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晉蘭亭魚躍龍門,青城山怒斬馬賊(2)
這次交給鄭翰海數百金去打點雍州官場的晉家老太爺推開了一名婢女的纖手,揉了揉太陽穴,歎息道:“如果只是破費點金銀,小事而已;我們大張旗鼓擺出親近那位世子殿下的陣勢,惹來穎椽那幫武夫的心中不快,也是小事;可那些個與大柱國不對付的州牧刺督都冷眼瞧著我們的笑話,這下子,說到底,還是我這個頭昏眼花的半死老頭子一意孤行,想賭一次,卻連累翰海你了。本來你這簿曹主事的位置,有無還在五五分。”
鄭翰海做官數十年,晉家出錢出力從不手軟,幾次功虧一簣,他對於主事一職早就被逼著不得不去看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鄭翰海已跟著老太爺走錯了一步,卻不能再錯一步,臨老了還要跟財大氣粗的晉家生分起來,於是忙不迭搖頭笑道:“晉老,這話說重了,翰海可以保證告老還家前定要保世侄三郎一個錦繡前程,酒泉郡老太守范平的次子,早就盯上我這個小小簿曹次從事的位置,我給他便是。范平是我們河陽郡新任太守朱駿的授業恩師,三郎不缺才華,只要有人賞識,定可平步青雲。”
晉老太爺欣慰道:“翰海有心了。”
昨日出城三十裡淋了一身雨的鄭翰海手指敲擊桌面,看了眼身邊幾位婢女,老太爺心領神會,將這幾個年紀只夠做他曾孫女的鮮嫩丫鬟揮退出幽雅小軒,鄭翰海這才低聲道:“晉老,這些年顧大將軍將麾下舊部陸續安插在雍、泉兩州,隱隱形成合圍之勢,我們都看在眼裡,只是不說話而已,加上張首輔與北涼那位交惡,現在那位在這個點上進京,是否有玄機?晉老眼光獨到,看人從不偏差,自然比我看得更遠,能否指點迷津一二?”
老太爺沉聲道:“這事不能說,說實話也看不透,北涼這位的做人行事,實在是……罷了,這棵大樹不是我們想攀附就能攀上的。”
鄭翰海沉默下去。
老太爺突然笑道:“我看不管大勢如何看著不利於北涼,都莫要小覷了,那唐陰山也算是顧大將軍旗下一員猛將,對上了北涼四牙之一的寧峨眉,又如何?一戟而已。”
鄭翰海想起這一茬,心情好轉不少,北涼兵戈天下雄,是好是壞與他們都關系不大,倒是這些個上柱國兼武陽大將軍顧劍棠的唐陰山嫡系們,在雍州實在是過於氣焰跋扈,對地方士族毫無敬意,著實可惱。
第二日。
晉家老太爺正在書房臨摹年初才在士子清流中傳遍的《吳太極左仙公青羊碑》,鄭翰海顧不得儀態,慌亂闖入,驚喜喊道:“晉老,大喜大喜,大喜事啊!”
老太爺少有見到鄭翰海如此失態,也被勾起了興致,擱筆問道:“何喜?”
鄭翰海抹了把汗,賣了個關子,興奮道:“老太爺可知道那被世子殿下戲稱‘祿球兒’的褚祿山?”
老太爺心中一陣抽緊,在涼、雍、泉三州十數郡,褚祿山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說起惡名,這體肥如豬的祿球兒隻比人屠徐大柱國稍遜一籌,好喝婦人新鮮奶水,在軍中動輒剝皮殺人,春秋亂戰中這頭肥豬雖不是殺人最多的北涼凶神,可幾乎所有北涼最隱蔽的破爛損德壞事,徐驍都願意交由這名義子去操辦。東越、西蜀亡國,被這頭祿球兒殘害的皇宮嬪妃何止十幾人?據說西蜀六位公主在一夜之間都被他折磨致死!見慣沉浮的老太爺都已經額頭冒出冷汗,怪不得沉不住氣,只要跟祿球兒有關,怎會是喜氣的事,鄭翰海是昏了頭嗎?!
