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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小領主》第265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第265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現在是冬季,南方江面的風並不強烈,汝河也並不寬闊。

  吳越的船夫能夠憑著一條舢板航行到日本,在這小河溝裡玩帆船,能出什麽大的茬子?
  這些船夫們還是在熟悉船性後,才邀請趙武一行人來到江面上試船。新建的軟帆船,船帆重量比起硬帆來說微不足道,一艘船上七八個人就能操作,而這種船的操控性要遠遠超於同時代的戰船,一會功夫,船夫們玩熟操帆動作後,反而迷戀上這艘船帶來的操縱感,他們在江面上忽而加速,忽而轉彎,忽而采取蛇形路線……哦,戰船雖然在扭來扭去,但因為船的體積大,船上的人並沒有感覺到那種頭暈目眩的失速感——這話指的是趙武。

  但向戎已經頻頻抽著冷氣,哆哆嗦嗦的說:“這速度,……太讓我不適應了,平常(牛)車沒有這麽快,哪怕是騎馬,也沒有如此快的速度,此刻我站在江面上,隻覺得耳邊江風烈烈,令人頭暈目眩。”

  子產微笑不語,他的微笑表明,其實他也讚同向戎的觀點。只是由於在努力忍住嘔吐的感覺,使得子產不敢張嘴。

  趙武輕輕搖了搖頭,心說:“這才多高的速度,有六十邁嗎?你們還沒有品嘗過時速一百六,坐在敞篷車裡,風吹得睜不開眼睛的感覺呢,那種速度,簡直令人腎上腺分泌旺盛。”

  此“車”非彼車,趙武說的不是春秋時代的戰車。

  其實,眼前就有一個腎上腺分泌旺盛的人——那位楚國那位歌伎興奮的在甲板上蹦蹦跳跳,她嘰嘰咕咕衝趙武說了一通鳥語,而後婉轉的在甲板上唱起歌來,音調柔媚的讓人骨頭髮軟,演唱當中,她的大眼睛閃爍著,眼珠都能滴出水來。

  但可惜了,歌詞趙武聽不懂。

  幸好趙武沒有那種不懂裝懂的貴族式矜持,他轉向兩位外國正卿,攤開手,臉不紅心不跳的詢問:“這歌聲,挺悠揚的,你們聽懂她唱的什麽詞了嗎?”

  向戎回答:“楚辭源!”

  子產回答:“越女歌!”

  趙武皺了皺眉頭,這兩位毗鄰楚國的正卿說出兩個答案,而且這兩人都一本正經,讓趙武很鬱悶,有點被捉弄的感覺。

  子產見趙武神色不對,趕忙清了清嗓門解釋:“大約一百年前,楚國的襄成君剛接受爵位的那天,他穿著華麗的衣裳,被隨從們簇擁著來到河邊。楚大夫莊辛剛好路過,他拜見完襄成君站起來,想和襄成君握一握手。”

  趙武驚歎:“原來握手的禮節淵源在這裡,居然如此久遠?”

  向戎翻了個白眼,悄悄嘀咕:“也就一百多年而已,怎麽就算淵源久遠?”

  子產施展他的口才,繼續滔滔不絕的解釋——這一刻,他仿佛找到了當年教訓范匄的那種成就感……這不,他又憑借自己的知識教訓了一位晉國執政:“一百多年前,握手的禮節並不常見,而且襄成君是大貴族,楚大夫莊辛不過是一個下級官員,他不顧等級的差距,去握住貴人的手,這在當時是極其無禮的冒犯,所以襄成君聽後十分生氣,他為此臉色大變。莊辛見了,也有點不自在,他轉身去洗了洗手,給襄成君講了一個鄂君子的故事……”

  子產清了清嗓門,江風吹來,他那挺拔的身軀衣袖飄飄,頗有點後來的風流才子的感覺:“莊辛說:有一天,鄂君子坐在一條富麗堂皇的、刻有青鳥的遊船上,聽見一位掌管船楫的越國人在擁槳歌唱。歌聲委婉動聽,鄂君子很受感動,但就是聽不懂他在唱些什麽。於是鄂君子招來了一位翻譯,讓他將劃船人的歌詞翻譯成楚國話——這就是這首《越人歌》。

