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晉蘭亭魚躍龍門,青城山怒斬馬賊(3)
寧峨眉略去了徐鳳年的嚇人稱呼。自從那一日陳芝豹親率三百鐵騎送行,他被迫無意中跟北涼雙牙典雄畜、韋甫誠站在一線,徐鳳年便不再有好臉色,導致穎椽重逢後便一直沒有機會說話。寧峨眉官階不高,也不在乎能否借著此次機會與世子殿下交好,只是他在穎椽城門折辱了領上柱國兼武陽大將軍顧劍棠舊部的臉面,難保不會被那個東禁副都尉聯名上書參他一本妄動乾戈的罪名。寧峨眉身為北涼將領,無須理會這等撓癢癢小事,可若再讓世子殿下覺得自己行事魯莽,委實是對不住那四十余傷亡袍澤,所以聽聞前方馬隊停下,便獨自策馬而來,想說上幾句拍胸脯不臉紅的良心話,只求世子殿下千萬別遷怒於鳳字營的這些好男兒。
賣酒的老板、小二夥計都識趣站遠了。
這漢子生得虎背熊腰,身披重甲,氣勢凌人,不像普通行伍士卒,難不成是河陽郡的哪一位將領?
寧峨眉放低聲音說道:“穎椽城門,寧峨眉出手教訓了那幫關閉城門的家夥……”
徐鳳年打斷了大戟寧峨眉的話,輕聲笑道:“寧將軍,一戟挑翻了那東禁副都尉,就算出氣了?要我在場,還不得讓你把他剝光了甲胄吊在城門上?你若是覺得做過頭了,怕給我惹麻煩,得,那三碗酒,我後悔請你了。可若是覺得仍不解氣,我再請你喝三碗,如何?”
寧峨眉驀然生出一股豪壯意氣,神采飛揚,更顯得這位北涼第二牙雄壯非凡,“那寧峨眉可要再喝三碗!”
呂錢塘和楊青風不管從前做人是豁達還是陰損,在等級森嚴如同帝王家的北涼王府打熬了這些年,被逼著養出了謹小慎微的性子,世子殿下與大戟寧峨眉的對話,左耳進右耳出,不敢惦記。
三人中唯有仗著是女兒身的舒羞樂意仔細察言觀色,她不熟悉北涼軍伍內幕,卻瞧出了徐鳳年輕描淡寫一番說辭就隱約贏得了那名武將的誠摯好感,引得他豪興大發,飲酒如水,說不盡的男人豪邁。換作她是徐鳳年,肯定要趁熱打鐵,例如招呼一聲“寧將軍坐下喝酒”,最不濟也要對鳳字營的傷亡慘劇安慰幾句,可徐鳳年請了喝酒後便掉頭去逗弄白貓了,非要讓昵稱“武媚娘”的寵物也喝酒,說什麽“醉鼠就敢扛刀砍貓,那醉貓就敢提劍殺虎了”,惹來那花魁出身的豐姿美人抱貓躲閃。
果然是如那陸地劍仙一般境界的老頭兒所說,徐鳳年實在是喜歡一些小打小鬧的旖旎勾當,沒奈何卻能耐著性子不吃葷,這讓舒羞精通的床上十八般武藝三十六種姿勢無處施展,徐鳳年怎就不解風情?
