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丈不敢抬頭去看李潮生,他怕兒子的眼中只有責怪和痛恨。
十六年來,他作為一個獨身的父親,努力拉扯兩個孩子,嘴裡說他們是累贅拖油瓶,卻不敢再去找另外一個女人回來幫襯他過日子,生怕後娘苛待這對兒女。他只能咬牙挺著,誰讓自己是個笨人,沒有一技之長,只能做些最低等的活計。滿手的老繭,滿面的風霜,他會常常跟兩個孩子大發脾氣發泄心底的辛酸和苦楚,卻盡力讓他們吃飽穿暖,不受其他孩童冷眼欺負。
十六年來,兒子終於長大成人,他卻不能讓兒子跟他一樣窩窩囊囊的過一輩子,他開始對他打罵,在家中頹著什麽也不做,借此逼兒子上進,去發奮,去想辦法養活自己。他不怕背負罵名和白眼,只希望兒子能有出息,能踏踏實實的學點本事。
除此之外,還有一天大似一天的女兒,一天比一天鮮嫩水靈的女兒,他無時無刻不再擔憂,沒有殷實的家境,沒有厚重的嫁妝,女兒會不會因此受婆家欺辱,又或者,女兒只能在他們這個凋敝破敗的家中慢慢失色,直至枯萎。
兒子和女兒的親事成了壓垮李老丈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日我在賭坊門口撿了幾兩銀子,原本是要帶回家給潮生和雨兒買點好吃的,可看著賭坊中人來人往,心裡就起了念想。想著這錢花了也就沒有了,萬一能在賭坊中贏幾把,家裡的事就都有找落了。”
在場眾人看著眼前的李老丈,隻覺得心口熱潮微漾,眼眶法熱……這樣一個在傳言中遊手好閑,打兒罵女的人,其實在內心中,有著最最沉凝和深重的父愛……
李老丈只是站在那裡,便能讓人深切的感受到他心底的內疚,他的眼淚啪嗒啪嗒的落下:“這都是命。我就是個窮命!先前手氣好,我看著幾兩銀子變成十幾兩,再從十幾兩變成幾十兩,我從來都不知道銀子可以來的這麽快,我心中高興極了,幾乎想好了要給雨兒和潮生置辦的東西……”
“可沒曾想,輸了一把之後,次次走霉運。贏了的銀子很快又輸光了。我木著腦袋,看著空空的錢袋,後悔自己怎麽就迷了心竅,沒有見好就收!就在這時,賭坊的人說可以出借銀兩……我一時不甘,就狠心跟他們借了銀子,又一頭扎進了賭局中……直到賭場的人過來跟我說,要先還了之前的銀子才能再下賭注……我這才猛然意識到,什麽都完了……”
“他們說如果不還錢,就要將我剁了,不然,就要將我的兒女賣了抵債。”李老丈用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臉,生出幾分決絕之意:“我想著,不然就讓他們把我剁了算了,反正我也只是個沒用廢人,又何苦去拖累潮生和雨兒,他們已經大了,能彼此照顧,沒有我,興許能過的更好……”
“爹……”李潮生淚如雨下,撲通一聲跪在李老丈身前,高大健壯的身體即便跪著也比李老丈看上去要鮮活的多。
李老丈摸摸他的頭,如他小時候一樣,說道:“心底存了這個念想,便老實的任由他們擺布……就在此時,一個漢子穿過人群對我說,他願意幫我付清欠債,還能幫我的女兒找個好人家……問我願不願意。”
“都怪我糊塗!想著女兒嫁到劉家,雖是給個病秧子庶子衝喜,但好歹是正妻,生個一兒半女日子就好過了。哪怕以後劉家郎真死了,她守寡了,也能憑著子女衣食無憂。若是留在家裡,我也沒處給她說人家,最後說不定只有留成老姑娘了……可雨兒,是我把雨兒給害死了……”
眾人聽到這,心中都十分不好受,同時也確認了繁兒所言基本屬實。
紀爾嵐默了默,說道:“狀告官員族親,一般的衙門是不會有好結果的。除非你擊鼓鳴冤,驚動大理寺過問此事,但你要先受十杖刑罰,才能見到大理寺少卿,說明冤情後,大理寺知道你狀告官員,便要再受十杖才能繼續問案。你可知道了?”
“我知道,但不管怎麽樣,就算是死,我也要給雨兒討回公道,讓她入土為安!”
李潮生卻說道:“讓我去吧!我年輕力壯,打二十丈不算什麽。”
紀爾嵐卻搖搖頭:“民告官,不是你想的那般輕巧,是要記錄在案,影響你一生的。興許只是因為這一點,你想賣身為奴都不會有人要你,以下犯上是大忌!各個行市,團作會因此不敢收你。你連一個幫閑都做不成,往後又如何來養活自己,養活老父?”