  越國的語言比楚國語言更難懂,而且越國向來被認為是比楚國更蠻夷的村寨,楚國人這次第一次翻譯越國的詩詞,此後楚國的音樂與文學深受這首歌詞的影響,所以向戎說它是《楚辭》的源頭,這沒有錯啊。而我指出了它的本來名字——《越人歌》。”

  趙武一聽,興趣盎然,此時,楚國歌伎繼續在船上,媚眼如絲的衝趙武吟唱著聽不懂歌詞的《越人歌》,趙武著急上火的問:“歌詞是什麽?”

  子產逐字逐句的根據楚女的演唱翻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趙武心不在焉的追問:“接下來呢?”

  子產笑著回答:“這首歌詞說的是:情不自禁。當初,鄂君子聽明白歌詞的意思後,情不自禁立即走上前,擁抱了那位越國劃船人,並把繡花錦衣蓋到那人身上。而楚國襄成君聽完這個故事,也走上前去,向莊辛伸出了友好的雙手——從此,人世間有了握手禮。”

  趙武悠然神往:“我記得我加冠的時候,家族新成年的武士向我效忠,當時有個禮節:我把佩劍與鎧甲贈給家族武士,而後將雙手放到這位武士的雙手當中,說:‘今後,我的安全交給你了’——似乎我晉國有這樣類似的握手禮。”

  莊辛最初弄的握手禮是單手握住對方的手,而襄成君聽完這首歌詞後,把雙手放入莊辛的手中,回的是“雙手相握禮”,趙武說的就是後者,貌似這種禮節在晉國早有存在,至少在趙武舉行加冠禮的時候,這種禮節已經很成熟了。

  子產歎了口氣,他看了向戎一眼,向戎露出深深的失望,他搖著頭歎息。見趙武不知所以然,子產解釋說:“武子,你的禮儀老師確實不怎麽樣,有些禮節,是需要在家族環境裡進行十多年熏陶的,躲在深山老林裡是教不出來的,比如這些禮節的由來。”

  子產深吸了一口氣,神色落寞的繼續說:“從來,勝利者書寫歷史。換句話說,這世界的主角是勝利者,歷史的記述是圍著勝利者轉的,其他人只不過是配角,如果他們不與主角發生交往與牽扯,那他們就是被歷史忽視者。

  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也是這樣,一部《春秋》史,半部晉國史。晉國是百年霸主,春秋歷史的記述是圍著晉國轉的,如果我們這些小國,沒有在以晉國為主導的事件中出現,那麽在這段歷史記述當中,我們這些小國就根本不存在。

  風俗也是這樣!文化也是這樣——當晉國稱霸的時候,晉國的風俗就成了天底下最高雅的風俗,晉國的愛好就成了天底下大多數貴族的愛好。而當晉國失去霸業的時候,那麽歷史的大舞台上,主角就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接替晉國霸主地位的人。”

  趙武明白了,他輕輕的吐出一個人的名字:“楚莊王。”

  子產與向戎拚命點頭,子產接著說:“楚莊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他取得霸主位置之後,許多楚國的風俗就成了世界的強勢流行,比如握手禮,也因此普及各國。因為剛才那首《越人歌》的原因,所以當人感覺到,需要把自己誠摯的交托出去的時候,就將雙手置於對方的掌中,以此表示自己對對方的衷心傾慕。”

  稍停,子產看了一眼楚國歌伎,這時,楚女已經唱完歌詞,她扭身楊柳細腰走到趙武面前,伸出雙手,將蔥白的手指放在趙武的掌心。子產趕緊補充:“……以及衷心愛慕。”

  趙武尷尬的笑一笑,他牽起楚女的手,把楚女拉到身邊,帶著回憶的神情說:“我晉國似乎也有一首類似的詩,我記得好像叫《綢繆》(詩經.唐風.綢繆),歌詞大約是: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晉國原來叫唐國,後來改稱晉,所以唐風就是“晉風”。春秋時代,“束薪”的意思是談婚論嫁。這也是一首類似的傾慕衷腸的歌。

  子產站起身來,睿智的詰問:“是《越人歌》在前,還是《邂逅歌》在前?”

