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歷八月初三到來之前,魯矮子工坊中的所有人,都極盡可能地假裝無事,假裝這一日不會到來。
要維持這種狀態,實屬不易。魯矮子工坊上上下下之所以能夠達成這種共識,全因為他們心系顧盼兮,不希望讓本就忐忑緊張的顧盼兮,更感難過。
按理說,時非清和顧盼兮夫妻二人,應該要在農歷八月初三到來之前,盡情地享受難得的平靜,暢享夫妻生活,放肆地恩愛一番才是。
畢竟,時非正和時非篤的計策實在太過凶險,即便顧盼兮已經準備周全,即便林正玄信誓旦旦地預言時非正和時非篤必然事敗,時非清和顧盼兮才會是最後的贏家,但時非清和顧盼兮一方失敗的風險,依舊存在。
一旦他們二人失敗,他們將要面對的,就可能是陰陽永隔,乃至於共赴黃泉的結局。現在難得還享有暴風雨前的最後寧靜,他們二人,又怎麽能夠不去抓緊時機,縱情享樂?
顧盼兮當然也想,她更想拋下眼前的一切,跟時非清遠走高飛。
可是顧盼兮不能。
從當初她和時非清以“國泰民安”當做兩人相守的約定之時,就注定了,他們這對夫妻,可以不愛江山,但不能不愛百姓子民。
時非清生在皇家,是受百姓的供養長大的,於公於私,他都有責任,要肩負起大武的將來,不能讓大武,落入時非正和時非篤這樣利欲熏心的人手中。
由是,即便顧盼兮心心念念的,就是和時非清偷得浮生半日歡,可是她也只能克制,她既怕自己和時非清如果縱情享樂,會被在暗處虎視眈眈的時非正和時非篤,看出半點端倪,更怕自己一旦放開手去跟時非清感受愛情和生活的美好,她就沒辦法再次放手了。
時非清亦然如此。盡管他不發一語,沒有多說半句,但他跟顧盼兮的感受如出一轍,既有強烈的衝動,要跟顧盼兮遠走高飛,或者一晌貪歡,但又很明白,眼下他們兩人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克制。
時間如白駒過隙。無論時間流逝,指向的將來,會是多麽悲慘或者壯烈,都難以讓它動搖分毫,遲滯哪怕半秒。
農歷八月初三,終歸是到了。
本來,時非清是要在八月初二的晚上,就被召入宮,在宮中進行迎親之前的全部準備的。可是時非清和顧盼兮兩人執意不肯。顧盼兮斬釘截鐵地說,時非清一定要在魯矮子工坊之中,由她這個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幫助穿戴整齊,才能踏上迎親的路途,否則這門親事,就算作罷。時非清自然是重重地點頭附和。
這對夫妻面色嚴肅,沒有絲毫退讓的余地。
李魚對此,大感為難,時非清和顧盼兮連和親都答應了接受了,卻在這種瑣碎的事情上糾結,這實在是讓他想不通。
可是想不通歸想通,李魚好說歹說,都始終磨不過時非清和顧盼兮。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火急火燎地趕回宮中,向時問政如實稟報此事。
時問政乍一聽,也大感困惑和不滿,但他沉住了氣,沒有立刻發火。
一來,是時問政臥病在床,其實也沒有多少力氣發火了。
二來,是時問政深知這對夫妻是一對刺頭,為免因為逼迫他們太過,而導致他們狗急跳牆,反而影響這樁已經板上釘釘的和親,破壞大武和匈奴和平共榮的美好願景,他也就只有稍事妥協,向時非清和顧盼兮兩人讓步。
“回去,讓他們兩人愛怎麽胡來就怎麽胡來吧!只要沒有誤了吉時,耽誤了迎親隊伍出發的時間,朕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還不快滾去跟那對棘手的夫妻傳話?”
李魚帶著時問政的責罵,在臨近宵禁的時分,又匆匆地從皇宮離開,出了樂安府,直奔魯矮子工坊,向時非清和顧盼兮,傳達了時問政對他們要求的恩準。
顧盼兮當然不會對時問政的這份“開恩”,表現得感恩戴德的,她只是冷哼一聲,滿臉“這種事情還要我們開口去求?”的不滿。
“無論如何,有勞李公公奔走相告了。那就請李公公早些回宮休息吧。明日,本夫人定然會將我家侯爺打扮得英明神武,讓他能夠風風光光地前往土木堡迎親。”
顧盼兮毫不留情地向李魚下達逐客令,讓本來含著一句話在嘴裡的李魚,頓感哭笑不得。
李魚剛剛聽見了更鼓,眼下已經是宵禁時分了。他摸黑趕回皇宮,又要花費大半個時辰。明日迎親隊伍需要早早趕來魯矮子工坊,先跟時非清匯合,再回去皇宮之中接受時問政的檢閱,最後再開拔土木堡,迎接匈奴公主的送親隊伍。
李魚在此中擔任的職責不輕,他需要隨同迎親隊伍到來魯矮子工坊,宣讀時問政頒布的聖旨,走個過場,然後又跟著他們回宮。
為了不怠慢匈奴公主,迎親隊伍要早早開撥土木堡。
這就要求,時問政對迎親隊伍的檢閱要盡早完成。
換言之,迎親隊伍也要盡早出發,到魯矮子工坊跟時非清匯合。
李魚暗暗計算了一番,如果他不想耽誤這些大事,最晚最晚,寅初,他就要起床動身了。
寅初,那就不過是凌晨三點時分啊。眼下已經子初過半,將近子正,也就是接近夜晚零點了。李魚這才被顧盼兮趕回宮中,不消說,今晚他是一刻都別想睡了,乖乖地睜眼等到寅時來到,然後就動身隨同迎親隊伍,來魯矮子工坊拜會時非清吧。
李魚本心,是想在這個歌魯矮子工坊中借宿一宵的,這樣,他好歹能夠多睡些時辰,少受些折騰。可是他剛張開嘴,第一個音節都還沒有蹦出來,顧盼兮殺人一般的目光,就壓了過來。
得,我這個做奴才的,還是乖乖閉嘴吧。
李魚知趣地無言苦笑,抱了抱手,告辭道:“既然如此,老奴就此告辭,還望侯爺和夫人,能夠早做準備,以免讓老奴難做。”
顧盼兮扇蟲子一般擺了擺手,催促道:“李公公快走吧,不然天更黑,路就更難走了!這在路上耽擱的,可是李公公你睡覺的大好時間啊!”
