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5)
兩個人(4)
“我知道你恨我,不過如今你先安心養傷。你如今是在袁本初的營裡,馬上就有一場大打,曹阿瞞那邊我看你是沒機會回去了。”淳於瓊絮絮叨叨地在榻邊念叨,像是一個囉嗦的老管家,“等你的傷好了,我去跟袁本初說說,你願意留在這兒,可以做個裨將軍;想走,也隨你;你若是想報仇,我就給你個公開決鬥的機會——哼,上次你不要,這次總不能推托了吧?”
鄧展聽著淳於瓊的絮叨,繼續思索著自己之前的職責。他現在知道,如今身在袁營,諸事皆受限制,但那件任務似乎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時回想起來,耽誤了郭祭酒的事,可就麻煩了。
淳於瓊見他在榻上掙扎了一下,連忙喊了兩名軍士:“這個人在榻上躺的太久,不利修養。你們扶著他出去在營裡走幾圈。記住,不許他和人交談,也不許接近任何人,轉轉就回來,不然仔細你們的腦袋!”
兩名軍士應一聲諾,把鄧展小心翼翼地攙起來,披上一件熊皮大氅。淳於瓊目送他們離開營帳,這才轉身離去。
一個身披熊氅、臉色慘白的高瘦漢子被兩個人攙扶著在營裡行走,路過的袁軍士兵都紛紛投去好奇的眼光。鄧展一邊貪婪地吸著清新氣息,讓自己的腦袋盡快變得更清晰一些,同時觀察著周圍軍營裡的一切動靜。盡管他視力仍未恢復,看東西模模糊糊,但還是從營地的種種細節判斷出來,這是個規模相當大的營地,估計能容一萬到一萬五千人。能讓袁紹動用這麽大規模軍團的,只有曹公。難道官渡戰端又起?不知局勢如何。
鄧展暗暗思索著,順從地被軍士引導著。他們從淳於瓊的營帳走出去,朝著西邊走了大約兩、三百步,然後轉向左側,再走一百多步,就抵達了淳於瓊和郭圖所部的營帳邊界處。這兩處沒有用木柵分隔,只是簡單地用數輛裝滿輜重的大車橫置過來,權當界線。走到這裡,對鄧展的身體來說,差不多是極限了,喘息也劇烈起來。軍士連忙攙著他往回走。
就在轉身的一刹那,鄧展忽然看到,從大車另外一端的大帳裡走出一群人,其中有一個半大的少年,模模糊糊的很是熟悉。那少年忽然朝這邊看過來,那張面孔一映入鄧展瞳孔,便讓他悚然大驚,這身影實在太熟悉了,可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裡呢?!
“二公子!?”
鄧展張開嘴大叫道,想去救他。可是他麻痹的聲帶只能發出蚊子般的聲音,對面根本聽不到。他拚命想要越過大車,卻被兩名軍士死死拽住。他們看到這人忽然變得狂暴,唯恐出什麽事,手臂多用了幾分力,把他硬生生扯回來,一路跌跌撞撞帶回去。
他們把鄧展重新扔回營帳,怕他跑掉,還用繩子捆了幾道。不過軍士們吃不準淳於將軍是拿他當賓客還是戰俘,下手捆縛的時候松了幾分。
鄧展身體動彈不得,靈台卻在急速轉動。二公子怎麽跑到這裡來了?難道說,許都已經被攻陷?曹公的家眷全落在袁紹手裡了?他忽然想到,站在二公子身旁的那個人,似乎也很熟悉,而且與自己苦苦追尋的散碎記憶頗有關聯。
他到底是誰?鄧展拚命回憶,可剛才匆忙一瞥,根本看不清楚。
顏良在外頭草草地遊獵了半天,心裡有些鬱悶。淳於瓊那個老東西如影相隨,嘴裡還嘮叨著一堆令人生厭的怪話,實在有些煞風景。好在這種折磨沒持續多久,淳於瓊似乎在營中有急事,匆忙離開。顏良心想,反正這次出遊只是為了殺殺郭圖的氣焰,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便沒必要繼續遊蕩了,於是也朝著自己的駐地回去。
他剛剛回到駐地,就被衛兵說有一個人求見。顏良把他叫進來,發現是個毛頭小夥,自稱自己是漢室繡衣使者。
“說吧,有什麽事?”顏良不耐煩地用大刀磨著指甲。他和郭圖不一樣,“漢室”這個詞在他的耳朵裡,還不如河北幾個大族的名頭響亮。
劉平對他的怠慢並不著惱,他不慌不忙地說:“我來到此,是想賣與將軍一份消息。”
“哦?”
