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4)
兩個人(3)
可在下一個瞬間,那孩子突然用頭猛地回撞了漢子一下,趁著劍刃一顫,身體一縮,回手拿起匕首要刺他的小腹。那漢子猝不及防,隻得回劍低撩,鏘的一聲把孩子的匕首磕飛。
遊哨大怒,手裡射出一箭,正中那漢子肩頭:“把劍扔了!妄動者殺!”漢子以手捂肩,面無表情地後退一步,把劍扔開。孩子原地站著,胸口起伏不定,臉上仍是驚怖神色。嚇成這樣子還要試圖反擊,這孩子可真是不得了,遊哨不由得嘖嘖感慨。
很快巡邏隊趕到,把他們四個一發製住,押還營寨,他們都沒有反抗。而在白馬城頭,一直往下觀望的劉延汗如雨下,雙腿一軟,癱坐在女牆內側,嘴裡喃喃道:“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兩個人,不是我派的啊。”
郭圖接到四人逾城而出的報告後,有些好奇,因為士兵說他們明顯是分成了兩波,還互相敵對——但都宣稱有要事求見袁家。郭圖吩咐他們把人帶過來,然後點起了一爐雞舌香。馨香的氣味很快飄然而起,讓他覺得熏熏然有種陶醉的感覺。
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風尚,肇始於許都的那位荀令君。荀彧每日都要熏上一陣,以至於去別人家拜訪,香味都會留存三日,風雅得緊,於是全天下的名士都開始模仿起來。郭圖不得不承認,潁川荀家目前仍是第一大族,影響力巨大。
“不過這種局面不會持續很久了。”他心想,同時把寬大的袍袖展開一點,以便能熏的更為徹底。這時兩名囚徒被士兵帶入帳內,郭圖打量了他們一番,開口道:“你們是誰?”
“我叫劉平,他叫魏文,是從南邊來的行商。”
郭圖不耐煩地晃了晃腳,這一句裡恐怕一成真的都沒有,這兩個人一定是出身世家。不過這個自稱劉平的人,居然說是從南邊來的,倒是有幾分意思。
“你們為何要從白馬城逃出來?”
劉平沒有回答,反而進前一步:“請大人屏退左右。”
“屏退左右?然後你好有機會刺殺本官?”郭圖似乎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我聽說了城下的事情,你這位小兄弟,手段可是相當的狠呐。就在這兒說!”
劉平緩緩直起了腰,粗魯地注視著郭圖,臉色慢慢陰沉下來。郭圖被他盯的有些惱怒,一拍幾案:“放肆!”劉平湊到郭圖面前,伸出手來:“郭先生,你看這是什麽?”
郭圖一看,卻是一條棉布做的衣帶,小龍穿花,背用紫錦為襯,縫綴端整。他們進帳之前,已經被仔細地搜過身,但誰也沒覺得這衣帶會很可疑。但郭圖看到這帶子,卻陡然起身,仿佛看到什麽鬼魅。幾名護衛作勢要去按劉平,郭圖卻突然暴怒,拚命揮手:“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麽,給我滾出去!快!”護衛不明就裡,隻得紛紛離開,帳篷裡只剩他們三個人。劉平在郭圖的盯視之下,從容拆開衣帶絲線,露出一塊素絹。
“郭圖,聽詔。”劉平站在原地,雙手捧著衣帶,輕聲說道。郭圖猶豫了一下,跪倒在地,身體因過於激動而微微顫抖著。
“朕以不德,權奸當朝。董承雖忠,橫被非難。惟冀州袁氏,四世三公,忠義無加。冀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複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灑血,書詔付卿。”
劉平念完以後,俯身把素絹遞過去。郭圖驗過上面的璽記,心裡已經信了九成。董承在年初起兵,用的就是漢帝傳來的衣帶詔,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郭圖恰好是知情人之一。皇帝能發第一次衣帶詔,就能發第二次。失去了董承以後,皇帝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北方的袁紹了。
現在這條衣帶詔居然落到了自己手裡,郭圖覺得快被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暈了。如果能在他的手裡促成漢室與袁公的聯合,這將是何等榮耀之事。屆時潁川荀家將而風光不在,取代荀彧的,將是他郭圖。
“這麽說,您是……”
“漢室繡衣使者。”
“繡衣使者”本是武帝時的特使專名,有持節專殺之權,所到州郡,官員無不栗栗。在那個時代,他們就代表了皇家的無上權威與恐怖。光武中興之後,此製漸廢,逐漸被人遺忘。此時劉平輕輕吐出這四個字來,百多年前那滔天的威嚴肅殺竟是噴薄而出,霎時充盈整個帳篷。
郭圖感受到了這種威壓,趕緊換了一副熱情的笑臉:“使者此來可真是辛苦了。”
“我們從許都而來,假借行商身份,想早渡黃河。不料你們來的太快,把我們困在白馬城裡了。劉延全城大索,我們幾乎暴露,隻得冒險出城,幾乎喪命。”劉平搖搖頭,顯得心有余悸。
郭圖放下心思,寬慰了幾句,又開口道:“陛下既然詔袁公勤王,不知有何方略?”
