,“是誰?”

  門外人回道,“送匾額來的,東家看看吧,可還滿意。”

  張氏和毋望忙將關板按序一塊一塊拆開,齊整碼在門邊,出門看那匾額,上頭用紅綢子蓋著,抬匾的夥計掀開給他們過目,木板是紫檀的,上面拿金箔龍飛鳳舞地寫了三個大字——梨雪齋。

  三人面面相覷,這塊匾至少也值五十兩銀子,都夠他們再開三家這樣的店了,這位裴公子真是大手筆!

  夥計道,“這就給您掛上了。”

  毋望木訥地點頭,看見街上急急跑來一個人,小廝的打扮,跑到毋望跟前躬身行了個禮道,“恭賀姑娘開張大吉,我們臻大爺派小的先來問問這匾可好,我們大爺原是一早就要來的,無奈昨兒晚上子時過了才從京裡回來的,早上一時起不來,請姑娘恕罪,這會子正洗漱呢,等給老爺太太請了安就過這邊來。”

  毋望又點頭,心道,真真難為他了,半夜到家,今兒一大早又要趕這邊來,豈不只睡兩三個時辰!

  一乾人等小心翼翼將牌匾升到簷下,只因紫檀是硬木甚重,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掛好,小廝招呼道,“姑娘快來看,這樣好的匾,真氣派。城裡隻爺和咱們的鋪子用這種匾,旁的人隻用軟木,叫人一瞧就知道這鋪子和臻大爺是關聯的,不知要省去姑娘多少麻煩!”

  毋望不解道,“什麽麻煩?”

  “姑娘你不知道嗎?要開鋪子豈是有了門面貨物就成的,街上的流氓無賴要來訛錢,”小廝扳著指頭數道,“同行要來使壞,還有官府要孝敬,亂七八糟多了去了,若沒人撐腰,買賣斷然做不下去的。”

  毋望隻當他送的僅是匾罷了,誰曾想裡頭竟還有這樣的玄機,一面又歎,裴臻是個心思如此縝密的人,這樁樁件件的大恩小惠就像一張網,密密將她困住了,要逃出去怕也極難。

  小廝忽喊道,“我們大爺來了!”

  毋望抬頭看,街邊一排鋪子的廊下走來一人,穿著月白的交領大袖長衫,左手搖扇,右手撐著淺綠色的油紙傘,頭上扎的絲絛在晨風中飛舞,閑庭信步似的翩然而至。

  “先生開張大吉了。”他拱手朝劉宏一揖,又對毋望露齒一笑,“好歹趕上了,我原還不知道,從北平到朵邑只需兩日路程呢。”毋望不知怎麽,鼻子突地酸了一下,瞧他黑了,人也清減許多,他們原從北平發配到這裡,路上走了二十多天,他竟隻用了兩日,那樣大熱的天,一路快馬加鞭,得遭多大的罪!

  裴臻看她面無表情,心裡沉了沉,又轉身看上頭的匾,問道,“你不喜歡麽?字是我托縣令題的,寫得不好嗎?”

  毋望自覺失了禮,忙搖頭請他進店內,張氏方回過神來,引了他坐下,又端了糕點與他吃,裴臻見那梅花狀的吃食晶瑩剔透,裡面的餡都能清楚看見,嘗了也覺香糯爽口,便笑道,“夫人果然好手藝,開了張擎等著收錢吧。”

  張氏喜道,“承你吉言了,日後要請公子多多關照才是。”

  裴臻拱手道,“一定一定。”

  不多時小廝來報,“時辰快到了,炮仗也都備好了,請掌櫃的示下,可是即刻便開張?”

  毋望朝外頭張望,臉上有些失落,裴臻搖著扇子睨了她一眼,心下微微著惱,面上卻是一派閑散,對劉宏道,“誤了吉時怕不好。”

  劉宏道,“那就開張吧。”

  小廝得了令顛顛跑出去,一時間鞭炮齊鳴,震耳欲聾。毋望捂住耳朵躲在張氏身後,嚇得眼睛都不敢睜開,裴臻瞧她那樣,甚覺好笑,前頭的不痛快也煙消雲散了。

  炮仗放完了,毋望忙同小廝一道將滿地的紙屑掃淨,漸漸有客登門,毋望對裴臻福了福道,“我要招呼客人,怕是要怠慢了公子,公子或者到內堂坐坐罷,那裡還清淨些。”

  裴臻道,“不礙的,你自去忙,我同你叔叔說會子話就走了。”

  毋望吞吞吐吐道,“你這一路受累了,還要操持牌匾的事,我們著實過意不去,你且回去好生歇息吧,才剛我叔叔說,看哪日你得了空,要請你來吃頓便飯呢。”

  裴臻調侃道,“是你叔叔的意思?我原以為是你意呢!”