劉平道:“曹軍先鋒已過延津,正向白馬急速而來。若將軍即時出迎,必有驚喜。”
顏良磨指甲的動作停住了,他眯起眼睛,饒有興趣的問道:“我軍斥候尚未有報,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是漢室繡衣使者。”劉平答非所問。
顏良覺得這個回答有點挑釁的味道,面色一沉:“你不去找郭圖,為何來尋我?難道覺得我更好騙麽?”
“不,恰好相反。”劉平道,“只是因為將軍手中握著更好的東西。”說完他用腳尖在沙地寫了一個人名。顏良瞪著劉平看了半天:“這件事你都知道了?漢室果然有點名堂。”
“若是不知道,又怎麽給將軍備一份厚禮呢?”劉平畢恭畢敬地說道,又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一看,黑紅色的臉膛立刻洋溢出會心的笑容:
“果然是一份厚禮!說吧,你要什麽條件?讓我幫你引薦給主公?”他拍拍劉平的肩膀,態度親熱了不少。
“等將軍博得頭功凱旋之後,再議不遲。漢室志在高遠,不急於一時。”
“哈哈哈,說的好!那你就等著吧。”
顏良一拍大腿,大踏步走出帳子,對正在解鞍的騎兵們喝道:“你們這些懶鬼,本將軍遊獵還沒盡興,再跟我出去轉一圈。”
一直到顏良大部隊匆匆離開大營以後,劉平低頭用腳尖把沙地上的字抹掉,轉身離開。
“斬殺顏良?”
聽到楊修的話,三位將軍都紛紛露出苦笑。顏良是誰?那是河北一代名將,死在他手下的武人比黃河岸邊的蘆葦還多。即便是心高氣傲的關羽都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目前,他們三個加到一起,都不如“顏良”這個名字煊赫。
楊修卻不以為然地晃了晃指頭:“顏良再強,又豈能比得過呂溫侯?還不是落得白門樓的下場。”
這個例子讓張遼有些不舒服,面色一黯。
楊修舔了一下嘴唇,又道,“戰場之上,謀略為首,軍陣次之,個人武勇用處不大。顏良如今孤軍深入,正是擊殺的絕好時機,諸位要成就大功業,可不能錯過啊。”
“顏良的部屬都是幽燕精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們怎麽攔得住?”張遼提出疑問。楊修道:“我剛才不是說了麽?戰場之上,謀略為首。三位若肯依我的調度,顏良的首級唾手可得。”
三個人互視一眼,忽然發現,楊修的這個提議居然無法拒絕。曹公既然有了試探之意,如果此時拒絕參與斬殺顏良的策劃,只會讓自己的嫌疑更深。即使是關羽,在明確玄德公的下落之前,也不願過於得罪曹公——原來這個輕佻的家夥從一開始,就在言語中設下圈套,等到他們覺察之時,已是不由自主。念及於此,他們對楊修立刻都收起了小覷之心。
關羽一捋下頜美髯,丹鳳眼爆出一道銳利光芒:“德祖說的不無道理,顏良的高名,正合墊做我等的進身之階!豈不就在今日?”徐晃與張遼以沉默表示讚同。
見大家意見取得一致,楊修把骰子揣到懷裡,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隨手劃了幾道:“顏良的部隊全是幽燕精騎,進退如風,卻不耐陣地戰。咱們分一支部隊,將其纏在黃河灘塗,壞其馬蹄,然後其他兩軍迂回側後,再合圍共擊,可奏全功。”
三人微微有些失望,這計劃聽起來四平八穩,沒什麽出奇之處。不過戰場上確實沒那麽多奇謀妙計,講究的是實行。一個普通的戰前方略,若能實行個七八成,也足夠取得勝勢了。
“那麽我去纏住顏良。”張遼主動請纓。其他兩個人都沒提出異議。他是西涼軍出身,麾下為數不多的精銳都是來自於高順的陷陳營舊部,馬戰嫻熟,派他們去纏住河北騎兵再合適不過。
徐晃也開口道:“由我去堵住顏良退路。”憨厚的方臉如岩石般沉穩。這位將軍的話不多,語速緩慢,仿佛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其他三個人同時看向他,眼神裡都有些明悟。阻截是個高風險的活兒,顏良這次帶來的皆是騎兵,倘若迅速逃掉,負責阻截的將軍到底是“力有未逮”還是“有意縱敵”,可就說不清楚了。徐晃是漢室之人,身份早已公開,由他擺明車馬前去截殺,顯得光明正大。
楊修滿意地點點頭:“徐將軍穩若泰山,這任務交給你最放心不過。關將軍,屆時請你迂回到南側,封堵顏良回營之路。三路合圍,來個甕中捉鱉。”
楊修說完,把樹枝一撅為二,扔在地上,顧盼左右顯得信心十足。三人對這個計劃沒什麽異議,驅馬回去調派人馬。這時候斥候又來報,顏良的部隊已經在十五裡開外了。
