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在曹二娘家長大,二娘說我是她姐姐家寄養在這裡的孩子,所以我隨她姓曹,喚她做姨母。
可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姨母的姐姐家裡來過人,也從未聽姨母說起過我父母的任何消息。
據說姨母家原是住在邛都城邊的小鎮上的,姨父程莽一直靠著祖上的一點積蓄在鎮上浪蕩。有一天姨父突然發了一筆橫財,在姨母的勸說下,決定帶著妻兒和我一起把家搬到了幾百裡之外的檳城,在檳城城外的鄉間置辦了十幾畝田地,過起了富足的小地主生活。
至於他們的日子過得到底有多富足,我從未出過村子也說不出該如何描述,只知道整個村子裡程家算得上是中大戶人家,每日吃得上肉,喝得起酒,家裡人每年也要換上幾件新衣,村子裡也有好幾戶人家都在程家做長工,甚至還給程家的獨子程啟換過好幾任教書先生。
我雖算是親家女兒,卻沒有資格跟程啟享受同樣的待遇。我較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是個被遺棄的。
打我記事起就在這個沒有名字的山村裡生活,村子裡的人給我起了另外一個我討厭的名字,傻苒。
在我五歲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啞巴,別人說的話聽到我的耳朵裡也是含含糊糊的,因此經常會對別人的話做出一些讓他們捧腹大笑的舉動。時間長了,他們除了無聊時來拿我逗樂子,也就沒有人再願意待在我的身邊,更不會有人跟我說話。
但因此就叫我傻苒,還把我當做笑埂,我深覺得他們是太無聊了。
那時我便知道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同我一樣大的孩子都整日圍著父母嘰嘰喳喳鬧個不停,而我即不能嘰嘰喳喳,又沒有父母讓我環繞。
被我環繞著一起長大的有院前那處每年都被我翻種的很好的一畝田地,還有一條能夠跟我心有靈犀的小黃。
姨母是身邊最疼我的,她會偶爾來我房中看我一會兒,也是唯一一個不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我的人。
五歲之後,我漸漸察覺到我的嗓子竟然可以發聲了,但我仍不善於講話,害怕說出來的話更加的惹人做笑,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村裡的人依然把我當做聽不懂話的傻子,有趣無趣時還是會來朝我仍仍石子或者朝我亂喊一陣,我也習慣了他們在我身邊的這副真實的嘴臉。
十四歲那年,小村莊發了百年不遇的大水,連著下了半個月的大雨,將周圍的田地都淹沒在雨水之中。
在急火攻心下,姨母突然病倒了,連著兩日高燒昏迷之後,姨父終於決定趟過已是半人深的雨水到十余裡外的鎮上買藥。
直到第三日,陰沉昏暗的天空下,雨水仍在如倒豆子般掉落,可還是沒見姨父回來。我瞧著病榻上的姨母近乎奄奄一息,咬牙帶著身邊的小黃沿著出村的大陸向前摸索。
那是我第一次走出這個村莊,也是最後一次。
在我沿著那條路,趟過或深或淺的雨水,走到身後的村莊變成手掌大小的時候,我抬頭看見了懷中抱著草藥,周身被泥水浸泡的看不出模樣的姨父。隔著十幾步遠的距離,他眯著眼睛瞧出是我,對我揮了揮手,大聲喊道:“你出來做什麽?……”
我指了指他懷中的藥,著急的一張口說的是:“姨母不能再等了。”
姨父快跑了幾步,站在我的面前,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饅頭,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我被他看得一愣之後方緩過神來,他是在驚訝我竟然會說話麽?
珠子大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到他的嘴巴裡,我沒想到我不過是說了一句話,他竟然這麽吃驚。而後,我才知道是自己多麽的可笑。
身後一陣崩天巨響,我被震得一個激靈,轉身時眼前那半座大山已經如化作泥漿般轟然滾下,頃刻間滑落的山體將整座村莊淹沒。
姨父癱坐在泥濘之中,懷裡的草藥浸泡在汙水裡,天地間重雲布雨,山塌地陷,無邊的混沌之中我與姨父仿若這汙濘中的不該存在的影子。
從此,我離開了生活了十四年的小山村。
姨父帶著我四處流浪,我更加體會到了什麽是人間冷暖。雖是饑一頓或者饑兩頓的度日,姨父始終將我帶著身邊。
直到來到邛都城時,姨父被同鄉蠱惑將我賣入了攬鳳樓。
攬鳳樓裡的賀媽媽起初瞧著我亂蓬蓬的頭髮,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是說什麽也不肯收我,被姨父好生勸著才同意將我大體收拾一下再細看看。
經過一番梳洗後,我仍覺得自己面黃肌瘦,沒有幾份精神。賀媽媽端詳著我的臉和發育不良的身板,有了絲笑意:“模樣還是有些潛力的,就是這丫頭沒什麽毛病吧?怎麽不聽她說話,眼神也呆呆的,不傻吧?”