  毋望俏臉一紅,低聲道,“春君一家都感念公子的恩徳。”

  裴臻輕笑一聲,見她臊得這樣便不再逗弄她,轉身與劉宏攀談去了。毋望暗暗呼出一口氣,這時張氏正忙得不亦樂乎,好幾個女客點了東西,她一人分身乏術,毋望見了忙去幫忙,拿紙將糕點包成方正的一摞,上邊覆了紅紙,再拿細麻繩捆扎好,一一遞與客人。照眼下賣出的幾樣看,棗泥佛手,玫瑰福祿壽喜,小桃酥,白薩其馬賣得甚好,毋望心裡記下了,看來這幾樣是要多做些的。

  正忙著,章程從外頭進來了,見了毋望道,“生意這樣好,錢是賺著了,想來晚上要受累了,明日的貨也得備足的。”

  毋望生著悶氣,只顧手上乾活也不理他,章程瞧她那個模樣猜著了幾分,賠笑道,“我才從莊子上收租回來,沒趕得及你開門,真是對不住,你莫氣,氣壞了身子可怎麽好!我明日領你去廟會上玩可好?算是給你賠罪罷。”

  毋望嘟囔道,“我都多大了還整日玩啊玩的,如今店裡忙的這樣,如何丟得開手。”

  章程笑道,“你隻說想不想去吧,若想去,我自然有法子叫人替你,走個一日半日也不礙的。”

  那毋望究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哪裡有不愛玩的,心裡計較了半晌,終抿嘴笑著答應了。又道,“你如今到那家也好幾日了,可還好嗎?”

  章程眼裡閃過一絲無奈,悶聲道,“我那表嬸子待我倒甚好,親的一樣,隻下面的人不服管,才去那會兒,總在背地裡編排我。”

  毋望聽了心裡也很難過,隻得勸慰道,“他們眼紅罷了,那些難聽的話何苦放在心上。”

  章程澀澀道,“還有更可氣的,太太娘家姐姐丈夫沒了,家裡又沒落了,前兩日拖著女兒也搬了來,整日嘀嘀咕咕說姐夫掙下了家產與他人做嫁衣裳,我倒像她家的奴才,今日要星星,明日又要月亮,弄得我不勝其煩。”

  毋望反感道,“怎的這樣,你表嬸子也算主母太太,這些都不管嗎?”

  章程搖頭道,“年輕時便是個現成奶奶,何嘗管過這個!”

  毋望恨道,“你既做了他家的繼子,族譜上也定然有了名字的,那你便是正經主子,多早晚輪到外人來指指點點!你要拿出主子的樣子來,姨母不顧及你的臉面你就該回太太,請她做主,依著我的性子,便直接將她們的東西扔出去,請她們自回家去。賴在別人家算怎麽回事!”

  章程呵呵笑起來,一面道,“我還不知你竟有這樣的手段,日後定是個不吃虧的。”

  毋望面上窘得很,低下頭嗔道,“你渾說什麽,我是替你打抱不平罷了。”

  章程斂了笑容,避開店裡的客人,低聲對毋望道,“我過兩日就回了太太,叫她請了媒人來提親,只是我如今身份尷尬,若你跟了我,怕是會連累你一同受苦……這事我想了好幾夜,一直沒同你說是怕委屈了你,可若是不說,我自己又不甘心……春姐兒,你可願意?”

  毋望漲紅了臉,幾乎透不過氣來,心裡狂喜著,腦子也暈暈的,一時不知如何答覆他,應了怕他笑話,不應又怕下回不作數,柔腸百結,沒了主意。

  章程是個黃魚腦袋,看她不置可否,急得什麽似的,結巴道,“莫……莫非你不願意嗎?我對你的心你是知道的。”

  毋望急道,“你容我同叔叔嬸子商量商量再回你。”

  章程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裡,歡喜得直點頭,兩廂裡相視而笑,含情脈脈。

  先前在帳台旁與劉宏閑談的裴臻歪頭搖著扇子,心裡冷冷一哼道:好個郎情妾義!當我是死人不成!且看你們明日如何遊廟會!
  〇一五 世事皆人情

  章程才轉頭,恰巧看見一位俊俏的公子正對他笑,不由怔愣一下,思量半晌未想起他是誰來,隻得倉促抱了抱拳,低頭問毋望道,“那位公子是何人?好似在哪裡見過的。”

  毋望面色一僵,心裡突突地跳,沒計奈何隻得道,“你在田頭上見過他,他是裴公子。”