徐晃要走了所有的長矛和一半的弓箭,還有二十余具皮甲。他的任務是堵截騎兵,用矛拒馬是最有效的防衝擊辦法。稍做整理以後,徐晃帶領部屬先行離開。他們在行軍途中緩慢變陣,逐漸由一字長蛇向前推成了三個方陣,戟兵矛兵在前,楯兵分布兩翼,弓兵與刀兵夾雜於中,標準的對騎陣勢。
能夠在行軍如此迅捷變陣且不亂的部隊,可不多見,徐晃治軍的手段,可見一斑。
他出發以後,張遼與關羽也對自己的部隊進行了微小的調整。關羽要肩負著阻斷顏良回撤之路,很可能會被騎兵正面衝擊。所以他用幾百把環首刀交換了張遼同等數量的長戟、短戟和直矛。而所有的騎兵都留給了張遼,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與顏良正面交鋒,堅持到友軍合圍。
整頓完以後,張遼在馬上一抱拳:“雲長,保重。”關羽也做了回禮:“文遠,咱們看看,誰先取得顏良的人頭!”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撥轉馬頭離去。
張遼目送關羽離去,看到楊修仍站在旁邊不動,大感意外。張遼是最先投入戰場的部隊,風險極大,他居然選擇跟隨這一路人馬,只怕這小年輕的根本不知戰場凶險。
張遼摸摸鼻子,冷笑一聲,也不去理他,自顧點齊兵馬,一聲令下,幾十名帶了大弓的斥候呈一個扇面分散出去。他們將負責狙殺可能出現的敵人偵騎,遮斷戰場,切斷顏良與主營之間的聯系。
看著那些斥候飛馳而出,楊修忽然握住韁繩,似是不經意道:“徐將軍和關將軍已經遠去,文遠你不必這麽警惕了。”張遼注意到了他稱呼上的微妙不同,斜乜一眼:“楊先生又有何見教?”他把“又”咬的充滿嘲諷。楊修笑呵呵道:“文遠此來赴約,再這麽遮遮掩掩,可就趕不上約期了。”
張遼猛地一勒韁繩,雙眉高起,把一張臉牽得更長,更襯出鼻鉤陰兀。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劍柄上。這個弱不禁風的家夥,隻消劍芒一掃便可殺死。楊修篤定地扶在馬上,一臉風輕雲淡,對他的威脅視而不見。無聲的對峙持續了數息,張遼長長歎息一聲,把手從劍柄挪開:“你是何時知道的?”
楊修道:“適才斥候來報,隻說是有數百騎接近,可你張口便說是幽燕鐵騎,豈不是早知顏良要來?”
“僅憑這一點而已?”張遼疑道。
楊修把骰子一拋:“自然不夠定論,但看張將軍你主動請纓,我覺得足以賭上一賭了。”張遼聽了,不禁有些愕然。隻憑著一條似是而非的破綻,這家夥就敢投下這麽大賭注。運籌帷幄的頂尖謀士他見得多了,但像楊修這種把計算建在賭運之上的大膽,還從來沒領教過。
張遼盯著楊修,忽然想到:楊修的父親是去職的太尉楊彪,與曹公一貫是政敵。楊家自董承之亂後,已歸伏曹公,家中精英也盡數被迫調遣來到官渡。他背著曹公搞點自己的小算盤,倒不足為奇。
“張將軍不必如此警惕,你我同處一舟,彼此應該坦誠些。”楊修湊到張遼身前,低聲說了句什麽。張遼眼神閃過一絲為難的神色,皺著眉頭道:“先旨聲明,在下去見顏良純為私事,絕無對曹公不利之心。”
楊修露出狐狸般的歡欣笑容:“真巧,我也是。”
一騎白馬飛快地從南方馳來,馬上的騎士身著紫衣,一望便知是袁家的加急信使。那匹馬遍體流汗,顯然已奔馳了許久,鼻息粗重。可騎士仍不滿足,拚命鞭打。沿途的袁軍巡哨紛紛讓開大道,以確保信使順利通行。
忽然騎士一抖韁繩,向右拐了一個彎,離開官道,朝著黃河北岸的一處村落跑去。城池東側的外郭旁是一片半廢棄的村落,不過如今有軍隊駐扎此處。廢墟間偶爾有人影閃過,手持刀弩,看起來這裡的戒備並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麽松懈。
快接近村子之時,馬匹忽然哀鳴一聲,轟然倒地。早有準備的信使跳到地上,看都不看坐騎,一溜小跑,衝到入口處。兩名衛士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攔住去路。
“丹徒急報!”信使急促地說了一句,把手裡的一個魚鱗信筒晃動一下。衛士看到那信筒上不敢怠慢,簡單地搜了一下他的身,就放了進去。
過不多時,村裡的某一處地方突然傳來銅爐被踢倒的聲音,然後一個歇斯底裡的暴怒聲響起:
“郭奉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