姨父急忙上前用力拍了拍我的後腦杓,我嚇得一驚,臉上多了幾份神色,眼睛用力的瞪大了一圈,對姨父說了句實話:“姨父,我餓。”
姨父拍著我的肩膀,躬身對賀媽媽傻笑道:“不傻,不傻,是餓的。幾日沒有吃上一口了,餓壞了,給口吃的就緩過來了,平時可鬧騰了。”
賀媽媽將姨父的髒黑手扒拉到一邊,說道:“別再被你給敲傻了!瞧她餓的面黃肌瘦的小模樣,得在我這養一養才能掛牌子了,你開口就要五十兩,那可不行!”
姨父一聽這是要跟自己拿價錢,不依道:“我同鄉前幾日送來個丫頭,我瞧見比她還小些都值三十兩,這丫頭高出那個一個頭來,怎麽能不值五十兩了!”
賀媽媽長長的瞪了姨父一眼道:“你懂什麽!這又不是殺豬賣肉還要看大小,在我這看的是賣相和潛力。我是可憐你才肯收她,不然我也留不了這丫頭了。”
姨父尋思了一會,自己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歎氣道:“那你說多少?”
賀媽媽淡淡道:“二十兩。”
姨父瞥了我一眼,對賀媽媽伸手道:“現在把錢給我,人就給你留下了。”
賀媽媽從袖口掏出錢袋子,一下倒在桌子上二十五兩,正伸手去拿回多出來的五兩銀子,被姨父手快的收了去,又丟到桌子上一個破包裹,道:“媽媽就別往回找錢了,我把這娃養大也不容易,這包裹裡面是她小時候戴的銅鎖,少說也值個七八兩,您就一起收了吧。”
我從未聽說過自己竟然還有這麽個東西,但我此時也並不太關心那麽多,隻覺得活與不活差的不過是一口吃的,若那銅鎖是個實成的熱饅頭,我倒是會眼前一亮。
賀媽媽抬起的手還被驚的僵在半空,猶豫了一下,翹著手指扒拉開桌子上那塊髒布,一看之下卻改了口:“看你也不容易,就這麽著吧。”
將核桃大的長命鎖拿在手中用衣袖一擦,路出金燦燦的的裡色,掩了嘴角的笑意,趕緊將長命鎖包在了錢袋子裡。估計心裡在盤算自己撿了個便宜,得了個金鎖。
姨父拿了銀子頭也不回的邁出門,雖然我在入門時就瞧出了姨父的打算,這一番交談我也在場,但我還是心中一緊跑過去拉住了姨父的袖口,沒想到自己的聲音竟如此悲涼:“姨夫,就這樣把我賣了?”
我感覺到姨父的身子一驚,他背對著我站在門口,沒有回頭,片刻後我聽到他有些沉重的聲音:“繼續跟在我身邊也只會是餓死!這樣大家都好。”他甩開破洞的衣袖,再也沒有多看我一眼。
我雖與他不親,心中也早有準備,但姨父真把我扔下的這一刻,我的心還是抽成了一團,可眼裡卻如何也落不下淚來。
攬鳳樓當晚就掛出我的初夜牌子,標價一百兩。我因一路顛沛流離,面黃肌瘦,怯生生的不敢抬頭看人一眼,甚至饑餓得坐在台子上面對一群男人挑來挑去的目光,我只顧著繼續啃著手裡的饅頭。
因此當晚所有的姑娘都被帶走了,只有我在台子上坐到深夜還在啃大家吃剩下的酒菜。原是我真實的饑餓之舉,竟被大家以為我是個呆傻的丫頭,誰還願意花一百兩銀子在個傻子身上?我反倒有了一絲慶幸,心想不如就這樣一直傻下去好了,反正我也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最後賀媽媽無奈的將標價一降再降,終於有個醉漢願意為我出十兩銀子。我沒想到,我竟然會有連裝傻都活不下去的一天。
許是我吃了一夜積攢了滿身的力氣,入洞房的時候竟然力大如牛,將那醉漢一頭撞暈在桌子上。
門外的人聽著房內動靜不對,一開門的空檔我衝出來就跑,身後攬鳳樓裡的小斯奮力將我圍追到城邊護城河上的觀雲橋上。
當夜月光皎潔,街頭行人不息,紛紛撇過頭看我的熱鬧。
我站在觀雲橋上,看著眼前人性的冷漠,這不是我得出的片面結論,在我從小到大的時光裡,除了姨母對我有幾分照拂,這個世界從未給予過我一絲的溫暖。現在就連姨母這個唯一不用冷眼看我的人也不在了。
我抱緊肩頭,這個世界真冷。
我望著河面上泛起的霧氣,眼簾也湧起了止不住的水霧。朦朧的河面上好像映著另一個世界的街頭,那個世界車水馬龍,層樓密布,繁華似錦。
觀雲橋上,我用眼尾掃過上橋追趕自己的小斯,嘴角劃起一個極其冷淡的弧度,縱身一躍,河水被濺起一個巨大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