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爾嵐笑了笑,語氣不急不緩,卻字字清晰,說:“風起於青萍之末……現在這些事情看上去並不打緊,可將來父親若要高升,評政績之時,官場上的爭鬥,難免不會有人拿一些事情來做文章,畢竟,有些事情可大可小,那些禦史的嘴巴……父親總該有所耳聞吧?到時候再後悔可就什麽都晚了,因為一點小事而耽誤仕途的人實在不少,父親可不能因小失大呀……”
再說,寵妾滅妻,是小事麽?
紀成霖心中一突,他震驚詫異的,不僅僅是紀爾嵐所說的內容,還有紀爾嵐驚現出的禦下之道和政治遠見……這,這居然是他的女兒?
紀爾嵐知道他在想什麽,便說道:“爾嵐是父親的女兒,父親在此途本就強於他人,爾嵐又怎麽會半分不懂呢。這只是爾嵐的拙見,若有什麽地方說錯了,還請父親指摘。”
紀爾嵐這話,一半恭維一半解釋。意思是,別驚訝,我性子隨你。
紀成霖聽聞這話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驚喜之色溢於言表!“好!好!爾嵐的性子隨我!是我的好女兒!這件事,你說的沒錯,既然如此,這件事情就這麽定了。”
紀爾嵐福身恭送紀成霖出去,看著紀成霖出門的背影,她提唇笑了笑。
想要在府裡說了算,首先就得拿出本事,得到紀成霖的重視。他對紀成霖說這些話,第一。是讓他對自己另眼相看。第二,是要提醒他,從前他獨寵顧姨娘母女就是他的政治汙點!
往事一去不可追,過去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這注定成為無法消除的隔膜和疙瘩!
她就是要紀成霖每次見到紀天姀姐妹,心裡都會想到這件事!
琢磨了一會,她將要出府的下人叫都到院子裡。
不知她要做什麽的丫頭婆子們原本並不怎麽在意,只是紀爾嵐不說話,又沒別人吭聲,院子裡陡然變得安靜無比,加上紀爾嵐審視的目光,氣氛越發凝重起來。想起往日她們對二姑娘的輕慢和最近府裡的形勢,頓時都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紀爾嵐當然不會因為這些人怠慢過自己就對她們喊打喊殺,只是想借她們一用。見她們暗自猜測不安,她說道:“父親就要到京城去上任,你們其中,可有人願意跟隨伺候母親的?”
眾人面面相覷,皆露出詫異的神色,原本還以為二姑娘要找她們算帳,原來是這件事。
原本大家都以為秦氏會留在陽城,因此也沒多想自己的去留。可誰能想到紀家的風水突然來了個大翻盤,留下的變成了顧姨娘。眾人議論之余,也仔細想過自己的去留問題。
只是,上京城雖然是好事,可跟著去伺候秦氏,算是好出路麽?眾人心中都不免搖頭。沒人覺得跟隨秦氏有什麽好前途,紀府又不會多養這麽多閑人,自然都琢磨著另尋府第去。於是便有仆婦大著膽子說道:“二姑娘,奴婢家中尚有老小,不知……不去京城的話?”
顯然大多數人都有此疑問,頓時都朝紀爾嵐望過來,紀爾嵐緩聲說道:“你們在京城無所依憑,孤身一人,不願隨侍也是人之常情,沒人會怪你們。父親體恤你們多年辛勞,已經吩咐下來,若有心出府,便領了銀子拿著身契各自去吧!”
眾人眼睛一亮,主子主動放人,也不用她們拿銀子贖身,本來就已經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沒想到出府還有銀子拿,何樂而不為?頓時個個露出喜色。
紀爾嵐如此一本正經,擺足了架子,根本沒人懷疑她所言的真實性。一個丫頭壓著興奮問道:“多謝老爺和二姑娘體恤,不知老爺吩咐了多少銀兩??”
紀爾嵐背起手,踱下台階,說道:“主子身邊的嬤嬤和一等丫頭十兩銀子,二等八兩,其他各五兩,粗使仆婦三兩。”
“十兩?”周圍頓時想起驚喜的,妒忌的吸氣聲。一等丫頭一月一兩銀子,這十兩幾乎趕上一年的工錢了!院子裡的幾個大丫頭驚喜愣怔過後,連忙喜氣洋洋的朝紀爾嵐行禮:“奴婢多謝二姑娘,不知奴婢什麽時候可以出府去?”
