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從此風雲是路人(3)
“走吧,碧桃,要是皇上知道你說他是一隻孔雀,估計…”雲清淡笑著放下車簾,如期聽到碧桃在外面生氣地跺腳:“小姐,討厭!你明明知道人家說的是誰!”
微微一笑,雲清方才的異樣感覺也隨之散盡。
或許,那只是一個好奇自己身份的人罷了,反正以後自己也要適應別人異樣的眼光。就當自己還是以前雲府的三小姐好了,唯有寵辱不驚,方能在一片波瀾中安身立命!
雲府同碧桃想象中的一樣,沒有十分熱鬧的迎接儀式,門口也沒有老爺和各房太太小姐們的身影。只有老管家雲伯和一些府中下人在府門候著。
“小姐,到了!”碧桃替雲清拉開車簾,小心扶著她下了馬車,便吩咐兩個隨行的下人將帶來的禮品提進去。
“草民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以管家為首的一眾下人在見到雲清下車後,紛紛下跪行禮,口中再也不稱雲清為他們的小姐了。
盡管雲清只是個人盡皆知的失寵皇后,但是這禮儀還是無人不敢不守。
何況府中的下人平常也很喜歡三小姐的清淡性子,所以對外界的傳聞並不上心,再見到面容溫和的雲清時,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免禮!”
“娘娘,老爺在書房等您!”雲清微微一笑,吩咐眾人起身。一旁的雲伯卻不著痕跡地在旁邊領著雲清進府,並一臉平靜地低聲通知雲清。
“爹?”雲清微怔,不清楚向來對自己漠不上心的爹,怎麽會讓自己一回來便去他從不讓自己進入的書房內!
記得便是連雲秀與雲雅,都沒有破例。印象中,只有男兒之身的二哥雲霄才可以進出那裡。
當懷著不解的心一路行至雲天海的書房時,雲清在背光的地方,看到爹高大的身影正背對著自己,靜靜地立在書案之前。
房門被雲伯輕輕帶上,隔絕了外界的陽光與碧桃疑惑的目光。
“爹。”輕輕地叫了一聲,雲清一如既往地對著雲天海行禮,並沒有因為自己已身為皇后而等著爹向自己見禮。
而意外地,雲天海並沒有急著阻止雲清的動作,只是緩緩地轉過身,一張俊朗未老的臉上,露著深沉的目光。
似乎是想仔細地看清雲清的模樣,雲天海只是靜靜地看著雲清,對她的行禮視如無睹。
良久,他衣袖輕輕一揚,面上揚起一絲雲清難得一見的輕笑,溫和道:“清兒真是長大了,也越來越像你死去的娘了。”
雲清眸子動了動,神情微詫。
然而心底剛剛升起的一絲溫暖,卻很快被現實打破。只聽雲天海聲音頓了頓,再開口,已是淡如秋水:“只是你的性子似乎更像她,一樣的沒用。”
“爹!”雲清緊了手心,方才的感動被眼前的冷漠男人擊得粉碎。
爹怎麽會無端想起娘的樣子。因為在他的心中,從來沒有娘的身影,甚至在少有的家宴上,也從來沒有娘的立足。
怕是整個雲府上下,能記得娘的樣子的,只有自己!
“好了。今天是你回門的日子,爹不是想讓你難堪。你好歹是我雲天海的女兒,又是太后親封的皇后,穿得這樣寒酸,難道是想為我的兩袖清風做表率?”雲天海的目光冷冷地投在雲清一襲清淡的妝容之上,聲音雖然平靜,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充滿了責備。
“爹向來兩袖清風,又何須雲清作態!”手心驟然一松,雲清知道,向來不問自己死活的爹之所以今天在書房中召見自己,只是因為自己如今是皇后。
還是一個失寵、讓他招人恥笑的無能皇后!
說完,雲清在心底無聲笑了。
自己姓雲名清,似乎這個名字永遠不會分家。從小到大,在雲天海的面前,雲清自稱雲清,從不像雲秀與雲雅她們,隻稱自己為秀兒、雅兒。
身為女兒,她是個例。卻不想入了宮,她依舊得自稱雲清。
因為那個討厭自己的人說了,她並非他的妻,所以不配自稱臣妾。
呵,這世上,只有一人曾輕聲喚過自己一聲--雲。
雲天海冷冷地看她一眼,雖聽出了雲清話中的諷刺,卻似乎並不在意。
緩步走到一旁的案台前坐下,他隨手翻開案上一本手冊,淡淡地開口:“皇上立後是舉國皆知的大事,你如今獨自回來,也在我預料之中。不過,身為宰相之女,你可以失寵,卻不可以被廢後。否則我雲家臉面往何處去放,霄兒和雅兒未來的前途損失你又如何負擔得起!”
