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沛縣的桃花釀,果然是千古一絕啊!顏兒,你把釀製的方子,與我看看可好?”
山亭中,方海獨臥,自斟自飲,一杯連著一杯,欲想沉醉其中,又被時時清風給吹醒了。
亭外,崖石邊,畫顏極目遠方,靜立一旁,忽然聽到身後方海的話,緩緩回神。
她抬起手,將端了許久不曾動的酒杯放到嘴邊,將酒一飲而盡。
她用長袖隨意擦了擦嘴邊的酒漬,望著天空觸手可及的霞雲,豪邁一笑:“醉後涼風起,吹人舞袖回”
方海醉眼回顧,竟愣了半響。
只見霞光萬丈之下,畫顏窈窕身姿獨現,青絲婉轉,裙帶飄揚,宛如飛升九霄的仙女。
過了半晌,仍無回應。
畫顏微微轉身,笑看著方海道:“怎麽?這便醉了?”
方海恢復神智,尷尬地笑了笑,轉過話題道:“你別打岔,桃花釀的方子,你給是不給?”
畫顏無奈笑道:“你要的,我自然給,這回你放心了吧?”
方海心不在焉地笑答道:“你既然發了話,我自然放心。”
畫顏搖了搖頭,不自覺地又重新往山腳下的小路注視。
“我說,你都站那一個多時辰了,累不累?不如陪我過來下棋罷!”方海放下酒壺,搖搖晃晃地坐起身,開始擺放手邊的棋盤。
“這日落多美啊,讓我再看一會。”畫顏不為所動,眼睛卻隻盯著山下。
“你就放心吧!勝藍和離木聯手,還對付不了那幾個小嘍囉?你呀,隻管安心地坐下飲酒。”方海將棋盤擺放整齊,轉頭向畫顏招呼。
一支馬車隊,緩緩駛入了畫顏的眼線。
她微微一笑,轉身向亭內走去。“誰說我在擔心他們?我不過是在看風景罷了。你想下棋?可別怕輸啊!”她來到方海對面坐下,拿起一顆黑子,落入棋盤。
方海執白子,緊隨其後。他凝視著棋盤,忽然笑了一聲,“太后等人想必氣得整宿睡不著了吧!不得不說,顏此招絕妙!”
畫顏又落一子,答非所問:“那是自然,下棋,還沒人贏得了我。所以,你想認輸嗎?”
方海抬頭看了畫顏一眼,執子緩緩落下,“只是我怕太后不肯善罷甘休,發動大戰。”
畫顏握子沉思,“嗯是我疏忽了.”
方海放下棋子,湊近問道:“我看,我們還是回桃園吧,那裡最安全。”
“有了!”畫顏靈光一閃,果斷落子,直逼白子命脈。她恢復笑容道:“形勢雖險,可贏家向來都是險中求勝。不過你也別因此太過樂觀,於我,險中求勝,並不是炫耀贏戰的能力,而是,隻為尋個刺激。”她將手中的棋子全部放回棋盒,伸了伸懶腰,又慵懶地臥在坐墊上。
也不怪她整日打不起精神,奈何這春風強暖人意。
方海似懂非懂地看著畫顏,“顏兒的意思,早已將朝廷玩弄於骨掌之中?不是我對顏兒沒有信心,隻想問一句,顏兒哪裡來的信心?”
畫顏奪過方海手中的酒壺自飲,閉上眼,聽著風聲,淡淡一笑,“因為我已經贏了。”
方海頓感疑惑,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棋盤,黑子為多,這才醒悟,“原來顏兒指的是棋局。”
畫顏將空酒壺枕在頭下,乾脆徹底地躺了下來,淡淡地飄出一句,“天下何嘗不似這盤棋。”
方海心中一凜,不由暗自歎服。
“好了,別悶著了,我再陪你下一盤,這次我保證不會贏得太快。”畫顏見方海許久不出聲,隻當他輸了棋不高興,便坐起身,擺開棋盤,陪著他玩。
方海不服,“大話別說得太早,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這次我可不會讓著你。”
畫顏微笑不語,仍然拿起了黑子落下第一步。
靜寂的山地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逐漸向山亭靠攏。
離木走到亭內,看了方海一眼,轉向畫顏低沉道:“顏姐姐,一切都辦妥了。”
畫顏凝視棋盤,頭也不抬,問:“是他的人嗎?”
離木看了看手中長戟乾涸的血漬,低頭答道:“一切都如顏姐姐所預料的那樣。不過,朱將軍的身邊,還跟著一女子。”
“女子?是誰?”
“朱將軍的女兒,朱碧玉。”
原來是她,看來朱超石的心思也不簡單。畫顏心想。
“我知道了。”畫顏點點頭,正要落子,忽又收回了手。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蕩漾在滿風中。
畫顏眉頭微皺,回頭看向離木,緊張地問道:“離木,你受傷了?!”