天下無白吃的肉酢,天子要袁氏勤王,必然是要付出代價。究竟漢室準備開出什麽價,這才是最重要的。聽到郭圖這個試探,劉平正色道:“郭先生。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莫問漢室何為爾等,要問爾等何為漢室。”
這話大義凜然,卻隱隱透著透著一層意思:漢室的價碼是有的,你想得到多少,就要看你出多少力氣。郭圖哪裡會聽不出其中深意,連忙叩拜道:“郭圖才薄,卻也願意為陛下攘除奸邪。”
劉平道:“勤王的方略,陛下確有規畫。郭大人可願意一聽麽?”郭圖聽他的口風,是有意跟自己合作,不由大喜。要知道,他如果直接把漢室密使送到袁紹那裡去,多半會被冀州或南陽派篡奪了功勞,還不如先攏在手裡,做出些事情。
“未知天子有何良策?”
劉平在郭圖耳邊輕語了幾句,郭圖眼神一凜,本想說“這怎麽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能行麽?”劉平緩緩抬起右手,掌呈刃狀,神情肅穆:“為何不行?陛下派我來前線,可不只是做使者。我掌中這柄天子親授之劍,未飲逆臣血前,可不會入鞘。”
劉平的話再明白沒有,漢室不是乞丐,它有自己的尊嚴,以及力量。
郭圖眼神遊移一陣,終於點了點頭。劉平讚道:“不愧是潁川望族,果然有擔當。”“潁川望族”四字恰好搔到了郭圖的癢處,登時眉開眼笑,讓兩人入座,奉上乾肉鮮果。
魏文望向劉平,看到他的背心已經浸透了汗水。
郭圖寒暄了幾句,把眼光投向一旁的魏文:“這位是……”
魏文趁劉平還沒開口,搶先說道:“我是扶風魏氏的子弟。”他說完以後微微露出緊張的神情。假如劉平真的想害他,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沒有什麽比曹操的兒子更好的賀禮了。可劉平什麽都說。
魏家是雒陽一帶著名的豪商之一,富可敵國。黃巾之亂開始以後,魏家化整為零,把家財分散在各地世族與塢堡裡,表面上看被拆散,實則隱伏起來,與各地勢力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漢室跟他們掛上鉤,得其資助,絲毫不足為奇。
郭圖翹起拇指讚道:“年紀輕輕就承擔如此大任,真是前途無量啊。”他心想,魏家居然只派了這麽一個小孩子前來,看來他們對漢室沒寄予太大希望。這孩子八成是哪個分家的庶子,派過來做個不值錢的質子。
郭圖叫來一位侍衛道:“去把那兩個膽敢對天使動手的奸賊帶進來。”過不多時,那兩個黑瘦漢子被帶進來,他們的身手都十分了得,身上五花大綁,幾乎動彈不得。郭圖有意要給天使出氣,手微微一抬,侍衛一人一腳,把兩人踹倒在地。郭圖冷笑道:“你們兩個好大的狗膽,還不如實招來。”
四十多歲的漢子抬起頭:“我叫史阿,他叫徐他,我們是東山來的。”另外一個漢子垂著頭,一言不發。
郭圖聽到東山這名字,眉頭一皺。東山指《山海經東山經》,蜚先生這個名號,即是來自於此。所以蜚先生所掌控的細作,都自稱是東山來的。眼前這兩個漢子,想來也是蜚先生安插在曹方的細作。他們拚著暴露的風險逃回來,估計是有重大發現,倒不好下手太狠。他一邊想著,口氣有些變化:“你們在白馬城做什麽?”史阿道:“我二人受命潛伏在白馬,伺機刺其首腦。適才看到他們出城,便也趁機離去。”
“既然同為出城者,為何要挾持他們?”郭圖朝劉平、魏文二人那裡一指。史阿浮出一絲苦笑:“我看他們二人華服錦袍,又直奔袁營而來,定是什麽重要人物。我若不先挾持住,賺得開口之機,只怕還未表明身份,就被遊哨射殺了。”
這倒是實話。行軍打仗,駐屯之地都不容可疑之人靠近。像是史阿和徐他這種衣著襤褸的家夥,遊哨和望樓上的軍士可以不經警告直接射殺。殺錯了也無所謂,無非是些草民罷了,所以郭圖除了“哦”了一聲以外,面色如常,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
這時一直垂著頭的徐他猛地抬起頭來:“大人是覺得人命如草芥嗎?”