似乎感覺到雲清微僵的身體,他淡淡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繼續道:“所以,你務必記得我今天告戒你的這番話,守好你的後位!否則,我一定在你被廢之前,讓你徹底地廢掉。”
手心驀然一痛,那如冰的話語不是打在身上,而是剌在早已失了溫度的心上。
雲清從來知道自己在家不受寵,可是她眼前的爹,雖然很少過問她的事情,卻從沒有如此無情地對待過她。
呵,或許只是因為,一直以來,他根本忘了這世上還有她這樣一個女兒存在!
雲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客廳並坐在雲家最尊貴的貴賓座上,接受著一屋子或諷或笑的尖銳目光。她只是默默地吃著碗裡的飯菜,將本該是溫馨的氣氛,漠視為一頓尋常家宴。
只不過,她由從前不起眼的角落,移到了無比顯眼的尊位。
“姐姐在宮裡難道吃不飽嗎?怎麽盡是低著頭隻吃飯不說話呢?”一聲俏皮的輕笑,打破一屋子低沉私語,讓雲清想聽而不聞也做不到。
她不用抬頭就可知道,那是雲府上下最喜愛的四小姐,天闕三大才女之一,她的四妹--雲雅。
四周的目光由剛才的有意無意變成齊刷刷地投在她面上,人人臉上帶著看好戲的笑容,仿佛雲清是專門供他們取笑的。
這些人中,除了雲天海面色不變外,還有一人沒跟旁人一樣好奇地看著雲清,那是雲清的二哥,雲霄。
“四妹不得無禮,三妹如今已貴為皇后,豈是我們這些平民還可以隨便開玩笑的。”見雲清依舊靜靜地吃著飯,已經出嫁的雲秀唇角一撇,不著痕跡地輕哼一聲便假意出聲訓斥起坐在身邊的雲雅。
“大姐真討厭,人家只是隨口說說嘛…”
“雅兒不得胡鬧,皇后就是皇后,哪還由得你以姐妹相稱?要是你再這樣目無尊卑,小心惹火了娘娘,治你個出言不遜的犯上之罪!”雲雅正在抱怨,一旁的二夫人已經尖酸地扯起細高嗓子,明為訓斥雲雅,眼裡的恥笑卻分明針對雲清。
碧桃站在雲清的身後聽得不由氣紅了臉,真想不到這些夫人小姐竟然這樣欺負小姐。
以前小姐無人問津時,她們找不到人發泄無聊的時間,便會三天兩頭地找小姐麻煩。
如今小姐雖然失寵,可再怎麽也是一國之後,她們難道就這樣對待皇后?
“二娘見外了!”就在碧桃氣得胸口起伏的當口,雲清淡淡地開了聲。然後,她仿佛聽不出二夫人尖酸的暗諷一般,唇角輕輕一笑,繼續埋頭吃飯。
好像雲府只有碗中的飯菜才合她的口胃,其他的人和事,統統被她摒棄在外。
終於有人忍不住發出一聲明顯的嗤笑,在雲清不予理會下,雲府向來身份莊重的大夫人懶懶地開了口:“卑人生卑女,有什麽樣的娘,就有什麽樣的女兒。一個賤人生的女兒,就算是成了皇后,也始終脫不了這份卑賤的命運!”
雲霄俊眉一挑,有些意外地看向一臉輕視的大娘,再將眸子投向依舊不動聲色的爹身上,輕輕凜起了眉。
看來,雲清在家裡的地位,永遠不會提升。
“大娘請自重!”就在眾人以為雲清依舊會悶不做聲的時候,卻聽“啪”的一聲,雲清手中的玉筷已經清脆地擱在桌面之上,擊起的碰撞之聲,讓所有人都心頭一跳。
雲清沒有起身,只是定定地抬起頭,眸子直視著一臉高傲的大夫人,溫婉的臉上再沒有笑意:“雲清自知無德無能,雖僥幸被封為皇后,失寵也是正常。在雲府,雲清只是庶出,娘親又去得早,大娘、二娘、姐姐、妹妹們,你們看到我眼煩,我可以躲在西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樂得自在。可是大娘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辱罵我早已死去的娘親!雲清可以忍受大娘嘲笑雲清,卻絕不許你恥笑我的娘親。”
雲清很平靜地說著,美麗的面孔沒有半分憤怒的神色,可那一字一句的平淡話語,卻陡然間激起一室漣漪。
一屋的人全都驚疑了眸子似乎想看清楚,此時如此冷漠而寒氣逼人的女子,是不是平時那個沉默到連別人伸手打上她的臉也絕不會回半句嘴的丫頭。
“雲清三歲喪母,大娘一句話,便將雲清獨自扔到了草木不興的西院,身邊只有一個行動不便的奶娘,那還是我娘親生前一直貼身的唯一一個老丫頭。兩年後,奶娘病逝,我哭著跑去求大娘好好安葬奶娘,卻換來大娘一句‘死一個奶媽子而已,讓下人們包個草席扔了罷’。那一刻,雲清看著被下人抬出去的奶娘,哭腫了眼跑上去死命抱住,卻被大娘命人無情地拉開。雲清至今記得,大娘說雲清是克星!克死了娘又克死了奶娘,最好早死早投胎,上路去陪我那早死的娘!”
