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武媚娘遙望城頭,湖心裡老魁帶刀(3)
微微駝背的北涼王徐驍呵呵一笑,介紹道:“這一樓西廳擺有天下間入門武學三萬卷,不甚值錢的東西,我搜羅來不過是佔個位置,加點家藏萬卷書的書香氣派。二樓是暗層,除了四千陰陽學縱橫學孤本,還有四十九件天下奇兵利器,是我二女兒最愛待的地方。三樓有高深寶典秘籍兩萬卷,四樓暗層珍藏了一些奇石古玩,總被鳳年罵銅臭得很。五樓六樓,便是那些個不惜犯險潛入王府的江湖豪客所圖之物,再往上,相信尋常高手看也看不懂。至於頂樓,空無一物,南宮先生,若想登高遠眺,可去山頂的白鶴樓一覽風光。”
白狐兒臉聽出大柱國話中含義,點了點頭。
徐驍眯起眼睛笑道:“那我們直上五樓?”
白狐兒臉搖頭,終於開口道:“上去以後可能就再也沒興趣看下面幾樓的六萬卷了。”
徐驍並不驚奇,哈哈一笑,獨自走上樓梯,沒入陰影。
腰懸繡冬、春雷兩柄刀的白狐兒臉站在玉石屏風前,神采奕奕。
大柱國到了八樓,竹簡古籍遍地散亂,一張紫檀長幾,放著一盞昏黃飄搖的燭燈,幾角擱有一隻裝酒的青葫蘆,一條紅繩系著葫蘆口和一人的枯瘦手臂。
那人席地而坐,披頭散發,一張臉慘白如雪,眉心一抹淡紅,仔細一看,猶如一顆倒豎的丹鳳眼。他一身麻衫,赤腳盤膝,下筆如飛。
大柱國徐驍撿起十幾份竹簡,整齊放好,這才有地方坐下,歉意道:“來得急,忘了帶酒,回頭讓鳳年補上。”
徐驍顯然對怪人的沉默習以為常,自顧自道:“沒有一位真正的超一品宗師級高手坐鎮王府,我終歸睡不安穩。希望這個南宮仆射不要讓我失望。說來也怪,密探打聽了半年時間,都沒能挖出此人的根底,看來只能是北莽那邊的人了。義山,你說他目前有幾品實力?”
枯槁如鬼的男人開口,如一股子金石聲,“從一品。閣內修行十年,可此下眾生,此上無人。”
大柱國嘖嘖道:“鳳年撿到寶了。”
病秧子男人拿起葫蘆,倒了倒,沒酒了,頓時索然無味,於是停筆,眼神呆滯。
徐驍站起身,抬頭望著南面牆壁一幅《地仙圖》,負手皺眉道:“義山,鳳年不久便及冠,行冠禮,你贈一個表字吧。”
男子想了想,“徐鳳年,字天狼。”
大柱國徐驍猛然放肆大笑,頗為自傲。
立冬過後小雪來,但小雪時節卻無雪,這讓最喜歡雪夜溫酒讀禁書的世子殿下很遺憾。
白狐兒臉已經在聽潮亭一樓待了半旬,入定入魔,這份毅力讓吃不了苦的徐鳳年自慚形穢,但這不耽誤徐鳳年在王府上找樂子。
花魁魚幼薇安定下來,住在一個一夜間被植入棠蕉兩種植物的幽靜院子,白貓武媚娘似乎很滿意新窩,又胖了幾分。
徐鳳年給魚幼薇送去了最上等的貂裘,最精美的食物,但始終沒有再度臨幸她的凝脂美玉,刻意生疏。那個圓滾滾的祿球兒說得對,養人跟養鷹是一個理兒,得慢慢調教,快了容易失去靈氣,慢了就不乖巧。
府內人都熟知世子殿下喜歡獨自泛舟遊湖,每次到了湖中央,就丟下幾樣東西。天氣暖和的時候,還會潛入湖中,好半天才浮出水面,約莫是世子生性近水。
今天,徐鳳年又極有雅興地做起了艄公,撐船到了湖心,自言自語了幾句,將幾塊包裹好的熱騰騰烤鹿肉系上一塊石頭,丟了下去。
然後就躺在小舟上,享受冬日的溫煦陽光,昏昏欲睡過去,半睡半醒之間聽到聲音喊他,坐起身一看,岸邊亭榭裡站著一位身披華貴紅裘衣裳的修長女子。
熟悉的苗條身影附近站著幾位陌生人,她使勁招手,徐鳳年一臉驚喜,劃舟返回,跳進亭榭,結果被女子環腰抱住,香豔嘴唇啃咬了徐鳳年一臉,一臉胭脂唇印的徐鳳年親昵地喊了一聲姐。
這世上敢這麽調戲世子殿下的,明擺著就只有大柱國長女徐脂虎了。
姐弟兩個從小就關系極好,她出嫁前,徐鳳年到了十二三歲還被她拉著同床共枕,如果說天下間北涼王徐驍是最護著徐鳳年的,徐龍象是最聽話的,那徐脂虎絕對是最寵溺徐鳳年的。
一得到父王書信說弟弟回城,徐脂虎立即就馬不停蹄地帶著一群豪奴惡仆趕回娘家。
眼眶含淚的她捏了捏弟弟的臉頰,摸摸頭,揉揉肩膀,還無所顧忌地重重拍了徐鳳年的屁股一下,最後習慣性往弟弟襠部掏,徐鳳年苦著臉道:“姐,這裡好得很,就不需要檢查了,有外人。這兩位,誰啊?”