徐鳳年喝了酒吃了肉,一身飽暖,正愁沒點樂子,就看到種柳植桐的寬敞官道上出現兩位青年劍客,持劍隔道而立,風采氣勢都是市井百姓罕見的,更難得的是兩位年紀不大的劍客跟約好似的,一人身穿飄飄白衣,另一人緊裹刺目黑衣,一黑一白站在路旁,還未出劍比試便噱頭十足了。
酒攤子除了徐鳳年這一桌大手大腳,本就還有四五桌停腳歇息的酒客,這幫人囊中錢財不多,可看熱鬧的興致卻一點不輸當年的徐鳳年,一個個瞪大眼珠子要看這兩位遊俠兒耍出些漂亮把式,好回去跟親朋好友炫耀一番。雍州不比民風剽悍遊俠遍地的北涼,新舊兩位州牧都在境內大力禁武,現任雍州刺史田綜是顧大將軍昔日得意門生,南漢國便是他率先拿下渡江頭功,武夫田刺史對待後輩卻絲毫不手軟,有一支三百人輕騎專門整治那些耍槍弄棒的無賴痞子,一逮到就狠狠收拾,投入監獄先抽打得皮開肉綻,若是江湖門派的子弟,更要追究責罰,如此一來,雍州便很難看到二十年前的武林盛況了。
兩位劍客打得昏天暗地,有來有往,劍招配合得很是讓外行驚歎,很快就讓大開眼界的無聊酒客們滿堂喝彩大聲叫好,官道上立即塵土飛揚,幾輛途經此地的馬車都停下,一同欣賞眼花繚亂的比試。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出精心布置的好戲。他以前在北涼只是看個熱鬧,樂意打賞大把的銀兩,如今練刀入門,見識過了白狐兒臉與白發老魁的悍刀,更是親手擋下武當劍癡王小屏不知多少劍,更別說老劍神李淳罡的指玄兩劍。兩名劍士氣機虛弱,粗劣劍招更是難登大雅之堂,徐鳳年看了一會兒便覺著乏味,笑問道:“呂錢塘,這兩人聯手能擋下你幾劍?”
觀潮練大劍,一心鑄就雄渾劍意的呂錢塘如實答覆,“一劍也擋不下。”
徐鳳年望向魚幼薇,打趣道:“這兩人在這邊守株待兔,鉚足了勁兒想從我這裡騙些銀子出去,心意可嘉。你們瞧瞧,他們那嶄新衣衫,說不定都是餓了肚子節省出銀子買的,而且雍州禁武嚴苛,敢在官道上比武,沒點膽識真做不出來。幼薇,你說當賞不當賞?”
要知道魚幼薇娘親乃是西楚先帝劍侍魁首,她雖隻學到了絢爛劍舞的幾分皮毛,卻得了其中大半神意,自然對那兩個裝腔作勢的繡花枕頭提不起興趣,搖頭道:“劍術平平,不該打賞。”
徐鳳年沒有說話,端起酒碗喝了口酒,怔怔出神,有點不合常理。官道上兩位劍客見這邊半天沒動靜,涼州境內聽說世子殿下出遊便開始辛苦排練許久的打鬥也快要招式用盡,便不免有些焦急,其中白衫劍客心思不定,不小心便忘了按照排練走劍,劃傷了對手,結果那黑衣劍客也傷出了血性,開始拚命。無意中惹來不明就裡的等閑看官們激動萬分,隻覺得這場激戰真心精彩,都見血了!這等驚心動魄的高手比試,哪裡是市井鄉鄰間拎菜刀扛鋤頭可以比擬的?
一些手頭拮據只能小心數著銅板買酒的酒客如此一來,都心甘情願再各自喊了幾碗杏花酒。
徐鳳年沒有去看那場兩位貧窮遊俠兒胡鬧出來的蹩腳打鬥,只是想起了當年遊歷中碰到的一個朋友。三年六千裡,說來可憐,除了李子小姑娘這麽個出手闊綽的熟人知己,也就只剩下那個叫溫華的家夥願意結伴而行。那小子貌似父母早逝,與兄嫂過了幾年,受不了勢利嫂子的刻薄挖苦,一氣之下便開始單槍匹馬行走江湖。說單槍匹馬其實並不合適,因為這個窮光蛋窮得叮當響,只能自己削了柄木劍挎在腰間,也買不起馬,充其量只能算徒步江湖。溫華窮歸窮,志向倒是大得沒邊了,說要尋名師練名劍,非要練出個大名堂才回家光宗耀祖,一定要弄把帶劍穗的昂貴好劍挎著才罷休。徐鳳年曾問他真牛氣了回家見到那嫂子,如何拾掇?這小子卻說嫂子終歸是嫂子,再目光短淺,也不能真把她怎麽的,只是萬一他出息了,便能讓那個哥哥揚眉吐氣,再不用每天受嫂子的氣。這個溫華每次看著老黃牽著骨瘦如柴的紅馬,都跟看見了一柄好劍似的,只不過徐鳳年提心吊膽生怕這想劍想瘋了的家夥真把馬匹偷去賣錢,可分別前都沒發生這檔子禍事,真如溫華自己所說,劍要自己掙錢買來才是自己的劍。不過這小子也有些旁門心思,例如那各地比武招親,他都要不自量力厚著臉皮上台,可每次都被打得吐血,有幾次都是被打飛下來的。走上台,飛身而下,實在是淒涼悲慘,看得台下的徐鳳年那叫一個冒冷汗,只能吃力背著他離場。所幸每次半死不活病懨懨一段時日,他又能生龍活虎起來,然後換個地方繼續登台比武,給自己找羞辱,給對手漲信心。
這個嚷著要請自己這個好兄弟吃好幾斤熟牛肉的家夥,現在可還安好?可曾掙到了錢買劍?可有遇到了心儀的好姑娘?