你倒是也知道這是我睡覺的大好時間!
李魚是敢怒不敢言,就算心裡明知道顧盼兮是在搶白自己,讓自己難堪,但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拱了拱手,就躬身後撤,慢慢消失在了魯矮子工坊的大門之外。
顧盼兮見李魚走了,這才長歎一口氣,問道:“王九蛋,按照宮中習慣,皇子迎親,當真要這麽大陣仗,要皇子親自到宮中接受迎親的準備?”
時非清沉默了,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半晌才說道:“為夫也不知道。因為為夫既沒有迎親過,也沒有作為伴郎迎過親。為夫只知道,這門和親裡頭的大小細節,都是父皇命長皇兄、三皇兄兩人,全力督辦的。”
“是這兩個王八蛋親手督辦的,那我們就更應該多留個心眼,提防提防了。”
顧盼兮雙手環胸,肅然道。
說著,顧盼兮就擠到了時非清的懷抱之中。
時非清心頭一暖,正要回抱顧盼兮,卻聽顧盼兮高喊道:“還愣著幹嘛?沒看見本夫人都在為侯爺量腰圍了嗎?趕緊過來給侯爺試婚衣!侯爺既然要迎娶匈奴公主,那就要乾脆地做一個,迎娶匈奴公主最為英俊瀟灑的紳士。”
顧盼兮話音一落,立刻有幾個帶著婚衣的仆人蜂擁而至,也不管時非清是不是真的這麽想的,將她們圍在了人群之間。總之,現在他們聽顧盼兮的話,發揮出狗腿子的十二萬分功能,先將時非清擺平了再說。
時非清眼見七手八腳就衝著自己抓來,不忿地皺緊了眉頭,低聲喝道:“你這個無恥女人,你竟然敢戲耍為夫?為夫還以為……”
“還以為什麽?”顧盼兮明知故問,嘿嘿地得意笑著。
時非清不願意再上當了,猛地將臉別過一邊,說道:“沒什麽。為夫以為有隻蟲子在飛來飛去,嗡嗡亂叫,讓人心煩至極而已。現在這隻蟲子已經飛走不見,為夫也不在意了。”
顧盼兮哈哈笑了出聲,說道:“是哦,好大一隻蟲子,還那麽嘴硬~”
“你這個無恥女人……”
“非清。”
顧盼兮說笑著,聲音和面色都放柔下來,她輕輕靠在時非清的胸膛上,徐徐說道:“你可知道,我現在的心情?”
時非清聞言語塞,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顧盼兮也不管時非清沒有應答,自顧自繼續說道:“要我這個正室夫人,為自己心愛的夫君穿新衣打扮整齊,好讓他能夠體面地迎娶新的妻妾,這件事,已經足以讓我黯然神傷了。更何況,這件新衣,不是普通的新衣,稍有不慎,這新衣的紅,就不是紅火的紅,而是……血紅的紅!”
時非清聞言,心頭一震,他這才明白過來,顧盼兮是在害怕,因為擔心自己而害怕,那些嬉皮笑臉和幼稚的玩笑,都不過是顧盼兮自我調劑的一種方式。
顧盼兮害怕了。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皇上不怕的顧盼兮,竟然為了自己害怕了。
這實在是讓時非清萬分感動、萬分得意、萬分高興,同時又萬分愧疚、萬分自責、萬分不甘。
時非清手上發力,將顧盼兮的腰身摟緊,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話到嘴邊,卻又不見一言了。
時非清不說,顧盼兮就主動開口了。
“王九蛋,一定,一定要安然回來!答應我!”
顧盼兮動情之至,手足無措下,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右手尾指。
時非清見狀,不由得咧嘴笑了,也伸出了右手尾指去。
“為夫,一定會安然回來!”
兩人的尾指扣在一起,緊得如同是被焊鐵焊死的一般。
拉勾勾或許是天底下,最童真幼稚的許諾,不值一哂。
但這一次拉勾勾,卻必定是天底下,最情真意摯的許諾,重若,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