亭榭裡除了懾於徐脂虎狠辣怪誕作風常年戰戰兢兢的女婢、嬤嬤,還有兩位外來人士,都是風流俊彥。一個青衫仗劍,玉樹臨風。另一個魁梧雄壯,滿臉的正氣凜然。
徐脂虎嫣然一笑,指了指,嬌笑道:“這位是清河崔氏的崔公子,劍術超群,路上姐姐遇見不開眼的流寇,是崔公子帶領家兵驅散。這位是鄭公子,行俠仗義,在關中一帶極富俠名。都是姐姐的恩人。”
兩人一起躬身拱手道:“見過世子殿下。”
徐鳳年微笑道:“既然是姐姐的恩人,那便是本世子的恩人,可有想練的武學功法,這兒藏書頗豐,讓人給你們拿幾本出來。”
相貌清逸的崔公子眼神炙熱,但掩飾很好,當下便推托過去。
遊俠鄭公子卻打心眼裡興致缺缺。
徐鳳年心中分別罵了句“矯情”和“缺心眼”,臉色卻仍然熱絡,說了一通有的沒的客套話,徐脂虎不覺得乏味,反正在她眼中,弟弟便是最完美的,就是當年學馬跌個狗吃屎的窘態也是極瀟灑的。
徐鳳年一招手,將薑泥使喚過來,讓她領著兩位公子去王府轉悠,然後揮退所有下人,隻留下好些年沒見面的姐弟。
徐鳳年不客氣道:“姐,這崔公子皮囊是不錯,但瞅著怎麽都心術不正,跟我是一路貨,你可別被騙錢騙色了。至於那個傻大個,要麽就是真笨,要麽就是城府深沉,也不是好鳥。你跟他們玩玩可以,別動真感情。”
徐脂虎伸出一根手指點了一下徐鳳年的眉心,媚笑道:“姐姐還需要你小子來教誨?男人這東西,姐只要一瞥,就知道他褲襠裡的鳥是大是小、是好是壞。”
徐鳳年握住姐姐的手,拿起一顆貢品黃柑,剝開,姐弟倆一人一半,徐鳳年丟進嘴一瓣,嘿嘿道:“姐好像身子骨豐腴了些,這樣就好,要是吃苦瘦了,我可就要去江南道大開殺戒嘍。”
徐脂虎突然沒個征兆地就泣不成聲起來,徐鳳年還以為姐姐在那邊受了欺負,咬牙切齒道:“姐,你說,誰惹你不高興,我帶人抄家夥殺過去!”