他說,好姑娘就是可以長得不必好看,但一定要善良的姑娘,願意等他練劍練出錦繡前程的傻姑娘。
徐鳳年猛然回神,說道:“當賞!”
魚幼薇莫名其妙,沒有出聲反駁。從小便在金山銀山裡長大,更是從不怕坐吃山空的世子殿下說要賞錢,她攔得住?再說了,為何要去攔?當她還是涼州頭名花魁時,便聽身邊清伶女倌說許多紈絝公子別看在青樓裡出手闊綽得厲害,一個個跟家裡是頂尖世族豪閥似的,其實那都是打腫臉比拚面子呢,回到家就得挨父輩們的揍,而且對身邊下人往往更是涼薄吝嗇。如此對比,魚幼薇還是更喜歡身邊這個對誰都樂意一擲千金的世子殿下。王府惡奴願意為世子殿下出死力打搶砸,為虎作倀個個爭先恐後,可魚幼薇卻私下聽說一個秘聞:曾有數名惡奴在徐鳳年涉險遇刺時,不惜以身擋劍,接連赴死而不懼,這裡頭又有什麽緣故,魚幼薇不敢去探究了。
徐鳳年拿起酒碗剛要喝酒,抬手懸著大白碗,問薑泥:“你說該賞多少?”
薑泥冷笑道:“又不是我的銀子,你愛打賞打賞去,一千金都行。”
徐鳳年自嘲道:“我可沒帶這麽多,也不舍得,出門在外還是省著點開銷,行,湊個整數,就給一千兩好了。”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與他最心有靈犀的青鳥便轉身去車內拿銀票。若是千兩紋銀,那兩個各有傷疾的劍客光是扛著都得累到吐血,出門露黃白,不是找死是什麽?當真以為天下太平路不拾遺了?
臉上滿是無所謂的薑泥悄悄撇過頭,術算不好的小妮子伸出手指算了算,一手不夠再加上一隻手心有老繭的小手,好不容易才算出結果,立即塌下臉,一千兩呢,一字一文錢,千文一兩銀子,她豈不是得整整讀一百萬字的秘籍典籍!
那一箱子書加起來讀完她都未必能賺到一千兩銀子啊!
練劍似乎看上去挺不錯啊,你看那兩個遊俠兒練劍不就幾碗酒工夫就練出一千兩了嗎?
偷偷將小算盤打得劈裡啪啦亂響的薑泥歎息一聲,喃喃道:“可練劍真的很辛苦啊。”
抬頭望向身邊練劍練到曾經天下無敵卻只剩下一條胳膊的老劍神,薑泥覺得還是作罷,讀書掙錢就挺好了。
兩名劍士本來沒聽到傳言中世子殿下那句“是技術活兒,該賞”,十分心灰意冷,而且這番比拚連吃奶的勁頭都使出來了,打鬥聲勢也就難免弱了下去,有虎頭蛇尾的嫌疑。那幫不用動手只需動動嘴皮喝酒的看客看不出門道,但熱鬧大小好壞還會看不出來?見兩位遊俠兒越打越馬虎,開始喝倒彩,噓聲陣陣,官道上吃了滿嘴灰塵的兩名劍客連衝過來打一頓這幫王八蛋的心思都有了,可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在場,他們只能啞巴吃黃連。而且的確如徐鳳年所料,他們連一身行頭都是賒帳新買的,值些錢的佩劍倒是原先就有,只是這般拚命表演若是博不得世子殿下一笑,拿不到賞錢,那他們就真是要血本無歸了,更是無顏面對眼巴巴等著他們回去買胭脂水粉的紅顏知己。
老天爺開眼了!
