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臨時充當大堂聚義廳內外,又是一片寂靜。半數人紅了眼睛,緊握的拳頭表面,青筋突突亂跳。
凡是有兒女的人,誰不盼著他們將來有個好出路。
而青州嚴氏,卻將他們賣到異國,為奴為婢。
若是那嚴氏所賣的少年男女,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也就罷了,大夥也不至於如此憤怒。偏偏那嚴氏所賣的少年男女,還以讀書識字者居多!
換句話說,即便是殷實人家的兒女,也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嚴、楊兩家的獵物。而在場官兵,家境能超過柳秀才的,能有幾個?
“你可敢跟老夫去汴梁,在官家面前,將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七八個呼吸之後,丁謂終於率先強行讓自己冷靜了下來,看著嚴無憂的眼睛詢問。
“敢,老大人如果給草民這個機會,去告禦狀。草民感激不盡!”嚴無憂是徹底豁出去了,咬了咬牙,大聲回應。
“你可知道,誣告官員,要反坐其罪?今日你所說,若是有半句不實之言。相應的罪名,就會落在你自己頭上!”丁謂點點頭,繼續提醒。
“如果草民誣告嚴家,草民願意下十八層地獄!”嚴無憂想都不想,回答得斬釘截鐵。
“韓提刑,叫人將他帶下去吧。看好了他,別出現任何閃失!”丁謂想了想,將面孔轉向韓青,低聲說道。
韓青輕輕點頭,隨即,吩咐李遇將嚴無憂帶下去,嚴密保護。
“純陽教的海倉分舵,自己不會飛走。早打晚打,都是一樣。你剛才說,還有上百少年男女,關在同一個地方。”目送嚴無憂的身影出了門,丁謂深吸一口氣,鄭重向韓青提議,“老夫豁出去這身前程,帶兵跟你走一遭。老夫,老夫……”
又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老夫家中,也有孫兒孫女,跟那柳氏兄妹同樣年紀。”
不是他同情心泛濫,做官做到了他這個級別,早已經不知道同情心為何物。
以他目前的權勢和地位,他的孫兒孫女,也不用擔心被賊人抓走賣去異國為奴。
然而,他所在的丁家,卻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豪門望族。
眼下,他的兒子們可以憑借他的人脈和影響力,陸續入仕為官。哪天他駕鶴西去,或者在權力角逐中失敗,他背後丁家必然會被迅速打回原形。
屆時,即便他的孫女和孫子都已經長大成人,曾孫子,曾孫女,也只能算是普通富裕人家的孩子,家境不會比那柳氏兄妹強得太多。
若是有第二個嚴氏恰好在他故鄉附近出現,結果可想而知!
“多謝丁樞直!”相比於丁謂的怒不可遏,韓青的反應,卻平靜得多。先向對方拱了下手,然後柔聲提議,“賊人用來關押少年男女的黑莊子,就在登萊水師大營附近。距離此地大約有兩百三十余裡遠。為了以防賊人狗急跳牆,咱們還是先讓弟兄們在此地休整一夜,養足了力氣,然後再悄悄撲過去!”
“嗯!”丁謂曾經帶兵剿過匪,知道“強弩之末難穿魯縞”的道理。而楊家的那位都虞侯既然有膽子借助水師的船隻販賣人口,罪行敗露之後,其的確也有唆使水師將士造反的可能。因此,略作沉吟,輕輕點頭。
見丁謂已經跟自己達成了一致,韓青立刻著手安排將領們收攏隊伍,以山寨聚義廳為核心,各自扎營安歇。
丁謂心事甚重,默默地在旁邊看他放手施為。待他將軍中事務安排得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嚴、楊兩家販賣人口,掠百姓為奴,罪孽深重,即便被滅了九族亦不為過。然而,先皇終究有過不殺士大夫之遺命。當今官家,又是天性良善。萬一這兩家采取壯士斷腕之策,隨便拋幾個族中子弟出來擔下所有罪責,老夫擔心,唉——”
說著話,他目光四下環視,臉上的擔憂清晰可見。
“的確如此!”韓青聽出丁謂話裡有話,輕輕點頭。隨即,揮手命令身邊的親信全都退了下去,隻留自己跟丁謂單獨相處。
“老夫擔心,打蛇不死,早晚會受其害。”看到聚義廳內已經沒有了外人,丁謂臉上的擔憂,迅速變成了狠辣,“這種家族,繼續留在世上,是大宋之恥!老夫恨不得,立刻將其連根拔起來,挫骨揚灰,讓其永遠沒有禍害人的機會!”