徐脂虎抹了抹淚水,好久才止住哭聲,拉起徐鳳年的手,看著手心和指尖的老繭,又哽咽起來,“姐知道你這三年遊歷不容易,以前的你哪可能樂意將一整瓣柑橘囫圇吞下,便是姐姐肯撕掉橘絲,你也未必肯吃。姐姐衣食無憂,能吃什麽苦?就算是個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的無德寡婦,對姐姐來說,不過是撓癢的碎嘴罷了。可你三年遊歷,徒步輾轉數千裡,姐姐想都不敢想,狠心的爹呢!我要找他算帳去!他若不疼你,你隨姐姐去江南道,那兒富饒,姑娘也俏。”
徐鳳年做了個豬頭鬼臉,惹得姐姐一笑,這才哈哈道:“姐,我可不是孩子了。”
徐脂虎一把摟過徐鳳年,把他的腦袋按在整個江南道男人都垂涎的豐滿胸脯上,哼哼道:“不是孩子了,也可以跟姐一起睡,今晚你別想逃。”
徐鳳年一臉沒幾分真誠地害羞道:“姐,有傷風化。”
徐脂虎擰過弟弟的耳朵,威脅道:“信不信我現在就去宣揚你八歲還尿床的英勇事跡?還有,十二歲跟姐躺一張床上,哪次清晨醒來你的手不是按在姐姐這裡?嗯?”
徐鳳年斜眼瞥了一下姐姐的胸脯,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諂媚道:“姐,姐弟兩個就不要自相殘殺了吧?來來來,我給你揉揉肩膀。”
享受著世子殿下手法老到的揉捏,一臉陶醉舒坦的徐脂虎眯著眼睛望向湖景,歎息道:“你回來,黃蠻兒就走,不知道是不是我走了,那個丫頭就來,姐弟四人總是沒個團圓。”
徐鳳年問道:“姐,等下大雪了,去武當山那兒賞景?”
徐脂虎灑然笑道:“既然那個沒心沒肺的膽小鬼要求天道,就讓他孤單一輩子好了,我還沒臉沒皮地求他不成。你若不說,我都忘了有這麽個人。”
徐鳳年哦了一聲,不再哪壺不開提哪壺。
徐脂虎狠狠地親了一口徐鳳年的臉,嫣然道:“姐姐心眼小,眼界小,所以只要有弟弟你,天下男子俱是不堪入目的俗物。”
徐鳳年故作傷春悲秋道:“可惜是姐弟。”
徐脂虎擰緊了耳朵,笑罵一聲,“死樣。”
女人出嫁,便是潑出去的水了。
大雪時節有大雪。
不管如何留戀,半旬的重聚時光一閃而逝,姐姐徐脂虎終於還是要回江南道,她說下雪了,再不走就真舍不得離開了。
那一日徐鳳年策馬送行三十裡,孤騎返城。
回到王府,心情不佳的徐鳳年頭腦一熱,把女婢薑泥和名義上的侍妾魚幼薇都喊到湖畔涼亭賞雪。
湖面早已結冰,但鵝毛大雪仍然不肯罷休地潑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徐鳳年甩了甩頭,站起身,喝了口溫酒暖胃,嘀咕了一聲誰都不明含義的,“老湖魁,可別在底下凍死了。”
徐鳳年轉而望向湖對面的聽潮亭,白狐兒臉已經許久沒有露面了,在裡頭對著浩瀚的武學卷帙,可還好?
最後遙望向武當山方向,徐鳳年不懂那些窮其一生孜孜不倦追求武道大境的武夫,至於追求虛無縹緲無上天道的瘋子,就更不懂了,他只知道,當年那個倒騎青牛的年輕道士若肯點頭,姐姐就會幸福。
所以徐鳳年對傳承已千年的武當山沒有半點好感。姐姐心眼小,他更小。
徐鳳年給薑泥倒了一杯熱酒,遞過去,她卻報以冷笑。
她是亡國的公主不假,甚至還被師父說成身負天下氣運的天之驕子般的人物,但在北涼王府,她只是一名女婢,吃穿住行都必須循規蹈矩,所以衣衫單薄瑟瑟發抖的她視線數度瞄在了酒霧中。
徐鳳年嘲笑道:“你想喝酒,我給你的卻不要,你又不能自己拿,你我都累得慌。我就是個不成材的浪蕩子,你有本事去刺殺皇帝陛下或者我爹也行,跟我過不去算什麽英雄好漢?”
薑泥冷聲道:“我一個弱女子,就一把神符,只能殺你,不殺你殺誰?”
