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中一片沉寂,皇上倚靠著梨木檀椅,目光始終定格在宋君一呈上的證據上,拇指輕摩擦扶手上的雕花,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著。
杜櫻苑與宋君一比肩而跪,目光低垂,袖下的手不禁緩緩收緊,肩背也不由得僵直。而上座的那一抹明黃卻始終未動,似乎透過這些物件看到了懷疑過,卻始終不肯相信的所謂疑雲,所謂相信。
本以為是兄弟相爭,無關痛癢,可終究是這私利弄權。當初自己也是這樣一步一步走上來的,但當自己真正坐到了這個位子,才發現由白骨堆砌的權力,真的需要不斷的用鮮紅的血,鮮活的肉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自己的兒子,不,無論是誰……都無從幸免,當初的自己是,他們也是。
“安王……”似有似無的歎息在滿室的靜寂中回旋,皇上緩緩抬首,手輕輕撫上額頭,疲倦地合上了眼,不忍心再看下去。
“咣當!!”雕龍古硯被擲在地上。杜櫻苑和宋君一一齊俯首,暗自揣摩,互相對視,隨即更恭敬地褔身。
皇上緩慢平息,目光從杜櫻苑和宋君一身上掃過:“傳朕口諭:即刻傳喚安王。”當即便有宦官應聲傳諭,“賜座。”
宋君一不動聲色地衝杜櫻苑點點頭,兩人一齊褔身告罪坐在下首,而那一個支離的明黃背影久久地等待在窗影中,無奈又孤獨。
杜櫻苑接過宮女呈上的茶,附在唇邊淺嘗,眼睛卻直直盯著茶杯邊緣沉浮的茶葉,在蒸騰的氤氳茶香中勾起嘴角。這回交手,證據確鑿,安王就算再怎麽暗算狡辯也終究翻不了身,最有趣的是,陳榮亮這回可再也無法榻上安眠、高枕無憂了吧……這樣,他們欠宋君一的,欠杜家的,欠自己上輩子的,要一點一點全都討回來,一點不剩。
宋君一斜眼瞥見杜櫻苑變幻的神情,不由得也挽起了唇角,冷峻的目光中也泛起了寵溺,連身體的不適都暫有緩解,空洞的胸口也像被填滿一樣舒適。
爾虞我詐,陰謀暗算的日子過得久了,身邊有個人心疼自己,這些曾經的苦痛反倒是沒有那麽難捱了,尤其……偶爾還能忙裡偷閑看看自家太子妃的時候,竟覺甜蜜溫馨。
安王府中――
“王爺,皇上傳您入宮。”
安王並未回身,隻專心的把玩手中的玉石:“所為何事?
”
“奴才不知,但宮裡的探子回說方才太子與太子妃入宮面聖了。”
他們?安王扯出冷笑,將手中價值連城的玉石扔在一旁,轉過身來。
那個廢人還沒毒發麽,李瑤香也應該得手了,病秧子就算現在還有力氣作鬥,還有能耐折騰,也注定活不久,那個位子,宋君一這樣的人,永遠坐不到,注定是自己的,只能是自己的。
“備車,入宮。”
禦書房――
“回皇上,安王到了。”
“宣。”
安王身著蟒袍,恭敬地垂頭走進:“兒臣參見父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說著撩袍跪下。
皇上慢慢放下手邊的文書,看到安王的畢恭畢敬不由冷笑幾聲:“怎麽,你也會把朕放在眼裡,罔顧囯律,惑亂綱常時也會想著還有朕?”
安王見杜櫻苑和宋君一氣定神閑地安坐,便知這回事出反常必定與這二人脫不了乾系,卻思索不出是哪裡出了問題,隻得惶恐頓首:“兒臣忠心可鑒,時時不敢有忘帝恩,所作所為皆是出於赤誠,不知父皇說的罔顧囯律之罪,惑亂綱常之責又從何而來……”
“荒謬!”皇上氣極,拍案而起。
“父皇息怒。”宋君一與杜櫻苑一齊起身跪下,宋君一臉側不禁浮起一層薄汗,撐在兩側的手臂也不由得微微發抖,杜櫻苑蹙起眉頭,廣袖下的手輕輕攏住宋君一微涼的手。安王看見宋君一的病態模樣,目光中閃過一絲輕蔑,看來離他要的結果不遠了。
“你還要狡辯嗎?你當初給太子下毒時,可也是記得還有朕在?!”
安王鎮定地抬頭,內心卻微微揪緊,怎麽會……安王無意中看見杜櫻苑低眉順眼間的淡然,才發覺了事情必有蹊蹺,無可奈何只有繼續為自己辯解:“兒臣所言句句肺腑,不知父皇因何有此問?”