離木搖頭答道:“顏姐姐放心,我沒有。”
畫顏順著方海的目光回看,這才發現那股血腥味正是離木手中的長戟發出來的。
畫顏目光一冷,重新注視著棋局,“好,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是,離木先走了。”離木又看了方海一眼,微微俯身退下。
畫顏抬頭目送離木遠去,忽向方海問道:“你覺不覺得離木變了?”
“變得如何?”方海問。
畫顏沉思道:“變得成熟穩重,話也少了。”
方海道:“他也該長大了”他忽然抬頭定定地看著畫顏,“我倒是覺得,你變了。”
“哦?你倒說說,我哪變了?”畫顏收回目光,又重新凝視著棋局。
方海轉移目光,執子沉思,又緩緩落下,“從前,你可從不殺生。”
畫顏舉子微微一頓,忽笑道:“人總是會長大的。”
方海輕輕點頭,“我並不是指責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做的決定,從不後悔。”畫顏打斷道。
方海心上一凜,帶著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畫顏。
她的意思是,就算被天下人責怪,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殺她想殺的人。
她的確變了,不再是從前桃花樹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了!
畫顏抬頭疑惑地看著方海,“到你了。”
方海回神,匆匆落下一子。
“顏兒為何不讓牧娘一同來沛縣?況且,有牧娘護送在側,省了事,也不用急忙派離木與勝藍趕去營救了。要是途中耽擱,朱超石的命可就不保了。這一趟太險了!”方海轉移話題道。
畫顏愉悅一笑,“這才有趣。若是牧娘護送,反而達不到這般效果。”
方海放下手中的棋子,質問道:“你是不是又在捉弄人了?”
畫顏爽快一笑,“不愧是一起長大的兄弟,還是像從前那樣了解我。”
方海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呀你,又安排了哪出戲?”
“既然你對我這麽了解,不妨猜上一猜?”畫顏神秘一笑,又落下一子。
方海想了想,道:“你是故意讓牧娘半途離開?好讓那群賊寇遇上朱超石?”
畫顏凝視著棋盤,點了點頭,“繼續往下猜。”
“這往後我便不知了,顏兒,你快說吧!”方海將畫顏手中的棋子放下,看著她說道。
畫顏見沒法下棋,轉手又開一壺新酒,斟滿一杯,飲下之後,方才緩緩道:“其實這事情並不複雜,我不過借力打力而已。”她注視著方海的眼睛,忽笑道:“其實,突襲朱將軍的人,並不是什麽山中賊寇,而是,廬陵王早已埋伏下的士兵。”
“什麽?!他們怎會知道朱將軍的行跡?”
畫顏握杯低頭笑道:“正是我讓牧娘暗自向他們傳送的消息。”
“這是為何?豈不是自找麻煩嗎?”方海忽然站起身,驚道:“原來顏兒故意讓牧娘途中離開,又向廬陵王傳送消息,是為了試探朱超石的忠心?!”
“結果證明,朱超石算是一個忠臣。”畫顏淡淡地說道。
方海重新坐回原位,笑道:“顏兒此招果然極妙,不費絲毫力氣,便將十萬兵馬握於手中,還能博得一個救世主的名號,至此朱超石會更加忠心耿耿地支持三王爺了。”
“也別怪我嚴厲,這叛逃來的兵,不得不檢驗一番。如此三王爺也能安心用他了。”畫顏淺呷酒杯,緩緩道。
方海忽想到什麽,笑道:“朱超石這回嚇得可不輕,三王爺有的安撫了。“
畫顏輕笑,重新拿起棋子。
“顏兒何故偷樂?莫不是還有什麽事?”方海探問道。
“在你面前,我倒什麽也瞞不過你。我不過稍稍用朱超石一試水深,那劉義真,果真自己跳了出來。可見他對三王爺這個三弟,可關注得很哪。也表明了,一到有關皇位之爭,劉義真定然全然不顧兄弟之情,不管用什麽方法,也會盡力與三王爺相爭。
雖然你我都知道劉義真絕非善類,可我覺得有必要讓三王爺看清這一點。只不過,讓朱將軍吃了一番苦頭。”畫顏思慮再三,終於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原來如此!一石二鳥,果然妙極!”方海驚歎道。
畫顏抬頭回望雲邊,落日已完全隱沒,便拂袖起身,“好了,棋下了,戲也看過了,酒也喝完了,是該回去了。”
方海低頭一看,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輸了。
他放下棋子,起身拱手歎道:“在下自歎技不如人,輸得心服口服。”
“你在我面前還這麽謙虛做什麽,你不過是一心二用,一時不察,我才有可乘之機罷了。貴客駕臨,我們可別讓客人再久等了,那麽我今天犯下的過錯,就越發大了。”畫顏笑著說完,自轉身走到亭外,勒馬回程。
如今的畫顏已讓方海愈發琢磨不透。
她那轉身一笑,似乎包含了多種含義。
是什麽,方海說不來,只在那瞬間,忽然感到一股從心底湧上的寒意,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搖頭不再細想,上馬追隨而去。
夜近了,月又明,泠泠的月光照亮了歸家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