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霽,紀爾嵐緩步在府中穿行,順著遊廊一路到了正房秦氏的居處。她的妝台一側,一盆素心臘梅延展著花枝,鵝黃的骨朵半開半閉嬌嫩低垂,姿態極佳。正是紀成霖前日送的。
秦氏背對著房門坐在銅鏡前,細細的描畫著自己的峨眉。那種精心細致的輕微動作,是紀爾嵐許多年未曾見到過的了。她不由有些驚奇,秦氏雖然通過方夫人結識了各府不少女眷,可年紀漸長,她的衣著越發得體,妝容上卻十分低調,不會太過著意。今日,這是怎麽了?
“阿娘?”紀爾嵐輕輕喚了一聲,秦氏手中的螺黛已經在眉尾畫好最後一筆,轉頭來看她,面目間,竟有種少女被窺破心思的羞赧與慌亂,她趕緊將螺黛收進妝匣中,說道:“爾嵐來了?”
秦氏不同尋常的神色,讓紀爾嵐心升起一絲異樣。她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卻又落不到實處,隻好說道:“阿娘今日的妝畫的好,乍然一看,竟是少女模樣,尤其是這遠山眉,韻味十足。”
“你盡哄我,阿娘都老了。”秦氏嘴上雖然這麽說,面上卻浮起笑意,那笑意中還添雜著幾分歡喜。紀爾嵐隻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看著秦氏的雙眼問道:“阿娘……可有什麽好事?”
秦氏竟有些難為情,說道:“爾嵐如此聰慧,什麽都瞞不過你。”她目光微微頓了頓,左手下意識的撫上自己的小腹,笑道:“阿娘好像又有孕了……”
“什麽!”紀爾嵐心裡咯噔一下,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因為太過突然,一旁為她倒茶的阿潭都被驚得摔了手中茶盞,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脆裂之聲。阿潭驚愣的看向她:“二姑娘,你,這是怎麽了?”
秦氏也被她如此大的反應嚇了一跳,擔憂道:“爾嵐,可有什麽不妥?”
紀爾嵐看著秦氏,幾個呼吸間腦中閃過好幾種念頭,卻又立刻否定。她緩緩坐下,拉住秦氏的手,盡量將自己的聲音放到尋常:“阿娘,可讓蘇谷摸過脈了?”
秦氏仍有些驚疑不定,緩緩搖頭,說道:“這倒沒有,只是阿娘已經生養過三個孩子,若是有孕,總是有所察覺的。”阿潭在一旁說道:“太太的這回的月信的確晚了不少時候,大概有半月左右了。”
紀爾嵐沉吟片刻,吩咐阿潭說:“你去叫蘇谷過來。”
阿潭被紀爾嵐的神色弄的有些緊張,答應一聲,立刻提著裙子奔了出去。不過片刻,蘇谷便一臉莫名的進了秦氏的屋子。“太太,二姑娘。”
紀爾嵐沉默點點頭,示意她給秦氏診脈。
蘇谷靜氣片刻,將素手搭在秦氏腕上,細細摸了幾遍,臉色變幻不定。“太太近日身體可有不適?”
秦氏不知紀爾嵐為何如此,語氣有些遲疑,說道:“近日疲憊嗜睡了些,下腹偶爾隱有痛感,心跳時而會突然變快,體溫也比平日裡高些……”她已經是生養過多次的人,自然對有孕的情狀十分了解,因此說起來也十分明確簡潔,每一句都是初時有孕的症狀。
紀爾嵐看向蘇谷,蘇谷面色有些難看,但還是遲疑著說道:“太太所說的症狀的確像是有孕,但脈象卻與喜脈稍有不同……”
秦氏一愣,問道:“這是什麽意思?是否沒摸清楚?”說著她又將自己的手腕露出,示意蘇谷再仔細查看一次。蘇谷見紀爾嵐沒做聲,便又細細摸了一次脈,結果還是一樣。
“太太,雖然的確像是有孕的症狀,但……”她看了一眼紀爾嵐,沒有往下說,隻說了一句:“太太的此時決不是有孕,怕是出了什麽異常。”
秦氏愣住:“不是有孕?”她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奇怪道:“即便是有些異常,為何你如此斷定,就不是喜脈?”
蘇谷沉默,垂著頭不說話。
紀爾嵐示意她跟阿潭先出去,自己則斟酌著言語。片刻,才在秦氏緊張的目光中說道:“阿娘,父親他……不可能再有子嗣。”
秦氏神色不解,半晌也沒明白似的:“這話是什麽意思?”
紀爾嵐當初做這個決定的時候目的很明確。紀成霖想害秦氏,另娶高門女,她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但卻阻止不了紀成霖納妾。紀家有了兩兒三女已經足夠,且紀昀兄弟二人都是秦氏所出,足以讓秦氏穩穩的立足於紀府。所以,她從最根本之處絕了紀成霖的念想,紀成霖此時雖然可行房事,卻是萬萬不可能再有子嗣的了。
“阿爹的身子,不可能再有子嗣。”
她的語氣明確且肯定,讓秦氏的臉色一點點變了。“你……你對你父親做了什麽?”