紀爾嵐點點頭:“若無事,你們這就去吧。”
幾個丫頭當下便相互推搡著,笑嘻嘻的告退領銀子去了。余下的人看看她們又看看紀爾嵐,算了算自己能領到的銀錢,竟也不少,便都面帶喜色紛紛告退。
她雖然和紀成霖說定了這件事,卻沒有明說這銀子是從公帳上出還是從別處出,而她,也沒有對這些下人說明。只是顧姨娘一直管著府裡下人的身契,不找她要找誰要?所以眾人此時都一窩蜂的去東院找顧姨娘了。
紀爾嵐笑眯眯的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轉眼看向一動沒動的阿潭。
阿潭臉上帶著幾分緊張卻面目堅定,衝她福了福:“二姑娘,奴婢無父無母,別無去處,阿潭不想走,想留在太太和姑娘身邊。”
此刻院中只有她們兩人,紀爾嵐明亮的眼睛露出一絲異樣神色。她看著阿潭,突然陷入了前世的重重記憶之中。
那時,她被顧氏母女陷害,被送回陽城,秦氏重病已經到了彌留之際。她束手無策,悔不當初。她那時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阿潭憂心的在秦氏榻前悉心看護的情景。
秦氏歿了,她也一頭病倒。是阿潭沉默的給她擦淚,喂藥,受盡嘲諷白眼將她救活。
其中的心酸只有主仆兩人知道。
秦氏過世後,繼母劉菱將她這個原配嫡女視為眼中釘。阿潭跟著她,不知受了多少苛責為難,卻扔毫無怨言的跟隨在她身邊。
然而,好人無好報,阿潭終究在她嫁人之後,在爾虞我詐的後宅之中失去了性命。
而她也是在那時,性子全然轉變。
阿潭見紀爾嵐默不作聲的看著她,以為她不願意,膝蓋一彎就要跪在她面前,紀爾嵐猛然回神,輕巧越到她身邊,硬將她拉起,阿潭怔然,下意識輕喚道:“二姑娘……”
紀爾嵐隨即展開明朗笑容:“緊張什麽,沒說不讓你留下。”
主仆二人在此說話時,顧姨娘正在發愁,如何在最後關頭給予紀成霖致命一擊,讓他心軟改變主意。卻聽見院子外面傳來嘈雜之聲。“誰在外面?”
話音剛落,便有守院的婢女前來稟告道:“姨娘,是西院和府中別處的一些丫頭仆婦,欲出府求去的,說老爺發了話,讓她們來找姨娘……”
婢女欲言又止,顧姨娘卻沒留意她的神色。
“是老爺讓她們來找我的?”顧姨娘眼睛突然亮起,到底在紀成霖心中,自己是這內宅的主事人。
這事之前她也同紀成霖商議過,去京城前,將多余的下人都放出府去。自己院子裡的下人,她也都陸陸續續的先一步放出去了。可沒曾想,此時去京城的人選竟然不是她!
婢女被她堵了半句話沒說完,頓時有些著急,可顧姨娘卻擺擺手不讓她再說下去:“叫她們進來吧。”
婢女猶豫一下,到底沒多說,便放了那些人進了院子。
眾人見了顧姨娘,仍然難掩面上喜色,一人上前說道:“承蒙老爺恩惠,前來領身契銀兩出府,請姨娘成全。”
顧姨娘剛接過婢女遞過來的身契匣子,聽了這話,差點把匣子打翻。“什麽?領身契,還領銀兩?”
顧姨娘的話音高高卷起,表明了她的疑惑不屑。
中仆婦面面相覷道:“是啊!方才二姑娘親口說的,老爺體恤奴婢們多年辛勞,發話要將我們一眾人等放出府去,嬤嬤和一等丫頭十兩銀子,二等五兩,其他各三兩。”
“胡說!”顧姨娘一聽是紀爾嵐說的,還許了這麽多銀子,頓時就炸了:“胡說!你們……你們吃錯了藥了!居然信她的話!”
眾人嘩然,交頭接耳:“怎麽回事?難道事情有假?”
方才的喜悅頓時消失不見。
“不會吧?若老爺沒發話,二姑娘怎麽可能這麽說?二姑娘何必騙咱們?”
“是啊,騙咱們,對二姑娘有什麽好處?”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將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顧姨娘的身上。
顧姨娘一怔,眼前足有三十多號人,此刻全都這麽死盯著自己看,她心頭也有些發毛:“你們這是幹什麽……”
眾人一見她這副心虛神色,想起近日顧姨娘的落魄境況,一人大著膽子問道:“姨娘,不知老爺可曾說要放下人出府的話?”
顧姨娘道:“是有這麽一回事,但……”
“既然如此,姨娘為何還要強加阻攔?”一個可以領十兩銀子的一等婢女打斷她說道。
“是啊!姨娘為何要扣下我們的銀錢?”
“誰要扣你們的銀錢?”顧姨娘簡直火冒三丈:“誰說要給你們銀錢了?”
“自然是老爺發話……”
“是啊!”一個口齒伶俐的婢女當即說道:“奴婢們的身契都放在姨娘這裡,老爺自然得讓奴婢們來找姨娘討要。既然老爺許諾了給咱們銀子出府,自然也一同放在了姨娘這裡,姨娘何必還要遮遮掩掩,這事能騙的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