青鳥姍姍而行,將兩疊銀票分別交給兩位年輕劍士。其中一位拿了銀票,忍不住多看了眼前佳人一眼,頓時眼前一花,便倒飛出去,重重跌落於地上。另外一名遊俠兒驚嚇不輕,顧不得露餡兒,趕忙跑過去攙扶同伴,連忙抄小道溜之大吉。
看到這滑稽一幕的魚幼薇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徐鳳年卻沒有任何笑意,只是低頭喝了口酒,自言自語道:“溫華,沒錢買不起好劍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著把破木劍去名動天下。到時候按照兄弟約定,你請我吃牛肉,我給你叫好。”
老劍神李淳罡神情微動,望向這個今日舉止略有古怪的徐鳳年。老頭兒習慣性扯了扯羊皮裘,輕聲道:“小子,找個時間,你與那姓呂的劍道門外漢廝殺一番,老夫瞅個熱鬧,總比看兩個連提劍都不配的笨蛋在那裡瞎鬧來得有趣。”
忙著惦念當年約定的徐鳳年沒有聽清老頭兒言語,抬頭訝異道:“什麽?”
對徐鳳年一直言語尖酸的老頭兒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平淡道:“讓你與姓呂的過招,老夫看個熱鬧。”
徐鳳年沉聲道:“好!”
呂錢塘當然不是聾子,聽到那不知準確身份的劍仙老前輩要讓自己與世子殿下過招,雖說大體是一些慢慢喂招以供殿下養刀的苦力活兒,可他練的是觀潮重劍,出手不如其他劍術來得細膩精準,萬一傷著了世子殿下,找誰訴苦喊冤?找護短著稱的大柱國,肯定是找死。跟世子殿下說刀劍無眼的大道理?這位殿下如何看都不是好說話的主兒,指不定就得被穿一路的小鞋了。呂錢塘心中哀歎,罷了,兵來將擋,到時候該殺該剮都只能豁出去了,大不了站著不動讓世子殿下砍幾刀。
舒羞聽到這裡眼眸子笑彎起來,怎樣,這回輪到你呂錢塘吃癟了吧?偏偏要學劍,老娘且看你如何收場。舒羞輕輕呸了一下自己,什麽老娘,小女子還年輕著呢,世間幾個女子到了三十歲還有自己這般花容月貌?掐一掐臉蛋,肌膚都能滴出水來。
不做巫女許多年的舒羞在這邊孤芳自賞,徐鳳年已經起身,青鳥付帳,多給了幾兩碎銀,已經讓酒攤子歡天喜地。
望著馬隊緩行,賣酒的老板坐在空桌長凳上,掂量著碎銀偷著樂,難得給自己倒了一碗讓夥計從酒缸底下撈起來的杏花兒酒糟。這玩意賣不了幾個銅板,卻也能解乏,老郎中更說過可以暑撲風濕冬浸凍瘡,一些被蛇蜂叮咬的村夫都習慣來討點酒糟去解毒,百試不爽。店老板抬頭看了眼招牌旗幟上灰撲撲的三個字,心想啥時候拿下來好好清洗一番。
正當他尋思著小事的時候,忽然感到地面劇烈顫動起來,轉頭一看,只見為首一名手提一件陌生巨大兵器的將軍率領百余人的驍騎轟然而過。老板揉了揉眼睛,沒看錯,正是剛才那個在風流倜儻公子哥兒面前十分恭敬的重甲將領。他也遠遠看見過幾次雍州兵馬的行頭,已經算是震撼人心,可眼前這支騎兵卻是更雄壯威武。除了當頭魁梧將軍,士卒們全部駿馬輕甲,個個佩有一柄製式北涼刀,背負弓弩。那刀,店老板依稀認得,春秋國戰中,這種殺人刀的名聲早已傳遍天下。早先王朝上下無數人以獲得一柄北涼戰刀為傲,後來朝廷下了旨意,不準北涼軍卒以外的人私自佩有此刀,否則以犯禁論處,這股洶湧風潮才逐漸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