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雲深不知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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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酉年,仲夏。
唐公館內,唐雲深面色凝重地在侍弄花園裡的一叢深色杜鵑。之前,唐蔭兌了一大盆鱔魚血澆在這花下,說是這花吃葷,能開得更好。唐蔭澆得細致,但還是在幾個花瓣上落了零星幾滴淡淡的紅。在唐雲深看來,這紅越來越深,然後變成了鮮紅,最後暈染開來,彌漫了整個唐公館……他平時從不談政治,可並不是完全不懂。他知道父親在做什麽,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沒有勇氣離開,自然就只能逃避而不去觸及。
現下,危險的氣息越來越重。整個唐公館,也許只有一個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地開心著——
“雲深哥哥。”起月花著一張臉,從花園的一角跑過來,“我成功了!”
唐雲深隱去了臉上的不安,掛出了一個微笑,才轉過頭去,“你又在搗鼓什麽?”
“你的生日禮物呀!”起月的臉上開出了花兒,“我親手做的,香香的呢!上面還有你的名字……”
“是什麽?”唐雲深接過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打開看看。”
唐雲深小心翼翼地拉開了盒子上的蝴蝶結,抽出紙盒,裡頭是一塊圓圓的香皂。邊上刻有一圈卷雲紋,中間是娟秀的“雲深”二字。而右下方的雲紋裡,暗暗地藏了一彎新月。
“傻丫頭,外頭物價飛漲,你倒好,學了自己做肥皂。那天我還看你跟張媽在搗鼓什麽醬油?”唐雲深忍不住伸手,愛憐地撫了撫起月的頭,“你是怕唐公館養不起你了嗎?”
起月的笑容慢慢隱去,怯怯地說:“雲深哥哥,那天在學校,有人說唐叔是……是……”
看她說得吞吞吐吐,唐雲深隱隱不安,“是什麽?”
“漢奸……”起月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聽在唐雲深的耳朵裡,依然是擲地有聲,“雲深哥哥,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唐雲深沒有回答,只是又接著問了一句:“他們還說了什麽?”
起月看著她,心裡的不安急劇地加深,說話的聲音帶了些顫抖:“他們還說,抗戰勝利了,唐叔就會被抓起來……”
“夠了!”唐雲深突然激動起來,隨即意識到,自己對著眼前的小姑娘發火只會更顯出自己的害怕,“對不起,起月。”
起月被嚇了一跳,一向溫和的唐雲深第一次這麽大聲地對她講話。一時間,她愣在那裡,不言不語。
“父親不是那樣的人……”
唐永年到底還是被抓了。在外頭一片抗戰勝利的歡呼中,上海這座城,再次易主。
唐永年一走,整個唐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顧佩英失蹤了兩天,第三天凌晨,唐蔭在唐公館的門口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她。唐雲深穿著睡衣從房間裡衝出來,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公孫杵臼死了,程嬰就是千古罪人。不會再有人知道那個孩子到底是趙氏孤兒,還是程嬰自己的兒子。古人會相信程嬰的自白,可是現在的人……”
這雲山霧罩的一句話,唐雲深琢磨了很久。顧佩英似乎在告訴他什麽,可是他想不明白。但法庭的審判不會等他,唐永年很快以漢奸罪被判槍決,而唐公館也即將被封。
“起月,你怕嗎?”唐雲深的耳邊一直回響著下午刑場上凌亂的槍聲。遣散了所有的家人,偌大的唐家只剩下了他和張起月。
“不怕。我相信唐叔是好人,總有一天,大家會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起月淚汪汪的眼中有著一種超出年齡的堅定。
“好。”唐雲深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起月。從此以後,天地間,他只有這麽一個親人了,“明天他們就要來封屋子,媽的葬禮拖了這麽些天,也不能大辦。起月,今晚我們一起送送爸媽。”
“嗯。”
唐雲深在那架白色三角的門德爾松上披了黑紗,邊上放上唐永年和顧佩英的合照。
“當年,李叔同先生就是這樣為自己的母親送行的。如今,我也效法前人,送父母一程。”他對著相片喃喃自語。直到父母故去,他才發現,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他們。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問吃穿來源,不問世事風雲。
他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地彈著,起月就站在邊上,心仿佛被一隻大手攥著,越來越緊,越來越痛,而後慢慢地麻木,直到淚如雨下而不自知。
終於,唐雲深停了下來,因為他的手已經顫抖得無法再繼續彈奏。他緩緩地站起來,出門。
外頭下起了夜雨。他直走到那叢杜鵑的邊上,身子晃了晃,又“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鮮血,然後緩緩地倒了下去。
張起月眼看著他走出去,預感要不好了,可自己的腳已經完全麻木,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瘸一拐地從屋裡追出來,看著他倒下去。唐雲深是個比她大好多的高個子,她根本拖不動他。那一刻,她擦幹了眼淚,從屋裡拿出了一條薄毯和一把傘,半抱著他,讓他躺在自己懷裡。夏日的夜晚,怎麽樣都是可以撐過去的。
日出的時候,唐雲深醒了。他被朝陽刺了刺眼睛,看了看在打盹還不忘舉著傘的起月,怔了怔才回過神來。
嘴裡還殘存了些許腥味,他伸手抹了抹嘴角,這一有動靜,起月就醒了。
“雲深哥哥,你怎麽樣?”她心急地問。
“我沒事。”他掙扎著坐起來,勉強揚了揚嘴角。先前他不能維護父母,現下他不可以再讓一個小姑娘反過來照顧他。他定了定神,鄭重地說,“起月放心,我們都不會有事。”
“嗯,我會一直陪在雲深哥哥身邊。”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唐雲深苦笑,“十年,能再陪你十年,我就知足了。”
她淚眼瑩然地看向他,“為什麽只有十年?”