雲清緩緩地站了起來,雖輕輕的一個動作,卻讓所有人覺得她帶動了一室清冷。
“大娘,人非草木,可你,卻連草木都不如!”
她輕輕地走到大夫人身邊,嘴角一釣,再也不看她氣得直哆嗦的手,徑自走到她身邊二夫人的身後,倩影停住:“二娘,雲清從小喜靜,不及妹妹雲雅天真可人,也不及姐姐雲秀大方活潑。所以,二娘每次見我總說我是悶蹄子,雲清也總是一笑置之。二娘,你可知每次聽到你這言語,雲清為什麽總是會笑?”
說著,雲清再次笑了,只是她美麗的眼睛卻直直落在二夫人那肥圓的手背之上,輕聲一笑,擲地有聲:“因為,二娘你那豐盈的手腕,總是讓我跟紅通通的豬蹄子聯想到了一處。”
“你!”二夫人筷子一扔,氣得眼冒火星,雙手卻下意識地縮進了衣袖,竟是說不出話來。
“咳,清兒不得無理!”一直默不作聲的雲天海終於輕咳一聲,似乎才察覺這屋裡的氣氛已經大變了樣。
他淡淡地看一眼雲清,聲音平靜,然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卻透著一抹暗示的威嚴。
雲清唇角輕輕一掀,眸子紛紛掃了一眼臉色已變的雲秀與雲雅一眼,最後固定在一本正經的雲天海臉上。
她知道自己今天話多了,可是有些話如果該說時不說,那一輩子便不需再說了。
“爹,其實雲清一直最愛的人便是爹。七歲那年,有日雲清偷溜出府去奠拜娘親和奶娘,第一次無意中撞上了爹。當時爹認出雲清是您的女兒後,竟然意外地指了個小丫頭給雲清,從此讓孤單的雲清終於有了一個伴…甚至在請道士給大姐和四妹她們看相之時,爹又突然想起雲清,順便也為雲清算了一卦!”
笑容一澀,雲清看著眼底似乎有著異樣色彩流動的雲天海,再度聲音一揚,直直地對上那雙精明銳利的眼睛:“爹,雲清始終以為,就算整個雲府都淡忘了我,至少爹還是記得我的。可是我卻錯了,爹從來沒有記得雲清!因為,一個連自己妻子的容貌都早已忘了的男人,又怎麽會記得他與那個女人所生的孩子?所以雲清不怪爹,今天的家宴味道很好,雲清會記住一輩子。正如爹今天對雲清所交待的話,雲清永記不忘!”
說完,她再不管身後一桌的人是驚是怒,衣袖優雅一拂:“碧桃,我們回宮。”
“是!”早已被雲清的表現弄愣了的碧桃此時終於回過神來,看著小姐大步向著屋外陽光走去的背影,淡淡地,鋪上了一層金色。
“站住!”幾聲呼喝同時響起,有憤怒的大夫人,有激動的二夫人,有不服氣的雲雅…然而所有人的聲音,卻被雲天海一聲冷冷的喝聲蓋住。
一時,所有人臉上的表情變化飛快,由方才的生氣詫異,漸變成暗喜得意。
雲清淡淡地停下腳步,沒有轉身:“宰相大人還有何吩咐?”
鋪著金色的清淡衣裙,在一直沉默不言的雲霄眼裡,卻突然變得美豔異常。
雲天海目光一沉,從雲清方才的爹到此時的宰相大人,他知道:雲清對自己的態度,已經變了。
不過,這卻正是他所想要的。
眸光一沉,雲天海未老的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冷聲道:“娘娘今天的表現很像一個皇后,下官希望娘娘以後在宮裡,也可以如今天一樣威風十足。那樣,皇后才可能永遠是皇后!”
說完,雲天海在所有人一臉不解的注視下,竟然揚起讓人驚訝的微笑,並恭敬地對著雲清的背影行了個標準的君臣之禮,道:“下官恭送皇后娘娘!請娘娘走好!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老爺?”
“爹…”一時,其他人大驚失色,在雲天海恭敬的拜送之下,眾人雖有不甘,卻也不得不跟著跪下。
看著那個清麗的身影不為所動地背對著一地人,有人暗恨得幾乎咬碎了牙舌。
雲清手心一緊,一種極度的諷剌,讓她默默地立在門邊,一聲不吭。
而後,她衣擺一掀,斷然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