鄭翰海看到老太爺異樣,一下子驚醒,不敢再拐彎抹角,哈哈笑道:“晉老,這次真是天大的喜事,祿球兒帶著新任太守朱駿,到了三郎宅子那邊,知道嗎?!三郎連升兩級,要去京城做黃門侍郎!”
老太爺蒙了,三郎這輩子最大的冀望便是去京城為官,能做猶在小黃門之上的大黃門更是清流士子的莫大榮耀,大小黃門,這可是將來入閣做大學士必經的一塊墊腳石。當今首輔張巨鹿,自詡是老太傅門下走狗,可不就是在大黃門這個清貴位置上整整蟄伏了十六年嗎?!上陰學宮士子入京,歷來首選便是大小黃門,三郎何等幸運,竟然一下子便跳入了被譽為小龍閣的福地?老太爺驚問道:“當真,此事當真?!”
鄭翰海呼出一口氣,緩緩笑道:“任命雖還未下達,可那祿球兒說了,大柱國已經寫了舉薦信,是大柱國親筆!”
老太爺一拍大腿,“此事定了!大黃門已是我家三郎囊中物了!”
天底下誰敢忤逆極少舉薦官員的大柱國?
皇帝陛下?
老太爺不願也不敢去深思。
晉蘭亭宅子湖畔,三郎晉蘭亭匍匐在地上,泣不成聲。
這位雍州自視懷才不遇的士子官員眼前站著兩位體形有天壤之別的大人物:眯眼微笑的褚祿山,以及神情緊張的河陽太守朱駿。
祿球兒慢步離開宅子,艱難上車,咦了一聲,轉頭對恭敬站在一旁的朱太守笑道:“聽說府上有一名美妾才為朱大人生下一位麒麟兒,想來奶水很足。”
堂堂太守朱駿面如死灰,喉結動了動,低頭咬牙道:“懇請褚將軍隨我一同回府。”
不料祿球兒哈哈大笑,卻是徑直爬上了車,說道:“算了,這趟出門是為世子殿下辦事,顧不上這點美味了。”
北涼鐵騎震蕩出城,朱駿望著馬車揚起的塵土,身體一顫。
魚幼薇與那言行荒誕的老劍神十分不對路,更樂意抱貓乘馬,欣賞河陽郡沿途風景。她瞥了一眼始終與九鬥米老道士交頭接耳的徐鳳年,忍不住靠近了一些,問道:“沒能教體態風流的徐夫人寫那《烹鵝帖》,世子殿下是不是很遺憾?”
徐鳳年正在向魏爺爺請教末牢關在內幾個道關的奧妙,希冀著他山之石攻玉,早日將看不見摸不著的大黃庭化為己用,聽聞魚幼薇的諷刺,不以為然道:“你信不信,我如果回頭去穎椽縣城,晉三郎願意雙手奉上徐夫人給本世子添香暖被?甚至明知在我與徐夫人一被春宵的情況下,都能睡得比平時還眉開眼笑?”
魚幼薇忽略掉那添香暖被的下作言辭,一臉不信道:“他瘋了?”