  趙武以“綢繆”歌間接回答了楚女的愛慕,子產在此純粹出於打岔的心理,將趙武的意思引開,仿佛趙武吟唱《綢繆》,只是為了比較與《越人歌》的長短。這位楚女長的非常媚態,子產現在已經後悔將楚女贈給趙武。

  趙武是誰,天下第二人!一旦他被楚女誘惑,對楚國有了好感,那麽在天下爭霸中,只要趙武手稍稍一松,世界的格局將要為之變化。而鄭國是毗鄰楚國的國家,出於國家利益,子產容不得趙武對楚女唱《綢繆》。

  趙武畢竟對貴族之間的小手腕不太精通,剛剛表達愛意的他也有點不好意思,子產岔開話題比較兩首歌的優劣,趙武有點尷尬第轉著眼珠,打算四處尋找別的話題,忽見岸邊上軍旗狂搖,似乎在招呼江心的船靠岸,趙武趕緊說:“似乎,是我們的援兵到了,嗯,國內有急事,命令戰船靠岸。”
  果然是國內的援兵到了,中行吳帶來一個整編軍,趙武的嫡長子趙成也帶著部分家族護衛,以及首席家臣齊策趕至。中行吳首先對趙武行過下級軍官的拜見禮,然後閃到一旁讓出了位置,齊策領著趙成上前,低聲說:“國內出現變故,恐怕主上要撤軍回國了。”

  趙武眉毛皺了一下,帶著疑惑的神情問:“不可能啊,秦國軍隊見到我們,連面都不敢露;齊國喪失了三分之一的國土,怎麽敢挑釁我們?至於國內諸卿,韓起怯懦,他與我趙氏是一條線上拴的兩隻螞蚱,怎麽可能鬧事?魏舒也就是剛剛回國,他哪有時間組織人手搗亂?……范鞅,晾他沒這個膽子?中行吳與三荀,他們的家族軍隊不是來前線了嗎,哪有兵力鬧事?”

  齊策低聲提醒:“大君薨了!”

  周天王死了?!

  他死後的廟號為靈王。

  趙武想了想:“不對啊,我南下的時候他還活蹦亂跳的,另外,戰勝楚國之後,我已經囑咐魏舒順路回去的時候,向大君獻俘,魏舒沒傳來不幸的消息啊。”

  趙武用很不恭敬的語言談論周天王的死,齊策知道趙武的脾氣,面前這位似乎最不在乎貴族威儀,所以他也沒有計較,好在子產等人已經退開一段距離,中行吳也在稍遠處,能聽到趙武言論的都是自家人,於是齊策直接忽視了,他上前一步,低聲解釋:“我聽說,天王嫡長子姬晉天性聰明,喜歡吹笙,能吹奏出如同鳳凰歡鳴一般的樂曲,令人陶醉。姬泄心對他十分鍾愛,立他為太子——據說太子吹的簫,能引來鳳凰圍繞他吹簫的台榭飛舞盤旋。”

  “啊,弄玉吹簫,吹簫引鳳?”趙武不由自主的說出這兩個後世著名的成語,原來形容音樂美的讓人受不了的兩個形容詞,說的是他生活的時代的那位太子爺。

  可惜逝者已逝,趙武遺憾的是,此前他怎麽沒想到,過去聽一聽太子爺的演奏呢?

