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亭章樓
若論姑臧城中最豪華的酒樓,只能是亭章樓。
亭章樓上下三層,雖不高大,卻也是青石奠基,紅磚壘砌,水泥台階,飛簷明瓦,雕欄朱頂,端的豪華。
最近人入勝的,樓後還有幽趣園林,錯落幾間閣子、幾處小院,一副中原風情,著實讓河西豪邁男兒,趨之若鶩。
是夜,王璿一襲青衣、一匹健馬,獨自一人自州衙後門離去,轉過巷子,過了三條街,到了亭章樓外。
並非每個人都見過知州大人,但亭章樓的掌櫃、跑堂絕對識得王璿,卻待之如尋常客人,一口一聲官人。
王璿並未上樓,來到園林中一處小院,到了閣子門前,對跑堂揮了揮手,待跑堂下去後,慢慢推門而入。
“比我所料來的早些。”
王璿一笑,目光卻有些呆滯,眼前一襲窄袖白衣,玉帶束腰,發鬢高盤的男兒,竟是蕭無笙。女扮男裝,卻有無限風情。
“尚宮相約,豈能不早早過來。”
蕭無笙莞爾一笑,甘州郊野的漠然,仿佛是另一人。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既然來了,奴家便於公子對飲。”
“那好。”王璿微微一笑,徑直到了右首桌後坐下。
蕭無笙在右首坐下,酒菜早已上了,無非是些瓜果涼盤,並無肉食。
“涼州會食習俗雖不雅,卻正合今日。”蕭無笙為王璿斟酒。
王璿靜靜地望著蕭無笙,留意她每一個動作。
“在看什麽?”蕭無笙放下酒壺,臉蛋卻有些緋紅,狠狠剜了王璿一眼。
“看美人。”王璿回的很實在,目光中卻無半點輕浮。
蕭無笙一笑,舉杯道:“那又想些什麽?”
“美人目的。”王璿更直白,他絕不相信,蕭無笙會平白出現在涼州。
蕭無笙淡然一笑,卻有幾分苦澀地道:“難道你我便無別的話題?”
“職責所在,不能不說。”王璿端起酒杯,神色玩味。
他本對仇怨無甚記掛,卻每每想到甘州一幕,心中極為不爽,忍不住拉下臉。
蕭無笙秀眸暗淡,輕輕一歎,道:“先飲三杯,再談正事。”
“請。”王璿心下不忍,卻不得不硬起心腸。
三杯過後,王璿才放下銀杯,道:“怎麽未從甘州回國?”
“公子再說私事,還是公事?”蕭無笙美眸流光,似能看破王璿心事。
王璿沉吟半響,道:“私事。”
“奴家途徑涼州,並非私事。”蕭無笙眸子一閃,神色間似有不願,卻還是搖了搖紅唇。
“既然為公,尚宮可知,以契丹諜者首領身份,卻不應該出現在涼州重鎮。”王璿之言委婉,其中卻殺機重重。
即便南北盟好,抓捕對方間諜,也可以當場處死,絕無半點含糊。
“南朝奪涼州、圖黨項、望河西,難道我契丹觀望不語?”蕭無笙在言辭上毫不相讓。
王璿一怔,道:“河西,本是漢家所有,唐末五季亂世,為吐蕃、回鶻佔據。拿了涼州,不過是恢復失地,即便得了河西,也不乾契丹分毫。”
“公子為何不說,契丹蕭家人亦是漢人。”蕭無笙面無顏色,卻為王璿斟上酒。
王璿一怔,卻難回答,蕭氏一族是契丹大族,歷代出重臣。蕭太后掌權後,一致對外宣稱,蕭氏乃源自春秋宋國子氏。
說白了,便是繼承殷商血統,標榜蕭家血統高貴。趙匡胤乃歸德節度使,治所正是宋州,古宋國所在,蕭綽之意不言而喻。
“公子又說的輕松,薊北十三州亦是漢家故土,連東京諸道亦是樂浪郡。”
“此一時彼一時,天下分合不定,一筆糊塗帳,誰都有一套說辭,自個不往心裡去便是。”
蕭無笙字字如刀,令王璿完全處於下風,不得不尷尬笑道:“尚宮之言,雖強詞奪理,卻有幾分道理。”
“當今天下大勢,南北盟立、兩強並世,南朝滅黨項、取河西,必然打破均勢,下一步便會是收復燕山,直驅上京。”
王璿一怔,臉色變了幾變,卻道:“尚宮說的頗有意思,我卻不曾想到。”
“不要給奴家說,公子一趟橫縱遊說,不是為了黨項。”蕭無笙淡淡一笑,雖冰冷卻韻味十足。
“黨項反覆無常,朝廷邊郡年年有警,民不得休息,士不能解甲,吐蕃、回鶻不勝其擾。這等潑皮無賴,是要好好教訓,讓他們躲在家中,不要整天惹是生非。”王璿感覺形容很到位。
“哎!”蕭無笙幽幽一歎,眸光落在王璿臉上,道:“真是如此,便好了。”
幽怨,充滿了無限的幽怨,王璿心底暗淡,鬼話連篇,連他都不相信,何況蕙心蘭質的蕭無笙。
“官人可知,奴家為何因私路過涼州?”