安王抬頭,正被砸中額頭,一股溫熱緩緩流下,“父皇……”
皇上甩手將解藥扔下,目光陰沉地盯住還在裝模作樣的安王,隻覺一陣可笑:“你當朕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兒嗎,這解藥你怎麽解釋,太子中的毒你倒是解釋給朕聽聽這宮裡……還有多少可笑的事。”
兄弟之間不顧手足之情,作犬獸之態,如此逆子,留之何用!
安王顧不上抹去臉上的血跡,也顧不上端詳手邊的瓷瓶,安靜地跪著,目光收斂,全無被抓住的狼狽,仔細琢磨,想著事情如何敗露,又該如何收場。杜櫻苑握了握掌心依舊微涼的手掌,暗自垂下眉眼,害的宋君一如此的人……絕對不會給他留下好下場,無論是安王,還是,陳榮亮。
皇上看著宋君一的灰敗面容和瘦削的肩膀,心底也泛起一陣頹然,再看身前的安王,又升起一陣悲涼:“證據在前就解釋不出來嗎,那就去天牢裡好好想想幹了什麽!拖下去。”
安王透過眼角的血色冷冷看著宋君一,在被帶下去之前,視線從杜櫻苑的莫測笑容掃過,似笑非笑地微微眯上了雙眼。
“罷了,你們也下去吧,太子好好休養。”杜櫻苑緩緩攙扶著宋君一走出禦書房,留下孤獨的君王。
宋君一輕輕靠著杜櫻苑,跟著宮人沿著小徑邊看風景邊出宮,光影偷偷掠過杜櫻苑的眉間,驚起宋君一心中的一池落花,癢癢的又帶起些許暖意。
杜櫻苑還在回想禦書房的經過,沉思被幾聲淺笑打斷,抬眼就看見宋君一從冰山裂縫中流淌出的笑容:“你笑什麽?”
眸光中的倒影滿是盛了月色般,皎潔而堅韌,透著果敢。
“我在笑櫻苑。”
宋君一移開目光,觀賞園林風景。
“我?有什麽可笑的。”
杜櫻苑擰著黛眉,不依不饒的追問,握著宋君一的手暗暗用力。
“趣事之趣,凡客未必懂。”
宋君一拗不過她,隻好一本正經的站定,深深的望向杜櫻苑。
“適可而止啊你……”
禦花園的絢爛景色混著淺笑的慵然,暖和且愜意,點染著日子的光陰,美麗而長久。
與這時的氣氛大不相同,將軍府中卻是人心惶惶,布滿陰雲。
陳榮亮坐在案前幽幽地打量著燭火在穿堂風裡搖晃,帶起一抹烏黑的濃煙。
當手下來報安王入獄時,陳榮亮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如此行事必有這麽一出。
現在的形式可謂不容樂觀,本來按照安王的作風不該如此心急,就算如此,事情也不該敗露。到了今天這步田地,只能說是杜櫻苑還真是不省油的燈,居然把安王帶到了陰溝裡……本來誰栽在誰手裡與陳榮亮沒有關系,但……如果是安王,自己又與安王有太多的往來合作,如果安王不肯放過自己,說不準安王會吐出什麽來。
他有兩條路可走,其一,殺了安王,不過身為將軍,從天牢裡殺人取命而不落痕跡,不是易事;其二, 繼續合作,設計暗渠,將安王救出。
就現在的形式看,無論形式怎麽變,路已經被選定了,就是再無可奈何,也無路再選。
陳榮亮揮袖熄滅燭火,眼看著暗室一點點變得漆黑,就像將軍的目光,消失在黑暗中,悄無聲息。
天牢裡的燭火忽暗忽亮,牆角的熏黑印記顯得更加陰沉,在天牢裡側,安王正依靠石牆,透過鐵欄看著油燈明滅。
咚……咚……咚……更鼓聲中夾雜了模糊的軍鼓聲。
安王活動著被拷的雙手,逐漸展開緊鎖的眉頭,目光遊離在牢門。
“安王殿下怎知下官要來。”
墨色的大氅出現在牢門前。
“因為我確信,你不敢不來。”安王拍去身上的灰,氣定神閑的站起來,“只是不知,為何親身前來。”
“那是王爺一直小瞧我了,出入這天牢,對我來說不是難事。”
黑衣人摘下帽子,露出熟悉的臉,被燈火映得火紅。
“陳將軍既然有這本事,為何不直接救出本王,反而在這看本王淪為階下囚的笑話。”
“王爺差矣,這出入是小事,但劫取命犯可是大事啊。”陳榮亮刻意退後一步,臉上的笑容神秘莫測。
安王沉默良久,眉毛不由自主的皺在一起,手指不停的摩擦拇指上的扳指,嘴唇抿成一條線,兩條腿交疊在一起,似是在深思。
陳榮亮從未停止觀察安王的一舉一動,看著他這個樣子,不像是無計可施,身處困境的囚徒,便知道安王一定又有什麽令人驚訝的方法,然而這方法一定又對他自己最有利,能達到他的目的,或者,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