  當然,趙武的身份級別不夠,他真想去聽太子爺的演奏,恐怕人家也不搭理他。

  齊策繼續介紹:“不久前,太子深夜吹簫,恰逢季節轉換,夜裡寒冷,使得太子感染了風寒,不幸去世,天王日夜思念,說夢到太子替自己這個父親吹簫,引來鳳凰讓父親騎乘,然後父子倆一起駕著鳳凰飛上天。天王醒後,眼淚浸濕了枕頭。巫師對這個夢境解釋說:恐怕太子想與父親一同前往天庭。於是,天王絕食而死。”

  趙武愣了一下:“這未免太兒戲了吧,巫師怎能說出這樣帶有精神暗示的話,實在該死。”

  喘了口氣,趙武又問:“那麽,一向以來的規則是什麽?我必須回國嗎?”

  齊策點頭:“雖然天王死後,吊唁的事情是霸主君上的責任,按規矩當由霸主帶領諸侯,吊唁逝去的先王,而後恭賀新王登基。元帥身為執政,不能不在國中主持這件事務,況且元帥出戰在外,連君上(晉平公)的婚禮無人主持,以至於耽擱至今。秦國齊國送婚使都在國內等急了。如此種種,主上是非回國不可。”

  趙武用手裡的佩劍指著河對岸,神色裡充滿不甘心:“齊策,你看到了嗎?河對岸就是楚王,我帶領六個師南下迎擊楚國軍隊,勝利之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楚國現在虛弱的像一頭行將倒斃的老狗,我只要輕輕加一把力氣推一推,它就會轟然倒下。

  這是晉國百年難遇的機會,我們只要把握了這個時機,就會換來百年的安定,在這種情況下,你會放棄嗎?你甘心嗎?”

  “不好吧?”齊策沉靜的解釋:“我聽說主上回答楚國宣戰詞的時候,曾提過‘尊王攘夷’,我們打著‘為王而戰’的旗號,如今王死了,我們連回去吊唁都做不到,這怎麽能行呢?”

  趙武雙手交握,心裡很糾結:回不回,這是個問題。

  按照春秋禮儀來說,他必須回,並主持王的葬禮,以此顯示“天下第二人”的權勢——這件事似乎也只有他這位霸主國執政才能做到。

  然而,楚國與晉國爭霸百年,眼看這是難得的機會,可以一舉打破百年僵局,徹底解決楚國的憂患……就這麽撤軍,不甘心啊。

  走了幾步路,趙武又在思索:反過來一想,留下來會有什麽收獲?楚國人從來不肯屈服,兩百年前,被晉文公揍成那樣,楚國都沒有低下他們高傲的頭顱,最終只是對晉國的霸權不予承認而已。他們躲在南方,假裝不知道晉國稱霸了,將晉國稱霸這件事當作一個敏感詞,徹底屏蔽與過濾,以此度過了幾十年,直到楚莊王出來再度爭霸。

  那麽,需要什麽樣的勝利才能迫使楚國人低頭,才能迫使楚國人徹底承認晉國的霸權?
  不容易啊!

  趙武反覆衡量,留下來,冒著巨大的非議留下來,如果不取得巨大的成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而這所謂的巨大勝利,該付出什麽樣的努力才能獲得。

  齊策又接著提醒:“此外,君上婚禮,以及少主(趙成)的婚禮也要舉行,這些事都拖著,都在等待元帥回國主持,元帥不回,列國的送嫁使者滯留在國都新田城,長久下去,這也不是辦法呀。”

  趙武歇了口氣,長久以來,他總是通過春秋人來了解這個社會;長久以來,處理春秋事務,他總是特別尊重春秋人的意見,但這次,他第一次沒有對齊策言聽計從:“先王已死,新王萬歲!傳令三軍披麻,我們為先王戴孝;傳令,以韓氏為使者,去吊唁靈王的過世;傳令:以魏舒為聘婚使,主持君上的婚禮……”

  齊策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他從沒有想到趙武會堅決的拒絕他的建議。

  這馬上,齊策除了心裡充滿震驚外,又被一種驕傲的情緒所填充:多年了,我主終於成長起來了,他對事物有了自己的看法,以及自己的決定。

  好得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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