“不瞞樞直,這也是晚輩所願!”韓青明白,丁謂是擔心嚴、楊兩家恢復元氣之後,報復到丁家或者丁家的晚輩身上,想了想,低聲回應,“不過,晚輩這裡還有一個證人,丁樞直不妨聽聽他的言語。”
“嗯?”丁謂眉頭上挑,目光中立刻充滿了期待。
韓青笑著向他點了下頭,隨即起身走出門外,命令竇沙去將駱懷生帶入聚義廳內。
作為苦主,駱懷生已經知道,指使人謀殺自己,並且霸佔了自己妻子的真凶,乃是嚴府長公子嚴希誠。因此,一進門,他就“噗通”跪倒於地,朝著韓青重重磕頭,“多謝提刑,讓草民知道坑害自己的真凶身份。草民已經從新寫了狀子,要控告嚴希誠謀財害命,搶佔草民妻子,懇請提醒繼續為草民主持公道!”
說罷,跪直了身體,從懷中掏出一份血寫的狀紙,雙手舉過了頭頂。
“這個狀子,本官接了!”韓青很欣賞駱懷生這份聰明,立刻輕輕點頭,“來人,把狀子給本官拿過來!”
竇沙答應著,將狀子接過,送到他的案頭。駱懷生見報仇有望,再度用力叩頭。韓青卻沒立刻看狀子上所寫的內容,想了想,沉聲吩咐,“你先別忙著謝我。本官還有事情吩咐你來做。你是怎麽知道,張文恭遇刺的真凶,並非受純陽教指使的?把你先前跟我說的話,今日當著丁轉運使的面兒,再重新說一遍。他職位在我之上,定能分辨出你所說的,是不是實情。”
“肯定是實情,實情,草民敢拿自己腦袋擔保!”駱懷生不明白韓青的用意,卻知道,自己想要報仇,必須先過丁謂這一關。所以,先賭咒發誓,然後才整理了一下思路,大聲匯報:“草民被人買凶截殺之事,兩位大人已經知道,草民就不囉嗦了。”
“草民中刀落水,逃過了死劫之後,假裝乞丐,探查到底是誰要殺草民。結果,在乞丐堆裡,結交了一個姓曹的老哥哥。他瞎了一隻眼睛,還有一條腿是瘸的,搶飯搶不過別人,經常挨餓。”
“草民心軟,就經常把自己討來的剩飯分給他吃。一來二去,彼此之前就有了些交情。”
“他見草民總是偷偷盯著嚴氏在城裡的那座宅院,詢問究竟。草民瞞不過去,就賭了一把,將自己的冤屈告訴了他。他聽了之後,便將自己知道的一件大秘密,也告訴了草民……”
原來,那姓曹的殘疾乞丐,原本是大宋登萊水師的一個夥長。在保護楊家運送私貨的船隻之時,遭遇了海盜,身受重傷。
而那楊家,卻絲毫不念他的忠心。竟然沒等他傷勢痊愈,就用十吊錢,將他打發出了軍營。
對於缺了一隻眼睛,還斷了條腿的老兵來說,十吊錢,能花幾天?很快,曹姓夥長就一貧如洗,淪為了乞丐。
青州的官員,嫌棄城內乞丐太多,影響他們的臉面。經常安排差役和幫閑,全城搜檢,將抓到的乞丐丟出城去自生自滅。
而乞丐們卻只有在城裡的東西兩市,酒樓,還有城門口附近討飯,才有機會,得到好心人施舍。
一來二去,與官差捉迷藏,就成了曹姓乞丐的生存技能之一。
某日,他剛剛用積攢下來的銅錢,疏通了守門兵丁,成功混入城內。卻恰恰看到一隊行腳商販,滿臉厭惡地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而其中幾人,卻是他以前在水師中的袍澤!
那些人沒認出已經成為乞丐的他,而他,卻忘不了那些人的模樣,和自己當兵能吃飽飯的“好”日子。
所以,他立刻就想湊過去,表明身份,試試憑借昔日交情,能不能討上幾文銅錢買饅頭果腹。
誰料,還沒等他湊到近前,那些人竟然從行囊裡拔出了兵器和弓箭,向一位正在進城的官員發起了襲擊。
曹姓乞丐大驚失色,當即,果斷掉轉身形,鑽進了路邊的臭水溝。
過後,他才知道,那日遇刺的官員,乃是開封府派來查案的右軍巡使張文恭!(注:開封府擔負維護皇城和京城治安之責,右軍巡使是正五品官,遠高於地方。評書中展昭,實際便是這種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