徐鳳年微笑著故作高深道:“沒瘋,晉三郎提不起刀劍,可勝在讀聖人書沒讀成聖人,而是讀出了為人處世之道,所以是個聰明人。”
魚幼薇隻感到可怕,她也曾是西楚官宦子女,對於贈送女婢結交人脈並不陌生,可送夫人給外人,對她來說還是太驚世駭俗了。最出奇的是徐鳳年只在穎椽大宅裡為非作歹,聽說晉蘭亭數次氣瘋昏死,難道是真氣得瘋癲了?魚幼薇揉了揉武媚娘毛發柔順的滾圓身子,默不作聲,三年遊歷,一年練刀,加上徐鳳年遊歷前的一年多交集,細細一想,竟然已經算是相識五年。可魚幼薇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世子殿下,荒唐照舊,只是以前那些勾當,買詩詞裝斯文,帶惡奴搶小娘,重金贈遊俠兒,荒唐只是荒唐,如今荒唐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麽,魚幼薇便不知曉了。
徐鳳年沒有點破其中玄機。遇到小道符將紅甲人,等老頭兒李淳罡兩劍退敵,便用雪白矛隼給遙遙策後的祿球兒寄了一封密信,再到穎椽晉府折騰晉三郎到欲仙欲死,又寄出了一封,給晉蘭亭加官晉爵的事情,是他自作主張,哪裡有什麽大柱國親筆舉薦。在離陽王朝,名義上仍當頭領銜著文官武將的徐驍說話比徐鳳年說話好用一千倍、一萬倍,可在徐家,徐鳳年說話卻是比徐驍還要管用一百倍。徐鳳年說要讓晉蘭亭做更在小黃門之上的黃門侍郎,徐驍怎會不允?深知徐家內一物降一物實情的祿球兒只是順水推舟罷了。而大戟寧峨眉北涼歸途遇上祿球兒,當即被補充了四十余輕騎,則在徐鳳年意料之外。
車廂內,薑泥得了額外一百文負責保管徐鳳年搜刮來的熟宣,那些臨摹紅甲符籙梵文繪製而成的宣紙,也都由她整理收藏在書箱中。她此時正拿著一張天書鬼畫符猛看,卻沒能看出門道。羊皮裘老李一邊摳腳丫一邊望著薑丫頭在那裡皺眉,實在是不忍心好好一個玲瓏剔透的苗子被那徐小子糟蹋了,便好心勸慰道:“薑丫頭,別看了,那小子故弄玄虛呢,交給你保管就沒安好心。要老夫看來連書都不要讀了,他可不怕你把這些秘籍都記在腦子裡,便是都記住了又如何?你讀書與他有益,那是因為他已經在武學上登堂入室,聽書越多,感觸越深。於你卻是讀得越多,心思越雜,越無從下手。老夫還是那句話,只要肯一心練劍,別說練刀的徐小子,便是鄧太阿也不敢小瞧了你。”
薑泥頭也不抬,說道:“別煩我。我不讀書,你給我錢?”
老劍神苦悶道:“那小子所說不假,丫頭你呀,真掉錢眼裡了。”
看宣紙繪畫正鬱悶著的薑泥抬頭瞪眼道:“要你管?!”
性格古怪的李淳罡最喜歡小妮子生氣的模樣,伸手指了指頭頂,笑道:“小心老夫不還你這柄神符。”
薑泥收好宣紙,撿起那本被老頭兒說得不入流的《千劍草綱》,用心默念。她記性不好,讀書三遍都記不住,更別提能像徐鳳年那般過目不忘地倒背如流,至於秘籍上闡述的招數道理,更是一知半解、三分迷糊、十分頭痛。馬車突然停下,薑泥心情雀躍起來,第一次停車,便看到了白衣送行的陳芝豹,第二次更是瞧見了有古怪紅甲人擋道刺殺徐鳳年,這一次?薑泥掀開簾子,有些失望,只是那貪杯的世子殿下看到路旁有酒攤,就帶著老道士魏叔陽去喝酒了。
酒攤子掛了一杆鋪滿灰塵的杏花酒旗子,徐鳳年等魏爺爺和魚幼薇坐下後,這才開口娓娓說道:“我們涼州那路邊賣的杏花酒,要麽兌水厲害,要麽根本就是假的,不地道。別看這鋪子小,酒卻是如假包換,尤其是我們坐的地方離仙鶴亭邊上的口水井很近,井水極佳,用之釀酒更是絕配,斤兩獨重,我們那邊最近幾年才興起的‘清蒸再清’釀酒法子,便是附近村子傳過去的,酒香馥鬱,入口那滋味,嘖嘖,好喝!小二,先上兩斤杏花兒,牛肉有多少上多少。”