  章程微微訝異,暗道怎的是他!上回匆匆一面,並未看得太真切,隻覺坐在馬上飛揚跋扈,如今那裴公子緩緩走來,神情很是恬淡,看著是個無害的人,於是善良的莊稼漢子章程一眼有了主意,防雖說還是該防著,心裡倒也不似從前那樣深惡痛絕了。

  事實證明,裴大公子也確是個會做表面文章的人,他見了章程並未像見著仇人似的打算手刃,面上一貫的溫文爾雅,舉止言行也謙恭得體。

  “閣下是紀公子罷?久仰久仰!”淺淺一揖道,“我與貴莊以前有些生意上的往來,和令尊也算舊識了,如今令尊過世,莊上的事務必定由公子掌管了吧,日後還要請公子多多關照呢。”

  原來章程過繼之後就叫紀程了,毋望哀歎一番,紀程真是沒有章程叫著順口啊。

  章程見他這樣客氣,忙還禮道,“我才接管生意,很多規矩都不甚懂,久聞裴公子善於經營,還要向公子討教一二。”

  裴臻道,“不敢不敢。”面上笑得和煦,心裡極不屑,毛頭小子不在鄉下種地,跑到這裡來攪和,既是自尋死路,那也不用客氣了。又轉身對毋望道,“我險些忘了,這次我去北平談生意,特地去燕軍中找了昔日的舊識,多番打聽,總算找到了你那弟弟。”

  毋望又驚又喜,一時忘情抓著他的衣袖急問道,“你見著沛哥了嗎?他可好?”

  裴臻任她拉著,不慌不忙道,“他現跟著紀校尉學拳腳功夫,未時以後有先生專門教他與另兩個孩子學用兵與計謀,因他為人機靈,很得上司的喜歡,還帶到燕王跟前去過,燕王殿下也極賞識他,想來日後必定前途無量。”

  “還有呢?”毋望急道,“他可曾瘦了?”

  裴臻道,“聽紀校尉說,他還長了四五斤肉呢,你放心吧,我一切都打點好了,擔保他在那裡吃不了虧。”

  毋望囁嚅道,“這回又麻煩公子了,本來便有事在身,還要抽出時間來替我們尋訪親人,我告訴了叔叔嬸子,他們也定然感激公子。”

  裴臻溫聲道,“既到了北平,順道去看一下也不是什麽難事,我知道你們苦無他的消息,心內定是很掛念,裴某力所能及的事,便替你辦了,也好叫你安下心來做買賣。”

  一旁的章程心裡有些酸澀,從前他只是個種田耕地的窮小子,與那些有錢人並無往來,也未曾聽說過裴臻的名號,隻當他是個一心眠花宿柳,手上又稍有幾個銅子兒的土財主,可如今進了生意場,方知他竟是那樣的人物,單他那家“得風樓”就已名滿天下,更別提藥鋪錢莊了,各省各縣均有分號,生意幾乎做進應天府去。撇開這些不提,人品身家也是清清白白的,從不踏足風月場,也絕無失體面的行為,這樣的人,若真同他爭春君,要贏怕是極不易的,自己也只有憑著春君的偏愛和這些年的情義,方有五分的勝算罷了。

  章程的惆悵一點不落全進了裴臻眼裡,裴臻心中歡愉,臉上笑得更是高深,又對毋望說道,“我今早來得匆忙,沛哥兒的家書未曾帶上,回頭我使了人送來。”

  毋望點頭,眼裡的淚盈盈欲滴,抽泣道,“他好便是最大的喜訊了。”

  裴臻瞧她要哭,疼惜道,“你過後頭去擦把臉吧,叫你叔叔嬸子見了,還當我欺負你呢,這裡的活我來做,你去吧。”說著接過她手裡的點心,有模有樣的捆扎起來。

  毋望撂了手,轉身回後院,章程又不得跟去,也不會包茶食,站在邊上甚是無趣。

  “你瞧我的手藝可還使得?”裴臻笑著叫章程看他包得歪瓜裂棗的點心,那等著取貨的婦人自然認得裴臻,接過他遞來的紙包,歡天喜地的去了。

  章程也是個較真的性子,皺著眉道,“我適才看見一個角沒包嚴實,點心屑子漏出來了。不過頭回包,能這樣已是不錯了,若換了我怕更不中用呢。”

  裴臻面上笑著,心裡暗道,這傻小子也不算太傻,還知道打個巴掌再賞顆甜棗兒。頓了頓又道,“你們莊子上換了管事嗎?如今管事不通得很,幾家米面鋪子的掌櫃皆有怨言,怕是秋後要從別家拿糧了。”

  章程懊喪道,“我也沒法子,新來的管事和太太娘家沾著親,換也換不得。”