王璿一怔,似有所悟,卻又搖了搖頭。
“南北盟好,實屬僥幸,奴家知公子心有不甘。”
蕭無笙面無悲喜,冷靜地道:“公子出任涼州,奴家驚歎公子之大手筆,以邊事拉動朝廷,謀劃河西,對契丹形成夾擊之勢。”
“公子上任不足一年,六谷蕃眾俯首稱臣,吐蕃一分為二,族內壯士任由公子簽發。如今,交通回鶻,三面夾攻,黨項已是甕中之鱉,所差不過僥幸。”
“涼州風景別致,奴家所見,處處堅兵利馬,牛羊成群,不下草原,卻不知公子下步作何打算?”
王璿沉吟不語,蕭無笙竟看他通透,實在可怕,下步打算?他不免詫異,還有如此問話的。
蕭無笙注視王璿半響,輕輕一歎,道:“太后年事已高,陛下又是守成之主,人人思安、血性不負當年。如今,忙於掃除各部心懷不測之人,看是平靜、實則凶險。”
“太后年事雖高,卻鳳體安泰,尚宮無需多慮。”王璿不得不奉承一句,他有些摸不清蕭無笙心思,竟要與他說秘聞。
“公子何等人物,竟也信恭維之言。”蕭無笙白了眼王璿,道:“契丹心懷叵測者,何其之多,奴家敢說,太后千秋之後,不出十年,契丹絕非南朝敵手,公子謀劃,或許可成。”
王璿大驚失色,被蕭無笙嚇的不輕,哪有如此直白的,雖大體與他所規劃不差,卻讓他不吝而寒。
若是契丹為此戒備,對黨項進行援助,必將使他的計劃付之流水。
忽然,他想到甘州的契丹使團,蕭無笙為何出現在甘州?
曾經,他想過契丹使團的目的,卻未曾深入考慮。
蕭無笙對他的謀劃,揣測的八九不離十,契丹如雙管齊下,一面支持黨項,對抗朝廷,一面分化威脅回鶻,河西局勢將再次變的撲朔迷離,不可預測。
忍不住背脊發涼,心中掠過河西機速局一份官塘,就在前天,他竟忽略了。契丹五萬大軍並未完全撤退,而是留下就近部族軍兩萬余,並上京戍卒八千,用意可見一斑。
他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震動,幾乎是瞪著蕭無笙,沉聲道:“恩威並重、雙管齊下,好謀劃。”
蕭無笙淡然一笑,道:“卻為家國,不得不如此,還望公子見諒。”
“尚宮不怕我機速司?”王璿目光冷峻。
“公子,奴家坦然面對公子,卻不想公子竟防范如斯。”蕭無笙的話,充滿了幽怨。
王璿一怔,眼中柔情閃過,卻硬生生壓下那份眷戀,生硬地道:“尚宮所言,乃陽謀。”
“或許算是陽謀。”蕭無笙淒然一笑。
“我卻不信,契丹能不顧南北盟好,動用大軍救援黨項。”王璿臉色不豫,氣勢上卻不遑多讓。
蕭無笙沉默不語,那雙秀眸卻含怨凝視王璿。
“尚宮所料不虛,黨項必需滅亡,回鶻必須臣服。至於代價,我心中有數。”明擺的事,王璿索性一說。
蕭無笙一笑,道:“然後便是休養生息,與我契丹決勝天下。”
“尚宮太看得起我了,一代人完成不了的。”王璿無奈一笑。
他的話倒不是虛言,契丹是北方大國,東到大海,西連天山,萬裡之遙。滅亡其國倒非全然不能,卻非一代人能夠完成。
王璿深知,契丹經濟、政治文化中心在東部,人口也大半在南京、上京等地。若有朝一日,大宋國力許可,但需對契丹東部致命一擊,偌大的契丹必將分崩瓦礫。要說徹底滅國,他卻清楚並非易事,大宋沒有實力佔據草原。
“說了許久,來、我借花獻佛,敬尚宮一杯。”王璿端起杯子,似笑非笑。
蕭無笙端杯淺飲,道:“難得公子,主動一次。”
王璿一笑,卻沒有回答。
“奴家知公子怨甘州會面,奴家冷眼相對。”蕭無笙眨了眨秀美的大眼睛。
王璿卻一笑了之,輕松地道:“當時是有些不解,如今想想尚宮情非得已。恩威並濟之下,夜落紇若見南北關系親密,必有所想,卻是我孟浪了。”
蕭無笙似有話說,卻扇動紅唇幾次,終究未能說出。
“不說那些了,今日難得與尚宮相遇,人生能有機會,須得一醉方休才行。”王璿千言萬語,最終憋出一句。
“公子,真要殺奴家?”蕭無笙把玩銀杯,淡淡地道。
王邵一怔,旋即臉色一變,霍地起身,厲聲道:“來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