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道又坐牢了。

  雖然這次沒有蒙住眼睛，他也跟著席君買來過北營，但守備森嚴的軍中大牢，還是讓李崇道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壓抑。

  “我要見楊續。”

  這是李崇道對杜君綽提出的唯一要求。

  事情太過敏感，以致於杜君綽要殺掉平民來滅口，李崇道不能把李孝恭和其他人都拉進來。

  楊續是他的上司，也是他如今能想到的保護傘。

  杜君綽面無表情，似乎他與李崇道從來沒有過哪怕一丁點的交情，但過了一個時辰，楊續還是來到了牢房。

  “楊公……”

  楊續拎著一個食盒，都是一些精致的小食，一壺小酒，倒了一盞，輕輕放在了李崇道的前面。

  “聖上會殺我？”

  “會。”

  楊續端起酒盞，一飲而盡，眼神中沒有半點兒戲，面色凝重，稍有些駝背，仿佛早已心力交瘁。

  “我本不該來，這是我對你最後一點情分，準你問一個問題，但也只有一個，你好好想想，把握機會。”

  李崇道沒有遲疑，朝楊續問道：“我如何才能活命，楊公教我！”

  楊續搖了搖頭：“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

  “想活命，你得先想明白為何會死。”

  李崇道將濁酒一飲而盡，閉上了眼睛。

  他瘋狂地回想，在記憶中用盡全力搜索，關於趙德言，他隻想起了資治通鑒裡的一句話。

  “頡利可汗獲華人趙德言，委用之。”

  這句話就像投入滾滾油鍋裡的火把，瞬間把關於趙德言的一些歷史故事，全都照亮了。

  李崇道其實一直在回憶關於趙德言的一些記載，但在現世之時，他疲於中年生活，很多歷史知識都“還”給了老師。

  若非情勢所迫，又有巨大的死亡威脅在壓迫，李崇道還真想不出來。

  再加上自己這段時間的調查和了解，他總算將關於趙德言的信息都補充完整了。

  貝州刺史趙德言，原本是隱太子李建成的人，玄武門之變過後，廢太子的舊部惶惶不可終日。

  直到李世民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下發命令，對廢太子的舊部既往不咎。

  趙德言沒有真才實學，但他擅長揣度心思，並將為官之道奉為圭臬。

  在他看來，李世民只是在做表面功夫，他的內心並不想放過任何廢太子的舊部。

  為了討好李世民，他做了個愚蠢的決定。

  他把一些廢太子的舊部下抓了起來，誣告他們要替李建成報仇，要把這些人交給李世民。

  可惜的是，他這次真的看錯了。

  即便李世民在做表面功夫，他內心真的不想放過這些人，也不可能在下達赦免命令的同時，又處決這些人。

  趙德言算是弄巧成拙，馬匹拍到了馬腿上，非但沒能討好，反倒得罪了李世民。

  於是，趙德言被罷免了官職。

  但趙德言很快就找到了下一個東家，那就是與大唐打仗的突厥可汗頡利。

  他努力遊說諫言，向頡利可汗獻策，向他解析大唐朝為何如此強大的原因。

  頡利可汗很快就被趙德言給忽悠瘸了，在本是遊牧民族的突厥群體之中，推行農耕為重的大唐文化。

  突厥人開始種桑養蠶，開始種田養殖，為了保障政策能夠順利施行，已經被頡利可汗當成“宰相”一般來重用的趙德言，開始重返大唐，利用商業活動來給突厥人提供所學的種子和農具等等。

  他還將手工業者等等技術人才，不斷帶到突厥，可以說為了突厥能變成第二個大唐而鞠躬盡瘁。

  但遊牧民族的民族性也是深植到骨髓之中的，對於習慣了以戰養戰，習慣了縱橫馳騁的突厥人而言，要讓他們跳下馬背，放下弓刀，馬放南山來種田，會引發巨大的分歧。

  突利可汗很快就背叛了頡利可汗，南下投降了李世民，其他各個部族，也因為政策理念不合，而爆發了分裂。

  一個在大唐因為溜須拍馬而罷官的趙德言，到了突厥人的朝廷，卻得到了重用，不管是有意為之，還是歪打正著，趙德言憑借自己的“不學無術”，幾乎以一己之力，就讓突厥人內部四分五裂。

  頡利可汗對李世民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羨慕嫉妒恨固然是有的，但他也勵精圖治，想要讓突厥變成大唐這樣的天下霸主。

  也正因此，他才信任了趙德言。

  後世的史學界很多人認為趙德言是歪打正著，但從杜君綽殺人滅口的舉動來看，李崇道可以確定，趙德言是在演“無間道”，他是李世民派往突厥的“臥底”！
  農具炊具這些也就罷了，馬蹄鐵足以讓突厥變成橫掃天下的鋼鐵雄師，這一點或許是商隊中的突厥人瞞著趙德言來做的。

  所以趙德言根本不知道中間那輛車上到底裝著什麽，這也是為何鏢師會臨陣倒戈，因為馬蹄鐵的事情連趙德言自己都不知情。

  而研發或者改良馬蹄鐵的，正是李崇道最先找上門要鍛造鐵鍋的鐵匠小五！

  李崇道這一番調查，差點就壞了李世民的大事。

  他要對付的是突厥人，要讓趙德言從內部將突厥人攪個稀巴爛，這就是犧牲一人以滅一國的計策。

  如此看來，為了削弱突厥的內部凝聚力，為了攪亂突厥人的肚腹，漫說鏢師和腳夫馬夫，亦或者都水監的衙役或者官道的行人，為了確保趙德言的身份不被曝光，李世民會毫不猶豫殺掉李崇道！

  李世民是個極具雄才偉略的帝皇，為了國家利益，他會毫不猶豫放棄很多東西，即便李崇道再有才，他一個人比一個突厥部族要更值錢？

  答案很顯然，在對付突厥人這方面的價值，李崇道連趙德言的一個腳趾頭都比不上。

  李崇道將自己的分析娓娓道來，楊續默默聽著，直到李崇道說完，他仍舊死死地盯著李崇道的眼睛。

  十六七的李崇道，此時在楊續的眼中，便如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讓人恐懼。

  李崇道和喬洮陽的調查過程，他楊續沒有放過任何一點點，李崇道和喬洮陽所掌握的信息，他楊續也一點都不少。

  但他如何都不明白，李崇道如何能夠通過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推斷出整個事情的原貌。

  沒錯，這就是事情的原貌，放眼整個朝廷，知曉整個事件內幕的人，覺不超過一個巴掌。

  而李崇道這麽個黃毛小子，隻憑著這兩天的調查，竟看了個真真切切。

  “你必死無疑！”

  楊續的最終表態，算是證實了李崇道所有的猜想。

  皇帝喜歡聰明的臣子嗎？

  喜歡。

  但皇帝絕不喜歡自作聰明的臣子，更不喜歡比他聰明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