他習慣性地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道:“之後,你會有丈夫。他會代替我照顧你。”
她毫不猶豫搖了搖頭,“不,我只要雲深哥哥。”
唐雲深沒有再說話,只是嘴角僵硬地笑著,眼神空洞洞的。
走出唐公館,一輛洋車在街邊的拐角處等著。車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衝著唐雲深擺了擺手。張起月認得他,他是唐雲深的表弟唐雲濟的助理魏琥。
唐雲深衝他略略點了點頭,將手上的行李都給了他,拉著起月上了車。
“雲濟呢?”唐雲深問。
“少爺今早上的船已經去了香港。老爺一直在做英國人的買賣,所以前幾年就已經把大半產業都挪了去。其中有不少的股份是大老爺的。現下大老爺遭難,老爺的意思是,讓您趕緊去香港。明天一早的船票已經給您備好了。”
唐雲深覺得掌中起月的手忽地抖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意思,隨即對著那人道:“我不是一個人。”
魏琥明顯愣了一下,而後回頭看了看張起月,“您要帶上她?”
“她是我妹妹。”
“可眼下這局勢,您也知道,船票是有價無市啊。”
“小魏,麻煩你再給想想辦法。”
“大少爺,您別為難我呀!我一個辦事兒的,能有什麽辦法?”
“好,我不為難你。等一會兒到了旅店住下,我就給二叔去電話。”
張起月遠遠地看著唐雲深拿起公共電話,看他越來越愁眉深鎖的樣子,暗暗下了一個決定。她知道他現在背著漢奸之子的罪名,是很不適合在上海繼續待下去了。而她,她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養了她這麽多年,而今二老雙亡,她無法報恩,那麽至少,她可以不再拖累他。
唐雲深回房間的路上,反覆琢磨著剛才二叔的話:“你何苦為了一個外人,賭上自己的未來。她本來就跟我唐家無親無故,能白白養她這麽多年,也算對得起她了。如今也不是不想帶她走,是不能。”踱到房門口,他頓了頓,心底噴湧而出的怯意,令他不敢伸手去打開這道門。
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唐雲深才顫抖著手去開門。就在剛才,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如果起月不能走,那麽他也不走了。決定的當下,他感到了一絲悲壯。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訴起月,自己沒有違背諾言。
直到看著房間桌子上的留言,唐雲深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在他左右掙扎的時候,張起月卻毫不猶豫地走了,為了不拖累他。他剛才還以為自己做出了足夠大的犧牲,卻原來,她比他更果決。
十年,早上他承諾了十年,可她卻要一輩子。而現在,為了不讓他毀諾,她率先放棄了。
這時,魏琥端了兩碗餛飩來,見狀有些愣怔。
“起月姑娘呢?”
“她走了。”唐雲深放下紙條,喑啞道。
“那……她會去哪兒?”
“我不知道。”
“那您……”魏琥想問還要找她嗎,但又覺著自己說這話有點逾越,於是便閉了嘴。
“你說你沒有家人?”唐雲深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是。”
“好。我現在去找起月,船票留給你。到了香港,麻煩你告訴二叔,我會照顧好自己,等風聲過了,我和起月一起過去。”說著,他掏出船票,往魏琥手裡一塞,拔腿就衝了出去。
魏琥攥著船票站在原地,一臉茫然。
天快亮的時候,唐雲深終於在唐家的花園裡找到了張起月。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他二話不說,拉起她就走。唐家的宅子變成了敵產被封存,他沒有想到她還敢回去,幾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卻一無所獲,絕望之下才想來這裡試一試。
“你就這樣回來,不怕被抓起來嗎?”他從未對她如此嚴厲。
“你走,我不用你管!”出了唐公館,起月就開始拚命掙扎。
“你以為你這樣很厲害、很偉大嗎?自作聰明!”他把她抓起來,第一次揍了她的屁股,“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多怕再也找不到你嗎?!”