李潮生目瞪口呆,連紀昀敖銳也驚愣的看著紀爾嵐。
原本他們以為紀爾嵐讓李老丈去告狀,是因為李老丈作了孽害死女兒,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承受應有的懲罰,沒想到,是這個原因?紀爾嵐怎麽會知道這些暗地裡的道道?
紀爾嵐說道:“你放心,我父親是大理寺正,此事必由他經手,我會想辦法關照李老丈的。”
李潮生激動看著紀爾嵐,不知道應該如何才能償還自己的恩情,他突然端正面色,對著她深深叩拜下去,說道:“姑娘之恩,我無以回報,往後願留在姑娘身邊,聽從調遣,奉姑娘為主!”
眾人都有些意外,紀爾嵐卻沒有露出什麽意外的神情,只是說道:“我身邊不需要沒用的人,而且,時時會有生命危險。還是算了吧。”
紀昀等人都有些尷尬,李潮生卻仍舊堅定的跪在那裡,看著紀爾嵐,說:“姑娘再造之德,生死不敢忘,無論姑娘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去辦,我李潮生都在所不惜!”
李潮生相貌端正,人有長得高大,此番言之鑿鑿,的確有幾分男人的擔當和氣勢。
紀爾嵐看著他輕輕笑了笑:“既然你這般堅決,你我又有這份淵源,我便留你差遣左右,但,醜話說在前頭,若不能勝任,或聽差辦事馬虎存有二心,就別管我心狠不客氣。”
李潮生抬頭,直視著紀爾嵐冷硬的目光。他知道,在這樣的目光之下藏著的,是一具再溫善不過的靈魂。興許她是一柄危險的利劍,但她決不會將鋒芒對準自己人。“是,請姑娘放心。從今往後,李潮生的命就是姑娘的!”
當天晚上,紀成霖面色陰沉的回了府,眾人壓抑無比的用過晚膳,紀爾嵐裝模作樣的問道:“父親,出什麽事了?”
紀昀剛剛放下筷子,看見妹妹面不改色的坑自己的爹,心中萬般無語……他這個妹妹,性情多變的嚇人,兩面三刀的本事出神入化……
紀成霖面色鬱鬱的看了一眼紀爾嵐,簡略的說了說事情始末。紀天姀驚到:“父親,那位劉大人比您官高兩級,恐怕不好得罪吧?”
一眾人都朝紀成霖面上看去。紀成霖悶聲不響的漱了口,一副‘老子沒心情多說’的模樣。
紀天姀本想表現表現,見紀成霖沒有回應,不由臉色變得難看,不再多言了。紀如珺暗中看了她一眼,不由暗罵她蠢。白來的把柄不好好利用,整日想寫沒用的事!紀爾嵐的身世必然有貓膩,紀天姀一次失敗,居然就放棄了!
紀如珺輕蹙眉頭,心中盤算著怎麽讓紀天姀多用用腦子。
紀爾嵐坐在一旁,面色整肅,對紀成霖說道:“父親無需多想,劉府的事情根本無從分辨。父親即便想要包庇也無從下手。既然如此,不如秉公處理,對父親的官聲大有好處。”
“你說的輕松,劉副都禦使官居四品,豈是那麽好得罪的?”紀成霖歎了口氣,為何他剛上任沒幾天,就接了這麽個燙手的山芋!民告官?幾十年也出不了一回民告官!
紀爾嵐那不為所動,說道:“父親,這可是天子腳下!稍有不慎,就是丟官掉腦袋的事。您有必要為了一個毫無利益關系的劉大人,鋌而走險嗎?您是端王爺提攜的人,您做了錯事,打的可是他老人家的臉。到時候劉大人是沒事了,您卻被拉下水了!劉大人可能回頭幫你挽回?”
“再說,凶手是劉大人的姨娘,又不是他自己,最多是個私德有虧,家風不嚴的結果。而且,此事已經水落石出,您不順手撈件功勞,難道要自毀前程麽?秉公辦事怪不得你,得罪人也是情有可原。但您若是徇私……恐怕就是後患無窮了!”
第二日,在所有人都以為劉家和李家這樁事情已經結束的時候,突然傳來李老丈擊鼓鳴冤狀告劉府殺人害命的消息。
得知此事的百姓一時間都沸騰了。
“李老丈?他居然敢鳴冤告官?”
“是啊!我也不敢相信,那位整天無所事事,就知道打罵兩個孩子的老頭,居然會為了女兒去找朝廷四品官員的麻煩?”
“哎呀,真是瘋了!這不是給人家送下酒菜嘛!根本是死路一條!”
“怎麽回事?我前段時間出門了,竟沒聽說這事!誰知道內情,趕緊說說?”
眾人你一眼我一語,全都堵在了官衙門前。
紀成霖聽了一路的議論,鬱悶無比的歎了口氣,事已至此,他還能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