  裴臻轉眼瞧他,那章程長了一張斯文老實的臉,眉尾微有些耷拉,想來性子也極溫吞的,這樣的人過繼過去,又沒些手段,豈不被人排擠死!想著,心下便有些可憐他,隨口道,“我同那幾個掌櫃也算熟悉,待下回見了面同他們提一提,貨還從你這裡拿,買辦事宜俱繞過那個管事,直接同你商量便是,這樣你握了實權,再不會叫他們拿捏了。”

  章程聽了驚喜莫名,忙不迭作揖謝他,裴臻心道,一不小心又做了個好人,我裴某人何時成了大善人了!我對你們的恩德先欠著吧,到時一並還來也就是了。

  正想再寒暄幾句,突聽得外頭一陣鑼鼓喧天,原以為誰家娶親做壽,等了片刻,那儀仗倒好像停在門外不走了,張氏與毋望忙出門看,只見十幾個穿著體面的男人走了進來,直走到裴臻面前,一個個拱手道,“臻大爺開業之喜,怎不知會我們大家夥,咱們也好來討個彩頭,怎麽好一人悶聲不吭的,要不是張老板的太太回娘家路過門前,咱們還蒙在鼓裡,失了禮數呢。”

  裴臻措手不及,忙迎了出來,連連作揖解釋道,“各位老板誤會了,梨雪齋的東家並非裴臻,是那位劉宏劉老板,裴臻今日是來幫忙而已,過會子便要走的。”

  劉宏也站起來行禮,道,“各位老板駕臨,小店蓬蓽生輝。”

  一乾人等摸不著頭腦,問裴臻道,“這位劉老板莫不是臻大爺的貴戚?”

  裴臻但笑不語,這時人群裡走出來一個人,原是劉宏往日的東家,見了劉宏羞愧道,“劉先生,原來你與裴老板有淵源,都怪我那時不察,若早知道,定然要將帳房的空缺留給你的。”

  劉宏謙道,“不怪老板,我這腿原沒料到能治好,若拖個一年半載的,豈不耽誤了老板的生意。”

  毋望驚出了一身冷汗,生怕叔叔說出腿是裴臻治的,被有心之人聽去了害了裴臻,便急急張羅了茶水請他們坐下。裴臻見她那樣,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麽,唇角一勾,面上不由多了幾分柔情。

  那幫人何等的精明乖覺,隻消劃上一眼,便知其中端倪,複又細細打量毋望,只見她這許多人面前毫無拘謹,形容端莊大方,生得又一副絕美的相貌,當下紛紛會意,笑道,“是不是臻大爺開的都一樣,日後我們盡心拂照也就是了。”

  毋望又驚出一腦門子汗來,再看叔嬸,他們臉上也尷尬不已,章程更是面如菜色。

  裴臻也知這些財閥的心思,也不辯解,如今恨不得叫全城的人都知道這女孩兒是他的人,哪裡還想撇清什麽,否則以她這等姿容,不消到明日,門檻必定被提親的媒婆踩平,那樣還得了嗎!旋即笑道,“既這麽著,裴臻便先謝過了。今日也勞各位跑了一趟,我這就傳話下去,到我的得風樓擺上三五桌,一來與各位敘舊,二來嘛,也有些私事與幾位老板商議。”

  眾人亂哄哄笑道,“那今日便不醉不歸了。”

  裴臻拱了手道,“各位先行一步,裴某稍後便到。”

  打發了那群人,大夥才算松了口氣,裴臻吩咐小廝著人抬轎子來,一面道,“劉先生也去罷,眾人既是為了梨雪齋而來,主家不去未免失禮。”

  劉宏面露難色,遲疑道,“又要叫公子破費,這怎麽使得!”

  裴臻不經意看了毋望一眼,低聲道,“我說使得便使得。”看章程傻愣著,拍拍他的肩膀道,“紀公子也一同前往吧,趁這當口,正好將你的事提上一提。”

  章程自是喜不自勝,口中直道,“多謝裴公子,待事成之後,定要到公子府上專程拜謝。”

  裴臻頷了首,又對張氏說道,“你們女眷不便同往,我叫人送些飯菜過來,也省得再生火。”

  張氏忙道,“不必麻煩了,你們爺們兒自去談事,我們娘倆守著餅鋪子豈會餓著!”

  裴臻道,“糕餅怎好作飽,你不必推辭,我差人送來就是了。”又輕聲在毋望耳旁問道,“春君可要喝湯嗎?”

  毋望顫了顫,生生忍住臉紅。心下惱道,這斯文敗類,當著一屋子的人同她咬耳朵,豈不叫人誤會她與他有什麽!忙看向章程,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面上看不出喜怒來。

  裴臻微一笑,也不管那幾人臉色千變萬化,瀟灑轉身,拉了章程,叫小廝將劉宏扶上了轎,撐起他那把油紙傘,翩翩然往得風樓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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