徐鳳年無言以對,喝了口酒,撇嘴道:“無賴貨,跟我挺般配。”
薑泥乾脆閉目養神。
懷抱著武媚娘的魚幼薇很好奇這個絕美女婢是什麽身份。
一道白虹掠出閣。
落於離聽潮亭不遠的湖中。
白袍白狐兒臉,第一次同時抽出繡冬、春雷二刀。
繡冬刀長三尺二寸,重十斤九兩。煉刀人不求銳利,反其道行之,鈍鋒。
春雷刀長二尺四寸,僅重一斤三兩,通體青紫,吹毛斷發,可輕松劈開重甲。
一柄繡冬卷起千層雪。
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形,傾斜向湖上疾行的一襲白袍。
磅礴壯闊。
一把春雷刀刀冷冽,湖面冰塊劈散出近百道觸目驚心的巨大凹槽。
風雪亂人眼。
剛拿起一根黃瓜啃的徐鳳年動作僵住,看神仙一樣直勾勾地望著湖中一人兩刀漫天雪。
啃生黃瓜苞米都是來回六千裡遊歷熬出來的習慣,迎合世子殿下的“刁鑽”口味,都準備了許多洗乾淨卻不削皮的生黃瓜,還有一些甜苞米,這個時節要折騰這些玩意可是要不小開銷的。
薑泥呢喃了一句,“好美的女子。”
相比除了一柄神符就沒什麽殺傷力的女婢,粗略習劍並且在上陰學宮待過一些年月的魚幼薇要更有眼力,湖中作悍刀行的俊雅人物,絕對是最拔尖的刀客。
白影卷雪前行。兩道刀氣縱橫無匹。
徐鳳年啃了一口黃瓜,樂和道:“這才是宗師風范嘛。”
湖中風雪驟停,一柄重新歸鞘的短刀被拋出,劃出一道玄妙弧線,直插徐鳳年身前雪地。
這一年,大雪時節,白狐兒臉舍棄一柄繡冬,登上二樓。
白狐兒臉再次閉關,前腳才踏入聽潮亭,後腳這邊湖面就徹底碎裂,不僅如此,整座湖水都開始晃蕩起來,無數錦鯉躍出水面,看得魚幼薇神情恍惚。
上陰學宮授課駁雜,唯獨杜絕鬼神一說,但眼前的詭譎奇景,魚幼薇不相信是人力可及,連見慣了萬鯉朝天的薑泥都緊皺眉頭,想不透其中緣由。
徐鳳年琢磨了一下,低聲咒罵了一句,將啃到屁股的黃瓜丟了進去。
馬夫老黃雙手插袖哆嗦著小跑過來,估摸著是想湊熱鬧。
這老仆在王府身份比較特殊,無親無故,但因為給世子殿下和二郡主養了很多年的馬,即便是性情陰鷙的沈大管家見到老馬夫都會緩下腳步點點頭,而老黃不管見到誰都是萬年不變的憨樣,咧嘴,缺門牙,傻笑。
徐鳳年招呼老黃坐下,湖面已經平靜下去。
讓下人去準備一艘烏篷船,帶上薑泥、魚幼薇和老黃一起去湖心煮酒賞雪,老黃沒啥興趣,除了喂馬就是偷閑喝點小酒,所以聽聞此話後整張老臉都是笑容。
到了船內,老黃架起火爐,適時添加乾柴,酒不是黃酒,而是陵州特產的一種土酒,王府外地莊子釀的新酒,酒面上浮起不好看的酒渣,色微綠,細如蟻,被一些個買不起好酒的陵州窮酸才稱作綠蟻酒,沒太多講究,可大柱國就好這一口。
綠蟻酒真正揚名,卻是由於北涼王府二郡主十歲所作《弟賞雪》第一句“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極為涼地士子稱道,然後廣為流傳,被京城諸多清談名士驚為天人,一時間竟起了一股冬日溫綠蟻的潮流。
北涼王徐驍二子名叫徐鳳年、徐龍象,二女中長女叫徐脂虎,次女叫徐渭熊。二郡主這名字可沒半點女兒氣,從小便聰慧過人,劍術有成,詩詞更是一鳴驚人,胸有丘壑,十六歲進入上陰學宮求學,跟韓谷子習經緯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郡主驚才絕豔,相貌卻平平,遠不如大郡主和世子殿下那般姿容出彩。
薑泥依然不喝酒,因為她討厭綠蟻酒,討厭一切跟那個女人有關的東西,憎惡程度,僅次於徐鳳年。
魚幼薇喝了好幾碗,剩下都被徐鳳年跟老黃兩個豪飲而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