張起月被他這一下給揍蒙了,掛著兩滴眼淚看向他,齊刷刷地就流了下來。
唐雲深沒有料到她就這麽哭了,頓時有些無措。腦子裡千回百轉,最終只是輕歎了一聲,“對不起。”又指了指手裡的表說,“你看,現在船已經開了。”
“你為什麽不走?”她哽咽著出聲。
“年紀不大,記性那麽差。”唐雲深點了點她的腦門,“昨天這個時候,是誰跟我說,要一輩子跟著我的?這麽快就不要我了?”
張起月抽了抽鼻子,“可是——”
“沒有可是。以後,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他一字一頓地說。
唐雲深最終還是留在了上海,帶著張起月一起在唐雲濟名下的一個獨立兩層小樓裡安了家。這個小樓鬧中取靜,隱在一個弄堂的深處。裡頭東西齊備,連字畫都有好幾箱,然而最令唐雲深欣喜的是,二樓還放了一架鋼琴。雖然這架鋼琴不能與之前唐公館那架門德爾松相比,但他已然很滿足了。
安定下來後,唐雲深在一個偏遠的中學謀了個教職,上下班剛好帶著起月。新的左鄰右舍並不認識他,看他溫文爾雅,起月乖巧伶俐,倒也很照顧這對兄妹。
眼看著,和平將近,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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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離彈完鋼琴站起身走回唐奶奶身邊,看到唐小年正在給老人擦眼淚。
老人臉上滿是柔情和安心,她看著小年道:“你說,以後,我在哪兒,你就在哪兒,你要說話算數。”
“好。”唐小年答應道。
唐奶奶又止不住地流淚,又止不住地笑。
莫離想,也許知道現實的無望不如活在有他的記憶裡。
唐奶奶又拉住站在邊上的莫離的手,問:“你是?”
“我的鋼琴……是您愛的人教的。”能教出唐牧朗老師那樣出色和善的人,他的母親一定對他很用心和愛護。但莫離知道,唐奶奶一定會認為她說的是雲深。
果然唐奶奶歡喜道:“原來是雲深教的啊。你叫什麽名字?”
“莫離,莫非的莫,不離不棄的離。”
“好,莫離,你明天還會來吧?我明天打算煮湯圓,你來跟雲深學琴,我煮給你們吃。”
莫離看著被老人溫暖的手捂著的自己的手,點頭說:“好的。”
蔚遲坐在車裡,看著從養老院走出來的人。
他看著她走到一棵磐口梅下看了看,然後摘下一朵走到不知道是誰堆起來的雪人邊上,把花放在了雪人頭上。白白的腦袋上多了一點亮麗的橙黃。
她揚唇而笑,陽光落在她臉上。
蔚遲就這樣看著,他不知道自己每接近她一次,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他留在這裡,不敢接近她,卻又無法做到離開。
莫離回到家,吃好飯後又忍不住想起唐奶奶的事,以及回想記憶中關於唐雲深的零星片段。
爺爺好像說過,他跟唐雲深早年就相識,他很讚賞唐的人品和才華,後來再遇到落魄的唐雲深,爺爺不忍心故友慘死在外面,便收留了他。
爺爺收留唐雲深的時候,她爸應該還沒出生,還住在老宅那裡。莫離記得,老宅裡爺爺生平的藏書著作都搬了過來,但一些舊家具卻留在了那邊沒動。
她想唐雲深的本子會不會也遺留在那邊?她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跟阿姨說了聲“出去辦點事”就又出了門。
唐雲深的事跟不跟唐奶奶說是一回事,莫離覺得還是得把東西找到。
趙家的老房子在一條狹長的弄堂裡,這裡房屋老舊,住戶密集,不過原始居民大多已經離開,不少屋子出租給了外來打工人員。趙家的老宅雖然也沒人住了,但也沒有出租出去,加上還有一些舊物趙紅衛不想處理掉,所以索性就將其留著做儲藏地了。
莫離打開了那扇已經生鏽的鐵門。門開的那一刹,一股陳舊的帶點發霉的味道撲面而來。她皺了皺眉,伸手拉了下門邊的燈線。
客廳裡的燈泡打出了昏暗的光亮。莫離看過去,只見燈罩上也積滿了塵。四周堆著些紙箱子,所有的舊家具都挪到了當年爺爺的書房。她徑直去了書房,想先從那裡找起。
然而書房裡的燈卻壞了,只能借助客廳那一點光來看。
正在莫離就著那點不明朗的光翻找之際,唯一的光源卻突然暗了暗。她心裡不由一驚——這個世界上,她最怕兩樣東西,一是會咬人的動物,二是鬼。
即使這裡她小時候來過許多次,但如今爺爺不在多年,早已物是人非,空蕩蕩的讓人心慌。
“失策啊,頭腦一熱就跑過來了,真應該白天來的。”
結果她自言自語剛說完,客廳的燈竟徹底熄了!頓時,四周一片黑暗。
莫離倒抽一口涼氣,默默地祈禱:“爺爺保佑,爺爺保佑……”她自我安撫地想,可能是跳閘了,出去修一下就好。
在她摸索著要去客廳時,膝蓋撞到了桌子,不由輕叫了聲。
(本章完)