酒攤老板、夥計本就瞅準了這位俊逸神采公子哥兒不缺銀兩,聽到滿口都是稱讚杏花酒,更是笑口大開。這酒對賣酒人來說就是子女,哪家爹娘不喜別人稱讚自己子女?何況這公子哥兒所說一切都有理有據,仙鶴亭口水井都是當地很有年頭的遺跡,常有雍、泉兩州士子攜同美眷佳人來這邊吟詩作對,只不過這些身份貴氣的讀書人看不上路邊攤子,酒味兒地道歸地道,終歸是配不上他們的身份不是?酒攤老板也不懊惱,今天算是祖墳冒青煙了,來了這麽一個識貨的膏粱子弟,聽口音,是涼州那邊的?酒攤子老板小心翼翼看了眼三位沒資格入座的扈從,女的真是風騷呢,那挺翹屁股可比自家黃臉婆的大了無數,佩巨劍的魁梧漢子就嚇人了,至於那個臉色蒼白的病癆鬼,店老板給忽略了,隻確認有人影子,不是鬼,大白天的,怕什麽。
殷勤上酒上肉,老板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盯著懷抱白貓腴美女子的年輕夥計,一陣火大,連他都不敢正眼看一眼那娘子,這兔崽子吃了豹子膽,生意還做不做了!老板一腳踹在夥計腿上,這才讓他回魂。老板可是聽聞北涼那邊的大小紈絝出手豪氣是真,可越境鬧起來哪一次不是雍、泉這邊的公子哥兒吃足苦頭?雍州地頭蛇可真是敵不過北涼的過江龍。尤其是那北涼第一號大紈絝世子殿下,這個公子哥兒的驕縱跋扈是天下一等一,所幸咱們小戶人家,這輩子都不用碰上。
不曾讀書卻聽多了杏花詩文的老板一半自傲一半諂媚笑道:“這位公子一看就是行家,聽小的爺爺說《雍州地理志》上有寫到咱們這杏花兒。”
徐鳳年給魚幼薇倒了一杯酒液瑩澈的杏花酒,笑道:“對,仙鶴亭外新淘井,水重依稀亞蟹黃。就是誇這酒的。”
老板這下子是真給唬住了,由衷稱讚道:“公子這一肚子學問天大了。”
徐鳳年哈哈笑道:“那給咱們便宜些?”
老板立即蔫了,一臉為難。溜須拍馬可不用一個銅板子,若是壓價,小本經營,都是一點一點摳出來的血汗錢,得有多心疼。好在那公子哥兒只是玩笑,只聽他善解人意說道:“只是說笑,能喝到杏花兒已是相當感激。”
這兩日對徐鳳年愈發好奇的舒羞看到徐鳳年捧著一口髒碗喝著窮鄉僻壤出產的劣酒,更是迷惑起來。她雖來自南國蠻荒,可自小成為巫女,被奉為神明,說到衣、食、住、行,雖比不上世子殿下鍾鳴鼎食,卻也不是一般殷實人家可比,以後叛逃宗門獨自行走江湖,愛慕者絡繹不絕,所以舒羞也從未寒酸將就過,看到徐鳳年如此不拘小節,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薑泥跟著饞酒的老劍神下了馬車,坐在徐鳳年桌對面長凳上。
魚幼薇嘗了一口溫熱杏花酒,滋味不俗,與北涼綠蟻酒各有不同爽洌,柔聲問道:“口水井是怎麽個說法?”
徐鳳年正眯眼回味舌尖香綿酒勁,聽到問話,笑著說道:“傳說武當山上有位仙人,在亭中乘鶴歇息,見民風樸素,不忍百姓饑渴,便吐了一口口水入井,從此井水比起山林名泉都要來得甘甜。”
魚幼薇神情不自然,“口水?”
徐鳳年哈哈笑道:“大概有些人口水就是甜的,我想嘗嘗,可惜還未能夠確定。”
魚幼薇頰生暈紅,不知是因為手中那杯杏花兒還是因為某人酒醉言語。
李老頭兒翻了個白眼嘀咕道:“薑丫頭,等會兒我們把馬車讓出來。看著這兩人成天打情罵俏就是不辦正事,老夫嫌膩歪。”
不去喝酒的薑泥憤憤道:“交一貫錢!不,十貫錢!”
徐鳳年剛想打擊一下獅子大開口的小泥人,仰頭瞥見寧峨眉單騎而來。這位北涼勇將心思細膩地棄戟不用,下馬後正要喊出一聲殿下,就見徐鳳年揮手道:“來,喝酒。小二,再上兩斤酒。”
寧峨眉也不客氣,站著連喝了三大碗,臉色如常,十有八九是千杯不醉的酒量。這不奇怪,北涼鐵騎治軍嚴厲,可每次摧敵屠城,都可以喝酒盡歡,北涼出來的將軍士卒,少有酒量差的孬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