郭圖臉立刻沉了下來:“放肆!你這是怎麽說話呢?”侍衛們撲過去拳打腳踢,徐他抱頭蜷縮在地上,但滿臉的憤懣卻是遮掩不住。劉平心中不忍,在一旁插嘴道:“人命如天,無分貴賤。郭大人,我看他只是一時失言,還是饒了罷。”
郭圖拖著長腔道:“這兩位是貴客,你們這般唐突,我也不好護著你們。”史阿心領神會,轉身對著劉平和魏文,雙腿跪地,頭咕咚一聲磕在地上,幾乎撞出血來。徐他在史阿的逼迫下,勉為其難地也磕了一下。
郭圖這才勸道:“這兩個人是我軍細作,不知深淺,還望兩位恕罪。”劉平表示不妨事,魏文盯著史阿,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的劍法,是跟王越學的?”
史阿一楞,連忙答道:“正是,王越是我二人的授業恩師,您曾見過他?”
魏文原本表情僵硬,聽到史阿這句話,卻哈哈笑了起來。在他的笑容裡,恐懼與憤怒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表情變得異常猙獰。
鄧展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帳篷頂。他覺得自己已經被斬首了,頸部以下毫無知覺,只有塞滿了疼痛的腦袋能勉強轉動,視線像是被罩上了一層薄紗。
“你總算是醒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鄧展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看到的卻是一張模糊的臉,這張臉有一對大得驚人的耳朵,隱隱讓他心裡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鄧展還在考慮如何開口相詢,那張臉已經主動開始說話:
“哇哈哈哈,鄧展啊鄧展,我是淳於瓊啊!”
這個名字仿佛一根鋼針刺入鄧展的太陽穴,讓他陡然警醒過來。淳於瓊?淳於瓊?!
“還記得我嗎?”淳於瓊的聲音裡帶著絲得意。他本來陪著顏良在外遊獵,聽到鄧展醒過來了,就急忙趕了過來。
望著這張臉,鄧展恍恍惚惚之間,被突然湧入的回憶淹沒。他回想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鄧展只是雒陽附近的小遊俠。漢靈帝組建西園八校尉,招募鄉勇壯士,他前去應征,被編入右校尉淳於瓊的隊伍。淳於瓊是個耐不住寂寞的狂人,終日帶著手下外出遊獵,無意中看到一夥黃巾賊,一路追擊,結果中了埋伏。鄧展拚死救下淳於瓊,自己受負重傷,被送回雒陽休養。又過了幾天,淳於瓊返回雒陽,得意洋洋地告訴鄧展,他已經率大軍找到了黃巾賊棲身的村子,把賊人鄉黨殺了個乾淨。鄧展驚愕地發現,這村子竟是自己的家鄉。
淳於瓊得知真相以後,決定給鄧展一個公開決鬥的機會。不料鄧展隻扔下一句“我要你虧欠一輩子”,揚長離去。淳於瓊追殺也不是,攔阻也不是,隻得任他離開西園。後來鄧展在中原遊蕩,碰到了曹純,欣然加入虎豹騎為曹公效力。
這些久遠的記憶慢慢複蘇,隨這些記憶蘇醒的傷痛也慢慢解封。鄧展憤怒地試圖仰天大叫,身體搖動,四肢逐漸恢復知覺,只是聲帶仍是麻痹,說不出什麽。
淳於瓊站在榻旁,哈哈大笑,很是開心:“你知道嗎?我是在許都附近把你救起來了。當時你躺在雪裡,身中大箭,若沒有我,你就死定了。”他一直覺得鄧展的恩情是個沉重的負擔,這次終於有機會把恩情還回去,讓他格外興奮。
鄧展原本對這個殺親仇人充滿怒意,可聽到這句話,怒火陡然消弭了。淳於瓊的話提醒了他,他恍惚記得在自己受傷前,似乎有件很重要的工作。郭嘉、畫像、溫縣司馬家、楊俊……一些散碎的詞語在一一飄過。鄧展閉上眼睛,試圖理順紛亂的思路,把將落滿殘葉的思緒之路打掃清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