“阿娘……”紀爾嵐想從千頭萬緒中抽出線頭對她解釋,然而前世發生的事情和今生還未發生的事情,要她如何說的清楚?她只能說:“阿娘的身體一定是出了什麽差錯,我會讓蘇谷仔細留意。還有,若是去別人府上,哪怕是方府,也要仔細留意吃食和手邊用的東西……”
“爾嵐!”秦氏打斷紀爾嵐的話。
紀爾嵐一愣,在她的印象中,秦氏無論何時都是柔軟和順的,像這樣揚聲說話,她還是第一次見。“阿娘,你聽我說……”
秦氏眼眶中的漸漸蓄起淚水,她再次重複了剛才的問題:“你對你父親做了什麽?!”
紀爾嵐微歎。她知道,在秦氏的心中,紀成霖是她一生要追隨的人,哪怕紀成霖多年冷落,她也仍舊默默守著自己做妻子的本分。特別是紀成霖近日別有用心的對她展現出的關懷備至,令她對他們的夫妻情義重新燃起了希望,企盼著能回到年少夫妻時相攜扶持的樣子。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奢望幻想。
“阿娘,很久之前,我便吩咐蘇谷暗中給父親服下了藥物,他今生,除了現下的幾個子女,是不可能再有別的孩子了。”紀爾嵐看著秦氏愈發蒼白不可置信的面色,話語沉著而冷靜,不帶絲毫的遲疑和情感:“哪怕是即將要進府的,那個年輕貌美的妾室,也不可能生育子嗣威脅到阿娘。”
秦氏對她前面的話還沒有反應過來,卻又被她後面的話所擊中。以至於她半晌都在搖頭,下意識的排斥著。
紀爾嵐沒有說話,只等著秦氏自己好生消化掉這兩個消息。
幾乎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秦氏才微微顫抖著說道:“爾嵐,你不該如此……即便你父親納妾也好,收幾個通房也罷,我都是她的發妻。你害了他,卻連同我為他生兒育女的權利也剝奪了。爾嵐,你怎麽能這麽做,即便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即便……他從前對你十分冷淡,至少他也將你養大成人了不是嗎?你怎麽可以做出這種事!”
紀爾嵐聽聞秦氏的指責,沉默了好一會,說道:“以後,阿娘會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做。”
她對秦氏的誤解有一瞬間的失望。給紀成霖服下那種藥的時候,紀爾嵐還不知道她不是紀家的親生女兒,而自己,也是完全為了秦氏而籌謀。何況紀成霖對於她完全不是冷淡那麽簡單,仔細想想她前世那一生的荒謬,都是拜紀成霖所賜。
她卻不想解釋,只是說道:“大理寺卿薛敬之有位侄女,因先前的未婚夫家出了事而蹉跎至今,已然二十有三還未曾嫁人,由大理寺少卿謝堂前引薦,願嫁於父親為良妾。阿娘可知道這其中利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阿娘以後能安然順遂。”
“良妾?”秦氏愕然,先前顧姨娘也是清白出身,卻只是妾而已。而這次入府的,居然是位良妾?
良妾相當於府上的半個主子,是正經的二房,且能扶正。
“是,大理寺卿官居正三品,他族中女子身份亦是貴重,自然不是顧姨娘能相提並論的。居於良妾之位,已是委屈了。”紀爾嵐想讓秦氏看清事實,不要將那些虛幻不可求的東西看的太重,所以,話裡話外點名了秦氏的糟糠之實。
“而且,往後這樣的事情不會少。從前一個顧姨娘就把阿娘的處境弄的如此不堪,往後,府裡也不會太平。阿娘的心計手段連顧姨娘都比不上,更何況世家貴族出身的女兒?但,如果她們都沒有子嗣,阿娘卻有大哥和弟弟作為依憑,便又是另一番情形了。”
秦氏聽著紀爾嵐字字珠璣,句句真言,隻覺得自己的心如同被萬把鐵錘輪番敲擊一般,揪痛之感讓她呼吸都變得不順暢。然而她仍舊說道:“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原諒你對你父親做這樣的事!這與他納妾,是兩回事!”
紀爾嵐啞然。
她想對秦氏說,你可知道,你擋了紀成霖的路,終有一日,你會因為他的冷心薄情而被傷的體無完膚。你可知道,前世紀成霖平步青雲,站在百官之首時,你已經白骨淒寒,落入黃泉?
紀爾嵐極力保秦氏性命,並幫她做了最有利的決定,以絕後患。哪怕紀成霖往後納再多的妾室,出身再好的女子,也不可能母憑子貴,越過秦氏去。然而,紀成霖的用心,秦氏並沒有親眼見到,親耳聽到,又如何能相信呢?“阿娘,你的身體……”
秦氏卻不想在聽她說什麽,傷心而失望的盯住她,道:“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